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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疯狂!”哈丽雅特尖叫——“十足的、彻头彻尾的、绝对的疯狂!”

菲利普断定最好不要跟她顶嘴。

“她上这儿干吗来了?回答我。她八月份在蒙特里亚诺做什么?她为什么不待在诺曼底?回答我。她不肯回答,我能回答:她就是来阻挠我们的。她出卖了我们——她掌握了母亲的计划。哦,天哪,我的脑袋!”

他不明智地搭了腔,“你千万别这么指责她。她虽然让人恼火,但绝不是来出卖我们的。”

“那她是来做什么的?回答我。”

他答不上来,幸好姐姐焦躁不安,根本不等他回答。“一头朝我扑来——放声大哭,模样别提多狼狈了——说她去见了那个意大利人。连话都说不连贯,假装说她改变了主意。她的主意对我们来说是什么?我很平静。我说,‘阿博特小姐,我认为在这件事上有一点小小的误会。我母亲,赫里顿太太——’哦,该死,我的脑袋!你当然失败了——不劳你回答——我知道你失败了。孩子在哪里,请问?你当然没有得到他。温柔美丽的卡罗琳不会让你得到的。哦,是啊,我们应该立刻离开,别再给那个父亲添麻烦了。这就是她的命令。命令!命令!”哈丽雅特也哭了起来。

菲利普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姐姐这样真是讨厌,但她的愤怒也是情有可原的。而且,阿博特小姐的所作所为比她料想的还要糟糕呢。

“我没有得到孩子,哈丽雅特,但也不能算是失败。今天下午我和卡莱拉先生还要面谈一次,在加里波第咖啡馆。他非常通情达理、令人愉快。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就会发现他很愿意商量事情。他特别缺钱,又没有希望挣钱。我发现了这点。同时,他对那孩子也有一定的感情。”菲利普的洞察力,或者说他的机会,都跟阿博特小姐无法比拟。

哈丽雅特只是哭泣,责怪弟弟侮辱了她。一位女士怎么能跟一个这么可怕的男人说话?单凭这一点就足以把卡罗琳踩翻在地。哦,可怜的莉莉娅!

菲利普轻轻敲打着卧室的窗台。他发现没有办法逃脱这个僵局。虽然说起他跟吉诺的第二次面谈来显得兴致很高,但他内心深处感到这次面谈也不会成功。吉诺太殷勤有礼了,不会断然拒绝、停止谈判。他喜欢这种友好的、带几分幽默的讨价还价。而且他喜欢捉弄对方,却做得很巧妙,让对方并不在意被他捉弄。

“阿博特小姐的行为确实反常,”他最后说道,“但另一方面——”

姐姐不肯听他说话。她再次爆发,指责卡罗琳的疯狂、她的横加干涉、她的令人无法容忍的口是心非。

“哈丽雅特,你必须听我说。亲爱的,你千万别哭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

“我就要哭,一直哭。”她说。后来发现他不肯跟她说话,便止了哭。

“别忘了阿博特小姐并没有妨碍我们。关于那件事,她一个字儿也没跟吉诺说。吉诺以为阿博特小姐是跟我们一起合作的:我这么推测。”

“哼,她才不是。”

“是啊,但如果你用点心,她会的。我这么理解她的行为:她去见吉诺,确实是打算把孩子弄走。在留给我的字条上也是这么说的,我不相信她会撒谎。”

“我相信。”

“等她到了那儿,吉诺和孩子呈现出一幕温馨的家庭场景,阿博特小姐一下子感情用事。如果我对心理学有所了解,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反弹回来。”

“我听不懂你的长篇大论。说清楚些——”

“等她反弹回来,她的价值将不可估量。因为她给吉诺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吉诺认为她对孩子特别好。你知道的,她帮吉诺给孩子洗了澡。”

“恶心!”

哈丽雅特的叫喊比她的一切都更令人恼怒。但菲利普不愿意发脾气。他昨天在剧院里感受到的快乐不会很快消失。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渴望以慈悲之心对待这个世界。

“如果你想弄到孩子,就要跟阿博特小姐和解。她如果愿意,对你的帮助会比我更大。”

“我和她不可能和解。”哈丽雅特沮丧地说。

“你有没有——”

“哦,不是我希望的那样。我话没说完她就走了——就像那些胆小鬼一样!——去了教堂。”

“圣狄奥达塔教堂?”

“对。我相信她需要吧。只要是更邪门歪道的——”

后来,姐姐较为平静,也较为愿意考虑他的建议了,菲利普便也去了教堂。阿博特小姐怎么啦?他一向认为她既稳重又真诚。去年圣诞节在前往查林十字车站的火车上的对话——就那一次,他发现自己找到了一个同类。蒙特里亚诺一定是第二次冲昏了她的头脑。他并不生她的气,因为他并不关心他们这次出行的结果如何。他只是特别感兴趣而已。

差不多是中午了,街道上冷冷清清。但灼人的酷热已经散去,天似乎快要下雨了,令人感觉爽快。广场上的三个重要胜地——公共大楼、大圣堂和加里波第咖啡馆:心智,灵魂和身体——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迷人。菲利普在广场中央伫立片刻,恍然如在梦中,想着能够属于一个城市——不管这个城市多么卑微——那感觉该是多么美妙。然而,他来这里是作为一个文明的使者、一个道德高尚的学者,他长叹一声,走进圣狄奥达塔教堂继续他的使命。

两天前这里曾举办过一场宗教聚会,教堂里仍然弥漫着燃香和大蒜的气味。教堂看门人的小儿子正在中殿扫地,与其说是为了搞卫生,不如说是在闹着玩儿,把大团大团的灰尘扬到壁画上、扬到三三两两的敬拜者身上。教堂看门人自己在“洪水灭世” ——占据了中殿一个拱肩——的中央支了一把梯子,正在剥去一根柱子上的鲜红色棉布。地板上还摊着一些红布——教堂可以装扮得像剧院一样漂亮——教堂看门人的小女儿正在把它们叠起来。她头上戴着一个金属做的王冠。这王冠其实是圣奥古斯丁的,但裁剪得太大了,像领圈一样滑到了腮帮子上,你从没见过那么可笑的东西。一位教士就在聚会开始前把它解了下来,送给了教堂看门人的小女儿。

“请问,”菲利普大声说,“这里是不是有一位英国女士?”

那人嘴里全是钉子,朝一个跪着的身影愉快地点了点头。在这片乱糟糟的环境中,阿博特小姐正在祈祷。

菲利普并不感到十分意外,他已想到会有一场精神崩溃。他现在虽然对人类更加慈悲了一些,但仍然有点玩世不恭,喜欢预先推测这个受伤的灵魂会遵循什么样的轨迹。看到她大大方方地跟他打招呼,没有一点刚从地上站起来的人的那种扭捏不安,他也并不感到吃惊。这就是圣狄奥达塔的精神,向上帝祈祷就相当于对邻居说一句亲切的话语。“我相信我需要它。”她说。菲利普以为她会不好意思,听了此话便感到困惑,不知如何作答。

“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她继续说,“我只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即使我是事先策划好的,也不可能更加对不起你。我现在可以说了,可是请相信我一直在哭。”

“也请你相信我并不是来责骂你的,”菲利普说,“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阿博特小姐问。她本能地领着他走向那个著名的祈祷室——右边第五个祈祷室,艾姆博利就在这里描绘了圣女的死亡和安葬。他们可以坐在远离灰尘和喧闹的地方,开始一场注定十分重要的讨论。

“根据我的猜测——他使你相信他爱那个孩子。”

“噢,是的,没错。他不会放弃他的。”

“目前此事仍然悬而未决。”

“永远不会解决的。”

“也许是的。唉,我刚才说了,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是来责骂你的。但我必须请你暂时退出这件事。哈丽雅特气得要命。等她意识到你并没有妨碍我们,今后也不会妨碍我们,她就会平静下来的。”

“我什么也做不了啦,”她说,“但我坦白地告诉你,我已经改变了立场。”

“只要你什么都不做,我们就满意了。你答应不跟卡莱拉先生说话、破坏我们的事情?”

“噢,当然。我再也不想跟他说话,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

“他很可爱,不是吗?”

“很可爱。”

“那好,我就需要知道这么些。我去把你的保证告诉哈丽雅特,我认为事情会平静下来的。”

但他没有动弹,因为待在她身边他觉得越来越愉快,今天她的魅力达到了顶峰。他不再过多地考虑心理学和女性反应。她的感情用事使她偏离轨道,却使她显得更加迷人。他满足于观察她的美,从她内心存在的温柔和智慧中受到教益。

“你为什么不生我的气呢?”她静默一刻后说。

“因为我理解你——理解各个方面——哈丽雅特,卡莱拉先生,甚至我的母亲。”

“你的理解力真是惊人。我们中间只有你能看清这个混乱状态的全貌。”

他高兴地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夸奖他。他愉快地将目光投在圣狄奥达塔身上,她仰面躺着,无比圣洁地死去。她身后有一扇窗户开着,外面正是他那天早晨看到过的风景,而在她寡母的衣橱上,也放着一个铜壶。圣女没有看风景,也没有看铜壶,更没有看着她的寡母。瞧啊!她产生了幻觉:圣奥古斯丁的脑袋和肩膀,像某种奇妙的釉质一样,顺着粗灰泥的墙壁蔓延。这是一个温柔的圣女,满足于半个圣人目睹她的死亡。圣狄奥达塔的死亡和她生前一样,并没有多少功德。

“那你打算做什么呢?”阿博特小姐说。

菲利普吓了一跳,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因为她的语气突然改变。“做?”他十分惊愕地重复着她的话。“今天下午还有一次面谈。”

“不会有什么结果。是不是?”

“那就再约一次。如果不成,我就拍电报回家请示。我们大概会彻底失败,但我们要败得体面。”

她经常是很稳重的。但此刻在她的稳重背后却藏着一丝激情。他倒没觉得她有什么不同,只觉得她不可小觑,她下面说话时他格外留意这一点——

“这等于什么都没做!如果你绑架那孩子,或干脆一走了之,那倒算做了点事。像你那样!败得体面!想方设法把事情摆脱掉!这就是你所追求的?”

“啊,是啊,”他结结巴巴地说,“既然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话,我不妨直言,这就是我现在所追求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如果我能说服卡莱拉先生让步,那再好不过。如果他不肯,我就必须向我母亲汇报我的失败,然后打道回府。唉,阿博特小姐,你不能指望我跟着你这样转过来转过去——”

“我没有!但我确实希望你能定下什么是对的,然后贯彻下去。你是愿意孩子跟着一个爱他却不会管教的父亲,还是愿意他去沙士顿,没有人爱,却能得到很好的教育呢?即使对你来说,这也是一个很客观的问题。定下来。定下来你到底站在什么立场。别再说什么‘败得体面’,那意味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因为我理解卡莱拉先生和你的立场,我没有理由——”

“才不是呢。如果你认为我们不对就尽管争论。哦,如果你自己永远不做决定,你的公平又有何用呢?谁都能控制你,让你按他们的意思去做。你看透他们,嘲笑他们——却照做不误。仅仅明察秋毫是不够的。我脑子又笨又傻,比不上你的四分之一,可是我努力去做我当下认为正确的事情。而你——你的大脑、你的洞察力都那么出色。你看清什么是对的,却懒得去做。你有一次对我说,评判一个人应该看他的打算,而不是看他的成就。我当时认为这句话很深刻。可是我们必须打算去成就——而不是坐在椅子上空想。”

“你真了不起!”他严肃地说。

“噢,你赏识我!”她再次爆发,“我倒希望你别赏识我。你赏识我们大家——看到我们大家的优点。而你一直都是死的——死的——死的。瞧,你为什么不生气?”她朝他走近,然后她的情绪突然变了,抓住他的两只手。“你这么出色,赫里顿先生,我不忍心看着你这样蹉跎。我不忍心——她对你不好——你母亲。”

“阿博特小姐,别为我担心了。有些人生来就是不做事的。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在学校、在律师界什么事也不做。我出来阻止莉莉娅结婚,可是已经晚了。我出来打算弄到孩子,最后‘败得体面’地回去。现在我什么也不指望了,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失望。你要是知道了什么是我心目中的大事,肯定会感到吃惊。昨天去剧院,现在跟你谈话——我想我再也不会碰到比这更重要的事了。我似乎注定这样错过这个世界,不跟它碰撞,也不去推动它——我肯定没法告诉你这种命运是好是坏。我不去死——我不去爱。如果别人去死、去爱,也总是趁我不在的时候。你说得很对,生活对我来说就是一道风景,此刻——感谢上帝,感谢意大利,感谢你——这风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美丽、更令人振奋。”

她郑重地说:“我亲爱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发生一点事,我希望你能发生一点事。”

“可是为什么呢?”他笑眯眯地问,“请证明一下为什么我现在这样不行。”

她也笑了,笑得很严肃。她没法证明。争论不存在了。他们的对话,曾经是那么出色,最后却毫无结果,他们离开教堂时,各自的观点和方针都和走进教堂时没有两样。

吃午饭的时候,哈丽雅特毫不客气。她当面称阿博特小姐是叛徒、懦夫。阿博特小姐对这两个称呼都没有表示愤慨,觉得一个很恰当,另一个也不无道理。她尽量不让自己的回答流露丝毫讽刺的意味。但哈丽雅特还是认为她肯定在讽刺,不然不会那么平静。哈丽雅特的火气越来越旺,菲利普一度担心她会动起手来。

“行啦行啦!”他大声喊道,摆出了以前的态度,“情绪太不冷静了。我们整个上午都在交谈、面谈,下午我还有一次面谈。我规定大家安静。每位女士拿一本书回房间。”

“我回房间收拾行李,”哈丽雅特说,“菲利普,请提醒卡莱拉先生,孩子要在今晚八点半送到这里。”

“噢,没问题,哈丽雅特。我会记得提醒他的。”

“再订一辆马车载我们去赶今晚的火车。”

“啊,劳驾,”阿博特小姐,“能帮我也订一辆马车吗?”

“你也走?”他惊叫起来。

“当然,”她回答,突然绯红了脸,“为什么不走?”

“啊,你当然要走。那就是两辆马车。两辆马车赶晚上的火车。”他无奈地看着姐姐。“哈丽雅特,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们肯定赶不及的。”

“给我订马车赶晚上的火车。”哈丽雅特说完就走了。

“好吧,我去订。我还要去跟卡莱拉先生面谈。”

阿博特小姐轻轻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要在意呢?难道你认为我会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影响吗?”

“不。可是——我不能把我在教堂里说的话再重复一遍。你应该再也不见他。你应该把哈丽雅特塞进一辆马车,不是今晚,而是现在,赶紧把她带走。”

“也许我应该那么做。但那不是个很强大的‘应该’。不管哈丽雅特和我怎么做,事情都是一样。啊,我可以看到它的壮观——甚至幽默。吉诺带着他的小崽子坐在这高高的山顶,我们来问他要。他对我们表示欢迎。我们再要。他还是那么和蔼可亲。我愿意花一整个星期跟他讨价还价。但我知道最后我会两手空空地回到下面的平原上。我如果能打定主意便会完美一些。但我不是个完美的人。而且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许我过于极端了,”她谦和地说,“我一直想控制你,就像你母亲一样。我觉得你应该跟哈丽雅特斗争到底。今天,由于某种原因,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显得无比重要,你说某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听上去像是侮慢之词。谁也不知道——(我该怎么说呢?)——我们的哪个行为,我们的哪次不作为,不会造成永久性的差池。”

他表示同意,但是她的话只具备一种美学价值。他并不打算往心里去。整个下午他都在休息——忧心忡忡,但并不悲观沮丧。事情总会往前推进的。阿博特小姐也许是对的。孩子最好待在有人爱他的地方。那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他觉得自己对这件事没有多大兴趣,也相信自己无能为力。

因此,加里波第咖啡馆的面谈毫无结果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了。两人谁都不很当真。吉诺很快就发现了是怎么回事,开始不留情面地捉弄他的同伴。菲利普想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最后不得不笑出声来。“唉,你是对的,”他说,“这件事被女人们操纵着。”

“啊,女人们——女人们!”对方喊道,然后以百万富翁的派头大声要了两杯黑咖啡,坚持要款待他的朋友,表示他们的争吵已经结束。

“唉,我已经尽力了,”菲利普说着,把一根长长的糖棒浸入杯里,注视着褐色的液体把它淹没。“我可以问心无愧地面对我母亲了。你会不会给我作证,说我已经尽力了?”

“我可怜的伙计,我会的!”他同情地把手放在菲利普的膝盖上。

“说我已经——”糖棒已被咖啡浸透,他俯身把它吞下。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到广场对面,看见哈丽雅特正在那里注视着他们。“我姐姐!”他喊了起来。吉诺开心极了,把手放在小桌子上,用拳头诙谐地敲打着大理石桌面。哈丽雅特转过身,开始闷闷不乐地端详公共大楼。

“可怜的哈丽雅特!”菲利普说着,把糖棒咽了下去。“再受一次折磨,她就完蛋了。我们今晚就走。”

吉诺对此感到遗憾。“那你今晚就不能上这儿来了,你可是答应了我们的。三个人都走?”

“三个人都走,”菲利普说,他没有透露阿博特小姐的退出。“坐晚上的火车,至少我姐姐是这么安排的。所以我恐怕不能来这儿了。”

他们注视着哈丽雅特离去的背影,然后进入最后的客套。互相热情握手。菲利普明年再来,提前写信。他要被介绍给吉诺的妻子,他已经知道吉诺要结婚了。他将成为吉诺第二个孩子的教父。至于吉诺,他会有一段时间记得菲利普喜欢喝味美思酒。他请求菲利普替他向艾玛转达爱意。赫里顿太太——他是否可以送去同情的问候?不,那恐怕不行。

于是,两个年轻男子怀着真诚浓烈的情谊告别。要知道,语言障碍有时候是一种能带来愉快的障碍,只让人传达好话。或者——用不太刻薄的话来说——我们用干干净净的新语言说话更好听,这种语言没有被我们的庸俗或恶念所玷污。总之,菲利普用意大利语生活得更慈祥,这种语言吸引一个人变得快乐、亲切。想一想哈丽雅特的英语就觉得可怕,一字一句都像煤块一样坚硬、独立和粗糙。

哈丽雅特却很少说话。刚才所看到的一幕足以使她知道弟弟又没有成功,她以不常有的尊严接受了这种状况。她收拾了行李,写了日记,用一张包装纸把新的旅行手册包了起来。菲利普发现她这么温顺,想跟她商量一下今后的计划。但她只是说他们将在佛罗伦萨过夜,叫他拍电报订房间。他们单独吃了晚饭。阿博特小姐没有下楼来。老板娘告诉他们,卡莱拉先生曾经来向阿博特小姐告别,阿博特小姐虽然在房间,但没能见他。老板娘还告诉他们天下雨了。哈丽雅特叹了口气,但向弟弟表明不是他的责任。

八点一刻,马车来了。雨下得不大,但天黑得不同寻常,一位赶车人需要慢慢地去往火车站。阿博特小姐下来了,说她已经准备好了,马上就出发。

“行,好的,”菲利普站在门厅里说,“既然我们有过争执,就别排着队驶下山去了。好了,再见了,终于结束了。我的历史剧又要变换场景了。”

“再见,见到你非常愉快,我希望这点无论如何不要改变。”她抓住他的手。

“听你的口气这么沮丧,”他笑着说,“别忘了你可是得胜回朝的。”

“我想是的。”她回答,口气比刚才更沮丧了,然后便钻进了马车。他断定她是在想沙士顿的人会怎样接纳她,她未来的名声又会怎样。赫里顿太太会如何行事?她如果拿定主意,是会使事情变得很不愉快的。就算她认为应该保持沉默,还有哈丽雅特呢。谁能管得住哈丽雅特的舌头?夹在她们俩中间,阿博特小姐的日子注定不会好过。她的名声,她的言行一致和道德热情的名声,都将毁于一旦。

“她真是不走运,”他想,“她是个好人。我一定要尽力帮助她。”他们的亲密关系发展得很快,他也希望这点不会改变。他相信他理解她,而她现在已经看见了他最糟糕的一面。如果很长时间以后——如果最后——他目送着马车远去,像小男孩一样羞红了脸。

他走进餐厅找哈丽雅特。哈丽雅特不见了。她房间里也没有人,只剩下那本紫色祈祷书摊开了放在床上。菲利普不经意地把书拿起来,看见——“主请赐我力量,教导我用双手去打仗,用手指去战斗”。他把书放进口袋,开始考虑更加现实的主题。

圣狄奥达塔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八点半。行李都放在车上了,哈丽雅特还没有露面。“放心吧,”老板娘说,“她准是到卡莱拉先生家去跟她的小侄子告别了。”菲利普认为这不大可能。他们在房子里大声呼喊,还是不见哈丽雅特的踪影。菲利普开始感到不安。阿博特小姐不在身边,他觉得六神无主。她严肃、善良的面容曾使他感到那样安慰,即使在她生气的时候也不例外。没有了她,蒙特里亚诺愁云惨雾。雨越下越大了,酒店里支离破碎地飘出多尼采蒂乐曲的片断,对面的那座大塔楼,他只能看见底座,上面刚贴了许多江湖游医的广告。

一个人拿着一张字条从街上走来。菲利普读出上面的字。“立即出发。在大门外接上我。给送信人付钱。H.H.”

“这张字条是那位女士给你的吗?”他大声问。

那人呜噜呜噜不知说些什么。

“大声说!”菲利普嚷道,“是谁给你的——在哪儿?”

那人嘴里只发出可怕的叹气声和噗噗声。

“对他耐心点儿,”赶车人在座位上转过身来说,“他是可怜的傻子。”老板娘从旅馆里走出来,随声附和,“可怜的傻子,不会说话,给我们大家送信。”

菲利普这才看清送信人是个面目狰狞的家伙,脑袋上几乎没有头发,眼睛流着泪,鼻子不停地抽动。换在别的国家,他肯定会被关起来。而在这里他却作为一个知名人物、作为大自然组合的一部分,被大家接受。

“呀!”英国人打了个寒颤。“老板娘,你跟他问个明白。这字条是我姐姐写的。是什么意思?他是在哪儿见到她的?”

“没有用,”老板娘说,“他什么都听得懂,就是不会说。”

“他能看见圣人。”赶马车的人说。

“可是我姐姐——她去了哪儿?她怎么碰见他的?”

“她出去散步,”老板娘肯定地说。这真是个倒霉的夜晚,但她开始理解这个英国人了。“她出去散步——也许去跟她的小侄子告别。想从另一条路回来,让可怜的傻子给你捎来这张字条,她在锡耶纳大门外等你。我的许多客人都是这么做的。”

除了服从字条的吩咐,没有别的选择。他跟老板娘握了握手,给了送信人一个五分硬币,马车就出发了。驶出十几米后,马车停了下来,可怜的傻子在后面呜呜咽咽地跑。

“快走,”菲利普大声喊,“我给他的钱够多了。”

一只可怕的手把三个铜币塞进他的大腿间。办多少事拿多少钱,这也是傻子的一个怪癖。这是那五分硬币的找头。

“快走!”菲利普嚷道,把钱扔到马路上。这个插曲让他害怕,整个生活都变得不真实了。出了锡耶纳大门他才松了口气。马车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没有看见哈丽雅特的影子。赶车人大声问海关人员,但他们也没看见什么英国女人经过。

“怎么办呢?”他大声说,“这位女士一般不会迟到。我们赶不上火车了。”

“让马车慢慢走,”赶车人说,“一边走你一边喊她的名字。”

他们向黑暗中驶去,菲利普大喊:“哈丽雅特!哈丽雅特!哈丽雅特!”看见她了,在之字路的第一个拐弯处,冒雨等着他们。

“哈丽雅特,你干吗不答应?”

“我听见你们来了。”她说着就很快钻进车里。菲利普这才发现她抱着一个包裹。

“那是什么?”

“嘘——”

“那是什么?”

“嘘——睡着了。”

阿博特小姐和菲利普没有办成的事,哈丽雅特办成了。那是孩子。

她不让菲利普说话。她又说了一遍,孩子睡着了,她撑起一把伞给自己和孩子挡雨。欲知详情,以后再说,所以菲利普只好推测这次面谈的过程——南极和北极间的面谈。很容易推测:在哈丽雅特强有力的定罪面前,吉诺突然垮了;他也许被当面斥为流氓;他交出亲生儿子也许是为钱,也许什么也不为。“可怜的吉诺,”他想,“他其实也并不比我强啊。”

接着他想起了阿博特小姐,她的马车肯定在下面一两英里的黑暗中往下行驶,他淡淡的自责消失了。她也会给人定罪:他已经感觉到了它的威力;当她知道这一天有着这样灰暗和意外的结局,他肯定还会感觉到这种威力。

“你干得很隐秘啊,”他说,“现在你可以跟我说说了。我们付他多少钱?全部家当?”

“嘘!”哈丽雅特回答,她很吃力地逗弄着那个包裹,就像某个瘦骨嶙峋的女先知——犹滴 、底波拉 ,或雅亿 。他上次看见这孩子是躺在阿博特小姐膝头,后面是二十英里的风景,他父亲跪在他脚边。那一幕,加上哈丽雅特,加上黑夜,加上可怜的傻子,还有这悄然无声的雨,使他内心充满悲哀,并且预感到悲哀的来临。

蒙特里亚诺早已看不见了,他只能偶尔瞥见一棵橄榄树湿漉漉的树干,被他们经过时的马灯照亮。他们走得很快,马车夫不在乎去车站的速度有多快,迅疾地冲下每个斜坡,横冲直撞地拐过一个个弯道。

“我说,哈丽雅特,”菲利普最后说,“我感觉不好。我想看看孩子。”

“嘘!”

“我才不管会不会把他吵醒。我想看看他。我对他也有权利,和你一样。”

哈丽雅特让步了。可是天太黑,他看不清孩子的脸。“等等,”他小声说,没等哈丽雅特阻拦,他就在雨伞的遮挡下划着了一根火柴。“可是他醒着!”他惊叫起来。火柴灭了。

“真是个又乖又安静的孩子。”

菲利普皱着眉头。“你知道吗,我觉得他的脸不对劲儿。”

“不对劲儿?”

“皱巴巴的很奇怪。”

“当然——在阴影里——你看不清。”

“来,你再把他举起来。”她照办了。菲利普又划着一根火柴。火柴很快就灭了,但菲利普已经看清孩子在哭。

“胡说,”哈丽雅特恼怒地说,“如果他哭,我们会听见的。”

“不,他哭得很伤心。我刚才就怀疑,现在弄清了。”

哈丽雅特摸了摸孩子的脸,脸上都是泪水。“噢,我猜是夜晚的凉气,”她说,“或者是被雨淋湿的。”

“我说,你并没有弄疼他,抱的姿势也对,这真是太奇怪了——哭,却没有声音。你为什么不让佩法塔把他抱到旅馆里,却跑去跟那个送信人打交道呢?他可真了不起,居然能理解字条的意思。”

“噢,他能理解。”他感觉到她打了个冷战。“他想抱孩子——”

“为什么不是吉诺或佩法塔?”

“菲利普,别说话。还要我再说一遍吗?别说话。孩子想睡觉。”他们往山下驶去,她哑着声音低低哄唱,时不时擦去那双小眼睛里没完没了涌出来的泪水。菲利普移开目光,偶尔兀自眨眨眼睛。他们这一路似乎带着全世界的悲哀,似乎所有的神秘、所有持续不断的忧愁都聚向一个源头。现在路面上满是泥浆,马车的声音小了,但速度丝毫不减,沿着蜿蜒曲折的道路飞快地驶向黑暗。菲利普很熟悉路标:这里是通往波吉庞斯的十字路口。如果光线好的话,从这里可以最后看到蒙特里亚诺的风景。很快他们就要来到那片小树林,春天那里的紫罗兰蓬蓬勃勃。他希望天气没有变化。冷倒不冷,但空气异常潮湿。这对孩子肯定不好。

“我猜他还在呼吸什么的吧?”他说。

“当然,”哈丽雅特生气地小声说,“你又把他惊醒了。我相信他刚才睡着了。我真的希望你别说话了,弄得我好紧张。”

“我也紧张。我倒希望他大声嚷嚷。这太古怪了。可怜的吉诺!我真为吉诺感到难过。”

“是吗?”

“因为他软弱——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没有认真对待生活。可是我喜欢那个人,我为他感到难过。”

哈丽雅特自然没有回答。

“你鄙视他,哈丽雅特,你也鄙视我。但你这样做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我们这些傻瓜需要有人让我们站立起来。假如一个真正体面的女人使吉诺站立——我相信卡罗琳·阿博特会做到这点——他不是就会成为另一个男人了吗?”

“菲利普,”她努力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打断了他,“你是不是碰巧还有些火柴?如果有,我们还是再看看孩子吧。”

第一根火柴立刻熄灭了,第二根也是。他提出他们停下马车,问马车夫借马灯用用。

“噢,那太费事了。再试试吧。”

他们进入小树丛时,他试着擦第三根火柴。火柴着了。哈丽雅特把雨伞倾斜一点,有那么十几秒钟的时间,他们端详着颤抖的火光里的那张颤抖的小脸。随着一声巨响和剧烈的碰撞,他们都躺在黑暗的泥泞里。马车翻了。

菲利普伤得很重。他坐起来,前后摇晃了几下,抓住自己的胳膊。他勉强能分辨上方马车的轮廓,还有灰色道路上马车垫子和他们行李的轮廓。事故是在树林里发生的,这里比空旷地更加黑暗。

“你没事吧?”他费力地说出话来。哈丽雅特在尖叫,马在踢蹬,马车夫在咒骂另一个什么人。

哈丽雅特的尖叫变得连贯些了。“孩了——孩子——滑掉了——从我怀里滑掉了——我偷来的!”

“上帝帮帮我吧!”菲利普说。一个冰冷的圆环罩住他的嘴巴。他昏了过去。

他醒来时,周围仍然一片混乱。马在踢蹬,孩子没有找到,哈丽雅特还在像个疯子似的尖叫。“我偷来的!我偷来的!我偷来的!他从我怀里滑掉了!”

“别动!”他命令马车夫,“让大家都别动。我们可能会踩到孩子。千万别动。”

他们暂时都听从他的吩咐。他开始在泥浆里爬来爬去,摸摸这里,摸摸那里,抓住垫子以为是孩子,留神倾听若有似无的低语,想寻声而去。他试着划火柴,牙齿咬着火柴盒,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去擦。终于成功了,火光落在了他寻找的那个包裹上。

包裹滚出马路,滚到了近旁的树林里,横在一道深深的车辙上。它真小啊,如果是竖着落在车辙里,就会消失不见,菲利普就可能永远找不到它。

“我偷来的!我和那个傻子——当时没有人。”哈丽雅特失声大笑起来。

菲利普坐下来,把包裹放在膝头。他试着擦去那张小脸上的泥浆、雨水和眼泪。他猜想自己的胳膊断了,但仍然能稍微动动,而他眼下忘记了一切疼痛。他在聆听——不是聆听哭声,而是聆听心脏的跳动或呼吸的轻颤。

“你在哪儿?”一个声音喊道。是阿博特小姐,他们的马车就是跟她的马车相撞了。她重新点亮了一盏马灯,择路朝他走来。

“安静!”他又喊道,他们又都照办。他摇晃包裹,对着它呼吸,揭开衣服把它贴在身上。然后他再仔细听,可是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雨声、马的喘息声,还有哈丽雅特在黑暗中的什么地方兀自发笑的声音。

阿博特小姐走过来,轻轻从他手里接过孩子。小脸已经冰凉,但多亏菲利普,脸现在不湿了。小脸今后再也不会被眼泪打湿了。 yLoUoSmXktNMcLSdqOoTb9MEjNN0/fL10qJEiUVx2XT6NIv3pflE8Lt1KlheMDz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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