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热(1967—),原名吴小刚,广西都安县人,壮族。《广西文学》副主编,广西作协副主席。短篇小说《青牛》获《小说选刊》(2003—2006)优秀小说奖,中篇小说《涂满油漆的村庄》获第二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短篇小说《你要长寿,你要还钱》获《民族文学》2015年度小说奖,中篇小说《戈达尔活在我们中间》获第五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小说集《涂满油漆的村庄》获第六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中篇小说《一团金子》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8中国小说排行榜”。著有小说集《涂满油漆的村庄》《火里的影子》《广西当代作家丛书·李约热卷》《我是恶人》《侬城逸事》。
原载《上海文学》2004年第6期,入选《21世纪年度小说选:2004短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名家推荐2004年最具阅读价值短篇小说》(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出版)、《中国当代乡土小说大系》(农村读物出版社2012年出版)、《中国乡土小说名作大系》(中原农民出版社2014年出版)。
我弟弟李壮站在我家的船上,对着这一网闪光的银鱼,摘下眼镜。每当他要看非常近的东西的时候,他都要摘下眼镜。他凑近渔网。他说,哥,这能卖多少钱?这能卖不少钱吧?
老实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自家的渔网里捞出这么多的银鱼,爹一网撒下去,收网时就闪了腰,瘫在船上。我把这一网银鱼拖到船上时我还有点不相信,我以为银鱼下面会有几颗大大的欺骗我们的石头——如果真的是石头的话我爹的腰算是白闪了。我的两手急忙插进银鱼堆里摸了一遍,里面没有石头。这时候别提我有多开心,我一口浓痰就吐在这鄱阳湖上,这鄱阳湖,一直都在欺负我们,今天,总算开了眼了。
我突然听见我弟弟喊了一声,爹,你这是干什么?
我家的船晃了一下,我回头一看,我爹已经游在水里。
爹说,下来,你也下来。
我弟弟李壮不明白爹为什么叫他下去,他问,下去干什么,摸鱼吗?我爹说,摸你的头!现在哪里还能摸到鱼,你快下来,别把我们家的船弄沉了。
我爹是有点过分了,我家的船不是那么容易就沉掉的,就是再有一网这么多的银鱼我家的船都不会沉掉。这也怪不得他,好久已经捕不到鱼了,久得他已经不相信自己家的船了。
我弟弟李壮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要不要下去?这还用说吗,爹叫你下去你就下去。我弟弟站在船尾,哆嗦着脱掉衣服和裤子,露出他那当老师的白花花的身子。你也别说,也许真的是他给我们带来好运气。他从来都没想到要跟我们去捕鱼,今天鬼使神差却跟我们上了船。他说他要给学生布置一篇作文,让他们写一写秋天的鄱阳湖,他要跟我们的船去看一看。他说现在的学生很难教,你让他写鄱阳湖,没准他写出来的却成了黄河。开始我不想让他跟我们去,写鄱阳湖就到鄱阳湖去,哪天你让他们写美国,难道还要亲自去一趟美国不成?!
我弟弟李壮跳进水里,和我爹一起扶着船,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我家的船走得多么吃力,没有他们在后面推就根本走不动似的。事实是,我家2.5匹马力的渔船载着我和一网活蹦乱跳的银鱼,拖着我爹和我长了一身白肉的弟弟,向岸边的家进发。
后来我的朋友唐精说,你懂得你为什么捕到那么多的银鱼吗?一网下去,就网住了银鱼的老窝?是因为你的弟弟是一个童男子。是童男子给你带来了好运气。我想一想确实有道理。现在,童男子们都到城市里打工去了,这鄱阳湖上,除了我腰不好的爹和我这样瞎了一只眼睛的废人,有谁还在打鱼?
说到童男子,我的弟弟李壮真的是一个童男子。为什么说他是童男子,因为他喜欢的女人总是在很远的地方。去南昌读师范时他是全班最小的学生。其他同学谈恋爱,他去帮送信,送完信只知道偷笑,也不知道为自己找一个。看了都让人着急。这也难怪,他读师范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发育,一个人瘦瘦地待在那里,看其他的男同学和女同学在眼前亲热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一直到最后一个学期,他才像做了一场梦似的惊醒过来,但是已经晚了,他刚喜欢上同班的姑娘王小菊,手都还没拉一下就被分配回了老家,所以他只能没完没了地给王小菊写信了。他喜欢写信的毛病就是那时落下的。去年镇长杨家强想招他当上门女婿,爹和我都认为这是一门好亲事,都想等着沾光,可是这个糊涂蛋就是不愿意,一心恋着远在南昌的王小菊。我去问他,杨美有什么不好?杨美是杨家强的女儿。开始他不说,后来我逼急了他才说,杨美有狐臭。我说千张镇的每一个女人都有狐臭,这不算什么理由。他说,杨美一只腿长一只腿短。杨美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症,由于医得好,瘸得不怎么厉害,如果不细心看,根本看不出。我说,杨美虽然一只腿长一只腿短,但是她的爹爹是镇长,腿短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李壮看见我不死心,最后说道,哥,我告诉你吧,杨美已经跟了十二个男人睡觉,你说,她还能不能当我老婆。他这么一说我的头皮就麻了。我不相信杨美已经跟了十二个男人睡觉,我跑去问唐精。唐精说确实是这样,还把跟杨美睡觉的人的名字告诉我。我还是不相信,找了其中的几个去了解,他们都承认他们曾经跟杨美睡过觉,这下我才死心。但是杨家强没有死心,他不停地托人来找我弟弟。我弟弟最后给杨家强写了一封九页的信,解释他不愿意当他的女婿的原因,其中有一条就是: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杨家强把信撕了,说不愿意就不愿意,还那么多废话。之后我的弟弟李壮就从一个镇小教师变成了村小教师。为此,我和我爹生了一个冬天的闷气。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我弟弟李壮答应当杨家强的女婿,他就是十个童男子也早就完蛋了,这样今天在鄱阳湖上,我们也许就打不到那网百年一遇的银鱼了。
银鱼可真是件好东西,我看见它们,我就感觉我那只被摘掉的眼球又回到我的眼窝里。告诉你吧,我的眼睛就是炸银鱼时被炸瞎的,如果我的眼睛不是炸银鱼时被炸瞎,今天我看到这网银鱼时我就不会如此激动。瞎了一只眼睛之后,我看东西的感觉跟以前大不一样,一斤重的东西我会认为那是两斤重的东西,一百条鱼我会认为那是两百条鱼,这只眼睛没瞎之前,鄱阳湖是有岸的,这只眼睛瞎了之后,鄱阳湖就无边无际了,以前我老是想到海边去,瞎了眼之后,鄱阳湖就跟海一样宽了。
我告诉你这一网银鱼我将怎么样处理。我要将它们全部烤干,之后我不会急着出手,我要等到市场上连银鱼的腥味都闻不到,那些想吃银鱼想得发疯的人哇哇叫时我才出手,这样,一斤的银鱼我就能卖三斤的钱。将这些银鱼卖掉之后,我要到南昌给自己配上一只假眼,我的一边眼窝空了好几年了,很不好看,这回我要让它亮起来。他们说可能要配上狗眼或者猫眼,管他是狗眼还是猫眼还是牛眼,配在我眼窝里就是我的眼,我要好好地对待它,虽然它看不见。
我家2.5匹马力的船突突突地朝岸边驶去,我的感觉好得不得了,因为从今天起,我几乎又算是一个同时拥有两只眼睛的人了。
一连十天,我和我爹成了千张镇最牛B的人,尤其是我爹,他的腰杆贴着三张膏药,歪着腰走路,笑起来哎哟哎哟直叫唤,也不觉得疼。那些银鱼贩子,他们肯定长了一只猫的鼻子,我家装银鱼的箩筐还在吧嗒吧嗒地滴水,他们就开着车到我家来了,他们围着我家的银鱼转了又转,恨不得将我家所有的银鱼一口吃掉。我都懒得跟他们说话。这十天,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不卖!不——卖!
但是到了第十一天,我就狠狠地将我家的银鱼卖掉了。
我的朋友唐精看见我往银鱼贩子的车子上装银鱼,跑过来说,不是说不卖吗?怎么又卖啦?我以为他会看我脸上的表情,但是他根本不看,又说,老鼠不留过夜食,你是不是急着给自己装上假眼?
去你妈的唐精,老鼠不留过夜食跟装上假眼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是急着给自己装上假眼的人吗?现在是秋天,要装假眼,那也得等到春天,到春天时装上假眼,就像春天种草种树容易生根发芽那样容易成活,这么简单的医学知识都不知道,真笨。这也怪不得他,他根本就不看我的表情,我的表情当然是十分的愉快啦,本来我不想跟他多啰唆,但是如果我不告诉他,他肯定一直围着我说个不停,为了让他闭嘴,我只好把那个消息告诉他了。我说唐精,我的弟弟李壮,要到北京去了。
你们不知道这个秋天我们老李家运气有多好,刚刚打上一网银鱼,我的弟弟李壮就接到去北京学习的通知。到北京去学习,我敢说整个鄱阳湖边任何一个村小老师都没有那个福分,他们的福分最多只能到地区去学习,而且是自带伙食。他们要到北京去学习,只有在做梦的时候了。当李壮把这个喜讯告诉我和我爹的时候,我们都不相信,就像当初不相信我们自己能打到一网银鱼一样。我问李壮,为什么是你?他说,因为我教书教得好。是镇上让你去的?我问。不是,是北京的老师点名要我去的。也是,你别指望镇上那些混蛋让李壮去北京学习,镇长杨家强恨不得把李壮开除才好呢。北京的老师怎么知道你?我说。我的弟弟李壮从他的箱子里翻出一本杂志,飞快地翻到印有他名字的那一页递了过来。我接过来一看,不知不觉就念出声来:《乡村小学素质教育初探》,李壮。哎唷,李壮,我的弟弟,他的名字印在了纸上。这些天我一直认为我和我爹是千张镇最牛B的人,没想到,最牛B的人竟然是我的弟弟李壮,《乡村小学素质教育初探》,白纸黑字,如果谁不服气,我就拿着这白纸黑字去抽他耳光。说实话,我和爹对李壮不愿当杨家强的女婿一直不高兴,他从镇小老师变成村小老师我都觉得活该。现在,就是他回心转意想当杨家强的女婿我都不答应。因为,我弟弟李壮是一个不简单的人。而杨家强的女婿,算个什么东西?!我的弟弟李壮说,我现在还没有决定去还是不去。我说,为什么?李壮说因为去北京需要一大笔钱,我们家没有太多的钱。我和爹对看了一眼,爹喘了一口粗气,我咬了一下嘴唇。最后,我和爹几乎同时说,去,一定要去,就是卖掉银鱼也要去。我弟弟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眼镜后面闪着点点泪光,当时我还以为他是因为我们的支持而感动,为有这样的爹和这样的兄弟而感动,到后来我才知道,他在自己哭自己。
我的弟弟为什么自己哭自己?后面我才讲给你听。现在他亮出他要去北京学习的牌子时,我和我爹马上把这件事当成我们老李家的骄傲,逢人便说,我的弟弟要到北京去了。要不是我弟弟李壮制止,我们还要请客呢。
在我往银鱼贩子的车上装银鱼时我以为唐精已经知道这一喜讯,没想到唐精这个笨蛋竟然把传遍整个千张镇的好消息丢在脑后,以为我是为了急于装假眼而卖掉银鱼。我真想大声地告诉他,不是,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我的弟弟李壮,只要他更加有出息,就是卖掉我的一只肾,我都愿意。
我和我爹到南昌火车站去送李壮。我爹为了让他的腰骨不影响他走路,又在上面加了两块膏药,三块膏药加上两块膏药,变成了五块膏药,五块膏药,那就是一根腰骨的长度啦。果然,火车开动时我爹跟着火车边喊边跑,那五块膏药,真的起作用了。我没有听见我爹喊什么,我只看见车厢里有一副眼镜一闪而过。我的弟弟李壮真的到北京去了。他要在北京待上一年。我和我爹都希望他在北京好好学本事,一年之后脱胎换骨,回千张镇时不再被人欺负。
送走我弟弟之后,我和我爹仍然到鄱阳湖上打鱼,我仍然希望一网下去,能捞上来我的一只假眼。但是我们已经没有这个运气,因为我的童男子弟弟,已经到北京去了,他不可能再和我们一起到鄱阳湖上打鱼了。好在我是瞎了一只眼的人,看东西的感觉跟他们不一样,我把一条鱼看成两条鱼,我把一斤重的东西看成两斤重的东西,我把鄱阳湖看得跟大海一样。所以我平静得很。在鄱阳湖上打鱼,打到鱼的时候少,打不到鱼的时候多,我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前面我已经说过,我的弟弟喜欢写信,他一到北京之后,就给我们写信啦。如果你没有看过我弟弟李壮的信,你就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啰唆。他拒绝当乡长的女婿一共写了九页信纸,到北京之后给家里写信一写就是十几页。而且每隔几天就写一封。开始的时候我和我爹很高兴,接到他的信后,我们狠狠地打开,然后高声朗读,恨不得让整个千张镇的人都知道。一个月之后我们就有点烦了,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我的弟弟太啰唆了,一开始的时候他告诉我们一些关于长城故宫天安门的事情,一个月之后还是这些东西,看来他不是被这些东西吓傻了就是被这些东西迷住了,一张口就是长城故宫天安门,一个月了还是改不了。我在心里说,李壮啊李壮,这些东西我们在电视里都看了一千遍了,你也说了二十几遍了,该换点别的了。你要是想吓唬吓唬千张镇的人,你最好还是说点别的,比如说中央领导接见你啦之类的。你知道,千张镇的人基本上是不关心风景的。但是我的弟弟李壮已经停不下来啦,北京的风景,已经灌得他晕头转向,每一封信都要大说特说一番。弄得我和我爹都不耐烦了。我爹说,王府井关我们什么事?颐和园关我们什么事?开始的时候他的来信我们每一封都要高声朗读,愉快得不得了,后来我们的声音慢慢低下来了,再后来干脆就没有声音了。这样还不算,我们阅读信件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开始还逐字逐句,后来一目十行,再后来只是飞快地看一眼之后就干其他事情去了。最后我们干脆不是每封信都看,而是抽样看。因为看一封和看十封都差不多,我们干吗要浪费那么多的时间?!我见邮递员一两天就往我们家跑怪辛苦的,我就钉了一个木箱,上面写上我爹的名字,让邮递员挂在千张镇的邮局里,让他把我弟弟的来信都投到里面,然后由我一个月去取一次。我们以为这样做以后邮递员会感激我们。没想到邮递员不高兴啦,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写信啦,邮递员的邮包,已经瘪得跟老母猪的肚皮一样,如果再没有我弟弟的来信,说实话,邮递员就要失业啦。但是我们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我还是把写有我爹名字的木箱让邮递员挂在千张镇的邮局里,到月底的时候,我手里拿着钥匙到千张镇的邮局里吧嗒一声将木箱打开,我弟弟的信雪片般地从箱子滑落,这时我会在心里嘀咕一句:这个李壮。
我和我爹不喜欢读我弟弟的信,因为他信里的内容全是虚的,完全没有我们关心的东西,他没完没了地歌颂北京,有什么用啊,北京早就伟大了,你不歌颂它也伟大,还是多写一写你在北京都做了些什么吧,吃的什么饭?睡的什么床?长没长冻疮?我弟弟李壮冬天长冻疮是千张镇的人都知道的事情,每到冬天,他的两只耳朵肿得跟如来佛的耳朵一样,手肿得像是戴了一副肉手套,腿就不用说了,一到冬天就冻瘸了,因此他最怕过冬。我爹经常跟人说,我家李壮,一到冬天就残废。北京比我们这边冷,他肯定躲不过长冻疮这一关的。他的来信没有提到他长没长冻疮,我和我爹非常不满意。我几乎看见我的弟弟李壮一瘸一瘸地在天安门一带溜达,他的两只耳朵被北风烤红,他的双手缩在衣袖里,但是他的脸上却挂着兴奋的表情,一点不觉得自己在给北京丢脸。我的弟弟,快给我们来一点实在的吧。
有一个人喜欢读我弟弟的信,那就是唐精。每隔几天,他就到我家,问,李壮来信了没有,这时候我们已经厌倦了我弟弟千篇一律的来信,已经不是每一封都读了。我说,来了,就随便扔几封信给他。他喜滋滋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好像那信是自己的弟弟写的。然后他说,哎唷,北京变化真大呀。他生怕我们忘了他当年曾经去过北京。这个唐精,刚刚分田到户的时候,他到北方去卖狗皮膏药,有一次到北京的时候他就不走了,想试一试他的狗皮膏药在北京好卖不好卖,可他在北京火车站刚转几圈,还没来得及摆摊就被遣送回来了。都二三十年了,他还好意思说北京。后来我懒得到邮局去取我弟弟的信时,干脆把钥匙交给唐精,让他去邮局打开那个木箱,我告诉他,唐精,你不是爱读我弟弟的信吗?钥匙给你,你爱读哪一封就读哪一封。我敢说,后来在千张镇流传的关于北京的消息就是由唐精散布出去的。
一转眼半年就过去了。这半年我们千张镇有很多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我们整个千张镇,就要迁到广东去了,说是生态移民,而且很快就要实施,一年之后,我们千张镇就要从地图上消失啦。我和爹在鄱阳湖上打鱼的日子就要到头啦,我和爹的心一下子就乱了起来。爹让我写信告诉李壮,我没有像我弟那么啰唆,那封信我只写这么几句:李壮,我们家要搬到广东去啦,你什么时候回来?少写信多来电话,0796-68843215(隔壁黄洪家的电话)。接下来我和爹每天都竖起耳朵,等黄洪喊我们去接电话,他家的电话铃响得很,跟学校的上课铃一样响,每响一次,我和爹的脖子就伸长一次,就等着黄洪喊我们。但是黄洪就是不喊我们,整整一个月都是这样。我跑去问唐精,唐精,最近我弟弟的信都说些什么?其实我并不指望能从李壮的信里知道他的近况,他连在北京冬天长没长冻疮都没告诉我们,他还会告诉我们什么?!果然,唐精说,李壮近期喜欢上十三陵和卢沟桥了,关于十三陵的信写了两封,关于卢沟桥的信写了三封,你看。唐精递过来几封信,我每一封都看了一遍,全是关于十三陵和卢沟桥的事,把我气坏了,也不知道我的信他收到没收到?我把李壮最近喜欢十三陵和卢沟桥的事告诉爹,爹说,看来他真的被北京的风景砸昏了。爹又说,要不就是他有什么心事不想告诉我们,专门用北京的风景来对付我们。我一想,爹说的有道理,我弟肯定有什么事不想让我们知道。他连电话都不敢打回家,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我走了十几里路到李壮的学校去问他的同事。没想到他们却告诉我这样一个消息,他们说李壮已经不是他们学校的人啦,他已经被镇上开除啦,我们正要去通知你呢。我以为他们跟我开玩笑,他们拿出一份文件,《关于李壮同志擅自离岗的处理决定》,一看到这份文件我几乎瘫倒在校园里。我说李壮不是去进修吗?你们弄错了吧,你们为什么开除一个到北京去进修的人?他们说,他根本不是去进修。我说他就是去进修,他收到去北京进修的通知书。他们笑了起来,纷纷拿出一封封信,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收到这样的通知书。他们这么一说我的头就大起来了。我说不是去进修那他到北京去干什么?他的一位同事跟我说,那是因为王小菊到北京去了,王小菊,是他最最喜欢的姑娘,他要和王小菊在北京比翼双飞。我的脑海里马上出现那位南昌姑娘王小菊,我曾经在我弟弟的教案本里见过她,她长得确实漂亮。他的另一位同事说,除了王小菊之外,李壮还讨厌千张镇,他就是因为讨厌我们千张镇他才去的北京。
我几乎是哭着跑了十几里。自从瞎了一只眼睛,我经常想,没有了眼球,眼睛还会不会流泪,现在我总算知道了,会,他妈的会。我的那只眼窝,由于没有眼球的阻拦,眼泪流起来顺畅多了,比没瞎的那只眼流的泪还多一倍。回到家里,我没有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爹,我想当务之急是瞒着我爹,能瞒多久算多久。回家的路上我又遇见唐精,唐精说你的弟弟今天给我们介绍北京的防空洞,他说北京的防空洞大得跟鄱阳湖一样。我没说什么,我只想马上跟唐精要回钥匙,不想再让他每天读着李壮的信丢人现眼。但是我不知怎么开口,我只好跑到邮局去,把那只写有我爹名字的信箱摘下来。这样唐精再去取我弟弟的信时,就找不到地方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太难过了,我不知道我的弟弟李壮在北京到底怎么样了。他肯定在受苦。我真的太想他了。我真的想到北京去看他,但是我没有钱,我只好干着急了。着急到什么程度呢,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到鄱阳湖上打鱼,一网撒下去,捞起来的我都不希望是银鱼,而是我的弟弟李壮。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没了工作,如果他回来,在千张镇他肯定像个废人一样。我也是个废人,但是我会撒网。李壮不会,虽然他是个童男子。所以,有些时候,我不得不在心里喊,李壮,在北京你要好好干呀!为了不让爹知道这件事,我想着法儿骗他,我对他说,爹,学校里的人说,李壮在北京好得很,学习又有进步啦。一夜之间,李壮那些专门介绍北京名胜古迹的信就变得重要起来,虽然我不喜欢读那些信,但是那些信至少告诉我,我的弟弟还活着。如果几天没见到他的来信,我就心惊肉跳。唐精在邮局看不到写有我爹名字的信箱,跑来问我,我说,唐精,从今以后,你不要再看我弟弟的信了。他问为什么?我骗他说,李壮说了,从今以后,他不再介绍北京的风景啦!很短的时间我就连骗两个人,我真的是迫不得已呀。
在我想念我的弟弟李壮的时候,千张镇的标语多了起来,内容只有一个,要到新家去过中秋节。新家就是广东。千张镇大规模搬迁的日子就要到来了。每天,装有高音喇叭的汽车在大街小巷里来回广播,负责广播的不是别人,而是镇长杨家强。千张镇的很多人不愿搬到广东去,所以杨家强就将自己的声音录起来,每天来回播放,以示对这件事情的重视。本来我们很想搬到广东去,但是杨家强的声音每天都在我的耳边响起,那阵势好像我们不搬就把我们杀死一样,我就有点反感了。我心里想,我们搬到广东去过中秋,那我的弟弟李壮从北京回来,就找不到家了,怎么说我也要等到他回来。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千张镇要搬迁的事情,他再不回来,他真的找不到家了。
为了等我的弟弟,我和爹决定推迟搬到广东的时间,我不止一次地对来我家动员我们搬迁的干部说,我要等我的弟弟李壮,他现在在北京。
但是他们根本不管我的弟弟还在北京,来了几次之后,刷刷刷,就把我爹的名字,写在第一批搬迁的名单上。我和我爹就不干啦,我们不走,看你们能把我们怎么样?!这段时间别人家都在收拾东西,而我和我爹每天吃了就睡。但是哪里睡得着哟。李壮的信还在源源不断地寄回来。我在心里说,李壮,你现在到底怎么样啦?
我和爹没有等到我的弟弟。到第一批移民搬迁的那一天,我和爹仍然躺在床上发呆,一辆车就开到我家门口,一群人来到我家中。他们什么话都不说就去收拾我家的东西,我和爹要上去阻拦,有一台摄像机就朝我们照射过来,我和爹就怕了,我怕这台摄像机把我们拍到《焦点访谈》上曝光,北京人看见之后会说,看,这是李壮的父亲和哥哥,我家李壮在北京就没法混了。我和爹老老实实地坐在家里,任凭他们帮我们收拾东西。有一个干部问我们,这个米缸带不带走?爹说,带走。一个人就去扛我家的米缸。干部说,这几根木柱子带不带走?木柱子是晒渔网用的。爹说,带走。干部说,老李,到广东之后就不用晒渔网了,带这些木柱子干什么?爹说,这些木柱子跟我几十年了,我舍不得。干部一挥手,几个人就去扛那些木柱子。爹说,你们得把我家的渔船也带走。干部说,船可没法带走,你的渔船值多少钱?爹说三千块。干部当场就叫人数三千块钱给爹。后来爹说他后悔当时没有叫五千块,爹说如果他叫五千块他们肯定会给。就这样,我和爹和我家拉拉杂杂的一堆破烂一起,全都上了车。车子即将开走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走后,我弟弟的来信怎么办?我冲着镇上的干部说,信,我弟弟的信。他们冲着我喊,所有寄到千张镇的邮件,都会转到广东那边,你弟弟的信也一样,别担心你弟弟,只要他一回来,我们就让他到广东找你们。我和爹虽然点了点头,但是我们的心还是没有放下来。一路上,我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好像我们离开了千张镇,就再也见不到我的弟弟李壮一样。
广东的家确实很好,比我们在千张镇的家好上十倍。刚到的第二天,就有人来宣布我和爹成了玩具厂的工人。但是这个消息没有让我高兴。我跑到当地的邮电局,看有没有我弟弟的来信。没有,他们说,没有。我的心一下子就抽紧了。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天天都往邮局跑,但是都没有问到一封信。
千张镇的人陆陆续续迁到这边来了,他们也没有带给我任何有关我弟弟的消息。我的朋友唐精最后一批迁过来,他说自从我们搬来以后,我弟弟的信就断了。他的话把我吓坏了,我的弟弟李壮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接着唐精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书名为《北京名胜古迹录》。我不知道唐精为什么让我看这本书,我问唐精你这是什么意思?唐精说你自己看吧,你先看看这本书,再看看你弟弟以前写的信,你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我照他的话将书和信都看了一遍。我发现我弟弟的信跟书上写的一模一样,连标点符号都差不多。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的弟弟李壮,根本没有去过他信里写的那些地方,为了让我们放心,他就到书上去抄,他不敢给我们打电话,他怕他在说话的时候露马脚。
我决定去找李壮,我不去北京,也不去南昌,而是去千张镇——那里已经不是我家啦。我选择中秋节的时候去,是因为中秋节的时候,我的弟弟会想家,一想家就可能会回家,而回家他只有回千张镇了。
我在中秋节那天来到千张镇,这里已经变成废墟啦。一群群水鸟在我头上飞,有点像乌鸦。我走得很辛苦,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人,所以已经没有班车发过来。我从有车的地方走到千张镇,差不多用了十几个钟头。我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脚下沙沙作响,我没想到街道这么快就长草了,照这样的速度,几个月之后再来,得拿刀开路了。我在心里想,李壮啊李壮,要回来你就现在回来,过几个月回来,老鼠和蛇就要咬你了。
我来到我家,我家还在,空空地冒着凉气。我把随身带来的铺盖打开,先睡一觉再说,我希望醒来的时候,就能看见我的弟弟。
这一觉睡得很沉,当我醒来的时候中秋节都过去了。
我在千张镇等我弟弟。我身上背着一个装有油饼的袋子,饿了我就吃油饼,渴了我就跑到鄱阳湖边喝水。几天过去,我在千张镇转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有见到我的弟弟。后来,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是我躺在我家冰冷的地板上想出来的,我想一天换一个地方睡觉,我在我家睡了四十年了,现在,我要睡到别人家去,看看是怎样的一种味道。千张镇好几百间房子,够我睡的。
我决定先睡单位的房子,单位的房子结实。我先到镇政府大楼睡了五间房子,然后就去睡银行、工商、税务、医院的房子。有时睡到下半夜我觉得睡不踏实,我又卷起铺盖换个单位睡。单位的房子很快就睡腻了,我就去睡私人的房子,你们猜我先睡哪一家?当然是镇长杨家强家啦,他家的小楼跟单位的房子一样结实,睡在里面我好像睡在广东。睡完第一天之后我觉得不过瘾,又睡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到第五天的时候我干脆睡到他家的阳台上,也就是在杨家强家的阳台上,我看见我的弟弟李壮回来了。
那天天刚刚擦黑,就下起雨来,杨家强家的阳台很好,雨根本打不着。我站起来,看见远处的鄱阳湖灰蒙蒙的。(以前我还指望它能给我装上一只假眼,现在已经不能了,现在我只能指望广东了。)这时候我看见鄱阳湖的湖面印出一个人影,朝杨家强家走来,我的心猛一沉,使劲眨了眨眼,那人眼镜映出两束光。我知道,我的弟弟李壮回来了。李壮!李壮!我放声大喊,喜出望外。
李壮没有回答,他仍然朝杨家强家走来。我终于看清楚他啦,他的头发很长,衣服脏得不得了,那个旅行袋裂了一个口子,里面的东西差不多要掉下来啦。
李壮!李壮!我又喊了一遍。
这时候雨越来越大,我的弟弟李壮停下脚步,我看见他摘掉眼镜,朝杨家强家空空荡荡的房子喊道:
杨美,我爱你!
杨美,我爱你啊!
那个有狐臭的杨美,那个一只腿长一只腿短的杨美,那个已经和十二个男人睡过觉的杨美,现在被我的弟弟声声呼唤。
我赶忙冲下楼去,冲进雨里,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我那只没有眼球的眼窝被雨水灌满,像一只装有烈酒的酒杯那样,火辣辣的。
“李约热”(壮族)这个名字也有可能是暗仿李约瑟,那个极著名的科学史家;或许是自讽巴西那个著名的海港城市。但有一点是无疑的,李约热也是要走奇异路线,他发表的一系列作品,比如《戈达尔活在我们中间》《涂满油漆的村庄》《青牛》《李壮回家》等,都让人觉得作者笔力矫健,卓尔不群,有一股韧性和拧劲。贺绍俊曾评价《戈达尔活在我们中间》说:“这是当时我读到的最精彩的小说。”此话不算夸张,读过此小说的人,都会留下深刻印象。
——陈晓明:《如此荒诞,又如此真实——评李约热的〈我是恶人〉》,《文艺报》2016年3月9日第007版
入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5年最具潜力新人”的李约热是广西近年闯入文坛的一匹黑马,从他被连连转载的《戈达尔活在我们中间》(载于《广西文学》2004年第1期)、《李壮回家》(载于《上海文学》2004年第6期)、《涂满油漆的村庄》(载于《作家》2005年第5期),到《巡逻记》(载于《广西文学》2006年5、6期合刊),完成了一个从以隐喻虚拟自己精神世界的聪明的写作者,到渗透着自己现实经验与生命体验思考的尖锐而朴素的精神叙事者。这条成长之路,凸显在李约热对那些留在土地上的父老乡亲的人生的深切关注之中。
——张燕玲:《失血的村庄——读李约热的〈巡逻记〉》,《广西文学》2006年第8期
关于“回家”的观念,不久前,我还读过一篇小说,描写了比较亲近的内容。那是发表在《上海文学》今年第六期上,一位年轻的写作者李约热写的,名为《李壮回家》。小说写中国内省鄱阳湖畔一个叫千张镇的小镇,那里有个青年叫李壮。李壮在省城读了师范,在乡村小学做一名教师,他一心一意要离开他的家乡。这是一个衰败的家园,鄱阳湖里的鱼越来越少,父亲捕鱼捕得伤了腰,哥哥炸鱼没炸到什么鱼,倒炸瞎了一只眼睛,镇上愿意嫁给李壮的姑娘杨美有狐臭,患过小儿麻痹症,所以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而且,已经和十二个男人睡过觉了。有一日,父亲和哥哥在鄱阳湖里捕到一船银鱼,这大约是鄱阳湖最后一船银鱼,爸爸没有用来治腰病,哥哥也没有用来装假眼,而是给李壮做了盘缠,李壮终于去了北京。去了北京之后,他每隔几天就给瞎眼哥哥和驼背爸爸写信,一写十几页,描述北京的长城、故宫、天安门、王府井、颐和园,或者是十三陵、卢沟桥,北京的防空洞。而家人最关心的事情,李壮在北京长没长冻疮,信上却一字不提。父亲说:“王府井关我们什么事?颐和园关我们什么事?”而李壮的身影却完全掩藏在北京的风光之后,看不见了。后来,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家人们发现,李壮信中所写的一切,其实都是从一本《北京名胜古迹录》里抄来的,那么,李壮到底在哪里呢?在做什么?有什么遭际?就在这时候,家乡发生了最后也是最彻底的变故,那就是政府决定,对千张镇进行生态移民,就是说这地方已被科学家论证不适合人类居住,因此就把居民全部迁徙到邻省广东去。父亲和哥哥为了等李壮回家——他们相信李壮一定会回家,而他回家,就只能回千张镇,于是,他们一直拖延到最后一刻,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千张镇,去到广东省内的新家。可是,到了中秋节,瞎眼哥哥独自一人又来到千张镇,他想中秋节这样团圆的节日,李壮一定会回家。我以为这是小说中最抒情也是最有意味的图画——瞎眼哥哥——就是小说中的“我”——“我在中秋节那天来到千张镇,这里已经变成废墟啦。一群群水鸟在我头上飞,有点像乌鸦。我走得很辛苦,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人,所以已经没有班车发过来。……我走到熟悉的街道上,脚下沙沙作响,我没想到街上这么快就长草了……”瞎眼哥哥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游荡,房屋都空着,他今天睡在这里,明天睡到那里,然后有一天他睡到了那个想嫁给弟弟李壮的有狐臭、跛脚、和十二个男人睡过觉的杨美家。就在这天夜里,天下大雨,李壮回来了。他头发很长,衣服很脏,旅行袋破了口子,东西几乎要掉出来。他冒雨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直冲杨美家的阳台,越走越近,大声地喊道:“杨美,我爱你!”
这是一个年轻的回家者,可似乎他又十分苍老,因他延续的是几代人的命运,走出去,然后走回来,回家者的命运似乎都不怎么样。看来,小说对未来确实难以描摹,因它总有一种对现实的负责精神,所以,它对未来又容易是悲观的,它给我们的期许是有限的,仅就是回家。可这一点,也为我提供了展望的立足点,现在,我可以立足于此来展开我对未来的希望。我希望能有这样的幸运,当我们终于回家时,家乡还没有变成荒凉的废墟;或者说,不要等到我们的家乡耗尽耗干,我们再回家;第三种说法是,我们不要挥霍到一无所有了,才想到回家。
——王安忆:《中国和日本的未来》,《上海文化》2005年第1期
回家的李壮就真能在现实中找到自己的理想吗?小说并没有提供一个肯定的答案。这是对的,事实上,关于理想与现实的关系本来就应该具有多种可能性。问题在于,现实也在发生着变化,这种变化是拉拢我们与理想的距离还是疏远我们与理想的距离呢?也许很难预料。小说中的李壮当他再次回家时,家园已经变成了废墟。这多像一个充满哲理的寓意: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丢失了家园。我以为这是李约热最为精彩的一笔。事实上,生活在现实中的哪怕很平庸的人也有着对理想的向往,就像李壮的爹爹和兄弟,以及他们的朋友,我以为这几个普通的小人物都写得非常有感染力。
——贺绍俊、白烨主编《中国文情报告(2004—2005)》,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第30—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