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牛在那里 ,”安塞尔说,划着一根火柴,捏着伸出去,悬在地毯上面。没有人搭话,他等待火柴烧完,掉了下去。接着他又说:“它就在那里,那头奶牛。现在就在那里。”
“你无法证明这点,”一个声音说。
“我证明给我自己看了。”
“我自己却证明,奶牛不在那里,”那个声音说,“奶牛不在那里。”安塞尔皱起眉头,又点着了一根火柴。
这是哲学。他们在讨论客观物体的存在问题。客观物体只有人看见时才存在呢,还是它们本身就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争论起来非常有意思,可是争论清楚却很困难。以奶牛为例。奶牛似乎把事情简单化了。奶牛很熟悉,很实在,以它为例子证明是否真实,肯定会真相大白,结果也会是很熟悉的,很实在的。奶牛在那里还是不在那里?能否辨明,还是取决于客观性和主观性。好比在牛津,此时此刻,一个人正在问:“我们的房间在假期看上去会是什么样子呢?”
“听我说,安塞尔,我在那里——在那草场上——奶牛在那里。你在那里——奶牛在那里。这样说你同意吗?”
“啊嗯?”
“哦,如果你走了,奶牛留下来了;可是如果我走了,奶牛也走了。那么,如果你留下来而我走了,那又会是什么情形呢?”
好几个人叫喊起来,说这是在诡辩。
“我知道这是诡辩,”讲话的人痛快地承认说,大伙儿一时又安静下来,都在很认真地思考,解答这个问题。
里基——火柴一根接一根掉落在他屋子的地毯上——不喜欢参加这种讨论。对他来说,这样的讨论太难了。他连诡辩都不会。倘若他开口讲话,他只会表现得像一个傻瓜。他宁愿听别人争辩,看着烟叶青烟缕缕,从窗台边袅袅升起,飘入安静的十月的空气里。他也能看见庭院,看见学院的猫儿在逗弄学院的乌龟,看见厨子们头上顶着超大个儿的盘子。热食够一个人的——那个人一定是地理学监,他从来不到食堂用餐;冷食够三个人的,一个人头上顶着足足半克朗的食物,给谁送去,他不清楚;热食,一份菜单——显而易见是为了在隔壁楼梯上转悠的女士们准备的;冷食送给两个人,两先令的量——朝安塞尔的房间来了,是他自己和安塞尔的,借着灯光,他看见食物上面又是蛋白酥皮卷儿。然后,宿舍清洁工 开始到来,彼此说说笑笑,他能听见安塞尔屋子里的清洁工说:“哦,讨厌!”因为她发现她还得把安塞尔的桌布铺上,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那些大榆树一动不动,好像还待在仲夏万物欣欣向荣的环境里,暗色隐藏在树叶那些黄斑里,树冠的轮廓依然阔大丰满,映衬在温馨的天空下。那些大榆树好比林中女仙,至少里基是这样相信或者假称的,不过是真信还是假称,二者之间的界限很微妙,远非我们说得清楚。不管怎样,它们都是淑女树,由于它们在青年人你来我往的地方充当庇护物,便一代又一代地让院校的规章制度形同虚设。
然而,奶牛怎么样了?他又想到奶牛问题上,不禁惊诧,因为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也尽力把这个问题想出结果。奶牛在不在那里呢?奶牛。在那里还是不在那里。他睁大两眼,望着夜空。
在那里还是不在那里,想起来都让人兴趣盎然。如果奶牛在那里,别的奶牛也都在那里。欧洲的夜幕到处都有它们的存在,在遥远的东方,它们的肋侧在冉冉升起的太阳下闪闪发光。大群大群的奶牛站在牧场上吃草,没有人照看,也无需人照看,或者站在无法蹚过的河边的齐膝深的水里扑通扑通踩水。不过,这只是安塞尔的观点。而蒂利亚德的观点另有一套说法。你不妨听一听蒂利亚德的那套,认定奶牛不在那里,除非你亲眼看见。那么,一个没有奶牛的世界便展现在你眼前,团团把你围了起来。然而,你只要向田野窥视,咔哒一声!眼前豁然开朗,满眼都是奶牛的身影。
突然,他认识到这又是万万行不通的。一如往常,他忽略了整个论点,丢西瓜捡芝麻,在哲学上堆积了粗糙的、毫无意义的细节。因为,如果奶牛不在那里,那么世界和田野也不在那里。安塞尔关心的阳光下的奶牛肋侧或者无法蹚过的河流,又怎么会存在呢?里基把自己可怜巴巴的灵魂斥责一通,眼睛从夜色里转出来,因为正是夜色引导他得出这样荒唐的结论。
火苗在忽忽跳动,安塞尔站在火炉边,影子赫然,好像把小小的房间笼罩起来了。他还在喋喋不休,或者猛地划一下,点燃了一根又一根火柴,再把烧尽的火柴棍丢在地毯上。时不时,他会用脚踢蹬一下,仿佛他会急速倒退几步跑上楼梯,然后踩在火炉栏的沿儿上,把火炉边的铁具统统踩飞,炉边的黄油面包碟子因此互相碰撞,打个粉碎。其他哲学家斜里歪垮地坐在沙发、桌子和椅子上,其中一个有点不耐烦了,悄悄地蹭到了钢琴旁,膝盖跪在柔软的钢琴踏板上,手指小心翼翼地敲击琴键,演奏《莱茵的黄金》序曲 。空气里充满浓浓的烟叶青烟,还有暖融融的清香的茶味儿,而里基越来越有睡意,白天发生的事情似乎在自己迷迷瞪瞪的眼睛前,一件接一件地飘逝了。早上起来,他读了忒奥克里托斯 的诗歌,他认定忒奥克里托斯是希腊诗人中的泰斗;他和一个快活的学监一起用午餐,品尝了脆拜客 点心;然后他和自己喜欢的人散步,走了相当长的距离;现在呢,他的屋子坐满了他喜欢的另一类人,等他们离开,他还要和安塞尔一起去吃晚餐,而安塞尔也是他十分喜欢的人。一年前,他对这些快活的事情一无所知。那时候,他还在一所鼎鼎大名的私立学校孜孜求学,寒冷、无知、没有朋友,为一次寂静的孤独的旅程做准备,祈求他要是单单落下,形单影只,倒算烧高香了。剑桥没有让他的祈祷得逞。剑桥录取了他,抚慰了他,温暖了他,冲他呵呵发笑,说他暂时还一定不能活得太有悲剧色彩,因为他的童年只是一条落满灰尘的走廊,通向青年时期的广阔的厅堂呢。一年来,他已经结交了许多朋友,学到很多东西,如果他心无旁骛,盯紧那头奶牛,他还会学到更多的东西。
火焰已经熄灭了,在沉闷的气氛中,钢琴旁的那个人贸然问道:如果客观的奶牛,生下了一头主观的牛犊,那会是什么情景。安塞尔气哼哼地叹息一声,这时候,门边传来敲门声。
“请进!”里基喊道。
门开了。一个高个子年轻女子站在门边,挡住了过道落下的光亮。
“女士啊!”在场的人都大感意外,悄声叫道。
“是吗?”他紧张地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门边(他腿瘸,一跛一拐的。)“是吗?请进吧。我能效点什么劳——”
“倒霉的孩子!”年轻的女士嚷嚷说,戴手套的手指直通通地戳进了屋子。“倒霉的,倒霉透顶的孩子!”
他用两只手紧紧夹住了自己的头。
“阿格尼丝!啊,天哪,糟糕透了!”
“倒霉的,可恶的孩子!”她把电灯开关打开了。哲学家们一下子暴露在灯光下,颇感不快。“我的老天爷,茶话会啊!哦,真的,里基,你坏透了!我还要说:倒霉的、烦人的、讨厌的孩子!我非狠狠抽你一顿不可。请大伙儿听我诉诉苦——”她朝聚会的人们转过身来,见他们都站起身来——“请大伙儿听我说,他请我和哥哥来过周末。我们接受了。到了火车站,却不见里基的影子。我们坐马车直奔他原来的住处,叫什么来着——特朗普里路还是什么名字——可他不在那里住了。我的火气不打一处来,我没来得及拦住哥哥,他已付钱把出租马车打发走了,这下我们没辙了。我只好步行了——一下子走了好几英里。你们给我评评理,我该怎么教训里基一顿?”
“他就结结实实挨一顿抽吧。”蒂利亚德说,幸灾乐祸的样子。然后,他匆匆逃向门边。
“蒂利亚德——别溜啊——我来介绍一下彭布罗克小姐——大伙儿别都走掉啊!”这时,他的朋友们纷纷逃离他的客人,像太阳下的雾气一样散了。“哦,阿格尼丝,实在对不起;我无话可说。我完全忘了你们要来,忘得干干净净。”
“多谢,多谢啦!你多会儿才能想到问问赫伯特在哪里呢?”
“是呀,他在哪里呢?”
“我才不告诉你呢。”
“可是,他没有和你一起走吗?”
“我就不告诉你,里基。这是对你的惩罚。你只是嘴上说说对不起,心里没事儿一样。我以后还要惩罚你。”
她完全说对了。里基内心并没有深感自责。他忘了接人,感到对不起,不过他把原因推诿到了他的客人们头上,是他们让他抽不出身来。年轻男子对年轻女士失礼是大跌份子的事儿,可他并不觉得多么丢人。倘若他对宿舍清洁工或者校工失礼,他现在的心情也不过如此,这不能说明他是个不懂礼节的人。
“我得先去弄些吃的。坐下歇一歇吧。哦,我来介绍一下——”
安塞尔现在是来参加讨论的人中唯一留下的。他还在壁炉前,手里捏着一根烧完的火柴棍。彭布罗克小姐的突然到来,丝毫没有打扰他。
“我来介绍一下安塞尔先生——彭布罗克小姐。”
接下来是一个非常难堪的时刻——此时此刻,他恨不得从来不曾结交一个聪明的朋友。安塞尔爱搭不理的,没有伸出手来,也没有点头示意。这样的表现实属罕见,彭布罗克小姐一下子蒙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的手伸出去等了很久,让一个少女不堪忍受。
“来用晚餐吗?”安塞尔问道,声音低沉而煞有介事。
“我想去不了了,”里基无可奈何地说。
安塞尔转身离去,一句话没有多说。
“别为我们费心,”彭布罗克小姐心平气静地说。“你为什么不和你的朋友一起去呢?赫伯特在找住的地方——为此他没有到这里来——店主们一定能让我们吃上饭的。你住的房间真热闹啊!”
“哦,不——一点也不好。哎,我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我简直无地自容。”
“为什么?”
“安塞尔——”接着他忍不住讲了下去。“安塞尔不是绅士。他父亲是一个棉布商。他的叔叔大爷们都是农夫。他能来这里上学,完全因为他聪明绝顶——完全由于他的脑子好使。来来,快坐下吧。他根本不是一个绅士。”他急匆匆离开,忙晚餐去了。
“这孩子怎么变得这么势利眼了!”阿格尼丝心想,一副超然世外的心境。她一点不认为,里基说的那些话是什么宽心的话儿——里基对于他不喜欢的人,从来不会讲出这样的话儿。她也不会认为,安塞尔寒碜的出身就是他表现无礼的根源。她很乐意看到生活到处都有琐碎小事儿。六个月以前,她没准儿会在意的;可是现在——男人对待她什么态度,她是不会往心里去的,因为她找了自己出类拔萃的情人,他一出手,一准能把这些文弱书生打得落花流水。她不敢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杰拉尔德,他要是听说了,不管身在何地,都会赶来把安塞尔捶个半死。她也决心不把实情告诉自己的兄长,因为她心地仁慈,她喜欢让事情过去就过去了。
她先把手套脱了,然后摘下耳环,开始端详起来。这些耳环是她的癖好——她唯一的癖好。她一直惦记着耳环,杰拉尔德向她求婚那天,她赶到商店,给耳朵打了眼儿。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她知道这样做是对的。杰拉尔德送给了她耳环——纤小的金镏子,珠宝商告诉她,是仿造史前的宝物铸造的——她亲吻了手绢儿上的血迹。赫伯特见了,一如往常,大吃一惊。
“我情不自禁啊,”她大声嚷道,一下子站了起来。“我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她开始在里基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她很不喜欢安安静静地待着。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好看的。画儿一点儿不吸引人,也吸引不了她——学院派群像,瓦茨 的《帕尔齐法尔爵士 》,还有一幅画里一只狗在追逐一只兔子,另一幅画里一个男人追逐一个少女,再有一幅廉价的圣母画像,装在一个廉价的绿色画框里——一句话,一组收藏画儿,一幅平庸的画儿比另一幅平庸的画儿还平庸。门口那边挂了一幅满城水路的城市的长条照片,阿格尼丝从来没有去过威尼斯,以为照片上是威尼斯,然而到过斯德哥尔摩的人,都知道那是斯德哥尔摩。里基的母亲面相非常慈祥,站在壁炉上方。还有一些画儿是刚刚从画框匠那里取来的,面壁而立,她也不屑伸手把它们翻过来看看。桌子上摆满脏兮兮的茶杯,一块扁平的巧克力饼,奥玛·卡扬的《鲁拜集》,书页上放了一块大红香蜂草 饼干。一个花瓶里装了一些红艳艳的秋天红叶。这让她会心一笑。
然后,她看见了房间主人的鞋子:他把鞋子放在了沙发上。里基有点瘸,穿的鞋子尺寸不一样,一只鞋子钉了厚跟儿,让他走起路来两脚平稳些,不那么七瘸八跛的。“啊呸!”她发泄一下,把那双鞋子小心翼翼地取下沙发,放到了卧室里。她看见卧室里还有别的鞋子、靴子和便鞋,整整码了一排,都有一只钉了厚跟儿。“啊呸!可怜的孩子!真是太糟糕了。他为什么生得和别人不一样呢?这种生来的缺陷真是害死人。”她长叹一口气,把卧室的门关上了。随后,她回想起杰拉尔德完美无缺的身子,走起路来像运动员,肩膀沉稳有力,两只胳膊伸出来迎接她。渐渐地,她感到释然了。
“打扰了,请问摆上几个茶杯?”宿舍清洁工,阿伯丁太太,问道。
“我看摆三个吧,”阿格尼丝说,和气地微笑起来。“埃里奥特先生一会儿就回来。他出去叫晚餐了。”
“谢谢你,小姐。”
“一天要洗多少茶杯啊!”
“不过茶杯洗起来还算容易,尤其是埃里奥特先生的。”
“为什么他的茶杯洗起来更容易呢?”
“因为他用过的茶杯边角没有脏东西。安德森先生——他就住楼下——尽使用一些有纹路的八角杯,那洗起来就是另一回事儿了。是我想到给埃里奥特先生拿这些茶杯的。他的一个想法就是减少别人的麻烦。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为人着想的先生呢。我说啊,这世界会让他活得更好的。”她把茶杯拾掇进了洗涮间,返身出来时带了桌布,找补一句说:“只要他不死掉的话。”
“恐怕他身子骨不结实,”阿格尼丝说。
“哦,小姐,他的鼻子!我不知道,他要是知道我提起他的鼻子,会说些什么,可是我一定要和什么人说说,他既没有父亲,又没有母亲。他的鼻子啊!在漫长的暑假里,要哗哗地流两次血呢。”
“真的?”
“这件事情,应该有人知道。你听我说没错,这间小屋子啊!……不管怎么说,埃里奥特先生都是一个绅士,这小屋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还好,他的朋友都活蹦乱跳的;我总是说,他们相处得比兄弟还亲密呢。”
“那对他是好事儿。他没有亲兄弟。”
“呃,霍恩布洛尔先生,那是个快活的先生,蒂利亚德先生也爱热闹!埃里奥特先生自己呢,通常就像一个顽皮的大孩子。哎呀,这栋楼里就数这个楼层热闹!昨天晚上,W门的宿舍清洁工对我说:‘你对我的绅士干了些什么?安塞尔先生从外边回来,领子弄得乱七八糟。’我说:‘那才好呢。’有些宿舍清洁工就是那样看管她们的先生的;不过听我说没错,小姐,这世界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能笑得越长,就活得越快活。”
宿舍清洁工不得不表现得神神道道,说话加油添醋的。她们就应该这样表现。在大学生活中,这就是她们的角色。因此,我们要是碰上一张贵妇的脸,遭遇了各种一个贵妇可以引以为傲的情绪,我们还是成全了吧。
“是吗?”彭布罗克小姐说,这时候她们的交谈被打断了,因为他的哥哥来了。
“糟糕透了!”他嚷嚷说。“真是糟糕透了。”
“喂,伯蒂 伙计,伯蒂伙计!我可见不得人动不动就犯脾气啊!”
“我没有犯脾气,阿格尼丝,可是我完全有权利发发脾气。你说说,他为什么不去接我们呢?为什么他不给我们找下住房?你再说说,为什么你让我去干这种找房子的事情?我知道的出租房子都住满了客人,我们的宿舍跟马厩一个样。我的气不打一处来,不发脾气不行。还有——快看看吧!真的是太糟糕了。”他像一只受伤的狗儿,把一只脚抬起来。那只脚在往下滴水。
“啊呀!难怪你犯了脾气。快把鞋脱下来吧。你弄不好又要来一次感冒了。”
“我真的认为我好多了。”他坐在了壁炉旁,斯斯文文地往下脱靴子。“我注意到,大学的气氛今非昔比了。我可不记得,我上大学那会儿,三个学生会并排在马路上大摇大摆地走路,把好好走路的客人挤到水沟里去。有一个学生,还系了一条伊顿公学的领带。不过别的学生,看样子,只要是来自其他学校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学校。”
彭布罗克先生比他的妹妹要大差不多二十岁,长相压根儿说不上潇洒英俊。然而,他怎么也不是一个让人挤到水沟里去的人啊,尽管他不是牧师队伍里的,但是他那副长相站在牧师堆儿里也难分彼此。只要他在场,谈话就会变得纯粹,没有倾向,字斟句酌,而且——就仿佛他是一个真的牧师——不论大人还是孩子,都一定不会忘记他在场。他很早看出了这点,让他喜不自胜。他是教书的,只要职业需要,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走进教堂谋职。
“这世上没有什么水沟能让你湿成这样啊,”阿格尼丝说,通过余光瞅见他的兄长脱下了袜子,挂在火钳上,在余烬上烤干。
“你一定知道特朗普里路边上那股流水吧?有时候,那股流水会拐弯冲走那些残渣余孽——一种很原始的观念。当初兴之所至,我们拿它取笑,把它叫‘彭’。”
“你就把自己往高抬吧!”
“你这傻姑娘——当然不是按我的姓氏叫的。我们叫它‘彭’,是因为它距离彭布罗克学院很近。我记得——”他咧嘴一笑,把自己的脚拇指捏了捏。随后,他想起了宿舍清洁工,说:“我的袜子现在烤干了。我的袜子,请递给我。”
“你的袜子湿透了。不行,你不能穿啊!”她从他手里夺走火钳。阿伯丁太太什么也没有说,便取来了里基的一双袜子和里基的一双鞋。
“谢谢你;啊,谢谢你。我想埃里奥特先生会允许的。”然后,他用法语和妹妹说,“压根儿就没有看见弗雷德里克 的影子吗?”
“喂,叫他里基,用英语讲话。我在这里见到他了。他把我们忘记了,感到很对不起。现在他去弄晚餐了,我想他早该回来了呀。”
阿伯丁太太离去了。
“他想彻底把腿瘸的毛病根绝了呀。处心积虑,没有一样东西是原样儿的。原样儿的东西都不知哪儿去了。真的,下层阶级和我们就是不一样。可是,我怎么能穿上这样畸形的玩意儿呢?”因为他一直在努着劲儿,把右脚往左脚鞋子里硬蹬呢。
“别穿了!”阿格尼丝急惶惶地说。“别乱动这可怜人儿的东西。”看见那粗糙的树皮似的独一无二的皮制品,她感到晕眩。她认识里基很多年了,可是里基转眼成了大人,这好像很可怕,换了一个人似的。这是她第一次猛然触碰了她那反常的未知的神经末梢,对这样的感觉一下子抵触起来。她听见里基踩在楼梯上深一下浅一下的脚步声,眉头不由得皱起来。
“阿格尼丝——趁他还没有到来说你几句——你怎么都不应该丢下我,一个人到他的屋子里来。这可是一种最要不得的闯入。想一想吧,要是你看见他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那是多么难堪啊。如果杰拉尔德——”
里基这时已经陷入一种不知所措的状态。在厨房里,他手足无措,不知道干什么好,等到他理出一些头绪后——他不得不等待——他屈尊俯就,让位于那些背后的东西,说他没有什么架子放不下的。他买香蕉就花去了许多宝贵的时间,尽管他知道彭布罗克兄妹对水果没有特别要求。在丢三落四的款待中,晚餐终于吃起来了。勺子和叉子只能有什么用什么,因为阿伯丁太太拾掇得干净利落,却什么都不容易找到。鱼儿好像从来就不曾是活生生的,肉吃起来一点不带劲儿,学校的红葡萄酒的软木塞儿一声不响地就拔出来了,仿佛为酒瓶里的酒感到难为情似的。阿格尼丝特别开心。但是,他的兄长却还没有缓过劲儿来。他对他们兄妹惨兮兮地到来还耿耿于怀,还能感觉到彭布罗克那股流水正在啃咬他的脚背面呢。
“里基,”彭布罗克小姐叫道,“你可知道你还没有对我订婚表示祝贺吗?”
里基神经兮兮地大笑起来,说:“怎么能不祝贺呢!我就是不知道说什么更好啊。”
“那就说几句好听的话。”
“我愿意你今后幸福美满,”他含糊不清地说。“可是,我对婚姻什么都不知道。”
“哦,你这个要命的孩子!赫伯特,他还是那个老样子吧?不过,你对杰拉尔德总是了解一点的吧,别这么冷冰冰的,吞吞吐吐。看看那些成群结队地来这里的人,我早看出来,你们在学校里一定待在一起的。你没有经常碰见他吗?”
“很少,”他回答说,听上去怯生生的。他连忙站起来,开始鼓捣咖啡。
“可是,他住在同一个宿舍里。一个宿舍住一大群人,没错吧?”
“他是一个全活儿,样样拿得起。”他按简单的方式冲咖啡。一个棕色的咖啡壶,把开水倒进去。刚刚够一个人喝的,加入一点点凉水,为的是让沉渣落到壶底。
“难道他不像一个运动员那么棒吗?他一出手难道不能把什么男孩和老师统统打倒在地吗?”
“是的。”
“如果他想干的话,”彭布罗克先生说,这么久他一直没有讲话。
“如果他想干的话,”里基附和说。“我打心眼儿里,阿格尼丝,希望你今后生活得无比幸福。我对军队什么都不了解,可是,我想军队一定是最令人向往的地方。”
彭布罗克先生笑得快晕过去了。
“没错,里基。当兵就是最令人向往的职业——那可是威灵顿 、马尔博罗 和罗伯茨爵士 的职业;你瞧瞧,一种最令人向往的职业吧。这职业,让许多男人去死——宁愿死,也不能苟且偷生。”
“真不简单,”里基说,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是为了苟且偷生,谁也不愿意轻易死掉。军队却完全不一样。如果一个士兵胡来一气,开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人们会认为他杀身成仁了,不是吗?在别的行当看来,这可就是懦夫的行为了。”
“我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彭布罗克先生说,对这种书生调子的冷嘲热讽很不习惯。“我只知道,当兵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这话倒是提醒了我,里基——你对你的职业想过没有?”
“没有。”
“一点都没有吗?”
“没有。”
“喂,赫伯特,别难为他了。再来一个蛋白酥皮卷儿吧。”
“可是,里基,我亲爱的孩子,你都二十了。是你想一想的时候了。荣誉学位考试,只是生活的开端,不是结束。不过两年时间,你就会获得你的文学士。有这么个学位,你去干什么呢?”
“不知道。”
“你就是文学士,不是吗?”阿格尼丝问道,可是他的哥哥没有回答,接着往下说——
“我见过许许多多很有前途的优秀后生,都因为不计前程而碌碌无为——都是没有未雨绸缪啊。我亲爱的孩子,你一定要想一想。可能的话,看看你的兴趣所在——不过要多想想。你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晃荡了。像你父亲一样,律师这行行吗?”
“呃,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宗教也未尝不值得一试。”
“嗬,里基,去做一个教士啊!”彭布罗克小姐说。“你头戴着毡帽 就让人把头砍掉了。”
他灰心丧气地看着他的客人。他们用心良善,做人正派,让他无地自容。“我要是像他们和我讲话一样,能同他们侃侃而谈,那该多好,”他心里想。“我跟自己说话,都会尽冒傻气。比方说,我竟然不明白,我对奶牛想了又想,全都是胡思乱想。”随后他大声说:“我有时候对写作有点走火入魔。”
“写作?”彭布罗克先生说,那口气宛若一个人对一切都追查到底的样子。“唔,关于什么写作?什么样子的写作?”
“我就是想,”——他把嗓子眼儿里的干巴巴的东西强咽了下去——“我就是想试一试,写点短篇小说。”
“哎呀,我满以为你要写诗呢!”阿格尼丝说。“你这孩子生来就是写诗的料。”
“我过去不知道你写东西了。你能让我看看写出来的东西吗?看过以后,我会做出判断的。”
这位作家摇了摇头。“我不会拿给任何人看的。习作,什么都不是。我只是试试手,因为写作让我着迷。”
“关于哪方面呢?”
“都是废话,冒傻气。”
“你以后也不让任何人看吗?”
“我想不会吧。”
彭布罗克先生一直没有作答,首先是因为他正在吃蛋白酥皮卷儿,毕竟是里基买来的;其次呢,因为蛋白酥皮卷儿黏乎乎的,把他的嘴唇粘在了一起。阿格尼丝看出来,写作真的是个很好的主意:对啦,里基的姑妈——她能逼一逼他。
“埃米莉姑妈从来没有逼过谁;她说,倒是别人老是为难她,催逼她。”
“我只荣幸地见到过你姑妈一次。我认为,她是一个难不倒、逼不垮的人。她肯定能帮帮你。”
“我才不会让她看什么东西呢。她看了一准言过其实,说得一塌糊涂。”
“总是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这哪里是艺术家在讲话!”
“我不是在谦虚,”他急于表白地说。“我很清楚写出来的东西很不像样子。”
彭布罗克先生的牙齿终于把蛋白酥皮卷儿嚼完了,再也不能不说几句了。“我亲爱的里基,你的父亲和母亲都过世了,你经常说你的姑妈对你爱搭不理的。因此呢,你的生活就全看你自己怎么过了。好好想一想吧,不过一定有个定准儿,一旦有了定准儿,就坚持下去。如果你认为写作行得通,依靠写作能生活下去——也就是说,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你还能养活得起一个媳妇儿——那就义无反顾地写下去。但是,你必须工作。工作,一砖一瓦地干活儿。从梯子底下干起,一步一步往上垒。”
里基的头低垂了下来。任何比喻的说法都会让他无言以对。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回答说:艺术不是一架梯子——像教会一样,教区牧师在第一级,教区长在第二级,主教在梯子顶上,离天堂更近一些。他怎么也不会回答说,艺术家不是码砖的匠人,而是骑手,骑手的营生是尽快套住珀加索斯神马 ,他不要骑上驯顺的小公马悠然自得地溜达。写作很苦,遭罪,一般说来出力不讨好,可是写作不是码砖的苦活儿。码砖那种苦活儿不是艺术,码一辈子砖也熬不成艺术家。
“当然,我不会真的考虑以写作为生的,”他说,一边把凉水倒进了咖啡里。“即便我写出来的东西拿得出去,我也认为杂志不会发表它们,而杂志不发表就没有我的出路。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玛丽·克雷里 是唯一一个靠文学谋生的人。我很清楚,文学不会给我开工资的。”
“我可一直没有提到‘开工资’的事儿啊,”彭布罗克先生不安地说。“你一定不要总想钱的事儿。还有理想问题呢。”
“我没有理想。”
“里基!”阿格尼丝叫出声来。“口无遮拦的孩子!”
“没有啊,阿格尼丝,我真的没有什么理想。”随后,他的脸变得通红,因为这话是他在拾安塞尔的牙慧,他想不起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了。
“没有理想的人,”阿格尼丝说,“是让人可怜的人啊。”
“我也这样认为,”彭布罗克先生说,喝了一小口咖啡。“生活没有理想,好比天空没有太阳。”
里基向夜空望去,夜空这时繁星点点,灿烂耀眼——神灵、英雄、处女、新娘,古希腊人一一给它们取了美丽的名字。
“生活没有理想——”彭布罗克先生重复说,说了半句便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的嘴里满是咖啡渣儿。阿格尼丝也在遭受同样的折磨。他们开心地说笑了一会儿,便离开住店去了,里基把他们送到了门房的小屋旁,便急匆匆往回赶,边走边唱,径直来到安塞尔的屋子,一下子把门推开,说:“喂喂喂!你那副德行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德行?”安塞尔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面前摆放了一张纸。纸上画了一个图——一个正方形里有一个圆圈儿,圆圈儿里又是一个正方形。
“表现得那么粗俗。你不是绅士,我告诉她你不是绅士。”他用沙发垫找准安塞尔的脑门儿打了过去。“我深信不疑的是,一个人应该懂礼貌,就是对无可救药的人(‘无可救药的人’是当时他们对他们不喜欢或者了解不深入的人的统称)也应该以礼相待。我从来没有见过谁像她一样总是那么和气、善良。自从我认识了她,她就一直对我很好。要是你听见她在试图阻止她的哥哥说话就好了,那样你肯定就醒过神儿来了。然而还不仅仅因为她表现得很有涵养,而是她本来就很有涵养。我认为,她天仙下凡似的走进了屋子。你要知道——哦,当然,你看不起音乐——不过安德森正在弹奏瓦格纳,正好演奏到了演员们合唱的部分:
莱茵的黄金!
莱茵的黄金!
太阳这时照进水里,音乐呢,这时往往就是降E大调——
“进入升D大调了。我一句话也听不懂,部分因为你说话好像嘴里装满了糖果,部分因为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彭布罗克小姐——你看见的那个。”
“我没有看见什么人。”
“谁走进了屋子?”
“没有人走进来。”
“你这傻子!”里基尖叫起来。“她走进了屋子。你看见她走进来了。她和她的哥哥来吃晚餐了。”
“那只是你的臆想。他们没有真的在那里。”
“可是,他们要待到星期一才离开。”
“那只是你认为他们留下来了。”
“可是——啊,喂喂,闭上嘴巴!那姑娘像一个女皇——”
“我没有看见什么女皇,没有看见什么姑娘,你也没有看见他们。”
“安塞尔,别废话了。”
“埃里奥特,我根本没有废话,你知道我没有废话。她没有真的在那里。”
瞬间安静下来。随后,里基大声说:“我可逮住你了。你说——要么是蒂利亚德说过?——不,是你说的,奶牛在那里。喂——那么,他们兄妹两个就在那里。这下逮住你了,咦咦,看你还有什么可说!”
“难道你从来不知道,现象可以分两种吗?一种,就是真正存在的那些,比如奶牛;另一种,就是病态想象力的主观产物,我们把这种东西连同现实的外观,强加于我们破坏的东西。如果你过去连这个都不懂,那现在就算给你上了一堂课,让你铭记在心了。”
里基又理论一通,但是没有得到回应。他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然后,他坐在了桌沿儿上,观看他那聪明的朋友在那个正方形里画了一个圆圈儿,在圆圈儿里又画了一个正方形,正方形里又画一个圆圈儿,圆圈儿里又画了一个正方形。
“你为什么画这个?”
没有回答。
“它们是真实的吗?”
“里边的一个是真实的——万物中心的那个,再没有余地往里面画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