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约莫九点钟的时候,佩法塔出门来到凉廊上,不是为了看风景,而是为了泼脏水。“真对不起!”她惊叫起来,因为脏水溅在了一个体形修长的年轻女士身上,她已经在楼下敲门敲了有一段时间了。
“卡莱拉先生在家吗?”年轻女士问。事情跟佩法塔无关,她用不着惊慌,而看客人的风度,似乎需要用到会客室。于是,佩法塔打开会客室的百叶窗,在一把用马鬃填塞的椅子上掸出一块圆形的地方,劳烦这位女士暂且坐下。然后她跑到蒙特里亚诺城里,在大街小巷高声喊叫,直到她那位年轻的主人能够听见。
会客室是专供纪念亡妻用的。墙上挂着她的发亮的肖像——在各个方面无疑都跟贴在墓碑上的那幅一模一样。画框上钉着一小块黑纱,表示肃穆哀悼。可是有两个钉子已经掉了,现在的效果就像醉鬼的帽子一样,显得轻佻滑稽了。钢琴上摊着一本黑人感伤流行歌曲,屋里有两张桌子,一张上放着旅行指南,另一张上放着哈丽雅特的雕花木匣子。每件东西上都积着厚厚的白色灰尘,刚吹掉,很快又落下来。被人怀念是好的。被人完全遗忘也没有那么可怕。如果我们要怨恨世界上的什么东西,就该怨恨对一间空屋子的祭奠。
阿博特小姐没有坐下来,一方面是因为椅子的罩布里可能藏着跳蚤,另一方面是她突然感到有点眩晕,愿意靠在炉子的烟筒边。她拼命挣扎着,因为需要保持非常镇定。只有非常镇定,才能证明她的行为是正当的。她对菲利普和哈丽雅特失去了信任:她打算赶在他们之前来要这个孩子。如果失败,她恐怕再也无法面对他们了。
“哈丽雅特和她的弟弟,”她暗自分析,“没有意识到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哈丽雅特会咆哮、耍泼,菲利普会乐乐呵呵,把它当一个玩笑。他们俩——即使他们给钱——也不会成功。但我开始理解那男人的特点了,他并不爱那孩子,但对此事非常敏感——这对我们来说同样糟糕。他很可爱,但绝不是傻瓜。他去年征服我,昨天征服了赫里顿先生,如果我不多加留心,今天他会征服我们大家,那孩子就会在蒙特里亚诺长大。他极端强悍,莉莉娅发现了,但现在只有我还记得这点。”
这种尝试,以及这种尝试后面的理由,是辗转反侧的漫漫长夜之后的结果。阿博特小姐最后相信只有她一个人能跟吉诺展开较量,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懂得他,她离开前给菲利普留了个字条,尽量委婉地说明了这个意思。写这个字条使她很痛苦,一半是因为她所受的教育使她对男性尊敬有加,一半是因为自从上次奇特的会面之后,她对菲利普增加了许多好感。他的褊狭会逐渐消失,而且她开始发现,在沙士顿遭到许多非议的他的“离经叛道”,其实跟她自己的某些常见的念头大同小异。只要他能原谅她现在的所作所为,或许他们能拥有一段漫长而有益的友谊呢。但是她必须成功。如果不成功,谁也不会原谅她。她准备跟邪恶势力打一场恶战。
终于,她听见了对手的声音,居然在大胆地放声歌唱,像个专业演员。这方面他与英国男人不同,英国男人总是对音乐有那么一点儿反感,唱起歌来憋在嗓子眼里,带着点儿歉意。吉诺走上楼梯,透过敞开的房门朝会客室里看了看,却没有看见她。她心狂跳,喉咙发干,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边唱着歌儿一边转身走进了对面的房间。居然没被他看见,太令人惊恐了。
他没有关上那个房间的门,她能隔着楼梯平台看见房内的情形。乱得一塌糊涂,简直可怕。一张大桌子和地板上杂乱无章地散落着吃的东西、床单、漆皮靴子、脏盘子和刀子。但这混乱来自生活,而不是来自荒芜。它比她此刻置身的藏尸间要好得多,那里面光线柔和、充足,如同来自某个景色优美、高贵的林间空地。
他停住歌声,喊道:“佩法塔呢?”
他背转着身,正在点一支雪茄。他不是冲阿博特小姐说话。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她会在这里。楼梯平台和两扇敞开的房门构成的狭长通道,使他看上去既遥远又意味深长,像舞台上的演员,亲切,却又遥不可及。他如同哈姆雷特,她无法大声召唤他。
“你知道!”他继续说道,“可是你不肯告诉我。你就是这样的。”他靠在桌上,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你为什么不肯把号码告诉我呢?我梦到了一只红母鸡——那是二百零五,还有一个朋友意外来访——那是八十二。但我这星期要试试特尔诺,所以,另外告诉我一个号码吧。”
阿博特小姐对抽彩票的事一窍不通。他的话把她吓坏了。她感到自己被莫名其妙地束缚住了,我们在疲乏的时候经常会有这种感觉。如果她睡眠充足,那她一看见吉诺就会跟他打招呼。现在不可能了。他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
她注视着他的烟圈。空气带着烟圈慢慢飘离他的身边,完好无损地飘到了楼梯平台上。
“两百零五——八十二。不管怎么说,我不把它们投在佛罗伦萨了,要投在巴里。我说不清是为什么,这星期我对巴里有感觉。”她又一次想开口说话,可是那烟圈把她给迷惑住了。烟圈已经变得很大,呈椭圆形了,慢慢飘进了会客室的门。
“啊!你才不管能不能赚钱呢。你连一句‘谢谢你,吉诺’都不肯说。快说,不然我就把烫烫的、滚烫滚烫的烟灰弹在你身上。‘谢谢你,吉诺——’”
烟圈那淡青色的圆环朝她飘来。她失去了控制。圆环把她包围。似乎是坟墓里发出的呼吸,她失声尖叫。
他来了,问她被什么吓着了,她是怎么来这儿的,为什么一直没有说话。他安顿她坐了下来,给她拿来红酒,她拒绝了。她没有一句话要对他说。
“怎么回事?”他又问道,“是什么把你吓着了?”
他也被吓着了,棕褐色的皮肤上渗出一粒粒汗珠。因为被人监视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当我们相信自己独自相处时,都会袒露出某些特别私密的东西。
“谈事情——”她终于说道。
“跟我谈事情?”
“十分重要的事情。”她脸色惨白、全身无力地躺在那把脏兮兮的椅子上。
“你必须恢复好了才能谈事情,这是最好的红酒。”
她有气无力地拒绝,他倒出一杯。她喝了。喝着喝着,感到难为情了。不管事情多么重要,她都不应该来拜访他,也不应该接受他的热情招待。
“也许你正忙着,”她说,“而且我也不太舒服——”
“你不舒服,所以不能回去呀。而且我不忙。”
她不安地看着另一个房间。
“啊,我明白了,”他叫了起来,“我可知道是什么把你吓着了。可是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呢?”他把她领进他住的房间,指着——那个婴儿。
关于这个婴儿,她考虑了这么多,他的幸福,他的灵魂,他的道德,他可能存在的缺陷。可是,像大多数没有结过婚的人一样,她只把他看作一个单词——就像健康人只会想到死亡这个词,而不会想到死亡本身。那个真实的婴儿,睡在一块脏兮兮的毯子上,令她惊慌失措。他不再代表一个信条。他这样有血有肉,这样有着生命的重量和尺寸——是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给予这个世界的一桩辉煌的、无可争议的事实。你可以对他说话,以后他也会回答你,再以后他如果不愿意就不回答你,但是在他的身体范围内藏着他自己的思想和美妙的激情。正是在这具身体上,她、赫里顿太太、菲利普和哈丽雅特上个月寄托了他们各种各样的理想——决定了他将来往这边或那边走,应该做出这样或那样的成绩。他要成为低教会派信徒,要品格高尚,要圆滑老练,要有绅士风度,要有艺术修养——所有美好的东西。可是,此刻她看着这个躺在脏兮兮的毯子上睡得正香的孩子,内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意愿,不想把上述任何一点强加在他身上,不想对他施以任何影响,除了一个亲吻,或一句发自内心的、最含混的祷告。
然而,她素来是个有自律的人,思想和行动还不肯合拍。为了恢复自尊心,她努力想象她是在自己的教区里,并做出了相应的行动。
“多漂亮的孩子啊,卡莱拉先生。你跟他说话多好啊。不过我看出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家伙是睡着了!七个月了?不,八个月,当然是八个月。不过,八个月的孩子长成这样可真算漂亮啦。”
意大利语不善于表达屈尊俯就的态度。这番显示优越感的话说得亲切、真诚,吉诺高兴地笑了。
“你千万别站着。我们坐到凉廊上去吧,那儿凉快。恐怕房间里太乱了,”他又找补了一句,像一位女主人为客厅地毯上掉了一根线头而表示歉意。阿博特小姐择路走向椅子,吉诺骑坐在她旁边的矮墙上,一只脚悬在凉廊里,另一只悬在外面的风景里。他的脸是侧影,在对面雾蒙蒙的绿色群山的衬托下,脸部线条那样圆润优美。“真会摆姿势!”阿博特小姐对自己说,“一个天生的艺术模特儿。”
“赫里顿先生昨天来过了,”她开口说道,“可是你不在家。”
他详尽地、天花乱坠地解释开了。他昨天去波吉庞斯了。赫里顿家为什么不给他写一封信呢?这样他就能好好地接待他们了。波吉庞斯哪天都可以去的,他在那里的事情并没有什么要紧。她能猜到那是什么事吗?
她当然没有多大兴趣。她大老远的从沙士顿跑来,可不是为了猜测他为什么去波吉庞斯的。她礼貌地回答她不知道,把话题又扯回到她的使命上。
“猜猜吧!”他不依不饶,拍了拍他双手间的矮墙。
她略带嘲讽地猜测说,他大概是去波吉庞斯找事情做吧。
他提示说没有那么重要。找事情做——几乎是毫无希望的!“E manca questo! ”他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搓了搓,表示没有钱。然后他叹了口气,又吐了个烟圈。阿博特小姐鼓起勇气,开始运用外交手腕。
“这房子,”她说,“是一座大房子。”
“没错,”他闷闷不乐地回答。“我可怜的妻子死后——”他站起身,走过去穿过楼梯平台到会客室的门前,毕恭毕敬地把门关上。然后用脚把客厅的门撞上,轻快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刚才的那句话。“我可怜的妻子死后,我本来打算让亲戚们住到这里来。我父亲很想放弃他在恩波利的业务,我母亲、姐姐,还有两个姨妈也愿意过来。可是行不通啊。他们做事都有自己的一套,小时候我还不觉得什么。现在我是个男子汉了,我有我自己的一套。你明白吗?”
“明白,”阿博特小姐说着,想起了自己亲爱的父亲,在共同生活二十五年之后,父亲的那些花招和习惯也开始惹得她心烦。不过,她想起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同情吉诺——至少,不是为了表示自己动了恻隐之心。她还提醒自己吉诺根本不值得同情。“这是一座大房子。”她又说了一遍。
“大极了,税也高得吓人!不过等到——啊!你还没有猜到我为什么去波吉庞斯——为什么菲利普来访的时候我不在家。”
“我猜不出,卡莱拉先生。我来这里是谈事情的。”
“猜猜看吧。”
“猜不出。我跟你不熟悉。”
“但我们是老朋友啦,”他说,“如果能得到你的同意,我会非常高兴的。我曾得到过你的同意,这次你还会同意吗?”
“我这次来不是作为朋友,”她生硬地回答,“卡莱拉先生,我不可能同意你做的任何事情。”
“噢,小姐!”他笑了起来,似乎觉得她有趣好玩。“你肯定会同意婚姻吧?”
“只要有爱情。”阿博特小姐说,细细地盯着他看。过去的一年里他的容貌有了改变,却不是变难看了,这真令人费解。
“只要有爱情。”他很有礼貌地重复英国人的观点。然后他笑眯眯地看着她,等待她的祝贺。
“照你的意思,你打算再婚了?”
他点点头。
“我不允许!”
他一脸迷惑,接着把这当成一个外国特色的玩笑,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允许!”阿博特小姐又说了一遍,字里行间燃烧着她那个性别和民族的义愤。
“可是为什么呢?”他皱着眉头跳了起来,声音尖厉、焦急,像一个突然被夺走了玩具的孩子。
“你已经毁掉了一个女人,我不允许你再毁掉另一个。莉莉娅死了还不到一年。那天你还假装对我说你爱她,全是谎言。你是想要她的钱。这个女人也有钱吗?”
“噢,有!”他焦躁地说,“有一点儿。”
“那我猜你会说你爱她。”
“怎么可能!那不是真话。如今我可怜的妻子——”他看到这种对比会给他带来麻烦,便停住了话头。确实,他经常觉得莉莉娅并不比别人更讨人喜欢。
阿博特小姐被她的故友遭受的这个最后侮辱气坏了。她很高兴她终于能对这个小伙子发怒了。她脸气得通红,心脏狂跳,巧舌如簧。话说完了,如果那天的真正要紧事儿也办完了,她就可以风度翩翩地拂袖离去了。可是,那婴儿还在一块脏毯子上睡得正香。
吉诺站在那里搔着头皮,若有所思。他尊重阿博特小姐,希望她也能尊重他。“那么,你不建议我这么做?”他闷闷不乐地说,“可是为什么就不行呢?”
阿博特小姐努力不让自己忘记他其实还是个男孩子——一个有着坏男人的力气和激情的男孩子。“没有爱情,怎么能行?”她严肃地说。
“可是她爱我!我刚才忘记告诉你了。”
“哦。”
“爱得很热烈。”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那愿上帝帮帮她吧!”
他不耐烦地跺着脚。“我说什么你都不高兴,小姐。上帝帮帮你吧,因为你太不公平了。你说我虐待我亲爱的妻子。不是那样。我从没有虐待过谁。你抗议说这个婚姻里没有爱情,我证明有爱情,结果你反而更生气了。你想要怎么样呢?你猜想她会不满意么?她得到我高兴得要命呢,她会履行好她的职责的。”
“她的职责!”阿博特小姐叫了起来,尽量用了最刻薄的语气。
“那还用说嘛,她知道我为什么跟她结婚。”
“为了让她完成莉莉娅没能做到的!做你的管家、你的奴隶、你——”她想说的话太激烈了,她说不出口。
“照顾小宝宝,那还用说嘛。”他说。
“小宝宝——?”她竟然忘了。
“这是一次英国式婚姻,”他骄傲地说,“我对钱不感兴趣。我是为了我儿子才娶她的。你没明白吗?”
“没有,”阿博特小姐说,完全被弄糊涂了。过了片刻,她醒过神来。“没有必要,卡莱拉先生。既然你已经厌倦了这孩子——”
以后每次回忆起来,她总认为多亏自己及时发现了错误。“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赶紧找补一句。
“我知道,”他谦恭有礼地回答,“啊,说外语(你意大利语说得多流畅啊)难免会有口误。”
她看着他的脸。显然他并没有讽刺的意思。
“你是说我们不可能总在一起,我和他。你说得对。怎么办呢?我请不起保姆,佩法塔又太粗野了。孩子病了,我都不敢让她碰他。偶尔要给孩子洗洗涮涮,谁来干呢?我。我喂他吃,照顾他的一切。我陪他一起睡觉,夜里哭闹的时候我哄他。只有我跟他说话,只有我给他唱歌。你这次可别冤枉人;我喜欢做这些事。可是(他的声音变得忧伤了)这些事情占了许多时间,而且根本不适合一个年轻小伙子。”
“确实不适合。”阿博特小姐说着,疲惫地闭上眼睛。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在增加难度。她真希望她不是这么疲倦,对于互相矛盾的印象不是这么敏感。她渴望拥有哈丽雅特那样的率直愚钝,或赫里顿太太那种冷漠无情的外交手腕。
“再来点红酒?”吉诺亲切地问。
“哦,不了,谢谢你!可是卡莱拉先生,婚姻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你就不能把事情解决得简单点?比如,你的亲戚——”
“恩波利!那我情愿让他在英国!”
“那就在英国——”
他笑了起来。
“你知道,他在那儿有个外婆——西奥波尔德太太。”
“这儿还有个奶奶呢。不,他虽然麻烦,但我必须让他跟我在一起。就连我爸爸妈妈我也不让。他们会把我们分开。”他解释道。
“怎么会?”
“他们会使我们的思想有分歧。”
她不说话了。这个残酷、狠毒的家伙也有着奇怪的精细之处。一个可怕的事实赤裸裸地横在她面前:坏人也有爱的能力,这使她的道德心感到不安了。她的责任是拯救这个孩子,使他免受恶劣影响的毒害,她仍然打算履行自己的职责。可是她内心不再有令人欣慰的高尚感。她面对的是比对错更重要的东西。
吉诺忘记了他们在谈话,他在被她唤起的本能的驱动下,溜达着进了屋子。“醒醒!”他大声对孩子说,似乎那是某个成年的朋友。然后抬起脚轻轻踩在孩子肚皮上。
阿博特小姐叫了起来,“哦,当心!”用这种方式叫醒小孩,她真是不习惯。
“他比我的靴子长不了多少,是不是?你相信吗,过些日子他自己的靴子就会这么大了?而且他还——”
“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他?”
他站在那里,一只脚踩在那个小小的身体上,突然陷入了沉思,内心充满渴望,希望儿子也像他一样,将来也有自己的儿子,充斥整个地球。这是一个男人所能产生的——如果产生的话——最强烈的渴望——比爱情或自己流芳百世的渴望更加强烈。所有的男人都吹嘘和扬言自己有这样的能力,但大多数人的心思却在另外的地方。也有一些人例外,他们懂得肉体和精神生命终会永远离他们而去。阿博特小姐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美德,却不能理解这一点,其实这种事情更多属于女性的理解范畴。当吉诺指指自己,又指指孩子,说“父亲——儿子”时,她还以为他是在哄孩子说话,脸上露出呆板的笑容。
孩子——第一个果实——醒来了,瞪眼看着她。吉诺没有跟他打招呼,继续阐述他的方针。
“这个女人完全会按我说的去做。她喜欢孩子。她爱干净,声音好听。她长得不漂亮,这一点我绝不能跟你说假话。但她正是我需要的人。”
孩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哦,当心点儿呀!”阿博特小姐哀求道,“你把他给挤着了。”
“没关系。如果他哭起来没声音,那你倒要害怕了。他以为我要给他洗澡呢,他想得对。”
“给他洗澡!”她叫了起来,“你?在这儿?”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新情况似乎彻底打碎了她全部的计划。她花了足足半小时巧妙疏通,义正词严地发起进攻。却没有吓坏敌人,也没有使他生气,甚至没有干扰他家庭生活中最微小的细节。
“我去了药房,”他继续说道,“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坐着,突然想起佩法塔一小时前烧了热水——看,就在那儿,用一个垫子盖着。我赶紧就离开了,他确实必须洗澡了。你一定要原谅我。这事儿再也不能耽搁了。”
“我耽误你的时间了。”她无奈地说。
他果断地走向凉廊,拿来一个很大的陶盆。盆里很脏,他用一块桌布掸了掸。然后他端来盛在铜壶里的热水,倒出来,再兑点凉水,又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肥皂。他抱起孩子,把雪茄咬在牙齿间,开始给孩子解开裹布。阿博特小姐转身要走。
“你为什么要走呢?请原谅我在我们谈话时给他洗澡。”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阿博特小姐说。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找到菲利普,承认自己一败涂地,请求他出面取得更好的进展。她咒骂自己的软弱,同时渴望暴露这种软弱,无需道歉或眼泪。
“哦,再待一会儿吧!”他喊道,“你还没有看见他呢。”
“我已经看够了,谢谢你。”
最后一块裹布滑落下来。他用两只手把那个不断踢蹬的青铜色小人儿举起来给她看。
“你抱抱他!”
她不肯碰那孩子。
“我必须现在就走。”她大声说;因为眼泪——不争气的眼泪——正拼命往眼睛里涌呢。
“谁会相信他妈妈是金发碧眼?他全身都是褐色——每一寸皮肤都是褐色。啊,可他多漂亮啊!他是我的,永远是我的。即使他恨我,他也是我的。他没法改变这一点,他是我创造的,我是他父亲。”
来不及离开了。她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来不及了。吉诺把儿子举起来贴向嘴唇时,她扭过脸去。这和美丽温馨的亲子画面相去太远了。这个男人很高贵,是自然的一部分,他在普通的爱情场景中不可能这样伟大。因为有一种奇妙的血脉关系把父母跟孩子捆绑在一起,然而——一个奇怪的、令人悲哀的反讽——这种关系却并没有把我们这些孩子与我们的父母捆绑在一起。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我们对于父母的爱,能报之以同等的爱而不是感恩,生活中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感伤和这么多的龌龊了,我们就会特别幸福。吉诺热烈拥抱儿子,阿博特小姐恭敬地移开目光——他们俩对自己的父母都不是很爱。
“我可以帮你给他洗澡吗?”她谦卑地问。
他一言不发地把儿子交给她,两人并排跪下来,挽起袖子。孩子已经不哭了,他的腿和胳膊因某种强烈的快乐而躁动不安。阿博特小姐对于清洗有着女性特有的喜爱——尤其当清洗的对象是人的时候。她多年在教区服务,积累了许多经验,很能理解小宝宝,吉诺很快就不再指点她,而只是对她连声道谢。
“你真是太好了,”他喃喃地说,“特别是还穿着这么漂亮的衣服。他已经差不多干净了。唉,我要花一个上午!真是想不到一个宝宝会有这么麻烦。佩法塔给他洗澡就像洗衣服一样,弄得他吱哇乱叫好几个小时。我的妻子应该轻手轻脚。啊,瞧他踢得多厉害!把水溅到你身上了吧?真对不起。”
“现在可以用软毛巾了。”阿博特小姐说,她为自己能帮上忙感到莫名的兴奋。
“没问题!没问题!”他好像很有把握地大步走向一个柜子。其实他并不知道软毛巾在哪里。他一般都是随手操起一件干的东西把宝宝擦干的。
“如果有粉也拿过来。”
他绝望地敲打自己的脑门。看样子家里的粉刚刚用完。
她牺牲了自己的干净手帕。他给她端了把椅子到凉廊上,朝西的凉廊仍然凉爽宜人。她坐在那里,身后是二十公里的风景,他把湿漉漉的孩子放在她的膝头。孩子散发着健康和美的光泽,像紫铜的器皿一样闪闪发光。如同贝利尼 放在母亲腿上的那个懒洋洋的孩子,如同西纽雷利 扔在大理石人行道上的那个蠕动的孩子,如同洛伦佐·迪·克莱蒂 恭敬但不够神圣地仔细放在花丛中的那个脑袋躺在一把金黄色稻草上的孩子。吉诺站在那里注视他们,然后,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在椅子边跪了下来,两只手交叉放在面前。
就在这样的时刻,菲利普进来了,看到的活脱脱是圣母和圣婴,还有捐出血脉的人。
“你们好!”他喊道,很高兴看到事情处于这样令人愉快的状态。
她没有跟他打招呼,而是颤巍巍地站起来,把孩子递给他的父亲。
“不,别着急走!”菲利普小声说,“我看到你的字条了。我没有生气。你说得很对。我真的需要你,我一个人根本办不到。”
她说不出话来,却用双手捂住嘴巴,如同一个突然感到十分痛苦的人。
“小姐,再待一会儿吧——你帮了这么大的忙。”
她突然哭了起来。
“怎么啦?”菲利普温和地问。
她想说话,没说出来,伤心痛哭着离去了。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一阵不约而同的冲动下他们一起跑到凉廊上,正好看见阿博特小姐消失在树丛中。
“怎么啦?”菲利普又问了一遍。没有回答,其实他也不需要回答。发生了某件奇怪的事情,他不相信自己能够弄懂。他要向阿博特小姐问个清楚,如果能问清的话。
“好了,谈你的正事吧。”吉诺困惑地叹了口气,说道。
“我们的正事——阿博特小姐已经跟你说过了。”
“没有。”
“但她肯定——”
“她是来谈事情的,但后来她忘记了,我也忘记了。”
最擅长把人错过的佩法塔,现在回来了,大声抱怨蒙特里亚诺太大、街道太错综复杂。吉诺叫她看着孩子。然后他递给菲利普一支雪茄,两人谈起正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