第五章

杰拉尔德在那个下午死了。他在一场足球比赛中被踢翻了。事件发生时里基和彭布罗克先生就在场边。用车把他拉到医院，一路颠簸，没有好处，他只是被抬到了更衣房里，放在了地上。一个医生来了，一个牧师也来了，不过看样子最好是让他和阿格尼丝待在一起度过最后几分钟，因阿格尼丝是骑自行车赶来的。

那是一次罕见的伤心断肠的会见。这姑娘过去是那么习惯活蹦乱跳的人，一时间竟然不明白怎么回事儿。看见他只身躺在尘土里，身上盖了一块地毯，膝盖团到嘴巴下边，想必是在闹着玩儿的。他的胳膊和她所熟悉的一样，上面令人羡慕的肌肉圪塔在运动衫下边清清楚楚。那张脸，尽管有点儿发红，却没有受伤：一定是一次特别好玩的玩笑吧。

“杰拉尔德，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他回答说：“我看不见你。黑乎乎一片。”

“哦，我很快就不让你黑乎乎了，”她说，口气一如既往地活泼。她把更衣房的门打开了。站在更衣房周围的人躲到了一旁。她看见一个空无一人的草场，潮气湿重，灰蒙蒙的，草场那边是石板屋顶的单栋小楼，一排挨一排，在一座形状不明的小山上顺势而上。远望伦敦，天空黄色弥漫。“好啦。这下好多了。”她又坐在了他的身边，把他的手拉进自己的手里。“这下我们就好了，不是吗？”

“你在哪里呢？”

这次她无法回答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我这是在哪里？”

“教区长不是来过这里吗？”她沉默一会儿，说。

“他说了一些天堂的事儿，以为我——可是——我不能跟一个牧师分辩啊；不过我好像对天堂里那些事情没有什么用处的。”

“我们都是基督徒，”阿格尼丝怯生生地说。“亲爱的情人儿，我们别谈论这些事情了，可是我们相信这些事情。我想你会好起来，还像过去一样身强体壮；不过，话说回来，精神生命是存在的，我们知道有朝一日，你和我——”

“我成了精神是干不了什么的，”他打断她的话，遗憾地叹口气。“我就是我这个人，才想要你，这是无可奈何的。教区长不得已那样说。我想——我不想多说话。我看不见你。把门关上吧。”

她按吩咐把门关上，依偎进了他的怀里。只有这一次，她的搂抱比他的更有力量。随着他的心越跳越微弱，她的心越跳越响亮。他哭泣起来，像一个吓坏了的孩子，她的嘴唇被他的泪水浸湿了。“勇敢起来吧，”她对他说。

“我做不到啊，”他小声说。“那样做是不合常理的。我看不见你，”他睁着眼睛，哆哆嗦嗦从她身上扫了过去。

阿格尼丝骑了自行车回家，把其他人甩在后面。有些女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见她走过纷纷点头和微笑，而她也一一还礼。

“啊，小姐，是真的吗？”厨娘哭诉道，满脸泪水。

阿格尼丝点了点头。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信件刚刚到达：有一封是杰拉尔德的母亲写给他的。生活没有事先告诫他们，这时似乎也无话可说。这起事故是非自然的，必然会像一场梦一样成为过去。她觉得有几分恼火，女仆们流露的悲哀让她受不了。

她们都在抽泣。“啊，看看哪儿都有他的痕迹！唉，他总是满不在乎——满不在乎！”在前门旁边那条棕色的窗帘细布上，一只沉重的足球鞋留下了印子。她们都不喜欢杰拉尔德，但是他是个男人，她们是女人，他已经死去了。她们的女主人命令她们离开，让她安静安静。

她坐在楼梯脚下，待了很久，擦眼抹泪。一种莫名的精神危机在酝酿之中。她应该像女仆们一样睡觉吗？还是应该咬紧牙关坚持下去，让时间来抚平伤痛？一个人的死亡真的就那么可怕吗？她正想让自己变得冷漠起来时，门前的小道上传来了脚步声，里基·埃里奥特闯了进来。他溅了一身泥水，气喘吁吁，头发散乱地遮挡在他那瘦弱的脸上。她心想：“活下来的就是这样一些人啊！”她从心底里憎恨他。

“我来看看你在干什么，”他大声说。

“在休息。”

他跪在她身边，而她却说：“劳驾你走开好吗？”

“是的，亲爱的阿格尼丝，当然要走；可是，我必须先来看看你是否很在意。”

她的呼吸忍住了。她的眼睛向那些脚印看去，然后向外面看去，那么坚毅，那么义无反顾。

他气喘吁吁地说：“这是你一生中发生的最坏的事情，你很在意这件事儿——你很在意这件事儿。人们都爱说：‘咬紧牙关挺过去——相信时间。’不对，不对；他们说的不对。应该在意这事儿。”

尽管她悲痛欲绝，但是她知道这个男孩更加了不起，超出人们的看法。他站起身来，用强烈的坚信的口气说：“我知道——我理解。这是他的死亡，也是你的死亡。他去了，阿格尼丝，他的怀抱再也不会拥抱你啦。老天在上，在意这样的事情吧，别坐在这里禁锢你的灵魂。你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别就此打住；你不再是你了，那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她吞吞吐吐地说：“谁——谁原谅？”

“杰拉尔德。”

听到他的名字，她一发不可收拾了，所有她硬撑的样子一下子全没有了。她承认，生活的意义已经消失了。她弯下腰，亲吻那个脚印。“他怎么能原谅我呢？”她抽噎道。“他去哪里了？你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看不见我了，虽然我把门打开——开得大大的——让大量的光线进来；随后，他记不得那些能安慰我的事情了。他不是一个——一直不是一个很喜欢读书的人，记不住很多事情。教区长尽力了，可他记不起事情——我赶来了，我不能——”她流泪不止，讲不下去了。里基没有阻止她。他放任她责备她自己，责备命运，责备赫伯特，因为赫伯特推延了他们的婚事儿。她本来可以当六个月的妻子；但是，赫伯特说到人要有自制力，讲到了他们面前的生活。他放任她亲吻那些脚印，亲了又亲，亲掉了印迹，剩下了她嘴唇的印子。“他去了——他在哪里呢？”接下来他平静地回答说：“他在天堂。”

她祈求他不要安慰她；她受不了这样的安慰。

“我不是来安慰你的。我是来看看你是否很在意。他在天堂，阿格尼丝。最了不起的东西 结束了。”

她的憎恨缓和多了。她喃喃道：“亲爱的里基！”并且把手伸给了他。透过泪水，里基瘦弱的脸看起来像一个讲解真理的天使，不允许她和灵魂兜圈子。“亲爱的里基——可是，我剩下的生命，可怎么对付啊？”

“怎么都能对付过去——如果你记住最了不起的东西已经结束的话。”

“我不认识你了，”她说，声音在哆嗦。“你一眨眼就长大了。你从来没有和我们交谈过，可是你什么都懂得。再告诉我一遍——我只信任你——他在哪里。”

“他在天堂。”

“你敢肯定吗？”

让她感到迷惑的是，里基，几乎要啰嗦半天才能把时间跟你说明白的人，却对灵魂不灭那么心中有数。 8GdDgHRMDe2rViWlGFzZCCG8LhiLr2D9mngeLrpLc//KF6H5TWrn/PCFqCckszu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