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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菲利普一向坚持认为,意大利只在盛夏才呈现其真实面貌,那时游客都已离去,它的灵魂在直射的阳光下苏醒过来。现在菲利普正好有机会看到最佳状态的意大利,他到蒂罗尔去接哈丽雅特时已经过了八月中旬。

他发现姐姐在海拔五千英尺高的云端,冻得骨头发冷,足吃足喝,百无聊赖,正巴不得被接走呢。

“把人家的计划都破坏了,”她一边挤干海绵里的水一边说,“不过这显然是我的责任。”

“妈妈把一切都跟你说了?”菲利普问。

“当然说了!妈妈给我写了一封特别漂亮的信。她叙述了她是怎么逐渐感觉到我们必须把那可怜的孩子从恶劣的环境里解救出来,她尝试着写了封信,可是没有成功——收到的只是言不由衷的客套话和虚假的恭维。于是她说,‘什么也比不上亲自给他施加影响——我没有办成的事,你和菲利普会成功的。’她还说,卡罗琳·阿博特表现得非常出色。”

菲利普表示赞同。

“卡罗琳的心情几乎和我们一样迫切。因为她了解那个男人。哦,他一定非常讨厌!天哪!我忘记把氨水装进箱子了!……这件事对卡罗琳来说是个可怕的教训,但我猜想这也是她的转折点。我还是愿意相信坏事能够变成好事。”

菲利普看不到会有什么好事,也看不到美。不过这趟旅行倒会有强烈的喜剧色彩,他不再有抵触情绪。他对旅行的一切漠不关心,只享受其中的幽默成分。那肯定很有意思。哈丽雅特被她母亲操纵着,赫里顿太太被阿博特小姐操纵着,吉诺被一张支票操纵着——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趣的呢?这次没有什么能使他烦恼了,他的多愁善感已烟消云散,他对家族名誉的担心也不复存在。他也许是木偶手中的木偶,但他非常清楚那些绳子的动向。

他们往山下行驶了十三个小时,河流越来越宽阔,山脉越来越稀少,植被在变化,人们不再容貌丑陋、喝啤酒,而开始变得外形美丽、喝红酒了。火车日出时在一片荒凉的冰川和旅馆间捎上他们,日落时才缓缓绕过维罗纳的城墙。

“他们说的炎热完全是无稽之谈,”乘车离开车站时菲利普说,“假设我们是来这里玩乐的,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快乐的呢?”

“那你听见过他们评论寒冷吗?”哈丽雅特不安地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冷。”

到了第二天,热浪袭击了他们,像一只手捂住嘴巴,就在他们步行去看朱丽叶的坟墓的时候。从那一刻起,一切都不对劲了。他们逃离了维罗纳。哈丽雅特的速写本被偷,箱子里那瓶氨水在祈祷书上碰碎了,把她的衣服染成斑驳的紫色。然后,凌晨四点经过曼图亚时,菲利普叫她看窗外维吉尔 的诞生地,没想到一粒煤灰飞进了她眼睛里,眼里进了煤灰的哈丽雅特情绪恶劣透了。他们在博洛尼亚逗留二十四小时,稍事休息。那天正赶上宗教节日,小孩子不分白天黑夜地吹着带哨儿的气球。“这是什么宗教啊!”哈丽雅特说。旅馆里臭烘烘的,两只小狗在她床上睡觉,而她卧室的窗户正对着一个钟楼,每隔一刻钟便对着昏昏欲睡的她敲钟致意。菲利普把他的手杖、短袜和旅行指南留在了博洛尼亚,哈丽雅特只留下了她的盥洗用品防水袋。第二天,他们跟一个晕车的孩子和一个怕热的女人一起穿越亚平宁山脉,那女人告诉他们,她以前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多的汗。“外国人是个肮脏的民族,”哈丽雅特说,“我不在乎有没有隧道。把窗户打开。”他打开窗户,又一粒煤灰飞进她眼里。到了佛罗伦萨,情况也没有好转。吃饭、走路,甚至做个填字游戏都会让他们俩汗流浃背。菲利普身体比较清瘦,也没那么认真,遭的罪就小些。哈丽雅特以前没来过佛罗伦萨,在八点到十一点之间,她像个受伤的动物一样徘徊在大街小巷,面对各种各样的艺术杰作心醉神迷。到买票去蒙特里亚诺时,两个人都情绪烦躁。

“单程还是往返?”他问。

“我单程,”哈丽雅特没好气地说,“我不会活着回来了。”

“你真可爱!”她弟弟说着,突然失去了控制。“等我们到了卡莱拉先生那里,你会有什么帮助!”

“怎么?”哈丽雅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海报间,说——“你还指望我迈进那个人的家门?”

“那你是干什么来了?做个点缀?”

“我来监督你履行职责。”

“噢,多谢了!”

“妈妈这么跟我说的。看在老天的分上,赶紧买票吧。那个怕热的女人又来了!她总是老脸皮厚地朝人鞠躬。”

“妈妈跟你说的,是吗?”菲利普愤怒地说,一边挣扎着买票,那个豁口太窄了,车票只能贴边儿塞出来给他。意大利真糟糕,佛罗伦萨火车站是糟糕的意大利的中心。但是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一切都是他的罪过。只要他内心多一点美德,就能使这片土地不再糟糕,而变得有趣。意大利是有魅力的,他对此坚信不疑。实实在在的魅力,就藏在那些海报、喧嚣和尘土的后面。他可以看到这点,在他们旅行时那片辽阔的蔚蓝天空里,在比冰冻还要更紧地抓住生命的白色平原上,在资源枯竭的阿尔诺地区,在颤巍巍耸立在山上的褐色城堡的废墟中。他可以看到那种魅力,尽管他头疼,皮肤刺痛,尽管他在这里像个木偶,尽管姐姐知道他是怎么上这里来的。去往蒙特里亚诺车站的一路上都令人不快。但是所有的一切——就连那种不适——也绝不平俗。

“人们住在城里面吗?”哈丽雅特问。他们已经下了火车,改乘马车,马车是从枯萎的树丛中钻出来的,给他们指明了他们的目的地。菲利普故意恼人地回答:“不是。”

“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哈丽雅特皱着眉头又问。

“城里有一家咖啡馆,一座监狱,一个剧院,一座教堂,还有围墙、有风景。”

“谢谢,我不需要。”哈丽雅特沉吟了一下说。

“没有人问你,小姐。有一位漂亮的年轻绅士问了莉莉娅,他额头上垂着鬈发,牙齿白得没有一点杂质。”随即他的态度一变。“可是,哈丽雅特,你在那个地方就看不到一点奇妙和诱人之处——一点也没有吗?”

“一点也没有。只觉得可怕。”

“这我知道。但是它很古老——非常非常古老。”

“美是唯一的试金石,”哈丽雅特说,“至少我给古建筑写生时你是这样对我说的——我想你当时是为了故意找别扭吧。”

“噢,我的话完全正确。可是另一方面——我也说不清——这里发生了这么多事——这里的人们生活得这么艰难、这么辉煌——我没法解释。”

“我就知道你没法解释。这时候开始发作你的意大利狂热症似乎不大合适。我还以为你已经痊愈了呢。能不能劳驾你告诉我你去了以后打算怎么做。我恳求你这次别再让人打个措手不及。”

“首先,哈丽雅特,我要把你安顿在意大利之星旅馆,那里舒适的环境适合你的性别和性情。然后我给自己沏一些茶。喝完了茶,我拿一本书到圣狄奥达塔教堂去读。那里总是很凉爽,空气新鲜。”

备受磨难的哈丽雅特叫了起来:“菲利普,我不聪明。你也知道,我不喜欢这种事。但是我知道什么是无礼。我知道什么是不好。”

“你的意思是——?”

“你!”她喊道,激动地在马车垫子上弹起落下,吓跑了所有的跳蚤。“如果一个男人杀害了一个女人,聪明又有什么用?”

“哈丽雅特,我很热。你指的是谁呢?”

“他。她。如果你不留神,他会谋害你的。我倒希望他这么做。”

“啧,啧,啧!你会发现一具尸体是很难处理的。”然后他努力让自己别再火上浇油。“我从心底里不喜欢那家伙,但我们知道他并没有谋害莉莉娅。莉莉娅在那封信里说了许多事,却一个字儿也没说到他残暴。”

“就是那家伙谋害了她。他做的那些事情——根本提都没法儿提——”

“只要想说,就肯定会提到那些事情。肯定会把那些事情放在恰当的位置上。他对妻子不忠,并不能说明他在各方面都绝对邪恶。”菲利普看着那座城市。它似乎也赞成他的话。

“这是最重要的试金石。对女人不知体贴的男人——”

“哦,别说了!把这话拿到小灶间里去吧。这根本不能算是最重要的试金石。意大利人从来就不会殷勤体贴。如果你为了这个谴责他,就要谴责整个民族。”

“我就谴责整个民族。”

“包括法国人?”

“包括法国人。”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愉快。”菲利普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是对哈丽雅特来说,事情很简单,虽然并不愉快,她又一次冲她弟弟发难。“劳驾,那孩子怎么办?你说了一大堆漂亮话,拿道德和宗教来消遣,可是孩子怎么办?你认为我是个傻瓜,但我今天一直在注意你,你一次也没有提到那孩子。你压根儿没有想到他。你不关心。菲利普!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你教人没法忍受。”

她说到做到,一路上再也没有开口。但是她的眼睛里闪着怒火和决绝。她不仅脾气乖张,还是一个正直、勇敢的女人。

菲利普承认她的指责是对的。他一点儿也不关心那个孩子。尽管如此,他还是打算履行自己的职责,并且很有把握取得成功。既然吉诺愿意为一千个里拉出卖妻子,他又怎会不愿意出卖孩子?这只是一桩商业交易。为什么要牵扯别的事情呢?他再次凝望那些尖塔,他和阿博特小姐一起乘车时也是这样凝望它们。但是这次他的思绪比较愉快,因为没有那样沉重的心事。他是怀着文明游客那样的心情接近目的地的。

其中一个尖塔像别的塔一样粗糙,顶上有个十字架——是圣狄奥达塔大圣堂的尖塔。狄奥达塔是中世纪的圣女,这座城市的守护神,她的身世中奇怪地混杂着温情和野蛮。她是那样圣洁,一生都仰面躺在她母亲家里,不吃,不玩,也不干活。魔鬼嫉妒这样的圣洁,以各种方式引诱她。把葡萄悬在她头顶上,给她看诱人的玩具,把柔软的枕头塞在她作痛的脑袋下面。一切都无济于事,他就当着她的面把她母亲绊倒,并扔到了楼下。然而圣女是那么圣洁,她没有去搀扶母亲,仍然仰面躺在那里,确保了她在天堂里的神座。她死的时候只有十五岁,这显示了每个女生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如果有谁认为她的生命没有实用价值,只需想想在波吉庞斯、圣吉米纳诺、沃尔特拉以及锡耶纳取得的胜利——都是通过她名字的魔力而取得的;只需看看那座在她坟墓上拔地而起的教堂。修建大理石门脸的宏伟计划始终没有实现,直到今天还是没有完工的褐色石头。至于教堂内部,乔托 曾被招来装饰中殿的墙壁。乔托来了——也就是说,他没有来,德国人的研究明确证实了这一点——但不管怎样,中殿里到处都是壁画,左侧耳堂的两个祈祷室、通向高坛的拱门也是这样,高坛上也有一些壁画片段。装饰到此为止,直到文艺复兴的全盛时期,一位伟大的画家来拜访他的朋友——蒙特里亚诺勋爵,为期几个星期。在宴会和谈论拉丁词源学和跳舞的间歇,他经常漫步到教堂,于是,在右侧第五间祈祷室里他画了两幅壁画,主题是圣狄奥达塔的死亡和安葬。所以旅行指南在这个地方标了一颗星。

跟圣狄奥达塔做伴,比跟哈丽雅特在一起舒服,她让菲利普沉醉于愉快的梦境,直到马车驶近了旅馆。人们都在睡觉,这个钟点,只有傻瓜还在活动。就连乞丐也不见踪影。马车夫把他们的包放在过道里——几件重行李已经寄存在了车站——然后就溜达过去,找到老板娘的房间,把她叫醒,带她过来见他们。

这时,哈丽雅特发出一个单音:“去!”

“去哪儿?”菲利普问,一边朝摇摇摆摆走下楼梯的老板娘鞠了个躬。

“找那个意大利人。去。”

“Buona sera,signora padrona. Si ritorna volontieri a Monteriano! ”(别傻了。我现在不去。而且,你挡着道儿了。)“Vorrei due camere —”

“去。现在就去。马上去。我再也受不了啦。去!”

“我他妈的就不去。我想喝茶。”

“你尽管骂吧!”她嚷道,“亵渎!辱骂!但你要明白,我可是认真的。”

“哈丽雅特,别演戏了,或者演得高明一些。”

“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领回那孩子,不是为了别的。我不能忍受这样轻率、懈怠,谈论绘画和教堂。想想妈妈吧。她是为了这些才派你来的吗?”

“想想妈妈,别叉着腿站在楼梯上。让马车夫和老板娘下来,让我上去挑选房间。”

“就不。”

“哈丽雅特,你疯了吗?”

“随你怎么说。你不去见那个意大利人,就别想上来。”

“La signorina si sente male, ”菲利普说,“È il sole.

“Poveretta! ”老板娘和马车夫感叹道。

“别管我!”哈丽雅特转脸朝他们嚷道,“我才不在乎你们这帮人呢。我是英国人,他要不去找那孩子,你们别想下来,他也别想上去。”

“La prego—piano—piano—c'è un'altra sigorina che dorme—

“我们恐怕会因为喧哗而被捕的,哈丽雅特。你难道一点儿也不觉得荒唐可笑吗?”

哈丽雅特不觉得,所以才能做到这样强悍。她在马车里就策划好了这一幕,没有什么能够阻碍她。对前面的恶语咒骂和后面的好言相劝,她一概不理不睬。她堵住楼梯两端,像了不起的贺雷修斯 那样,谁也不知道她会在那里站多久。这时,被他们吵醒的那位年轻女子打开卧室的门,来到楼梯平台上——是阿博特小姐。

菲利普第一个清楚的感觉是愤怒。被母亲操纵,被姐姐威胁,已经让他忍无可忍。第三位女性的介入使他突然失态,再也顾不上礼貌。他要把他认为的事情来龙去脉统统说出来。可是没等他这么做,哈丽雅特也看见了阿博特小姐,发出一声喜悦的尖叫。

“卡罗琳,竟然是你在这里!”她不顾炎热,三步两步冲上楼去,亲热地吻着她的朋友。

菲利普灵机一动。“哈丽雅特,你肯定有许多话要对阿博特小姐讲,她也有许多话要对你讲。这样吧,我就按你的建议,去拜访一下卡莱拉先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博特小姐发出点声音,像是问候,又像是表示惊恐。菲利普没有作答,也没有朝她走近。他甚至没有付钱给马车夫,就逃也似的来到街上。

“互相咬去吧!”他嚷道,一边冲旅馆门口打着手势。“哈丽雅特,教训教训她!让她别管我们的事。卡罗琳,教训教训她!教她识点好歹。教训吧,女士们,互相教训吧!”

那些望着他的人都觉得很有意思,但并没有认为他是疯了。这种对话结果在意大利并不陌生。

他努力去想这件事多么有趣,然而不行——阿博特小姐的出现直接影响到他的心情。要么是她怀疑他不诚实,要么是她自己不诚实。他倾向于后一种猜测。说不定她已经见过吉诺,已经跟吉诺一起精心策划了羞辱赫里顿一家的办法。说不定吉诺为了闹着玩儿,把孩子便宜卖给了她。这种玩笑对吉诺是有吸引力的。菲利普仍然记得他上次白跑一趟时吉诺的大笑,以及吉诺怎样粗野地把他推倒在床上。阿博特小姐的出现,不管意味着什么,肯定是把喜剧效果破坏了。她不会做什么好玩的事。

他思忖着这些,不觉已经穿过小城,来到了另一边。“卡莱拉先生住在哪里?”他问海关官员。

“我领你去。”一个小姑娘从院子里跑出来,意大利的孩子都是这样。

“她会领你去的,”海关官员说,点点头消除他的疑虑。“跟着她,一直跟着她,你不会吃亏的。她是个可靠的向导。

菲利普很清楚这些亲戚:他们在半岛上支系蔓生,错综复杂。

“你知道卡莱拉先生是不是在家呀?”他问她。

她刚看见他走进家门。菲利普点点头。这次他期待面谈:这将是跟一个智力平平的男人的一次智力角逐。阿博特小姐想干什么?那是他要弄清楚的事情之一。她在那里摆平哈丽雅特,他则来把吉诺摆平。他像个外交家一样,脚步轻盈地跟着海关官员的亲戚。

他跟着她并没走多久,这里已是沃尔特拉大门,那房子就在对面。只用了半分钟,他们就磕磕绊绊地走过那条羊肠小道,来到唯一行得通的入口处。菲利普笑了,一半是想到莉莉娅居然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一半是对胜利胸有成竹。就在这时,海关官员的亲戚扯着嗓门喊了一声。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答。然后高高的凉廊上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是佩法塔。”小姑娘说。

“我想见卡莱拉先生。”菲利普大声说。

“出去了!”

“出去了。”小姑娘得意地学说一句。

“那你干吗说他在家?”他气得恨不能把她掐死。他是运足了气来面谈的——火气和锐气掌握得恰到好处:情绪激昂,头脑冷静。可是在蒙特里亚诺什么事都不会对劲儿。“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大声问佩法塔。真是太糟糕了。

她不知道。他出门办事,今晚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他去波吉庞斯了。

听到这个词,小姑娘把手指捂在鼻子上,朝着平原的方向挥动,嘴里唱着歌,就像她的女祖先七百多年前唱的那样——

Poggibonizzi,fatti in là,

Che Monteriano si fa città!

然后她问菲利普要半个便士。那年春天,一个喜欢历史的德国女士给过她一个便士呢。

“我要留个短信。”菲利普大声说。

“佩法塔去拿她的篮子了,”小姑娘说,“她回来就会把篮子放下来——这样。你把你的名片放进去。然后她就把篮子再吊上去——这样。用这种办法——”

佩法塔回来时,菲利普又想起要打听一下那个孩子。这比找篮子花的时间更长。菲利普站在夕阳里不停地出汗,拼命不去闻阴沟里发出的气味,不让小姑娘再唱诽谤波吉庞斯的歌。他身边的橄榄树上挂着一星期——很可能一个月——没洗的衣服。多么难看的小圆点女衬衫!他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接着他想起这衣服是莉莉娅的,是她为了在沙士顿“骑马”而买的,后来带到了意大利,因为“在意大利做什么都行”。他曾经指责过她的感情用事。

“漂亮得像天使一样!”佩法塔大声喊道,手里举着个东西,肯定是莉莉娅的小宝宝。“可是我在跟谁说话呢?”

“谢谢——这是我的名片。”他在上面写了些字,很有礼貌地请求吉诺第二天上午会面。可是在把名片放进篮子、暴露自己的身份之前,他希望弄清楚一件事。“最近是不是有一位年轻女人来访——一位年轻的英国女人?”

佩法塔请他再说一遍:她耳朵有点背。

“一位年轻女人——脸色苍白,个子很高。”

她没听明白。

“年轻女人!”

“佩法塔不愿听见的时候就装聋。”海关官员的亲戚说。最后,菲利普承认她确实有此怪癖,便离开了。他在沃尔特拉大门那儿给那讨厌的孩子付清了账。她得到了两个角子,很不开心,一半是因为给得太多,另一半是因为他给钱时显得不大高兴。他从小姑娘的父亲和那些亲戚身旁经过时,发现他们在互相眨巴眼睛。蒙特里亚诺似乎在集体密谋要出他的洋相。他觉得疲倦、焦虑和迷惑,什么也搞不清,只知道自己已失去耐心。在这种情绪下他回到意大利之星旅馆,正往楼上走,阿博特小姐突然从二楼餐厅冒出来,神秘兮兮地冲他招手。

“我想去给自己沏点茶喝。”他说,手仍然搭在楼梯栏杆上。

“拜托了——”

于是他跟她走进餐厅,关上了门。

“你也看到了,”她开口说道,“哈丽雅特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什么都不知道。那家伙出门了。”

“那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他朝她露出一个苦笑。就像他以前注意到的一样,她搪塞得不错。“他出门了。你会发现我一无所知,就像你什么都不让哈丽雅特知道一样。”

“什么意思?求求你,赫里顿先生,不要故弄玄虚。没有时间了,哈丽雅特随时都会下楼来,而我们还没有商定用什么态度对待她。沙士顿不一样,在那里我们必须顾及脸面。而在这里,我们必须实话实说,我想我可以相信你会做到这点。不然我们永远没法儿开诚布公。”

“劳驾,让我们开诚布公吧,”菲利普说着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请允许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以什么身份到蒙特里亚诺来的——是奸细还是叛徒?”

“奸细!”她毫不迟疑地回答。她说话时站在那扇哥特式的小窗前——旅馆曾经是座宫殿——用手指划过那些弧形的装饰线条,似乎觉得它们优美、奇异。“奸细,”她又说了一遍,因为菲利普一下子就弄清她的罪行反而不知所措,回答不出一句话来。“你母亲一直采取可耻的行为。她压根儿不想要那个孩子,这倒无可厚非,但她又那么傲气,不肯让孩子归我。她想方设法把事情搅黄。她并没有把一切都告诉你,对哈丽雅特更是什么也没说。她到处撒谎,到处欺骗。我不能相信你的母亲。所以我独自来到这里——穿过整个欧洲,谁都不知道。我父亲以为我在诺曼底——我来就是为了监视赫里顿太太。不要争辩!”因为菲利普几乎是习惯性地开始指责她的无礼。“如果你来这里是为了得到孩子,我会帮你;如果你是为了把事情搅黄,我就把孩子弄到手。”

“我是没希望让你相信我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但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得到孩子,即使付出全部也在所不惜。我母亲在钱上没有设定限度。我来这里是执行她的指示。我想你会赞成这些指示的,实际上是你口授了它们。我是不赞成的,它们太荒唐了。”

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她不太在意他说的话。她一心只想把孩子从蒙特里亚诺带走。

“哈丽雅特也是执行你的指示,”他继续说,“不过她是赞成的,她并不知道这些指示出自于你。我想,阿博特小姐,这支救援小组最好由你全面负责。我已经请求明天上午跟卡莱拉先生面谈。你同意吧?”

她又点点头。

“我是否能知道你跟他面谈的详情?它们或许对我会有帮助。”

他是随口说的。让他高兴的是,她突然崩溃了。她的手从窗户上落下,脸红红的,并不只是因为夕阳的映照。

“我跟他面谈——你是怎么知道的?”

“佩法塔说的,如果你有兴趣。”

“佩法塔是谁?”

“应该是放你进去的那个人吧。”

“进哪儿?”

“进卡莱拉先生的家。”

“赫里顿先生!”她激动地嚷了起来,“你怎么能相信她的话?难道你认为,我明知道那男人是什么货色,还会迈进他的家门吗?对一位女士来说什么合适什么不合适,我认为你的看法很奇怪。我听说你想让哈丽雅特去。她很得体地拒绝了。十八个月前,我恐怕会做出这种事来。但我相信我现在懂得怎么行为做事了。”

菲利普开始发现有两个阿博特小姐——一个阿博特小姐可以只身一人来到蒙特里亚诺,另一个阿博特小姐到了吉诺家门口却不能迈步而入。这真是个很有趣的发现。究竟哪个阿博特小姐会对他的下一个举动做出回应呢?

“我大概是误会佩法塔的意思了。那你是在哪里跟他面谈的呢?”

“不算面谈——很偶然的——非常抱歉——我本来打算让你有机会先见到他的。不过这都怪你。你晚到了一天。你应该昨天到这里的。我昨天就来了,没找到你,就去了城堡——你知道那个家庭菜园,他们放人进去,有个梯子通向一座破败的塔楼,可以站在那里俯瞰所有其他尖塔、平原还有群山。”

“对,对,我知道那座城堡。我跟你说过。”

“傍晚,我上去看日落,因为没有什么事可做。他就在菜园子里:那园子属于他的一个朋友。”

“然后你们就交谈了。”

“我觉得很尴尬。但我不得不说话:他似乎逼着我说话。他以为我是作为游客来这里的,现在还这么认为。他态度倒很温和,我想我最好也表现得温和一些。”

“你们谈了些什么?”

“谈天气——他说明天傍晚要下雨——谈别的城市,英国,谈我自己,还谈了谈你,他居然还提到莉莉娅。真是太令人恶心了,他假称他爱莉莉娅,还提出带我去看莉莉娅的坟——那个被他谋害的女人的坟!”

“我亲爱的阿博特小姐,他不是个杀人犯。我一直在向哈丽雅特灌输这个观点。等你像我一样了解意大利人,就会明白他对你说的话全都是发自内心的。意大利人本质上是很戏剧化的。他们把死亡和爱情都看作演戏。他目前肯定让自己相信他的表演很精彩,无论是作为丈夫还是作为鳏夫。”

“你也许是对的,”阿博特小姐说,第一次受了触动。“我试着做了个铺垫,就是说——暗示他的表现不那么完美——唉,根本没用。他听不懂,也不愿听懂。”

想到阿博特小姐以教区长助理的态度在城堡上走近吉诺,菲利普就忍不住发笑。他恢复了好情绪,放声大笑起来。

“哈丽雅特会说他没有一点罪恶感。”

“恐怕哈丽雅特说得对呢。”

“如果是这样,那他也许并没有罪。”

阿博特小姐可不会鼓励这种轻率。“我知道他做了什么,”她说。“他怎么说、怎么想是不重要的。”

菲利普为她的简单粗暴而发笑。“不过,我倒很想听听他是怎么说起我的。他是不是打算友好地欢迎我?”

“噢,不,不是那样。我压根儿没有对他说你和哈丽雅特要来。如果你愿意,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只是问到你,希望十八个月前他没有对你太失礼。”

“这家伙对小事情倒记得蛮清楚!”他说着转过身去,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脸。他脸上满是喜悦。一句道歉的话,在十八个月前或许教人无法忍受,现在却显得亲切而宜人。

她不肯放过这个话题。“你当时可不认为这是一件小事哟。你跟我说他对你动了手。”

“我情绪失去了控制。”菲利普轻描淡写地说。他知道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这句小小的客气话改变了他的心情。“他真的——他究竟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很难过——口气很愉快,意大利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这样。但他一次也没提到那孩子。”

世界突然正过来了,那孩子还有什么要紧?菲利普笑了,他为自己的笑而震惊,便又笑了笑。因为浪漫又回到了意大利,意大利没有无赖,它自古以来就美丽、谦恭、可爱。阿博特小姐——尽管笨拙、不守常规,也有她的美丽之处。她真正关注生活,努力过好每一天。还有哈丽雅特——就连哈丽雅特也在努力。

菲利普的这种可喜的转变,并非缘自什么可喜的事由,因此恐怕会惹来老于世故者的嘲笑。可是天使和其他有见识的人会恭敬地接受这种变化,并且把它写下来。

“日落时从城堡上看风景(小费很低)最美。”他喃喃地说,更多是自言自语。

“他一次也没有提到那孩子。”阿博特小姐又说了一遍。但她已经回到窗前,又用手指拂过那些优美的弧线。他默默地注视着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被她所吸引。她真是一种最奇怪的混合体。

“从城堡上看风景——难道不美吗?”

“这里什么不美呢?”她柔声回答,接着又补了一句,“真希望我是哈丽雅特。”她给这句话赋予不同寻常的含义。

“因为哈丽雅特——?”

她不肯再往下说了,但他相信她已经对生活的复杂性表示了敬意。对她来说,出这趟远门不管怎样都是既不轻松也不愉快的。美,恶,魅力,粗俗,神秘——她也无奈地承认了这种纠结和混乱。“赫里顿先生——快过来——看看这个!”她突然打破沉默,她的声音使他吃了一惊。

她把一堆盘子从哥特式窗户上挪开,两人一起探身窗外。就在对面很近的地方,一座巨大的尖塔挤在那些寒酸的房子中间,巍然耸立。这是你的尖塔:你在它和旅馆之间设置一道路障,暂时阻隔了交通。在更远的地方,教堂外的街道上行人稀少,你的亲戚梅利和卡波奇也做了同样的事。他们控制广场,你控制锡耶纳大门。谁也不能从这两处进来,不然便会遭遇弓箭、石弩或希腊火 ,被立即击毙。不过,必须留意后面卧室的窗户。因为它们受到阿多布兰德斯齐尖塔的威胁,过去,利箭曾颤巍巍地扎在脸盆架上。警惕这些窗户,以免一三三八年二月的事情重新发生,当时旅馆后面遭到偷袭,你最亲爱的朋友——你隐隐约约辨认出是他——被人从楼上朝你扔来。

“它一直通到天上,”菲利普说,“通到另外的地方。”尖塔的最高处在阳光下璀璨夺目,底部却陷在阴影中,上面贴满了海报。“这难道就是小城的象征?”

她没有表现出听懂了他的话。但他们仍然并肩站在窗口,因为这里比较凉爽,令人心旷神怡。菲利普发现这位同伴身上有一种他在英国时没有注意到的优雅和精致。她极端褊狭,但她在大事情上的悟性使她的褊狭有一种令人爱恋的魅力。他并没有疑心自己也变得更加优雅。我们的虚荣心使我们认为自己的性格是恒定的,不愿意承认它们有所改变,即使是往好的方向改变。

市民们在晚饭前出来散散步。有些人站在那里端详贴在塔上的海报。

“那该不是一张歌剧海报吧?”阿博特小姐说。

菲利普戴上他的夹鼻眼镜。“《拉美摩尔的露契亚》,多尼采蒂大师 的作品。无与伦比的演出。就在今晚。”

“可是有歌剧院吗?就在这里?”

“啊,有的。这些人知道该怎么生活。他们宁可要个坏东西,也比什么都没有强。所以他们逐渐拥有了这么多好东西。不管今晚的演出多么糟糕,它肯定是生动活泼的。意大利人不会像那些混蛋德国人那样默默无声地喜爱音乐。观众也参与其中——有时候还更投入。”

“我们能去吗?”

他转向她,态度倒并非不友好。“但我们是来这里拯救一个孩子的!”

他懊恼自己说了这句话。她脸上的喜悦和轻快一下子消失了,又变成了沙士顿的阿博特小姐——善良,哦,毫无疑问是善良的,然而极度乏味。乏味和悔恨,结合在一起真要命,他徒劳地反抗着,突然间餐厅的门却开了。

他们做贼心虚地惊跳起来,就好像刚才是在调情。他们的面谈有了这样意想不到的发展。愤怒、怀疑、固执的道德观——最后所有这些都变成了互相之间,以及对这个接纳了他们的城市的良好祝愿。现在哈丽雅特来了——刻薄,顽固,庞大;在英国是怎么样,在意大利还是怎么样——从不改变她的性情,只在无奈时勉强改变她的心理气氛。

然而即使哈丽雅特也是个人,喝了点茶后就更有人情味儿了。她没有因吉诺不在家而责怪菲利普,换了平常可能就理直气壮地这么做了。她对阿博特小姐也客气有加,一遍遍地惊呼卡罗琳的到来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巧合。卡罗琳没有反驳她。

“你明天上午十点钟见他,菲利普。对了,别忘了空白支票。花一小时谈事。不行,意大利人太磨蹭,那就两小时吧。十二点,午饭。然后——然后就没什么了,晚上乘车离开。我可以把孩子一直照顾到佛罗伦萨——”

“我的好姐姐哟,你可不能这么安排。两小时买一副手套都不够,更别说一个孩子了。”

“那就三小时,四小时,或者让他学一学英国方式。到了佛罗伦萨,我们请个保姆——”

“可是,哈丽雅特,”阿博特小姐说,“如果他一开始就拒绝了呢?”

“我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哈丽雅特盛气凌人地说,“我跟老板娘说了,菲利普和我只住一个晚上,到时候就得走人。”

“这倒没什么不妥,但我跟你说过,我认为我在城堡上遇见的那个男人很古怪,很难对付。”

“他对女士傲慢无礼,这我们知道。但相信我弟弟能让他明白事理。菲利普,你见到的那个女人会把孩子抱到旅馆来。当然啦,你肯定要付她点儿小费。如果可能的话,争取把可怜的莉莉娅的银镯子拿回来。它们又漂亮、又素净,留给艾玛正合适。还有一个雕花木匣子,是我借给她——借给她,不是送给她——让她装手帕的。倒不值什么钱,但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别去讨要,但如果你看见它放在什么地方,就提出——”

“不,哈丽雅特,我们只争取要那个孩子,不管别的。我答应明天就去办,并且按你的意思去办。可是今晚大家都累了,需要换个话题。我们想消遣消遣。我们想去看戏。”

“在这里看戏?在这种时候?”

“那个重要的交涉悬而未决,我们恐怕很难尽情消遣。”阿博特小姐说着,不安地看了菲利普一眼。

他没有出卖她,而是说:“那你认为应该整晚上坐在这里、心里越来越紧张?”

他姐姐摇了摇头。“妈妈不会赞成的。太不合适了——简直是鲁莽。而且,外国的剧院名声糟透了。你不记得《教会之家报》上的那些来信了吗?”

“但这是一出歌剧——《拉美摩尔的露契亚》——司各特爵士 ——经典之作,你知道的。”

哈丽雅特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当然啦,听音乐的机会少得可怜。它肯定糟糕透顶,但总比整晚上坐着发呆强啊。我们没有书,我的钩针织品也留在佛罗伦萨了。”

“很好。阿博特小姐,你也一起去吧?”

“谢谢你的好意,赫里顿先生。应该说我会很喜欢,但是——请原谅我提出这点——我认为我们不应该买便宜的座票。”

“天哪!”哈丽雅特喊了起来,“我还真没想到这一点。我们很可能为了省钱,就坐在那些最可怕的人中间。我总是忘记这里是意大利。”

“不幸的是,我没有晚礼服,如果座位——”

“噢,没关系的,”菲利普笑吟吟地看着这两位大惊小怪、一丝不苟的女性同胞,说道,“我们就这么去,尽量买最好的票。蒙特里亚诺不太拘泥于形式。”

于是,这充满了决心、计划、惊吓、斗争、胜利、失败、休战的紧张一天,最后以歌剧收场了。阿博特小姐和哈丽雅特都有点面带愧色。她们想到了沙士顿的朋友们,那些人还以为她们此刻正与邪恶力量作顽强斗争呢。如果赫里顿太太、艾玛或小灶间的牧师看到救援小组在执行任务的第一天出现在了娱乐场所,他们会怎么说呢?菲利普也对自己想去看戏感到惊讶。他开始发现他在蒙特里亚诺待得很愉快,尽管两位同伴有点磨人,尽管他偶尔跟自己闹点别扭。

他许多年前到过这家剧院,当时正在上演《卡洛的姨妈》。后来剧院被装修一新,以甜菜和番茄的色彩为主,在许多方面给小城增了光。乐池扩大了,有些包厢装了赤褐色的帘子,而且每个包厢上都悬挂一个很大的牌子,仔细地加了边框,印着包厢的号码。舞台上还有一个垂幕,展示出粉红色和黛紫色的风景,其间有许多衣裙薄如蝉翼的女郎,还有两个女郎躺在舞台前部,托住一只惨白色的大钟。整个效果这么令人眼花缭乱、这么吓人,菲利普克制不住地叫出声来。意大利的低俗品位中有一种庄严的东西。它不是孤陋寡闻的乡村的低俗品位,没有英国那种神经质的庸俗,也没有德国那种盲目的庸俗。它观察到美,并愿意把美传递出去。它获得了美的信任。蒙特里亚诺的这座小小剧院神气活现,大摇大摆,不比任何地方差,这些托着大钟的女郎可以冲着西斯廷教堂天花板上的青年男子点头致意。

菲利普试着订个包厢,但最好的包厢已被订光:这是一场相当盛大的演出,他只好满足于前排座位。哈丽雅特带着偏见,烦躁不安。阿博特小姐倒是一副好脾气,不住地夸这夸那,她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带漂亮衣服。

“就这样挺好的。”菲利普说,为她不常有的虚荣感到好笑。

“是啊,我知道,可是收拾漂亮衣服跟收拾难看衣服一样容易。我们没有必要穿得怪怪的来到意大利。”

这次他没有回答。“但我们是来这里救一个孩子的。”因为他看到了一幅迷人的画面,他许多年没有看到这么迷人的画面了——一座火红色的剧院;剧院外面,是尖塔、黑色的大门、中世纪的城墙;墙外是星光下的橄榄树、蜿蜒曲折的白色小路、萤火虫,以及未被惊扰的尘埃。而在这一切的中央,阿博特小姐后悔不该打扮得怪怪的来到这里。她的话不错。毫无疑问,她说的话没有错。面对这个神圣的场所,这个刻板、固执的女人也变得轻松随意了。

“你不喜欢吗?”他问她。

“喜欢得要命。”通过这种毫无掩饰的交流,他们使对方相信浪漫是存在的。

与此同时,哈丽雅特一直看着垂幕不祥地咳嗽,垂幕从黑木地板上升起,雇来的苏格兰人齐声合唱。观众也敲打拍子,跟着旋律摇摆,像风中的玉米秆。哈丽雅特虽然不喜欢音乐,却知道怎么去听。她尖刻地说了声,“嘘!”

“闭嘴。”她弟弟说。

“我们必须从一开始就坚持自己的意见。他们都在说话。”

“是挺烦人的,”阿博特小姐喃喃地说,“但也许我们不应该干涉。”

哈丽雅特摇摇头,又发出“嘘”声。人们安静下来,并不是因为知道不该在合唱的时候说话,而是因为他们天性对客人比较礼貌。一时间,她维持了整个剧院的纪律,可以得意地冲弟弟微笑了。

她的成功惹恼了菲利普。他领会意大利歌剧的精髓——目的不是制造幻觉,而是娱乐——他可不愿意这场盛大的晚会变成祷告会。不过,包厢很快就坐满了,哈丽雅特的威力不复存在。亲朋好友隔着整个观众席打招呼。乐池里的人朝合唱队里的儿子或兄弟大呼小叫,告诉他们唱得有多棒。当露契亚出现在喷泉旁时,人们更是大声喝彩,高呼:“欢迎来到蒙特里亚诺!”

“可笑的家伙!”哈丽雅特说,在她的座位上坐定了。

“哎呀,这可是亚平宁山脉最走红的名人啊,”菲利普大声说,“她以前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

“哎哟!别说了。她肯定特别粗俗。我想这里肯定比隧道里还要糟糕。我们真是不该——”

露契亚唱了起来,全场有片刻的安静。她身材粗壮,模样丑陋,但她的声音仍然优美悦耳,她唱的时候,剧场观众像一窝快乐的蜜蜂一样嗡嗡不绝。她在唱花腔女高音的整个过程中,剧场里一直长吁短叹,她的最高音则完全被观众异口同声的欢叫淹没。

歌剧继续进行。歌手从观众中获取灵感,两个六重唱乐队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阿博特小姐沉浸在现场的氛围中。她也说话、大笑、鼓掌、欢呼,为美的存在而喜不自禁。至于菲利普呢,他忘记了他的任务,忘记了自己是谁。他甚至也不是一个热情的游客了,他始终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这里就是他的家。

哈丽雅特像包法利夫人在一个更加著名的场景中那样,努力跟上剧情。偶尔她用胳膊肘捅捅同伴,问他们司各特爵士是怎么搞的。她板着脸望望周围。观众们的声音像是喝醉了酒,就连滴酒不沾的卡罗琳也在古怪地摇摆身子。激动的狂热浪潮,起因其实微不足道,却能一下子席卷整个剧场。露契亚一袭白衣,倒很符合她心神混乱的状态,她突然挽起飘逸的长发,向观众鞠躬致谢。这时,从舞台后面——她假装没有看见——上来一个类似竹子晾衣架的东西,上面绑满了花束。难看极了,大部分花都是假的。露契亚知道这点,观众们也知道,他们都知道这个晾衣架是一件舞台道具,为了让演出年复一年地进行下去。但它还是调动起了最狂热的激情。露契亚又惊又喜地尖叫一声,拥抱那个怪物,抽出一两枝可用的花朵,贴到唇边,然后扔给她的崇拜者。他们又扔回去,一边发出旋律优美的高喊,靠近舞台的包厢里的一个小男孩抓过他姐姐的康乃馨献了上去。“亲爱的!”歌唱家喊道。她冲到小男孩面前吻了吻他。喧闹声简直震耳欲聋。“安静!安静!”后排许多年迈的绅士喊道。“让妙人儿继续!”可是旁边包厢的那些年轻人乞求露契亚把她的情谊也传达给他们。她以一个幽默而意味深长的姿势拒绝了。其中一个年轻人朝她扔了个花束。她用脚踏住,然后,在观众们起哄声的鼓励下,她捡起花束,扔了下来。哈丽雅特总是最倒霉的。花束不偏不倚砸在她的胸口,从里头掉出一封小小的情书,落在她的膝头。

“居然还说这是经典!”她喊了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简直不成体统!菲利普!快带我出去。”

“这是谁的?”她弟弟一手举着花束,一手举着情书,大声问道,“这是谁的?”

全场观众哗然,有一个包厢更是格外骚动,似乎有谁被硬拖到了前面。哈丽雅特顺着通道往前走,强迫阿博特小姐跟着她。菲利普走在最后,一边仍然大笑着问道:“这是谁的?”他已经如痴如醉。激动、疲劳和快乐全都袭上他的大脑。

“左边!”人们大喊,“情郎在左边。”

他抛下两位女士,撒腿朝那个包厢跑去。一个年轻人俯身探在栏杆上。菲利普把花束和情书举起来递给了他。随即他的两只手被亲热地抓住了。这一切显得那么自然。

“你为什么不写信来?”那个年轻人喊道。“你为什么要给我个突然袭击?”

“噢,我写了,”菲利普兴高采烈地说,“我今天下午留了个字条。”

“安静!安静!”观众们已经热闹够了,大声喊道,“让妙人儿继续。”阿博特小姐和哈丽雅特已经不见了。

“不!不!”年轻人嚷着,“我不能再让你逃走了。”因为菲利普正无力地试图挣脱他的双手。那些令人愉快的年轻人从包厢里探下身子,邀请他进去。

“吉诺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

“朋友?”吉诺大声说,“亲戚!弟弟!菲利普兄弟,大老远的从英国赶来,也没写信。”

“我留了个字条。”

观众们开始发出不满的嘘声。

“进来吧。”

“谢谢你们——女士们——没时间了——”

紧接着,他就被人拉着手臂荡了起来。再紧接着,他就越过栏杆进了包厢。指挥看到这个意外插曲已经结束,便举起了指挥棒。剧场里安静下来,拉美摩尔的露契亚又开始咏唱她的疯狂和死亡之歌。

菲利普已经压低声音跟那些拉他进包厢的快乐青年作了介绍——他们或许是商人的儿子,医学院的学生,律师事务所的职员,或另一些牙医的儿子。在意大利永远弄不清谁是谁。那晚的贵宾是一位列兵。此刻他与菲利普一起分享这份荣誉。两人必须并排站在前面,互相恭维,吉诺充当东道主,殷勤备至,却是亲切的、令人愉快的。菲利普对于自己制造的这种混乱局面大概会感到一阵恐慌。但这种恐慌会过去的,而他又会被那些友好而快乐的声音、被那永远不枯燥的笑声,被轻轻搂住他后背的手臂所迷惑。

直到演出快要结束、爱德加多在祖坟间放声歌唱时,他才得以脱身。他的新朋友们希望明天晚上在加里波第咖啡馆看见他。他答应了,后来才想起如果按照哈丽雅特的计划,他那会儿已经离开蒙特里亚诺了。“那就十点,”他对吉诺说,“我想单独跟你谈谈,十点。”

“没问题!”对方大笑着说。

他回去的时候,阿博特小姐还在等他,哈丽雅特似乎直接上床睡觉了。

“那是他,对吗?”她问。

“是吧。”

“你大概什么事也没解决吧?”

“啊,没有,怎么可能呢?事实上——啊,当时我也措手不及,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没有理由不把事情办得愉快一些。他是个特别可爱的人,他那些朋友也是。我现在是他的朋友了——他失散已久的兄弟。有什么不妥吗?告诉你,阿博特小姐,对英国来说是一件事,对意大利来说就成了另一件事。我们制订计划,在道德方面高高在上。到了这里,才发现我们有多傻,因为事情自己就在轻轻松松地进行。天哪,怎样的一个夜晚!你以前看见过真正黛紫色的天空和真正银光闪闪的星星吗?啊,就像我刚才说的,根本用不着担心,他不是个粗鲁的父亲。他其实像我一样并不特别想要这个孩子。他一直在捉弄我亲爱的母亲——就像十八个月前捉弄我一样,而我已经原谅了他。哦,可他真有幽默感啊!”

阿博特小姐也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她确实不记得以前见过这样的天空、这样的星星。她的脑袋里也灌满了音乐,那天夜里,当她打开窗户,温暖、芳香的空气便灌满了她的房间。她从里到外都沐浴着美,快乐得无法安眠。她曾经有过这样快乐的时候吗?有过的,有过一次,也在这里,三月的一个夜晚,那个晚上吉诺和莉莉娅把相爱的消息告诉了她——她此刻赶来消除的就是那个晚上的罪恶。

她突然羞愧地叫了一声。“这个时间——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事情”——然后她开始遏制自己的快乐,知道这快乐是有罪的。她来这里,是为了与这个地方抗争,为了拯救一个到目前为止仍然无辜的小小灵魂。她来这里,是为了捍卫一个英国家庭的道德、纯洁和神圣的生活。春天,她曾因无知而犯下罪孽,她现在不再无知。“帮帮我!”她喊道,然后关上窗户,似乎周围的空气里有魔法似的。可是她脑海里的旋律不肯消失,一整夜她都被音乐的狂潮、欢笑声、喝彩声搅得不得安宁,还有愤怒的年轻人在叫嚷旅行手册里的那两行诗:——

Poggibonizzi fatti in la,

Che Monteriano si fa citta!

在她面前,波吉庞斯就像他们歌里唱的那样——是一个没有快乐、杂乱无章的地方,到处都是装模作样的人。等她醒来,她知道那其实是沙士顿。 DcczaB247O3jirdigoJcQC304DvUj1Hkppttm1au8tTVAty57OaRuuCuL5nI8w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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