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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哈丽雅特的犯罪细节一直没有弄清。她在病中说得更多的是她借给——是借,不是送——莉莉娅的那只雕花木匣子,而很少谈到最近的不幸事件。看样子,她本来是准备去跟吉诺面谈的,却发现他不在家,她就鬼使神差地屈服于一种莫名的诱惑。可是,这有多少是她的怪脾气造成的,她的宗教又在多大程度上给她撑了腰,她是什么时候、怎么遇到那个可怜的傻子的——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了,好在菲利普对它们并不很感兴趣。案子肯定会被侦破:他们会在佛罗伦萨、米兰或边境被警察抓捕。实际上,他们在城外几英里处以一种比较简单的方式被扣留了。

菲利普几乎不敢审视这件事情。它太严重了。这个在泥泞中死去的意大利孩子,曾经凝聚了大家深刻的激情和很高的期望。在这件事上,人们表现出了歹意或失误,似乎只有这孩子自己是不重要的。如今孩子不在了,却留下了这个关于自尊、怜悯、和蔼的庞大装置。死者看似带走了许多东西,其实,属于我们的一样也没有带走。他们唤起的激情在他们死后继续存在,很容易变形、变质,但几乎不可能消亡。菲利普知道他仍然航行在那片浩瀚的、危机四伏的大海上,头顶上是太阳或乌云,身下是汹涌的潮水。

不管怎么说,眼下的行动方向是没有疑问的。只能由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吉诺。谈论哈丽雅特的罪行——责怪粗心大意的佩法塔和家里的赫里顿太太,这些都很容易。每个人都有责任——甚至阿博特小姐和艾玛。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认为这场灾难是多种因素构成,或是造化弄人。可是菲利普不愿意这么认为。这过错是他酿成的,由于他性格中众所周知的弱点。因此,只能由他而不是别人,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吉诺。

没有人阻挡他。阿博特小姐忙着照料哈丽雅特,人们从黑暗中奔出来,指挥他们朝一座小房子走去。菲利普只需钻进那辆没有撞坏的马车,命令马车夫往回赶。在离开两个小时之后,他又回到了蒙特里亚诺。此时佩法塔在家了,高高兴兴地把他迎了进去。痛苦,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使他大脑变得迟钝。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佩法塔根本没发现孩子不见了。

吉诺还没回来。女人就像上午接待阿博特小姐一样,把菲利普领到会客室,在一把马鬃填塞的椅子上掸出一圈干净地方让他坐。天已经黑了,她给客人留了一盏小灯。

“我会尽快的,”她对菲利普说,“可是蒙特里亚诺的街道太多了,有时候很难找到他。我今天上午就没找到他。”

“先去加里波第咖啡馆。”菲利普说,他想起此刻正是他的朋友们昨天约定的时间。

他独自留在屋里,没有思索——有什么好思索的呢,他只需讲清几桩事实——他试着给他的断胳膊做一根吊带。伤在胳膊肘上,只要保持肘部不动,就没有大碍。可是炎症开始发作了,稍微震动一下就痛得要命。吊带还没弄合适,吉诺就三步两步跑上楼来,大声喊道:

“你回来了!我真高兴啊!我们都等着呢——”

菲利普见过太多的事,神经已经麻木。他用低沉平稳的语调,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对方也十分平静,一直听他把话说完。沉默中,佩法塔突然喊起来,说她忘了孩子晚上的牛奶,要赶紧去拿。她离开后,吉诺一言不发地拿起提灯,两人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我姐姐病了,”菲利普说,“阿博特小姐是无辜的。我希望你别去找她们的麻烦。”

吉诺半途弯下腰来,摸索着他儿子躺过的地方。偶尔他微微皱起眉头,看一眼菲利普。

“都是我造成的,”菲利普继续说,“事情的发生,都是因为我懦弱、不作为。我来问问你打算怎么办。”

吉诺离开了毯子,开始从桌子的一头轻轻拍过去,就像一个瞎子。这举动太古怪了,菲利普不得不出面干涉。

“悠着点儿,伙计,悠着点儿。他不在这儿。”

他站起来,碰了碰吉诺的肩膀。

吉诺猛地一闪,开始更迅速地用双手抚摸各种东西——桌子、椅子、整个地面、墙壁上他能够着的地方。菲利普本没有打算去安慰他,可是情势变得太紧张了——他试着安慰。

“发泄出来,吉诺;你必须发泄出来。尖叫、咒骂、认命吧,你必须发泄出来。”

没有回答,双手也没有停止移动。

“现在应该难过。发泄出来吧,不然你会像我姐姐一样生病的。你会——”

吉诺已经把房间摸了个遍。除了菲利普,房里的东西他都摸到了。此刻他向菲利普走来。看他的脸,就像一个失去了旧的生活理由、正在寻找新的生活理由的男人一样。

“吉诺!”

吉诺顿了顿,然后一步步逼近。菲利普没有退缩。

“你随便怎么处置我都行,吉诺。你的儿子死了,吉诺。你别忘了,他死在我的怀里。我不是为自己开脱,但他确实死在我的怀里。”

吉诺把左手伸向前,这次动作很慢。他的手像一只昆虫悬在菲利普面前。然后落下来,一把抓住他断了的臂肘。

菲利普用另一只胳膊全力出击。吉诺不叫也不哼,被击倒在地。

“你这个畜牲!”英国人喊道,“你想要我的命尽管拿去!但不许你碰我这只断胳膊。”

说完,他又一阵后悔,跪倒在对手身旁,想使他苏醒过来。他用自己的身体顶着吉诺,吃力地把他扶了起来。他用胳膊搂住吉诺,心里满是怜悯和温情。他毫无畏惧地等待吉诺苏醒,他相信他们俩终于都安全了。

吉诺突然恢复了。他的嘴唇在动,似乎想说话,随即想起了一切,默不作声地挣扎着站起来。他没有走向菲利普,而是走向那盏灯。

“你想做什么都行,可是请三思——”

灯被扔出房间,扔出凉廊。落在下面一棵树上摔碎了。菲利普在黑暗中叫了起来。

吉诺从后面上来,狠狠捏了他一下。菲利普大喊一声转过身来。他不仅被捏了后背,还知道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他挥拳狠狠打去,刺激那个魔鬼来打他、杀他,做什么都行——除了这个。他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跑去。门是开着的。他昏了头,没有往楼下跑,反而穿过楼梯平台跑进对面的房间。他躺在炉子和壁脚板之间的地板上。

他的感觉格外敏锐。他听见吉诺踮着脚尖走来了。他甚至知道吉诺脑子里转的念头:此刻他在困惑,此刻他有了希望,此刻他想知道对方是不是并没有逃到楼下去。他在菲利普头顶上快速猛扑,然后是一声犬吠般的低嗥。吉诺在炉子上折断了手指甲。

肉体的疼痛几乎是难以忍受的。我们只有在意外或对我们有好处(这在现代生活中屡见不鲜)时才能忍受——在学校例外。但如果这疼痛是由一个男人的恶毒造成的,这个男人又身强力壮,和我们属于同类,那么我们所有的控制力就会消失。菲利普的一个想法是赶紧逃离这个房间,哪怕牺牲全部的高贵和自尊。

吉诺此刻在房间那一头摸索着几张小桌子。突然,他产生了一种直觉,飞快地朝菲利普躺的地方爬来,一把抓住菲利普的臂肘。

整条手臂像着了火似的,断骨在关节里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放射出一阵阵尖锐的疼痛。他的另一只胳膊紧贴在墙上,吉诺噔噔地走到炉子后面,跪了下来。那一分钟里,菲利普用身体里全部的力气拼命叫嚷。接着,这点安慰也被夺走了。另一只潮湿而强壮的手,扼上了他的喉咙。

起初他很庆幸,好了,他想,终于要死了。然而这只是一种新的折磨。也许吉诺继承了他祖先的技艺——还有互相把对方抛下塔楼的孩子气的无赖们的做法。就在气管闭合时,那只手却松开了,菲利普又被手臂的动作痛醒。正当他要昏迷,终于获得片刻的空白时,那动作又停止了,他又要拼命挣脱扼住他喉咙的那只手。

剧痛中,眼前跳动着活生生的画面——莉莉娅几个月前就在这房子里死去,阿博特小姐俯身察看孩子,他母亲在家里,此刻正在给仆人们念晚祷。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脑子里一片恍惚,痛苦似乎不那么强烈了。不管吉诺怎么当心,也不可能无限期地延迟结局的到来。他的喊叫和喉音已经是机械性的——是肉体遭受折磨时的功能,而不是愤怒和绝望的声音。他意识到令人惊恐的坠落,然后他的胳膊被有点粗暴地拉了一下,夜晚终于平静下来。

“可是你儿子死了,吉诺。你儿子死了,亲爱的吉诺。你儿子死了。”

房间里光线通明,阿博特小姐扶着吉诺的肩膀,搀他到椅子里坐下。她耗尽了力气,手臂在微微颤抖。

“再死一个人有什么意义?更多的痛苦有什么意义?”

吉诺也开始颤抖。然后他转身好奇地望着菲利普。菲利普的脸沾着灰尘和白沫,在炉子旁边露出来。阿博特小姐听任吉诺站起来,但仍然紧紧地抓住他。他发出一声古怪的大喊——可以说是大声质问。下面传来佩法塔端着孩子牛奶回来的声音。

“去他那儿,”阿博特小姐说,示意菲利普。“把他扶起来,好好地待他。”

她放开了他,他慢慢向菲利普走来。他的眼睛里满是痛苦。他弯下腰,似乎要把菲利普轻轻地扶起来。

“救命!救命!”菲利普呻吟道。他的身体遭受了吉诺给他的那么多痛苦。不能忍受再被他触碰。

吉诺似乎也明白。他停下来,蹲在菲利普身边。阿博特小姐自己走上前,把她的朋友抱在怀里。

“哦,该死的魔鬼!”他喃喃道,“杀死他!给我杀死他。”

阿博特小姐温柔地把他放在沙发上,擦净他的脸。然后她严肃地对他们俩说,“这件事到此为止。”

“Latte!Latte! ”佩法塔喊道,兴高采烈地上楼来了。

“记住,”阿博特小姐继续说,“不许再有报复行为。不许再故意伤害对方。我们再也不能互相打斗了。”

“我永远不会原谅他。”菲利普叹着气说。

“Latte!Latte freschissimo!Bianco come neve! ”佩法塔拿着另一盏灯和一个小壶走了进来。

吉诺第一次开口说话。“把牛奶放在桌上,”他说,“另一个房间不需要它了。”险情终于结束。一记响亮的啜泣,震动了他魁梧的身躯,接着又是一记,然后他哀伤地尖叫一声,像孩子一样跌跌绊绊地奔向阿博特小姐,扑在她身上。

在菲利普看来,那一整天阿博特小姐都像一位女神,这种感觉现在更是强烈。在情绪剧烈波动时,许多人会显得年龄小些、更亲密些,但也有些人会显得成熟而疏远,而在阿博特小姐和这个把脑袋贴在她胸口的男人之间,他几乎看不出有任何年龄或性情的差异。阿博特小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无限怜悯,充满了庄重,似乎它们一直看到悲哀的尽头,看到那远处无法想象的领域。这样的眼睛,他曾在伟大的画作里见过,但从未在凡人脸上见过。她用双手搂着那个痛苦的人,轻轻地抚摸他,即便是女神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如果她俯身用嘴唇轻触他的额头,也不会显得不合适的。

菲利普移开目光,就像他有时面对伟大的画作,画面上的形象突然承载不住它们向我们揭示的东西,他也会这样移开目光。他感到幸福,他相信了世界上存在着伟大。他产生了一种真诚的愿望,要在这个好女人的榜样带动下做一个好人。从此以后,他要努力配得上她所揭示的那些东西。就这样,没有歇斯底里的祷告或敲锣打鼓,菲利普静静地完成了他的转变。他得救了。

“那牛奶,”她说,“不要浪费。拿去,卡莱拉先生,劝赫里顿先生把它喝了。”

吉诺照办了,把孩子的牛奶端给菲利普。菲利普也听话地喝了牛奶。

“还有剩的吗?”

“还有一点。”吉诺回答。

“把它喝光。”她决意把这点剩奶看作是关于这个世界的谎言。

“你不喝点?”

“我不喜欢喝牛奶,把它都喝了吧。”

“菲利普,你牛奶喝够了吗?”

“够了,谢谢你,吉诺,你把它都喝了吧。”

吉诺喝光了牛奶,然后,不知是因为失手还是因为心头一阵悲痛,奶壶掉在地上摔碎了。佩法塔困惑地尖叫起来。“没关系,”吉诺对她说,“没关系。再也不需要它了。” aOi9PNaqZFT/kUTn+8fD2m4plgQycCvT5GvBccFTVyukfd8SeiqUOrNU7j9yY1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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