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上海文学》2004年第6期,收入《红艳见闻录》(武汉出版社2006年出版)。
来银角之前的事情,我几乎不记得了,仿佛记得,认真一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姐妹们开玩笑说,我们都是番薯变的。
这样我倒是想起了一首民谣:北流鱼,陆川猪,石镇番薯。这是银角之外,我最早想起的三个地名。
也有人把番薯叫地瓜,或叫红薯、甘薯,还有,叫苕。到银角来的人,什么地方的都有,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地瓜的时候,我一点不懂,但他老说:地瓜,地瓜,你身上有一股地瓜味。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头发半秃,头皮暗红发亮,正是我认为的瓜类。我说,什么地瓜,你才像地瓜呢!这人脾气很好,他边在我身上闻着边说:好好好。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什么样的男人都有。有的男人喜欢我们把他当小孩子,抱他在怀里,把胸口咂得啾啾响,像是真的,其实什么都没有。有的男人,比如地瓜,特别喜欢女人抢白他,骂他“地瓜”,就像叫他“老板”似的。当然大多数男人还是喜欢“老板”“经理”一类称呼。
凡是身上折起来的地方地瓜都爱,两边的胳肢窝,两腿之间,以及脚指头缝。他每次来都要从上到下掰开,像狗一样把鼻子探进去,之后还要伸出舌头来舔,弄得我身上湿漉漉的怪黏糊。但我从来不说,高兴的时候我会假装哼哼,若无聊,我就抓一把葵瓜子,把瓜子皮往他身上吐,我一不高兴就嗑瓜子,一高兴也嗑瓜子。我的瓜子存在床头柜里,一伸手就有了。
地瓜是我的熟客,大约每个月来一回。这人身上有一股清漆的味道,时浓时淡,每次,他一到门口我就闻到了。用不着他开口,妈咪就会喊道:红艳——
地瓜的怪毛病多,花的时间也比别人长。妈咪说本来要多收地瓜的钱,看在他是熟客的份上,就免了,所以地瓜更是每次都来找我。我估计他是搞装修的,不然就是做家具的,小老板一个。他老婆如果跟他同岁,就是个老太婆了,不是干得像腊肉,就是松得像豆渣。
这些事我一概不打听。
还有个熟客喜欢把红薯叫“苕”,是湖北那边过来的。起先我也弄不清“勺”是什么意思,他说:一股苕味。我心想,勺子是什么味?铁锈味吧!
苕很年轻,嫩,细皮嫩肉说的就是像苕这样的后生仔。但他反过来说我嫩。他像女人一样留着长指甲,他用拇指甲掐我的屁股,问我多大了,我说十九。他马上高兴得像吃了糖,连连说道,太好了,我二十,你十九。他又问我到银角多久了,我说也就十多天。这类问话时常有人问,谁问我都这样答,男人们听了无不欢喜。苕也一样,他听了就不用指甲掐我的皮了,他捧着我连连吹气,就像我是一块刚出锅的水豆腐。
实际上,我来银角很久了。到底有多久,一年,还是两年,我也不怎么清楚。至于我是不是十九岁,这件事情更费脑筋。我仿佛觉得,自己似乎早就过了三十岁,但我照镜子,看脸和脖子,洗澡的时候又看胳肢窝和肚皮,说是十九岁也不会有人起疑心的。也许我被整过容了,打了一种毒针。听说美国的明星就经常打这种针,到六十岁还很嫩,如果她们要卖,照样能卖得出去。
我不操心这些事。
妈咪说,在银角的姐妹是不会老的,永远都是十九岁。我看她说的也不是假话,姐妹们个个肉嫩爽滑,如花似玉。
不过我也不是没有在银角见过老女人,只不过她住在河边的一幢白房子里,从来不到这边来。姐妹们大概没有谁见过她。
那天天阴,气很闷,姐妹们都在睡午觉,我睡不着,独自一个人出来走走。我心里总模糊地觉得有一天,我是要离开银角的,我要回到家乡,去找我的亲人和朋友。至于我的家乡在哪里,亲人朋友又是谁,等到离开银角,总会慢慢想起来的吧。
很多个午后我都是一个人在街上闲逛,这个时间的银角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死静死静。歌舞厅、发廊、洗浴中心,家家都门窗紧闭,一点人的气味都没有,就像一座空城。而且,男人们的汽车也一辆不见。那他们是怎样来的,又是怎样走的呢?地瓜说过他有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苕则是骑摩托车来的。
每次我找到一条路走出镇子,自以为越走越远,但最后总是走回那个奇怪的路口,那里长着茂密的鸡冠花,有半人高,像电影里的芦苇,随风摇摆。鸡冠花的上空,悬着两只大大的气球,上面有字,一只写着“欢”,另一只写着“迎”,看上去,就像两个把门的小鬼。
银角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地方,只有两个大一点的十字路口,一个叫东门口,一个叫西门口,重要的街道也就两条:火烧桥、水浸桥,我实在想不出,它到底有何奥秘。
只有河边我没有去过。
其实也差不多去过的。那次我顺着东门口下来,在拐弯处看到一个古怪的店铺,门面是土黄色的旧木板,不像别处,波浪形的铝合金门,哗啦一声放下来。木板上有许多暗红发黑的木节,我凑上去,闻到隐约的松木气味。
仿佛有人在心里头摸了一把,松木的气味使我想起了木垛,还有松毛、码头、船,我感到这个店铺似曾相识。我依稀记起,这个店铺我小时候常来,那时候,这是一个杂货铺,火柴、蜡烛、草纸、豉油、盐、豆豉、黄糖,都在这里卖。它旁边紧挨着一个酸嘢摊,条案上摆着一排圆筒玻璃缸,装了酸萝卜、酸木瓜、酸姜、酸阳桃。萝卜雪白,顶上有缨,沾上金红色的辣椒酱。那时候,我经常在这买豉油,敞口的瓦钵,有一个带把的扁木片,两分钱一小刮、五分钱一大刮,用干桐油叶包着,拎着叶梗回家。
和杂货铺有关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那是在石镇,杂货铺的老板是个矮人,他的老婆外号白骨精。只是不知道他们都到哪去了。我看了看店铺的招牌,上面有几个字:王老吉脚疗。
真奇怪银角怎么跟石镇如此相像,银角难道是另一个石镇吗?或者,石镇是实的,银角是虚的不成?这事有点意思,但我并不愿深想。妈咪说,银角的女孩子一想事就偏头痛,然后就会变丑,然后就没有熟客上门了。
没有多想我便从木门进去。到底是时代变了还是地方变了,我不知道,总之是那些杂货统统没有了,王老吉凉菜的味道也不像王老吉,有一股塑料味。天井的墙根摆着一溜洗脚盆,倒都是木盆,只不过太新了,没有人气。
每个房门都关着,一个人都没看见。走廊又深又长,墙壁有点潮,而且暗,只有天井透进一点光。我一直往里走,过了三个天井,然后就到了后厅。那里有厕所和冲凉房,但没有闻到大粪的气味。木板的后门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把我吓了一跳,却也并不害怕,因为我从后门看到了沙街,那是我从小住的地方。沙街上的老房子拆得多,街面也铺上了水泥,我仍认得它,是因为水运社的牌子还在,白底红字,但上面的红漆已经剥落了。
我就是在那次看见老女人的。这么老,还穿着一件大格子衣服,她头发中分,扎在脑后,像个普通家庭妇女,但她走路的样子有一股煞气,而且夹着一只男人的黑色公文包。她大步走在沙街上,沙街也就不像我熟悉的沙街了。
管红薯叫番薯的人最多,石镇也是这样叫的,但这些客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也无所谓。他们在我身上狠劲撞,我往他们身上吐瓜子皮。奇怪的是,我并不喜欢他们,但身里的水还是一波一波涌出来,自己也觉得滑溜溜的很是畅快。我一点也不别扭,妈咪很满意。她私下跟我说,到年底评“镇花”,也叫“银角小姐”,她一定推荐我当候选人。虽然没有多少奖金,这样的荣誉我也是很欢喜的。
近几个月来,或者半年来,在通往“镇花”的道路上我出落得越来越水灵了,我风情万种,价格越来越高。妈咪一高兴就送我一种牌子叫“邪魅”的护肤品。我只听说过“资生堂”“兰寇”“水分子”,从来没有听说过“邪魅”,我怀疑是伪劣产品,几次想扔了。但妈咪讲,这是一种高科技产品,是银角的高科技车间研制的,因原料极其有限,一直没有扩大生产。这种配方除了高科技,还有泰国的古老秘方,泰国的人妖,还有韩国的变性人河莉秀,都用过这种护肤品。
据说这种“邪魅”还有一种特殊的效果,抹脸能紧肤,涂胸则可丰乳。简直有点像见了鬼。以我的状况(妈咪称为资质),脸完全可以不抹了,丰胸则可一试。我一直瘦,本来可以当骨感模特,却不知怎样到了银角。河莉秀的照片我见过,她的胸挺馋人的,连我都想伸手摸一把。想到自己的胸将变得丰满挺拔,就感到本人离“银角小姐”的桂冠越发近了。
地瓜和苕和番薯轮番在我身上滚过,我感到自己的肉体丰饶,像大地一样结实,我身体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涌流,浇灌着他们,也浇灌着我自己。我们也结出果子来,那就是,钞票。钞票比孩子好,钞票是实的,孩子是虚的,银角的姐妹们全都这样认为。或者说,养儿防老是虚的,养钞票防老是实的。不过,在我们银角,姐妹们一个都不会老的,因为我们有高科技。这里的高科技车间比外面的先进许多倍。我们不会老,也不会死,钞票只是我们的荣誉。
但甘薯不这样看。
一个把红薯叫作甘薯的人,有一天来到了我的房间。他戴着一顶黑色帆布棒球帽,是阿迪达斯的冒牌货。后来我才知道,像甘薯这样的社会工作志愿者,使用真名牌是他们的耻辱。
社会工作志愿者,这是我听了几遍才记住的词。这个人有点神经,不知道别的志愿者是否也这样。他坚决不坐我的床,就像我的床单上沾着屎。他也不坐沙发,我想他肯定看见那上面的几根卷曲的黑毛了。那是怎么弄的,谁都想得出。有些客人们不喜欢在床上干事,长沙发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甘薯坐在方木凳上,侧着身子对我说:你不要毁了自己。我说:我怎么毁了自己?甘薯说:这样下去不好。我说:怎么不好?到年底我就要当银角小姐了。甘薯问什么是银角小姐,我想了想答道:客人最多,价格最高,相当于先进工作者吧。
甘薯自己摇了摇头,又自言自语道:银角真是个死角啊,太不觉悟了。见我瞪大眼睛看他,便又劝我学缝纫,或者学绣花,说有一种十字绣很好学,并且专门有人收购成品。我不理他,只是追着问:什么是死角?什么是死角啊?到底什么是死角!他犹豫着说:就是大家都不觉悟。我又问:什么叫觉悟?他想了想说:就是像人一样生活,不要像鬼一样生活。
什么是人,什么又是鬼呢?我问他。我不是故意为难他,我对这件事向来有点兴趣,甘薯却回答不出来,他有点烦,说:这个跟你讲不通的。我往他身上蹭,打算坐到他膝盖上。他挪开身子躲我,一边气喘吁吁说,我是不干这种事的。他说只是跟我聊聊,钱会照付。
于是就聊,聊的是戴套的事。甘薯说他是一个国际民间组织派来的,任务是让所有的性工作者都使用安全套,当然,是指让男人戴上套,这样能有效预防艾滋病和乙肝。我故意逗他,问能不能预防禽流感。他一本正经解答道:那是呼吸道传染。
不知这个国际民间组织怎么会派这种二百五来,一根筋、三八,神经、苕。但我心情不错,看他是个老实人,就好心告诉他,银角这个地方跟别处不同,别处得的病这里都不会得,因为银角有高科技。
甘薯瞪大眼睛看我,说:这种鬼话你也信!你仔细观察观察,看看银角的姐妹,哪一个不是过一段时间就不见了,不过是失踪多少就补多少,身高长相也差不多,你看不出来罢了。
观察这个词我很久没听说过了,乍一听有点生,一转身又感到有点耳熟,似乎是以前我经常听到和使用的一个词。这么说,我以前也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这个想法像一根又细又软的蜘蛛丝,在我眼前飘动起来,我在脑子里用手抓它,一会儿抓着了,一会又抓没了。最后总算有了一点眉目,我依稀记起自己从前是上过电大的,也就是说,多少算是一名大学生。
甘薯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我脑子累得要命,好像干了一天重活。其实因为下雨,只有甘薯一个客人,他又没跟我干事,但不知怎么,我连身子也感到累沉沉的。
下着雨,天有点暗,我躺在床上闭着眼。雨点打在遮阳篷上,密密地响成一片。我想,今天不会再有客人来了。但过了没多久,我感到有人在掰我的脚趾头,睁眼一看,原来是地瓜来了,清漆的气味也跟着罩到了床上。我困得很,半点也不想动。他便也不吭声,只是动手解我的衣服,然后又像以前那样,使劲掰开我的腿把鼻子凑上去。只一会儿,我忽然感到不对,定眼一看,地瓜手里竟拿着一片刀片!极薄,十分锋利,闪着暗光。他像一个耍魔术的人,把刀片亮到右边,又亮到左边,高举过头,又画了一个圆圈。然后他勾着头,那刀片在我的左胸上划拉,几下就把我的左乳切下来了。他一手拿着刀片,一手抓着那只切下来的左乳,像啃地瓜那样送到嘴里啃起来,那“地瓜”竟也发出生脆的嘎嘣声。
我大惊,猛地坐起来,四周没有一个人,我捧着左乳仔细看,仍好好地长在我的左胸上,但那上面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拨凉拨凉的。我起来走到大镜子跟前,镜子里的人半敞着怀,披着长发,嘴唇涂成殷红,眼圈是黑的,脸是白的,跟鬼差不多。我怎么是这种样子呢?本来我又是谁呢?或者,我压根就是一个鬼?
这个闪念使我心惊胆战。
雨停之后刮起了大风,河边半人高的鸡冠花风起云涌,暗红的浪头翻滚起伏,远看几乎看不见河面。我觉得,河边大概会是银角的一个出口。我曾问过地瓜,也问过苕,他们说,坐上车就来了,坐上车就走了。但我从来没有找到过停车场,另一个出口是在地下吗?
我顶着风往河边走,越靠近河风越大,有一阵几乎要把我掀翻了。只有邪风才会这样猖狂!而且奇怪,从沙街到河边,看上去并不远,看着快走到了,却还是没走到。我背过身倒着走,累得不行,走了一阵回头目测,觉得反倒离岸边的那片鸡冠花更远了。
怪不得,姐妹们谁都没去过河边。
心里十分丧气,却又不甘心,只好先到水运社骑楼的柱子后面挡挡风。
正在这时,那个夹着公文包的老女人在沙街口出现了,她仍然穿着那件大格子外套,脚下踩着一双半筒的橡胶雨鞋。我心里立即亮了一下,我知道,机会来到了。这双雨鞋就是我的指路明灯,它黑色的胶面在狂风中一闪一闪,来到了水运社的大木门跟前。
门里凉飕飕的,比外面的气温骤然低了几度。奇怪的是既听不见老女人雨鞋的吱扭声,也听不见我自己的脚步声,更听不到风声。声音被吸走了,只剩下身形,身形在门洞的昏暗中轻飘飘的,跟鬼影差不多。
我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不觉一片亮光出现在眼前,原来已到了水运社的后门。我站在后门的台阶上,看到了河。正是暮春,河水很满,有一点点浑浊,但不脏,反倒深厚丰满。河面上漂来一杈柚加利树枝,上面的树叶闪着黄绿的水光,有一张甚至是金色的。河水浩浩荡荡,对岸是一片马尾松,马尾松后面是大片大片萝卜地。一个穿着碎花衣服的小女孩,光着脚丫走在沙滩上。她抬起脚丫,细小的石英沾在皮肤上,闪耀着碎银的光芒。
那就是从前的我。从前的一切,漂浮在大河上,从前对岸有船厂,河上有船队,贴着河面立着大木桥,现在这些都不见了。我坐在台阶上,一时明白,一时糊涂。我想起来,我其实不叫红艳,但到底叫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走下台阶,两边视野更觉开阔。固然对岸有我小时熟悉的景象,但此岸,却不是这样。我四下张望,没有看到那几棵高大的柚加利树,树上米色的小花,树底下散落的花柄,这些更加没有。只有大片半人高的鸡冠花,黑压压地立在河岸上。
我找到了一条小路,沿着河边往下游走。我记得下游有一处地方比较窄,夏天里卷起裤腿就能走到对岸。这样我就几乎进入到鸡冠花地里去了。
已经是正午,太阳直射在花冠上。我定眼一看,这哪里是什么鸡冠花,分明是红薯叶子!桃形的薯叶,正面是绿色,背面是紫色,比普通的薯叶大一倍,而且也肥厚硬朗一些,但确是薯叶。所不同的是,红薯藤应该在地里爬着长,这里的薯藤却立着长,藤秆也像芦苇秆那样又粗又硬,有一种凶猛的气势。我甚至想起了虎背熊腰这种形容词。
这样壮硕,这样不像真的,肯定是高科技的什么玩意新品种!
前两天下雨,没什么客人,妈咪因为新选上了行业协会副主席,心情特别好,我给她捧了一把奶油白瓜子,两人就聊起天来。她先刻薄了一番地瓜和苕,又顺便说起了甘薯。她看上去漫不经心,实际上是试探我。
甘薯长得有点像梁朝伟啊。她看着自己的指甲盖说,就好像那上画贴着梁朝伟的照片,其实涂的是一种黑色的指甲油。
我说我不喜欢梁朝伟,我喜欢齐秦。妈咪把瓜子往嘴里一扔,说,不就是那个北方的狼吗!有什么好的,连王祖贤都不要他了。男人双眼皮是很难看的。她把一颗瓜子扔进嘴里,又补了一句。
我不作声。
妈咪突然问:甘薯跟你说什么了?我马上说:没有啊,什么都没说。她还盯着:那他干得咋样?那玩意儿?我想了想说:蔫的,进都进不去。妈咪呸的一下,把瓜子壳吐在了对面的门框上,说:软货!我心想这人半天在那嘀咕什么呢。
看她身子靠到了椅子背上,我就开始猛夸我们陵城娱乐中心的房子,说它如何有气势,白墙灰瓦,古古的,不像水漫社那边,连门口都贴着瓷砖,像公共厕所。妈咪最爱听这些话。她兴奋起来,说这房子装修就是她参加的。她说:我是谁?我也是有文化的人啊!
就是在这次,她一不留神说了许多银角的事,我才第一次知道,河边的两幢白房子是银角的高科技中心,以前叫科研所,现在叫中心,有农科所和生科所,前者称一所,后者称二所。
那个老女人大概就是科研所的人了。
我站在薯地里,四下里一个人都没有,薯叶凶猛,房屋死寂,我木愣着,不知如何是好。错眼一看,只觉得每张薯叶都长着一张怪异的脸,像无数的鬼,在阳光下睁着眼睛,它们隐隐跳荡挣扎着,但谁也挣不脱,地底下粗壮的薯根就是它们的命。
我有点害怕,想起姐妹们说过我们都是红薯变的,我怀疑这不是一句玩笑话,说不定是真的。特别是,前天做的那个地瓜手拿刀片的梦!腿有点发软,我一下就坐到了地上。
天一下子暗了许多,仰头看,只见硕大的薯叶交错摇晃,天光都成了碎片。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刨地。想来虽是高科技,有不少事也是要人工的。我找到了一根棍子,就在脚下挖了起来。
土是沙质土,疏松易挖,不一会儿薯根就露出来了。皮是紫红的颜色,刮开一点,肉是米黄的,这使我放下了心。所谓高科技红薯,看来也没什么稀奇。我准备揪起一个尝尝。
挖开一大片土,才挖到薯根的边缘。这么大的红薯,大概只有银角才有吧。但突然,我发现这只红薯有点奇怪,像女人的一条腿,大腿粗一点,小腿修长瘦削,甚至也有脚板。这样诡异的红薯我从来没见过。我壮着胆,又挖开了另一兜红薯的薯根。这次我看到了一只碗大的凉薯,心形,像一只大桃子。但凉薯的皮是白的,我认定,这还是只红薯。我正要把薯藤揪断。却发现,这只红薯怎么有点像女人的乳房!真是出鬼了,也许我再挖一兜薯根,就会挖出一张女人的脸。
冷汗一下冒了出来,后背心凉飕飕的,脑袋一片混乱。觉得是在做梦,却又明白是真的。我感到有一簇火苗烧着我的心,一下一下的,火烧火燎。我披头散发,疯了似的开始挖下一兜薯根。我不知道这一次将挖出什么东西,但我预感到,这片薯地里,肯定埋着那种脸状红薯,那是一些女人的脸,不见天日,饱受憋闷。
想到那些脸状薯,一只只的有鼻子有眼,却没有躯干和四肢,不禁越发惊恐。我觉得自己看到了它们,那是些没有身体的脸,它们的眼睛睁着,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但是没有声音。
我不愿意真的看到它们,却又想试试。于是疯挖一阵,又戛然停住,再疯挖,再停住。就在我停手的瞬间,那个老女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压低声音说:这里不能久留,快跟我走。
她抓着我在红薯地里钻来钻去,像两只老鼠,窜回了水运社。
正惊魂未定,突然墙上的挂钟“当”地响了起来,七点了,姐妹们已经吃过晚饭,正在准备化妆,妈咪肯定发现我不见了。她是要派人把我找回来,还是让我从此消失?如果消失,我会怎样消失呢?
心里的火苗开始向全身蔓延,到处乱撞,冲到脑门,又冲到肚子,全身上下都是热烘烘的。我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在黑暗中,老女人飘到我跟前,她摸摸我的额头,然后就在对面坐了下来。我拿不准她到底想帮我,还是不帮。
我的体温在升高。
如果她是一个巫婆,就会看见我身体里的火从红色变成金色,再变成蓝色,而我的骨头也被烧得嘎嘎响,身子冒出烟来。金星在眼前乱闪,我想我快要烧煳了,老女人还是坐着不动。
身子越来越软,我有气无力地求老女人,让她给我吃一点退烧药。但她只是让我躺下来,在我嘴里塞了一根体温计,连一口水都没有给我倒。
后来我才知道,只有当我的体温升到四十五度,并且持续三个小时,先前植入我大脑的记忆干扰芯片才能融解失效,我原先的记忆才能逐渐恢复。不过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只有少部分人的体温能升高到四十五度又能坚持三个小时,大多数人都会在中途丧命,或者在退烧之后变成傻瓜。发烧到三十八度就吃退烧药,这是银角通常的做法。
我迷迷糊糊地躺着,感到自己正在穿越一片大火。我光着脚,赤身裸体,没有遮拦,地上是尖锐的石头,身边是大片卷曲的红薯叶子,天上的云也在燃烧,喷着长长的火舌。红薯叶子也在燃烧,有些已经烧过了,只剩下黑乎乎的残骸,像一些鬼怪,发出吱吱的声音。我全身都疼,又烫又疼,我想叫,却叫不出声。我挣扎着往前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我知道,前面就是河了。
圭江河!我忽然记起了这个名字,这正是我们石镇的河呀。我从小就住在河边的沙街,过了这条河肯定就能回到石镇了。一丝凉风从河水里吹来,碰到了我的额头。哔剥燃烧的薯叶退到我身后了,对岸的马尾松和柚加利树郁郁葱葱,我看到了它们。
烧开始退了,老女人给我泡了一大壶菊花茶,让我一杯接一杯喝下去。见我神志清醒,老女人就给我讲了以下两个故事,一个是关于一个女人,另一个故事则关于高科技车间。
有一个女人,夫妻两人是大学同学,他们一起分配到科研机构,又一起辞职下海办公司,他们共同研制出一种新产品,获得了巨额赢利,日子越过越红火。但就在她五十岁那年,丈夫下毒把她毒死了。这个丈夫是科技进步奖获得者,有许多人呼吁此案要慎重。最后法院就以证据不足为由,判丈夫无罪。
第二个故事说的是银角的二所,即生命科学研究所。这个所打的是生研所的招牌,实际上是个车间。每每有拐卖来的,或者是糊涂自己来的女子,只要在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也就是说,只要卵巢功能正常,车间就会在她大脑植入一个记忆干扰芯片,然后注射一种强力黄体酮,强化她的卵巢功能,等体内的性激素达最高值时,车间就给她换肤,从深层肌肉到表皮,统统换掉,用的原材料就是一所培植的特种红薯。这种红薯品种优良,成本极低,碳水化合物的密度极高。这样,银角的女子看上去个个都十九岁,光鲜水灵的。
喝光了一壶菊花茶,老女人又起身去泡第二壶。她虽然额头上皱纹多,步子却是很矫健的。说是老女人,但不见得真的老了。也就是五十岁上下吧。
五十岁,我心里忽然像闪电似的亮了一下,那个被丈夫毒死的女人会不会就是她呢?如果是,那我又是谁呢?顿时,我感到毛骨悚然。
女人端着茶回来,她的脸浮在黑暗中。
我紧张地望着她,不知道她是人是鬼,也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
她笑笑说,你不要怕,怕也没有用,世界就是这样。
菊花茶在我们之间袅袅上升,寂静的暗夜更加深不可测。我的体温越接近正常,脑子就越迷茫。记忆虽然有所恢复,但我并不知道将要去哪里,也没想起自己的名字。女人说,这好办。她打开那个经常带在身边的黑色公文包,里面有一个小巧的掌上电脑。我报出现在的身份住处:陵城街三号,陵城娱乐中心19号服务员,钟红艳。老女人按了几下键盘,我的档案就出来了,崔红,三十五岁,古镇人,N城某厂图书管理员。
崔红,原来我是崔红啊,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念叨着自己的名字和年龄,往事像雨点,大颗大颗落到我身上,它们从我的皮肤进入,充满我的骨髓和血液。我的额头也变得清凉起来。
我走在密密的红薯地里,脸上又是泪水又是汗,头发乱糟糟的,薯叶不停地打在我身上,我奋力拨开它们。我就是一个疯女人,谁也别想拦住我。我要在黎明之前赶到下游岸边的一块大朱砂石那里。女人告诉我,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那天,在后半夜到天亮前的这段时间,从朱砂石这个地方下水渡河,就可以回到石镇,今晚正是十五,一轮满月悬在天边,月光下的圭江河水闪着蓝灰色的光,对岸的马尾松和柚加利树黑黢黢的。我知道,我将站在那块石头上,向着沉沉大河,纵身一跃。
林白的《红艳见闻录》(《莽原》2005年第3期)是一篇以女性为叙述视角的短篇小说。风尘女子红艳的现实感知和梦魇臆想交糅为一体,一个人内心的困境被大量世俗的景象(银角的气氛以及红艳的身份)和意象(“番薯”“地瓜”等等)包裹,庸常的现实场景和怪诞的梦幻情形让小说故事在似真似幻之间游走,带来一种阅读上的不确定感。林白的“见闻录”笔法的确透着一股从容的气息,让这些很难贴合的情景不露痕迹地得到舒畅的融合与表达。在小说故事的发展过程中,红艳内心深处的那点微弱晃动的希望之光,在质疑、惊恐的气息中仍然能够让人读出。这是一位成熟作家的功力所在。
——阎晶明:《我愿小说气势如虹》,作家出版社,2009,第176—177页
林白是一个深知小说奥妙的人,她的小说《去往银角》《红艳见闻录》(《上海文学》2004年第6期)中所描写的“银角”等地,奇怪的植物,空寂的街头,可怖的娱乐场所,隐喻着当代人类生活的某种真实处境,但叙述者却一再说:“我感到此地气氛诡异,缺乏真实感。”“看上去不像在真实的人间。”其实,林白所展示的景观正是当代社会的场景,如果以习惯的方式直接写来,费尽笔墨,也觉得似曾相识、随处可见。但林白省略了场景中的陪衬部分,以夸张、变异的手法,直接放大能够体现某些特征的鲜明地方,比如四处弥散的欲望的气息,人的深层意识中的兽行,高科技消解人的记忆问题,这样,那些熟悉的场景以陌生的面目呈现,人们的记忆将重新确认曾经熟悉的事物,它们的原初新鲜感激发了读者的思考和想象。
——周立民:《闲花有声——当代文学研读札记》,海豚出版社,2015,第103—1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