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娶她了,”菲利普说,“我们今天早上离开米兰时我收到他的来信。他说他已经走得太远,退不回来了。那样会花很多钱。我不知道他在意多少——大概没有我们猜想的那么多。不管怎么说,信里没有一句责怪的话。我想他甚至已经不生气了。我从没有像这样被彻底原谅。自从你拦住他、没让他把我弄死,就有了完美的友谊。他照顾我,验尸时替我说谎,葬礼上,虽然他在哭,但你会以为死去的是我的儿子。当然啦,他只需要对我一个人好就行了。他太痛苦了,不愿去认识哈丽雅特,而他又几乎见不到你。他在信里又这么说。”
“请你回信的时候谢谢他,”阿博特小姐说,“向他表示我最好的问候。”
“我当然会的。”他很吃惊她居然能这么轻松就从那男人身边溜之大吉。而在他这方面,他已被亲密得简直令人惊讶的纽带牢牢拴住。对于友谊,吉诺有他南方人的诀窍。在谈正事的间歇,他会扯出菲利普的生活,从里到外翻个个儿,重新塑造一番,并建议对方怎样生活得最精彩。那种感觉是令人愉快的,因为吉诺是个技术高明、态度亲切的操作员。可是菲利普离开时却感到自己的隐私都没有留住。就在那封信里,吉诺又请求他,为了躲避家里的麻烦,“跟阿博特小姐结婚吧,哪怕嫁妆少一些”。而阿博特小姐本人,在经过这样惨烈的交往之后,居然能恢复常规,平静地传达敬意,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你什么时候再看见他呢?”她问。他们一起站在火车的过道里,慢慢离开意大利,朝上面的圣哥特哈德隧道驶去。
“希望明年春天吧。说不定我们会在一两天里用新嫁娘的钱把锡耶纳刷成红色。这可是娶她的内容之一呢。”
“他真是薄情寡义,”她严肃地说,“他其实根本不在乎那个孩子。”
“不,你错了。他在乎。他像我们大家一样不开心。但他不像我们这样做表面文章。他知道,使他不开心的事情可能还会使他再开心起来。”
“他曾经说他再也不会开心了。”
“当时他情绪激动。平静下来就不这么说了。我们英国人平静的时候也这么说——其实心里已经不再那么想了。吉诺不为善变感到羞愧。这也是我喜欢他的一点。”
“是的,我错了。确实如此。”
“他做人比我实在得多,”菲利普继续说,“他的实在是无需做作、没有傲气的。可是你,阿博特小姐,你怎么样呢?你明年春天去意大利吗?”
“不去。”
“真遗憾。那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恐怕永远不会了。”
“什么理由呢?”他瞪着她,似乎她是某种怪物。
“因为我弄懂了这个地方。没有必要了。”
“弄懂了意大利!”他惊叫起来。
“一点不错。”
“噢,我没弄懂。而且我也没弄懂你,”他喃喃自语,踱步离开她身边,沿着过道走去。这时候他已经非常爱她,不能忍受再存在困惑了。他是通过精神的道路抵达爱情的:她的思想、她的善良、她的高贵首先令他动心,而现在她的整个身姿及一颦一笑都显得那么完美。所谓显而易见的美——她秀发的美、声音的美、肢体的美——他终于注意到了这些。吉诺从没有走到岔路上去,很早就不带偏见地向他的朋友称赞过它们。
为什么她如此令人困惑?他曾经那么了解她——她的想法,她的感觉,她行为后面的理由。现在他只知道他爱她,所有其他知识,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却似乎统统离他而去。她为什么永远不再来意大利了?为什么从她救了他和吉诺的那个夜晚之后,她就躲着他们俩?火车里空荡荡的。哈丽雅特独自在一个车厢里昏睡。这些问题,他必须现在就跟她问个清楚,于是,他在过道里迅速转身向她走来。
她带着自己的一个问题迎接他。“你的计划决定了吗?”
“定了,我不能在沙士顿生活了。”
“你告诉赫里顿太太了吗?”
“我从蒙特里亚诺写了信。我试着把事情解释清楚,但她永远不会理解我的。她的看法是,事情解决了——令人悲哀地解决了,因为孩子死了。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的家庭圈子再也不会有烦恼了。她甚至不会生你的气。从长远看,你其实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妨碍。当然啦,如果你议论哈丽雅特,让丑闻传开,那就另当别论了。所以我的计划是——去伦敦,工作。你的计划呢?”
“可怜的哈丽雅特!”阿博特小姐说,“就好像我胆敢评判哈丽雅特!胆敢评判任何人。”她没有回答菲利普的问题,便离开他,探望那位病人去了。
菲利普忧伤地望着她的背影,然后忧伤地望着窗外渐渐减少的河流。所有的兴奋都过去了——验尸,哈丽雅特小病一场,他自己去看了外科医生。他在恢复,身体和精神都在恢复,但这恢复没有给他带来喜悦。他在过道尽头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脸面憔悴,肩膀被吊带扯得向前耷拉着。他没有想到生活这样伟大,也没有想到生活这样不完整。他明白了需要努力工作和保持正直。可是现在他看不到这些会有多少进展。
“哈丽雅特不会有事吧?”他问。阿博特小姐又回到他身边。
“她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她回答。哈丽雅特经过短时间突发式的患病和忏悔,正在迅速恢复她原来的状态。用她自己的话说,她的心绪“完全被搞乱了”,但她很快就不再认为出了什么娄子,只是死了一个可怜的小孩子。她已经在说“这个不幸的事故”,以及“想把事情做好,却莫名其妙地失败了”。阿博特小姐看到她内心平静,就温和地吻了她一下。她回来的时候觉得哈丽雅特和她母亲一样,都认为事情已经搞定。
“我对哈丽雅特的未来看得非常清楚,对我自己未来的某些部分也是。但我再问一遍,你的未来呢?”
“待在沙士顿,工作。”阿博特小姐说。
“不行。”
“为什么不行?”她面带笑容地问。
“你见得太多了。你见得和我一样多,做得比我更多。”
“那完全是两码事。我当然要去沙士顿。你忘记我父亲了,即使没有他,我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的教区——真是羞愧,我把它忽视了——还有我的夜校,圣詹姆斯教堂——”
“蠢话!”他脱口而出,突然想把自己的心里话向她和盘托出。“你太好了——比我好一千倍。你不能生活在那个监牢里,你必须到有希望理解你的人群中去。其实我是为我自己考虑:我想经常见到你——一次又一次地见到你。”
“每次你回来我们当然都会见面的,我希望那算是经常吧。”
“那不够。又是过去那种可怕的方式,每人身边都围着十几个亲戚。不,阿博特小姐,那样是不够的。”
“不管怎样,我们可以写信的。”
“你会写信?”他大声问,心头一阵欢喜。有时候他的希望似乎那么实在。
“肯定会的。”
“可是我说了那不够——即使你愿意,也不能再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去了。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这我知道。”她悲哀地说。
“不仅仅是痛苦和忧伤,还有美妙的事情:阳光下的那个塔楼——你还记得吗,还有你对我说的那些话?甚至还有剧院。还有第二天——在教堂里,还有我们和吉诺在一起的情景。”
“所有美妙的事情都过去了,”她说,“问题就在这里。”
“我不相信。反正对我来说不是这样。最美妙的事情还会到来——”
“美妙的事情过去了。”她又说了一遍,默默地望着他,目光那样忧伤,使他不敢反驳。火车缓缓爬上最后一段上坡,朝埃罗勒钟楼和隧道的入口驶去。
“阿博特小姐,”他喃喃地说,语速很快,似乎他们随心所欲的交谈很快就会结束,“你这是怎么了?我以为我理解你,结果发现并不理解。在蒙特里亚诺的两个重要的第一天,我把你看得那样清楚,就像你现在看我一样。我看到你为什么来,为什么改变立场,后来我看到你出色的勇气的悲悯之心。现在,你一会儿像以前一样对我开诚布公,一会儿却又把我关在门外。你知道我欠你的太多——我的生命,还有我不知道的别的东西。我会受不了的。你走得太远,变得神秘了。我要引用你对我说的话:‘不要故弄玄虚,没有时间了。’我还要引用另外一句话,‘我和我的生命必须在我生活的地方。’你不能在沙士顿生活。”
他终于打动了她。她快速地悄声自语。“很吸引人——”这几个字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喜悦。是什么吸引了她?莫非那件最重要的事还是有可能的?也许,经过长期的疏离,经过太多的悲剧,南方终于使他们走到了一起。剧院里的笑声,紫色天空里的银色星星,甚至已经逝去的春天的紫罗兰,这些都起了作用,还有悲哀也推波助澜,以及对别人的温情。
“很吸引人,”她又说了一遍,“不故弄玄虚很吸引人。我经常想告诉你,却又不敢。我永远不会告诉别人,当然不会告诉女人,我认为只有你会理解而不觉得反感。”
“你孤独吗?”他小声问,“是这方面的事吗?”
“是的。”火车颠簸着,似乎在把他推向她。他拿定主意,尽管旁边有十几个人看着,他也要把她搂进怀里。“我孤独极了,不然我不会说的。我猜想你肯定已经知道了。”两人的脸都是通红,似乎两人内心激荡着同样的想法。
“我也许知道。”他贴近她面前,“我也许可以替你说出来。但如果你能明明白白地说出那个字,你就永远不会后悔。我也会为此终生感谢你。”
她明明白白地说了句“我爱他”。然后便崩溃了,哭得全身都在颤抖,而且,唯恐有什么疑问,她一边哭一边喊着吉诺!吉诺!吉诺!
他听见自己说,“当然!我也爱他!但愿我能忘记他那天晚上怎么折磨我。不过每次我们握手——”他们俩肯定有谁移动了一两步,等她再说话时,已经离他远了一些。
“你把我弄得心烦意乱。”她压抑着某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情绪。“我本来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你理解错了。我爱上了吉诺——不要回避——我说得直截了当——你知道我的意思。嘲笑我吧。”
“嘲笑爱情?”菲利普问。
“是啊。挑毛病吧。对我说我是个傻瓜或更糟——说他是个无赖。把莉莉娅爱上他时你说的那一套再说一遍。我正需要这样的帮助。我敢把这事告诉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因为你没有激情;你把生活当风景一样来看;你没有进入生活;你只是发现生活滑稽或美丽。所以我能依靠你来治愈我。赫里顿先生,是不是很滑稽?”她想自嘲地笑笑,却恐慌起来,只好停住。“他不是个绅士,也不是基督徒,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他从不恭维我,也不崇拜我。就因为他帅气,这就够了。一个意大利牙医的儿子,长着一张漂亮脸蛋。”她把这话重复了一遍,似乎它是抵御激情的咒语。“哦,赫里顿先生,是不是很滑稽!”她哭了起来,菲利普才松了口气。“我爱他,我不感到羞耻。我爱他,我要去沙士顿,如果我不能时常跟你谈论谈论他,我会死的。”
在这个可怕的发现面前,菲利普努力不考虑自己,而只考虑她。他没有悲叹。他甚至没有柔声细语地对她说话,因为他知道她受不了这个。她请求和需要的是一句大大咧咧的回答——大大咧咧,还有点玩世不恭。而他,也只敢让自己做出这样的回答。
“也许这就是书上说的‘心血来潮’?”
她摇摇头。即使这个问题也太令人心酸了。据她对自己的了解,她知道自己一旦动了激情,就是不会改变的。“如果我经常看见他,”她说,“我就会记得他是什么样子。或者,他就会变老。我不敢冒这个险,所以现在没有什么能改变我。”
“好吧,如果这股心血来潮的劲儿过去了,请告诉我。”他总算可以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了。
“哦,你会立刻知道的。”
“可是在你回沙士顿之前——你真的这么有把握?”
“什么?”她已经不哭了。他对待她的态度正是她所希望的。
“就是你和他——”想起他俩在一起的情景,他脸上露出痛苦的微笑。这就是天神残酷而古老的恶意,曾经降落到帕西法厄 的头上。多少个世纪的愿望和文化——世界无法逃脱。“我本来想说——你们究竟有什么共同点?”
“就是我们互相见面的那几次。”她脸又涨得通红。他把自己的脸转开了。
“哪——哪几次?”
“那次我认为你软弱、掉以轻心,就代替你去要那个孩子。要说有什么缘起的话,那就是缘起。或者,你带我们去剧院时就开始了,当时我看见他跟光和魔幻融合在一起。但我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明白。你打开了门——我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开心。后来,在教堂里,我为我们大家祈祷;不是祈祷什么新的变化,而是祈祷一切就像现在这样——他陪着他深爱的孩子,你我和哈丽雅特远远离开那个地方——我再也不会看见他或跟他说话。这样我就能恢复过来——那东西只是朝我逼近,像一股烟雾,还没有把我包围。”
“可是由于我的过错,”菲利普神色凝重地说,“他失去了他深爱的孩子。因为我的生命遇到危险,你过来,看见他,又跟他说了话。”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意义深远。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看到全局。而要看到全局,他是站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他甚至感到高兴她曾经把心上人搂在怀里。
“不要说什么‘过错’。你永远是我的朋友,赫里顿先生。只是不要发慈悲心、不要改变、不要承担责任。别再认为我高雅。正是这点令你感到困惑。别再这样认为。”
在他说话的时候,她似乎发生了彻底改变,似乎与优雅或粗俗都不再相干。那具残骸向他揭示了某种不可毁灭的东西——这东西是她给予的,也是她永远拿不走的。
“我再说一遍,不要发慈悲心。如果他提出来,我可能会献出我的身体和灵魂。那就是我这支救援小组的结局。可是他自始至终都把我看得高高在上——看作一位女神。其实我崇拜他的每一寸肌肤,他说的每一句话。正是那救了我。”
菲利普的目光盯着埃罗勒钟楼,却看到了恩底弥翁 的神话。这个女人直到最后都是一位女神。对她来说,任何爱情都不可能是堕落:她站在所有堕落之外。这件事,她觉得这么污浊,他觉得这么悲哀,却仍然是至纯至美的。他现在升华到了这样一个高度,可以不带遗憾地告诉她,他也是她的崇拜者。可是告诉她有什么用呢?所有美妙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谢谢你,”他只允许自己说这么一句,“为了一切谢谢你。”
她带着无限的友情看着他,是他使她的生活变得可以忍受。就在这时,火车进入了圣哥特哈德隧道。他们赶紧跑回车厢关窗,免得煤灰再飞进哈丽雅特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