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尔先生,一个外省的布商,家境殷实,当然不应该和奶牛列为一类,只是具有那些不真正存在的现象而已。不过,他的儿子,出于可以原谅的背反逻辑,认为他应该和奶牛列为一类。他从来没有怀疑,他的父亲可能是病态想象力的主观产物。他在很早很早的年月,就把他想当然了,不过是一个不可否认而又可爱的事实而已。生下来是一码事儿,成长又是一码事儿——安塞尔已经把本是一码事儿分成两码事儿了,却不曾削扯断他和家里捆绑在一起的哪怕一根纽带。布店上边的屋子照样温暖舒适,布店后面的花园照样婀娜多姿,和十五年前似乎没有变化,他还可以坐在阿普尔布洛瑟姆小姐中央宝座的后边,而她呢,一如某个寓言人物,把零钱和收条装进一个黄杨木做的小球里,骨碌碌地从自己身前滚给顾客。一开始,这个年轻人把这些愉快的关系归功于他自己的机敏。但是,他很快看出来,机敏完全在他父亲那边;安塞尔先生不仅是一个受过一些教育的人;他还具备教育所不能带来的东西——那就是甄别重要与不重要的力量。如同许多做父亲的一样,他对自己的孩子不惜花费——他当初借钱让他上学,把他送进了一所昂贵、时髦的私立学校;他还把他送到私人教师手下调教;他最后把他送到了剑桥。然而,他知道,所有这一切都不是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事情是自由。这孩子必须在做出选择时用得上他所受的教育,而且如果他回报他父亲的话,那当然不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当斯图尔特询问说:“在剑桥,我能攻读道德科学荣誉学位吗?”安塞尔先生听了只是回答说:“这是哲学——你说,任何事情背后是不是都有哲学问题?”
“是的,我认为是的。哲学就是要发现什么是善,什么是真。”
“那么,我的伙计,你最好攻读哲学,能读多深读多深。”
一年之后:“我倒是愿意认真地从事哲学,可是我觉得不合算。”
“为什么不合算?”
“因为,哲学不能带来回报。我认为我是了不起的哲学家,但是话说回来,所有的哲学家都认为自己是了不起的哲学家,虽然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这样说。然而,不管我多么了不起,我挣不来钱呀。也许,我永远不能够养活自己。我连一个像样的社会地位都混不上。你只是说了一个词儿,可我要为行政机构干活儿。我条件相当好,能飞黄腾达。”
安塞尔先生喜欢钱,喜欢社会地位。但是,他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便回答说:“我认为你必须从事哲学,认真从事哲学。”
“还有一件事情——家里有姑娘们呢。”
“家里还有足够的钱,能让玛丽和莫德找到与她们般配的丈夫。”玛丽和莫德也持有同样的观点。
就是在这样一个平民家庭,里基度过了圣诞节假期的一些日子。他自己的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和希尔特一家在一起,他父亲的几位穷表兄弟,难免不同程度上待人接客限制多多,还有公寓的那些诸多不便。他在剑桥之外享受到这样的快乐,都是在他朋友的家里,而拜访安塞尔别有一种欢乐和荣幸,因为尽管安塞尔像我们大多数人一贯设法表现的一样,尽量避免社会势利眼的行为,但是要把谁带到自家的布店的前面风光风光,他还是很有选择性的。
“我喜欢我们家那些新刻字,”他若有所思地说。“斯图尔特·安塞尔”的字样,沿主街反反复复地出现——弯弯曲曲的金色字母,似乎像耀眼的巧克力铁盒子上面那般浮现出来。
“那还用说!”里基说。不过,他暗自怀疑,让安塞尔一家联合起来的纽带之一,未必就是他们完全缺乏鉴赏力——一种远比家庭一致性更牢靠的纽带。他面对一长排蜡笔画儿坐下吃茶点时,他再次有了这样的疑惑——婴儿时的斯图尔特,大脚丫小孩儿时的斯图尔特,小脚丫大孩子时的斯图尔特,玛丽在读一本书,书本厚得像鸭绒垫子。他夜间被一口气憋醒时看见紧邻的墙壁上挂了一个夜光漆竖琴,冲他一跳一跳,一闪一闪,他再次有了这种疑惑。竖琴上写着“守夜并祈祷”,这一告诫挥之不去,里基不得已把一块毛巾挂在上面才算了事儿。
这是一次非常快乐的拜访。阿普尔布洛瑟姆小姐——眼下扮演主妇角色——在她永远难忘的剑桥之行期间,和他见过面,她现在对大学生活的仰慕之情,和当时一样,依然心潮澎湃,发自内心。两个姑娘一开始有点别别扭扭的,因为他刚刚到来,浑身疲乏,莫德认为他在拿架子,还说他看不起她们。然而,这一切过去了。她们没有和他发生爱情,他也没有和她们产生恋情,不过一天早上他们在后花园里滚雪球,玩得很开心。安塞尔和在剑桥的样子截然不同,不过对里基来说一样令他着迷。布店里闹闹哄哄,别有一种奇怪的诱惑力,碰上赶集的日子,如果有人把隔板门打开,布店一下便人声鼎沸了。
“听从你的钱!”里基说。“我希望我能听从我的钱。我希望我的钱是活生生的。”
“我不明白。”
“我的钱是死钱。是从六个死人那里来到我这里的——一声不响地就来了。”
“因为一笔又一笔遗产税,每次得到的都少一点点,每次都受到一点点尊敬。”
“当时需要受到尊敬。”
“为什么?你家的人也曾经营过商店吗?”
“哦,倒还没有辛苦到那个地步!他们巧取豪夺。大约一百年前,有个埃里奥特干了一件说不出口的事儿,为我们家奠定了家业。”
“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对自己的祖宗这么无情的。你对活人张口就奉承,这是在折衷吧。”
“如果你像我一样听到希尔特一家谈论说:‘家产嘛,也许很小,可是职业很干净啊!’你也会无情的。当然,埃米莉姑妈另当别论。哦,天哪!我把我的姑妈忘记了。她住得不是很远。我应该去看望她一趟。”
因此,他写信给菲林太太,说他应该去看望她一次。他把安塞尔家的情况告诉了菲林太太,然后拐弯抹角告诉她,她出于礼节可以给他的朋友发来邀请。
菲林太太回信说,她一直在期盼和他说说心里话儿。
“你务必不要坐火车绕路去,”安塞尔先生说。“坐火车,在索尔兹伯里还要倒一次。走公路没有多远。斯图尔特开车把你送过索尔兹伯里平原,再把你接回来。”
“大雪把路封住了,”安塞尔说。
“要不姑娘们用雪橇把你送过去。”
“我来送,”莫德说,去见识一下卡德夫的内地,是她的心愿。然而,里基还是坐火车绕路走了。
“我们大家都想你了,”他回来后,安塞尔对他说。“大家都觉得你不是讨厌之人,收假之前,你还是留下来的好。”
可是,他不能留下来。他必须去希尔特家过圣诞节——“做个真正的客人”,希尔特太太写信来说,还在“真正”二字下面画了两横。圣诞节过后,他又必须去看望彭布罗克一家。
“这些都不是原因。做一件事情唯一真正的原因,是你想做。我认为,拿‘约定’来说事儿,是搪塞人的。”
“我认为也许就是的,”里基说。然而,他还是走了。火鸡从来不会活蹦乱跳,葡萄干布丁也从来不会在布包里捆得很紧。他还知道,这两样令人开心的象征物,是要花钱买的,等到希尔特先生说出一番话来,他全都听到心里去了。希尔特先生说:“你可曾想过你到底想成为什么人吗?没有吗?哦,你为什么没有呢?你不需要成为什么人。”吃甜点时他又说:“我纳闷儿谁会到卡德夫去呢?我只期望钱会生钱。钱也确实能生钱。”他最后离开去看望彭布罗克一家,感到一种愧疚的轻松。
彭布罗克一家住在相距不远的郊区住宅区,或者更确切地说,住在“郊区的郊区”——那地界叫索斯顿,以索斯顿的学校而闻名。但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却不特别与郊区相同。他们的住宅不大,取名为谢尔索普,但是房子别有一种格调,看上去既有一定身价,又有一定品位。在客厅里,墙上挂了一些很养眼的水彩画儿。几幅公认有价值的圣母像挂在楼梯上。普拉可西泰勒斯的赫耳墨斯 的复制雕像——当然只是半身像——摆放在过厅,雕像的身后有一棵活生生的棕榈树。阿格尼丝风风火火的,是一个好主妇,把那些小摆设保持得纤尘不染。正是她,非坚持拦起一道棕色亚麻布,从前门一直斜对角拉到赫伯特的书房门边,因为男孩子的脏脚丫,不应该踩在她的印度方地毯上。正是她,一有工夫就清理画框,清洗雕像和棕榈树叶子。长话短说,如果一座房子能够讲话——有时候它讲出话来要比住在里边的人讲的更清晰可闻呢——彭布罗克家的住宅一准会说:“我和别的房子尽管很不一样,可是我舒服到家了。我这里有艺术品,有显微镜,还有很多书。不过,我可不是为这些东西活着的,也不允许它们喧宾夺主。我为自己活着,为我身后那些更高尚的房子活着。然而,在我这里,钱的喊叫或者为钱而喊叫的声音,是永远听不见的。”
彭布罗克先生到火车站来迎候。他做主人比做客人更到位,迎接这位年轻人他表现出真诚的友谊。
“我们本来都要来的,可是杰拉尔德把脚腕扭伤了,不要紧,可是他想养一养,因为下星期他要参加一场比赛。那么,不用多说,我妹妹也是因为这个没有来。”
“杰拉尔德·道斯吗?”
“是啊;他和我们在一起。你们能再次相见,我很高兴。”
“彼此彼此,”里基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还记得我吗?”
“记得清清楚楚。”
里基也记得他清清楚楚。
“一个很棒的家伙,”彭布罗克先生说。
“阿格尼丝一定很好。”
“谢谢你,是很好;她真的很好。我看你的样子,倒是比别人更好啊。”
“我和一个朋友度过了一段很好的时光。”
“那还用说。这才好呢。那位朋友是谁?”
里基毕竟是个年轻人,一时没有回答。他泛泛地讲起“一位朋友”、“一个熟人”以及“一个我去过的地方”。生活的这本书一经打开,我们的阅读便是秘密所在了,我们不愿意把具体的章节和诗句讲出来。彭布罗克先生一下子把生活这本书翻到了一半,把前边的书页跳过去了,或者忘掉了,因此对里基的迟疑未答不大理解,也不明白里基说出“安塞尔”这样一点不生僻的字眼儿,为什么那么笨口拙舌。
“安塞尔?就是那个请我吃午饭的快活人儿吗?”
“不是。那是安德森,住在楼下。你没有看见安塞尔。来用早餐的两位,一个是蒂利亚德,一个是霍恩布洛尔。”
“是这样。后来你和希尔特一家在一起。他们怎么样?”
“很好,谢谢你。他们要我替他们问你好呢。”
彭布罗克家过去住在埃里奥特家附近,里基的父母亲去世后,彭布罗克家对里基一度关怀备至。他们因此成为家庭朋友,便顺理成章了。
“你写信时,请记住代我们问好。”彭布罗克先生补充说,口气近乎恶作剧。“希尔特那家人还是蛮和善的。话说回来,就是有一点点儿——乏味,我们过去都这样看,不过我们认为你也许喜欢换一换环境。我们当然很高兴你另外还有地方走走。这是不用多说的。”
“你们真是太好了,”里基说,他之所以接受邀请,是因为他觉得是应该的。
“过奖了。你千万别以为你来了,我们就不能安安静静过节日了。你知道,家里有那么一个图书室,你还会发现杰拉尔德是一个很棒的家伙。”
“他们很快就会结婚吗?”
“呃,不!”彭布罗克先生小声说,闭上了眼睛,仿佛里基做了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这将是一次漫长的订婚。他必须先混出个名堂来。那些婚前没有混出名堂来的人,我见得多了,婚后都过得一塌糊涂。”
“是啊。是这么回事儿。”里基垂头丧气地说,想起了希尔特一家。
“这是一个可悲的难以下咽的真理,”彭布罗克先生说,以为里基垂头丧气的口气,是由于个人的原因。“可是你还必须接受这个真理。我的妹妹和杰拉尔德,谢天谢地,已经接受它了,当然啦,这是一颗苦涩的药丸。”
他们的马车在他说话的当儿已经转过了街角,两个在家养伤的人儿出现在眼前。阿格尼丝依靠在涂了杂酚油的花园门上,在她身后站了一个年轻男子,一副希腊运动员的身材,一张英国人的脸。他肤色白净,头脸刮得很干净,一头淡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太阳照在他的眼睛上,那双眼睛,如同他的嘴唇一样,好像在他那健康的皮肤上划出了几条裂缝。衣服开始出现的地方,正是他开始英姿勃发的地方。绕着他脖子的是一个起伏不平的领子和一条紫色和金色相间的领带,他的四肢穿在一身灰色的西服便装里,把袖子和裤筒撑得满满的。
“多精神!多精神!”阿格尼丝叫喊起来,一边拍打着花园门。“你的火车一定准时到达的吧。”
“你好!”那个运动员一样的人儿说,喷出了一团迎候的烟叶青烟。那口烟在他嘴里一定含了一会儿了,因为烟斗没有放在嘴里。
“你好!”里基回应道,哈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握了握手。
“你这是要去哪里啊,里基?”阿格尼丝问道。“你不是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呀。你为什么不留下来?杰拉尔德,快把那把柳条椅子搬来。赫伯特有信要看,我们可以坐在这里等午餐。这天像春天来了。”
谢尔索普花园几乎全部位于住宅的前面——这样的格局不多见,却很合理舒适。前门和仆人出入的门都开在旁边,园丁在剩余的地方巧妙地开辟出一块小小的草地,人坐这里可以避开围栏旁边的大路,隔了围栏围起来的邻居,隔了树旁边的房子,还隔了灌木丛旁边的小径。
“这是情人幽会的凉亭,”阿格尼丝说,在板凳上坐了下来。里基站在她身边,等椅子搬来。
“午饭前你吸烟吗?”道斯先生问道。
“不吸,谢谢。我几乎没有怎么吸过烟。”
“没有不良习惯。你现在不是还在剑桥吗?”
“是的。”
“你在什么学院?”
里基告诉了他。
“你认识卡拉瑟斯吗?”
“何止认识!”
“我是说A·P·卡拉瑟斯,他进了学校足球队了。”
“认识认识!他是学院音乐社团的秘书。”
“A·P·卡拉瑟斯吗?”
“是啊。”
道斯先生好像受到了冒犯。他轻轻敲了敲他的牙齿,说天气不干正事儿,大冬天这么暖和。
“不过,圣诞节前天气可是把人害苦了。”阿格尼丝说。
他皱起眉头,问道:“你认识一个叫格里什的人吗?”
“不认识。”
“啊。”
“你认识詹姆斯吗?”
“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也是我那年的学生。他在第二个学期就进了学校曲棍球队了。”
“我对‘高校’知道得很少。”
里基听见“高校”这样的时髦叫法不由得一哆嗦。当时,标准的叫法是“大学”。
“我没有多余的时间,”道斯先生解释说。
“那是,那是,”里基赶紧附和道。
“我自己有机会做一个大学生,可是,谢天谢地,我没有争取!”
“为什么?”阿格尼丝问道,因为谈话出现了间隔。
“努力干好你的职业。在参军前,谁到大学去混,后来起步就毫无希望。证券交易所和绘画的情况也一样。我认识在这两个行当混事儿的人,他们在‘高校’失去的时间,再也没有补回来——当然,除非你改行做牧师。”
“我热爱剑桥,”阿格尼丝说。“瞧瞧那些不同凡响的建筑物,瞧瞧所有人都兴冲冲的,整天互相串门儿,跑来跑去的。”
“那种生活可以让大学生高兴,可是我特此奉告,那种生活让我不快活。我不能费上四年时间,为的只是被人称为‘能和王公大臣交往的高校人’。”
里基早有准备领教他的老学友说话颠倒,态度傲慢,但却没有准备领教他脾气暴躁。他以为,运动员都是头脑简单、直来直去的人,你也可以说他们生性冷酷,为人粗鲁,然而永远不会小心眼儿。他们把你打翻在地,拳打脚踢,然后扬长而去,得意洋洋。这方面,里基心想,还是有话可说的:他已经不会犯傻,担当蔑视身强体壮的人的罪名了——这样的罪孽,是身弱体瘦的人必须警惕的。然而,道斯在这点上翻来覆去,喋喋不休谈论大学这个话题,谁都看得见话中的妒忌和小肚鸡肠的恶毒,唠叨、唠叨、唠叨,如同一个没有得到邀请参加茶会的未婚小女子一样。里基心下寻思,安塞尔和那些极端主义者最终也许是正确的,肉体美和一身蛮力也许就是灵魂毁灭的信号。
他觑了一眼阿格尼丝。她正在一张纸上为零售商开列订单。她那张俊俏的脸专心于她正在干的活儿。她和杰拉尔德坐的那条板凳没有靠背,但是她坐得像标枪一般挺直。他,尽管身强体壮,可以坐得挺直,却不屑那么做。
“他们为什么互相不说话呢?”里基心想。
“杰拉尔德,把这张纸送给厨娘。”
“我把纸条递给另外那个女工,不行吗?”
“她还要打扮一番呢。”
“哎,还有赫伯特呢。”
“他忙。哦,你知道厨房在哪里吧。快把纸条给厨娘送去。”
他不急不忙地离去,消失在那棵树的后边。
“你看他怎么样?”她马上询问道。
里基礼貌地嗫嚅几句。
“从他孩童时代起,有变化吗?”
“变还是变了。”
“跟我好好说说他。你为什么不开口?”
她本应该看见一丝恐惧掠过里基的脸上。但恐惧转瞬即逝,因为,谢天谢地,他现在是大人了,待人接物的礼数保护了他。但是,我们这出正剧还没有开始之前,他和杰拉尔德似乎是在布景后面相遇,这个年长的男孩子在幕后对他做了一些事情——荒唐的事情,都不值得单独逐一记下的陈年旧账。苹果馅饼床 都不足挂齿;拧掐、踢蹬、扇耳光、拧胳膊、揪头发、夜里装神弄鬼、往书上洒墨水儿、涂抹照片,这些恶作剧本身都是区区小事,算不得什么。不过,听任这些荒唐的事情沆瀣一气,继续下去,那你就会活在一个成年撒旦都不能设计出来的地狱里。里基和杰拉尔德之间,有一道把生活遮挡在暗地里的阴影,往往是我们料想不到的。恶少和他的牺牲品永远都不会把他们最初的交往忘记干净。他们在俱乐部和乡间住宅相遇,你拍拍我的背,我还几下,;然而,在两个人的脑海里,他们还是孩子时,念念不忘的是一种关系更加紧张的日子。
他很想说:“他是那种乖巧的孩子,而我是那种有毛病的孩子。”然而,剑桥的教育不准许他通过糟践自己把局面抹平了。倘若他是一个有毛病的孩子,那么杰拉尔德则是一个毛病多多的孩子。他嘟哝说:“我们两个不一样,截然不同。”彭布罗克小姐或许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不再提问了。然而,她还接着谈论道斯先生的话题,不无诙谐地挖苦她的情人,大不恭敬地对他说长道短。里基听了哈哈大笑,却感觉不是个滋味儿。两个人既然订婚了,他觉得,他们就应该避免横挑鼻子竖挑眼。然而,话说至此,他却在说长道短了。他不得已而为之。他被拖了进来。
“但愿他的脚腕好多了吧。”
“从来就没有坏过。他总是在一些事情上大惊小怪。”
“我想是赫伯特说的,他下星期要参加一场比赛。”
“我想是吧。”
“我们也去吗?”
“如果你喜欢,那就去吧。我是要待在家里的。我的脚挨冻可挨够了。”
这话说得很没有色彩,听来怪怪的。
杰拉尔德返回来,说:“我受不了你的厨娘。她问这问那的,到底想要我干什么?我受不了跟仆人唠叨。我说:‘如果我主动跟你讲话,那还好说’——要是她长得俊俏,那倒也另当别论了。”
“呃,我只求我们的丑厨娘一会儿就把午餐做好了。”阿格尼丝说。“我们今天上午没法子了,什么事儿都误事儿,我都不敢开口说什么了,因为昨天就这样子,如果我再抱怨几句,那她们也许就拍屁股走人了。可怜的里基就只好饿肚子了。”
“哪里,希尔特家给了我一大堆三明治,我怎么都吃不完。他们总是把我塞得饱饱的。”
“这里要是塞不饱你,”道斯先生说,“你会认为你感觉就更好吗?”
彭布罗克小姐在某些方面治家节俭,看样子颇为不快。
彭布罗克先生的声音这时从房子里传出来。“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我亲爱的孩子,原谅我啊。这是一封关于教会抗辩学会 的信,很重要,要不然——进来吧,来看看你的房间。”
他很高兴从这块小小的草坪撤退。在这里,他已经了解到了太多的内容。有些让人不寒而栗:他们彼此并不相爱。与他父亲和母亲的情况相比,更让人不寒而栗,因为他们在结婚前,相处得还是很融洽的。然而,这个男子已经表现得无礼、粗鲁和冷漠:他还是那个学校恶少,动不动就拧小男孩子的胳膊,在礼拜堂里往小男孩身上别别针,等他们在单杠上摆动时别针就会刺进他们的肚皮。可怜的阿格尼丝啊;她为什么相中这样的婚姻?是否有人应该干预一下呢?
他忘了他的三明治,返身去取它们。
杰拉尔德和阿格尼丝胳膊挽在一起,靠得紧紧的。
他只看了几眼,但是那景象在脑子里火烧火燎。这个男人把胳膊挽得比女人更有力。他把这个女人已经拉到了他的膝盖部位,正在往下压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往他跟前硬拉。她的两只手已经挣脱出来,小声说:“别闹——你弄疼我了——”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她的面孔盯着这个蛮汉,却视而不见。然后,她的情人亲吻她的脸,她的脸立即闪射出神秘的美,如同一颗星星在闪烁。
里基深一脚浅一脚走开,没有拿走那些三明治,脸色发红,心下惧怕。他想:“这样的事情真的就发生了吗?”他似乎在俯视色彩斑斓的峡谷。峡谷闪闪发光,更加明亮,后来纯粹火焰的神灵在峡谷里诞生,然后他看见了洁白的雪的尖端。彭布罗克先生说话的当儿,美丽的形象闹闹哄哄,越来越多。它们侵入他的肉体,在确切无疑的神龛儿点亮了灯盏。它们的管弦乐队在这所郊区住宅开始演奏 ,他只得站在一边,让女佣把午餐端进来。乐曲从他身边飘过,如同一条河流。他在创造性演出的泉水旁,聆听那原始的单音。随后,一种含混不清的乐器奏出了一个短短的乐句。河流继续流淌,一如既往。乐句重复,听众也许听得出来,它是混合曲调的调子的片断。华美的乐器接受片断,号角保护片断,铜管乐器促进片断,片断于是浮上表面,和小提琴的如泣如诉交织起来。丰满的同音便是爱神的诞生,火焰的火焰,照亮了他身下那条黑黢黢的河流以及上面的洁白的雪峰。他的翅膀无限,他的青春永恒;他在这世界的祝福中经过太阳时,太阳是他手指上的一枚宝石。创造性华章响起,不再是单调的单音,为他喝彩,奏出了越来越宽的旋律,越来越嘹亮的辉煌。爱情就是一股烈火吗?爱情就是一股洪流吗?他比烈火与洪流更伟大——男人在女人身上的触摸吗?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里基没有因此而厌恶。不过,他弄不懂这事儿。
彭布罗克先生喊叫这两个大闲人来用午餐时,感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胳膊,一个声音悄声说:“别喊叫——他们也许是幸福的。”
他瞪了瞪眼睛,敲响了小锣。听到锣响,他们终于露面,一个祭司,一个高级女祭司。
“里基,我可以把这些三明治送给那个擦靴子的男孩吗?”一位说。“他喜爱三明治。”
“敲锣了!快点儿!敲锣了!”
“你午饭前吸烟吗?”另一位问道。
但是,他们已经进入天堂,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他们走出天堂。别人也许会认为他们不顾场合或者让人厌烦。他知道怎么回事儿。他会记住他们讲的每句话。他会珍藏他们俩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儿,有朝一日,等到天堂的大门关闭了,一缕微弱的光亮,一声智慧的回响,也许会伴在天堂之外的他的身旁。
实际上,在他客住期间,他很少看见他们。他管束自己,因为他不配打扰别人。他有什么权利打探他们的幸福,哪怕是精神上的?在那片草坪上看看他们的行为,这算不上什么罪过。但是再次前去打探,那就会是罪过了。他尽量让自己回避,尽量打消各种念头,不是因为他是禁欲主义者,而是因为他们一旦知道了,会反感他的行为。他的这种表现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一旦他们弄出什么无伤大雅的小动作——任何他的同情心想得到容得下的小动作——他们都认为是机会所赐,是彼此心心相印。
这样,这对恋人儿避人耳目。他们和遥远的日出相伴相随,只有山峦和他们交谈。于是,置身于我们特别适合居住的世界的没有点燃的峡谷里,里基与彭布罗克先生进行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