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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chapter 5

本以为是个毫无新意的夜晚,却有一朵空谷幽兰,来拨你心弦。

曾几何时,他孤身赴险,命悬一线,她不问因由,倾力相救。时光仿佛猛然倒流,所有的细枝末节都在眼前重演,险象环生里挣扎求存,仿佛一遍遍亲历过往的每一寸痛苦。

周庆余猛然从回忆中抽身,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却又忍不住打量,衣着素雅如她,虽不比前面看戏的各家姑娘小姐俏丽,却更有一番韵致。再细看,绣在旗袍上的一针一线无不诉说着她的精雕细琢。

“周帅,我是正德高中的国文老师。前些时候,几位军官去学校拿人,说是为了肃清孙部余党,当日被带走的几位老师皆被放回,只有孙茵老师至今未归。冒昧向周帅打探,孙茵老师现今情况如何?还请周帅告知一二。”

周庆余有些晃神,任温言滔滔不绝地说了一箩筐,听进他耳朵里的却只寥寥几语,她是正德高中的老师,来打听孙茵的下落。再看她殷切期盼的眼神,一时间竟然语塞。

温言极为紧张,倒豆子似的说完一番话,对方却连个回应也无。走道里灯火明亮,将周庆余整个人都罩在光芒里,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第一次近距离看传言中的男人,仿佛他脸上每一处棱角都似刀劈斧凿。她低下头去,静默不语。

“小姐‘巾帼不让须眉’,现如今风头正紧,旁人躲都来不及,小姐竟然还往跟前凑。”

“周帅定会明察秋毫。”温言违心道。

周庆余轻笑一声,似是玩味她话里头的意思,随即迈着大步离开,留温言在傻愣在原地,精心准备了几天,全白费了。

堂会唱罢,温言随父亲回家。路上,她一语不发。温正元见女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想出言安慰,却又寻不着根由。他知晓女儿锯嘴葫芦似的性子,不想说的话一概问不出来。

虽说见了周帅,可温言人微言轻,一句话没打探到。再回学校问主任,原来董校长也回来了,说孙茵性命无忧,就是一时三刻出不来。

温言一颗心七上八下,乔立文又适时跳出来安慰,“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温老师你说呢?”

她魂不守舍,木然点头,“有道理。”

“温老师也觉得有理?”乔立文立刻挂上笑脸,“最近影院上了新片子,家兄在影院工作,留了两张票给我。不如晚上一起去看?”

温言看了一眼乔立文,“之前乔老师才说兄长在沪都某家银行就职。”

乔立文被拆穿,讪笑道:“温老师记性真好。”

“乔老师,谢谢你。不过我实在提不起兴致,抱歉。”

温言只顾着忧心孙茵,却不料自己这头来了一道晴天霹雳。

刚入家门就见着几个佣人进进出出地搬东西,平日里伺候她饮食起居的张妈看见小姐回家,立即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开口就道:“小姐,喜事!大喜事!”

温言不明就里,随着张妈往正房去。

父亲的笑声老远就传了出来,“徐大年这回怕是要气歪鼻子了,巴心巴肺地要把女儿嫁进督军府,没料想‘竹篮打水一场空’,传出去可怎么见人?”

母亲半喜半忧,“盼了这些年,眼见着女儿有了归宿,心里又舍不得了。那周帅人倒是相貌堂堂,就不知人品如何。”

温正元笑道:“权柄在手,泼天富贵,阿言风风光光嫁过去,定能一生安乐无虞,你还怕她受了委屈?何况周帅言辞恳切,又这样诚意十足,想也不是当儿戏。”

“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够用也就罢了,找个知冷知热的人比什么都要紧。”

温正元哂笑,“你这话说的倒是轻巧,没有我温家数十年基业,哪来的阖家上下丰衣足食?如今倒一个个学清高,‘视金钱如粪土’了?自打周庆余进承平,动辄就寻个由头捐粮捐饷。温家根基再厚,这风雨飘摇的年月,还能顶个几时?女人家镇日里只管喝茶听戏摸麻将,不知男人在外头劳碌半生。生意越发难做,今夕不知明日。女儿嫁了周庆余,且不说给温家带来多少实打实的好处,连她自己这辈子也有了依靠。”

父亲的话,温言听了一路,她面上也无悲喜,进了正房才开口叫人。

温正元一见女儿,立刻堆了个志得意满的笑,“乖女,你的好日子来了!周帅今日亲自登门来下聘礼求亲。阿言是厉害人物,才不过去了一次堂会,就让堂堂督军为你倾心。为父左盼右盼,如今总算熬出了头。”说着就拿了周庆余下聘的礼单给温言,“瞧瞧这礼单,诚意十足。”

温言没接父亲手中的礼单,只瞥了一眼,除了真金白银,还有翡翠玛瑙、绫罗绸缎,那位似乎也极懂得投其所好,大约是早打听好了温正元喜欢附庸风雅,竟然送了一批古玩字画来。

再看外头忙前忙后的佣人,想必是父亲早已清点完聘礼,准备装箱入库。

温言脸上不见一点儿笑模样,冷着脸问道:“若是我不同意呢?父亲不想问问女儿的意见么?”

温正元脸色募地暗了下来,“你什么意见?还没被那套新思想坑苦?周庆余年轻有为,相貌堂堂,巴望着嫁给他的姑娘直排到望湘楼去,他哪里不入你的眼?督军你都不嫁,难不成你要嫁总统?”

温父这么一说,她又想起被谢铎退婚的事,三年了,简直是一根刺,扎在温正元的心头,碰一碰就疼。好不容易等来这“一雪前耻”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

温言忍了忍眼泪,“周庆余只是暂驻承平,等这里局势稳定,他还是要回沪都去,父亲您知道的罢。女儿嫁了,就得跟他走,世道混乱,山长水远,只怕这一辈子再难相见了。父亲……舍得女儿?”说着,眼泪已经滚落。

温正元被问的一怔,竟不知如何作答。答案久等不至,温言辞了父母,回房去了。

温父气的捶桌,“冤孽!这周庆余据说是出了名的蛮横,同胞弟弟都被打发出家门,生死未卜。我这别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可有什么法子,周帅聘礼都下了,温言不嫁,他堂堂督军的脸面往哪搁?”

温母一听,这哪是一桩好婚姻,简直是送女儿去死,抽了帕子就开始抹眼泪。

“哭!哭有什么用?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别先顾着抹眼泪,晦气!”

温言整夜未眠,抱着膝头缩在床脚,枯坐到天明,脑子里来回想的都是这桩婚事。周庆余到底安的什么心?下聘求亲这样的大事,事先竟然连个征兆也无。

又不知那周庆余是什么秉性,若是她铁了心不嫁,会不会给温家带来不可预知的麻烦?想必他是要风得风惯了的,忍不得旁人忤逆。温言想她一人是小,豁出去拼得鱼死网破也没什么,可连累阖家上下陪着遭罪是大。父亲不能享女儿的福不说,还要拿全副身家去赌周庆余一个“高抬贵手”。她左思右想,整颗心像是放进了油锅里煎炸一样,片刻不得安宁。

温父也是一夜未合眼,周庆余来下聘时,虽然表现的亲厚和善,对他这个“准岳父”也是礼遇有加,可一看他那刀锋似的眼神就知道,这桩婚事他是势在必得。温正元当时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哪管他周庆余来的合不合规矩,三言两语就把女儿许给了他。

但转脸再看温言那个倔驴似的丫头,真叫他这个当爹的为难。温家虽然家大业大,但若真跟周庆余拼,无异于以卵击石。何况目下生意难做,他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叹了又叹,难不成绑着女儿成亲?

温正元为这桩婚事发愁,几天的工夫就凭空添了许多白发,人也消瘦了不少。周帅那边等着商议婚期,他却迟迟给不了答复。

温言见父亲这副样子,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前面是极有可能搭上她大半生的包办婚姻,后头是风雨飘摇的温家家业,是她不愿割舍的学校和学生。仿佛千斤重担,集于一身,温小姐责任重大。

可再细想,家业不过身外之物,她只求父母安享晚年。学校是教书育人之地,走了她一个,立刻就会有旁人替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消两年,大家就会忘了她,就仿佛她从没出现过。而跟周庆余的婚事……自从三年前被谢铎退婚,她就觉着,只要不是对的那个人,是谁都没分别。

温言又想到至今下落不明的孙茵,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嫁,能不能找机会为她挣得一点宽待?

人行走于世,总有万千负累,丝丝缕缕剥开,谁不是孑然一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样一想,又觉得人生全无意义,经历了什么,跟谁在一起,也不过都是临死之前的一场修行。

所以温言松口了。

温正元听女儿同意嫁人,双目立时染上喜色,连日来的积郁也被驱散开。派人马不停蹄地去督军府报信,也好着手商议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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