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尘(1957—),原名蒋月英,维吾尔族名字乔丽盼,广西贺州人,瑶族,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2004年参加鲁迅文学院全国少数民族作家班,广西第五届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缺口》《美丽世界的孤儿》、短篇小说《不道德的人》、中篇小说《回声》《九月》等,曾获全国首届“华夏作家网杯”文学大赛一等奖。
原载《作家》2003年第6期。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五分钟、十分钟,或者更长一些。
用这么长的时间盯着一个男人看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何况那还是一个老男人,一个又脏又丑的老男人。而我是一个性取向绝对正常的年轻小伙儿。
那男人,脸上尽是皱纹和疙瘩,一只眼睛已完全凹入深深的眼窝里,另一只,泛白的内障斜盖在眼球上,完全遮住了瞳孔。他黝黑、干瘪、瘦小,背靠在那堵涂满脏话的墙上,从侧面看去,活像一具去掉了水分的干缩的木乃伊。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把目光锁定在他面前的那只碗上。
其实那只碗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既不是什么价格不菲的古董,也不是精美的工艺品,而只是这世上任何地方任何乞丐都通用的那种劣质瓷碗,碗边缘的某处,也总是照例地缺上那么一个可怜兮兮的大口。
我盯着他看这么久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碗里的五毛钱。
那大概是这世上最孤独也最落魄的五毛钱了,不仅形只影单,右下方还被磨掉了一个小角,宛若一叶被抛弃的用钝了的薄刀片。
瞎老头、破碗、五毛钱。这三者与那堵灰墙结合得是如此完美,就像人类世代流传下的一句成语,超出时间之外,处于永恒之中。
我又花了五分钟、十分钟,或是更长一些的时间盯着那只碗看了一阵,然后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拿走那五毛钱。
说到这,我觉得有必要向大家郑重地声明一下:是拿,不是偷。
这么说似乎有点儿一厢情愿,然而绝非自夸。要说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也许得花上一番口舌,不过没关系,对于一个时运不济而又没什么远大志向的小人物来说,一件原本只有十厘米的事可以拉长到一百米——这是慷慨的老天爷赋予小人物们的一种特有的消磨生命的方式。
虽然老天爷很公平地给了每个人两只耳朵一张嘴,一个躯干四个肢体,可对他们的命运就安排得天差地别了。比方说有些人一生下来便能摸到金子,而另一些人则可能还来不及绞断脐带就被放进垃圾箱,比方说有些人可以一餐吃掉一辆宝马,而另一些人则只能一辈子赶着牛车面朝黄土背朝天。但不管是金子还是垃圾,不管是宝马还是牛车,在此刻和这五毛钱相比都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什么让我羁留在这儿?又是什么促使我决定拿掉碗里的那五毛钱呢?
是我的胃。不,更确切地说,是我的膀胱。
我得承认胃和金钱有很大关系。当饥饿像个忠诚的情人在一个明确的地点等着你时,金钱的魅力便变得和情人的笑一样大了,甚至比情人的笑魅力还大。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过哪个情人在饥肠辘辘时还能笑得如花灿烂。
然而,促使我做出这个决定的真的是我的膀胱。
事情是这样的。本来今天是一个好日子,一个让人心情愉快甚至该感恩戴德的好日子。虽然今早一出门我就被石头磕掉了一颗门牙,虽然今天阳光强烈得几乎能将岩石熔化,可仍然不失为一个好日子。想想吧,对于一个时时要赴“饥饿”这个完美情人的约,而那种一夜暴富鲜衣怒马的大好风光又永不可能落到头上的小人物来说,还有什么比得到一份工作更快乐的事呢?
今天我一共去了二十家公司应聘。当我从最后一家,也就是第二十家公司面试出来的时候,我的膀胱便装了不下500毫升的水。
这样说丝毫没有怠慢我的胃的意思。之所以话题又回到“胃”,是因为在此之前绝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有多么憎恨这个器官。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上帝在造人时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那就是——他不该在我的体内装上“胃”。他可以给别的人装,比如那间豪华办公室里那个长着双金鱼大泡眼的总经理;比如刚才开着小车,一手搂着个女人一手握着方向盘并将我溅了一身污水的男人;甚至就是给那只朝我不断狂吠的势利的小狗装也不应给我装。
众所周知,胃是用来装食物的,而食物,又是机体存活的必需条件。可我活了二十四年,所有的积蓄除了一沓沓的诗外就再没有别的了。诗歌固然令人荡气回肠,可不要忘了,胃是文盲。你若硬要将这种散发着油墨味道的东西塞进肚里,它绝对拒绝,不但拒绝,也许还要吐个翻天覆地让你痛不欲生。
对我来说,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事情就是饥饿,它就像某种一年四季都保持着新鲜的水果,从未腐烂过。民族大道上,我一边晃荡着细瘦的双腿,一边不时地往嘴里大口灌水——这是我对付“饥饿情人”惯常使用的伎俩。旧的饥饿又不断繁衍出新的来,每从一间办公室走出,我便往嘴里灌上几大口的冷水。其实我蛮可以买一个面包或是喝上一小碗冰镇槐花粉,因为我口袋里还有五毛钱——唯一的五毛钱。然而我还是宁愿继续喝水。因为在第二十间办公室,也就是那个说话慢条斯理,长着双金鱼大泡眼的男人终于同意留下我的材料,让我下星期到百货大楼门口发传单。而且——主要在这儿,我要为我的“饥饿情人”买一朵最后的玫瑰!
生平第一次,我发觉这令人憎恶的夏天竟也有多情妩媚的一面,而平淡无味的自来水,喝起来似乎也别有滋味,就像陈年的好酒一样,香气四溢。啊哈,喝吧!啊哈,为告别我的完美情人干杯!
我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陶醉感边走边喝,直至这只碗的出现。
也正是这停留,使我发现了上帝犯下的另一个错误——他也给这个可怜的瞎子装了该死的胃!而那只碗,在强烈的阳光下,就像一个巨大深幽、迫切等着五谷杂粮落入的漏斗。
坦白地说,我并不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从来都不是。然而那一刻我的胃欺骗了我,满肚子咣当作响的水让我产生出一种近乎幸福的错觉来,似乎我刚才不是从一间办公室,而是一家酒足饭饱的大饭店里走出来一般。
这错觉让我决定放弃玫瑰,这错觉让我毫不犹豫,极为阔绰地将那五毛钱丢进了那个漏斗里。然后,我像个气质潇洒的大亨般拍拍手,愉快而心满意足地继续上路。可就在我将最后一口水一气咽下时,我才发现另一个要命的问题:上帝不仅在我体内装了胃,还安装了小肠和膀胱。那灌入的500毫升水从食管到胃到小肠最后齐齐汇集在了我的膀胱内,并且,随着步伐越来越饱满,越来越茁壮。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遇上的最尴尬的事了,极度充盈的膀胱狞笑着惩罚我对它的忽略,它让我痛苦地领略到,自己体内还有一个比胃更可恨也更不容置疑的器官。
我可以用灌水的方法来对付饥饿,但对膀胱,我可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要知道,我是个有羞耻感的青年,做不出随地大小便这样低俗的事,何况宽畅明净的民族大道上,每隔五十米就有一个身着橘红色制服的清洁工。我也不可能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在裤裆里溺泻了事,而此刻眼前那个比五星级大酒店更具吸引力的“WC”门口,偏又坐着个犹如一尊蔑视一切的神般的老太婆。她面前的木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小便,五角/次。
多么令人懊恼的五毛钱!多么让人瞠目的五毛钱!胃与金钱的关系是打我一出娘胎就明白了的,可膀胱与金钱的关系,却是二十四年来头一回领略。
尽管体内水的流速渐渐缓慢,痛苦却仍难以承受。于是,在痛楚迸发之前的最后时刻,我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从碗里拿回那五毛钱。是的,拿。我是这样想的:这只是五毛钱,以我的饥饿经验来说,它不仅填不饱肚里的那个漏斗,还极有可能带来更迫切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新的饥饿。再者,这五毛钱原本就是我的,就算它在那个碗里静静地躺了半小时,就算这行径的确不怎么光明磊落,可到底不能算偷。况且,这老头又是个瞎子,他根本就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啊。
老头依然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干瘪的脸上凝固着佛门圣者般的漠然表情。但那五毛钱就不同了,它一扫那种灰头土脸的形象,宛若一片诱人的金叶,在阴暗的角落里朝我熠熠闪烁!
我用两个手指心不在焉地摩挲着自己的膝盖,脸上努力挂出一副从容的笑。这笑容既是为了过往的行人,也是为了让自己更坦然更放心。我把这种默不作声的局面拖了好久,其实完成这个过程也许只需要一秒,可不知为什么,那只布满白翳的眼球仿佛充满了某种秘密意义的语言,它让我感到惊慌,甚至在心里产生出一种最初的怀疑。而我摩挲着膝盖的手,不知不觉间也显出一些心里有鬼的迹象来。可我再也不能等了……
就在我的手触到那张钞票的时刻,我飞快地瞥了老头一眼,而他似乎也刚好和我的目光相接。一个瞬间……夜幕降临了:那只什么也看不见的瞳孔好像在告诉我——脸上的微笑和体内的痛楚已经是从我生命的另一个阶段传过来的……
就像我所期待的那样,我从那个碗里成功地拿回了五毛钱,然后将它交到那个老太婆手上,再勒紧裤带从那间伟大的“WC”里走出来。
一切都很顺利,事情进行得无声无息天衣无缝,既没有人因此停下脚步,也没有人上前来扭住我的胳膊。就好像那个破碗一直都那么空着,就好像那五毛钱从不曾离开过我口袋半步。然而,我的生活却从此改变了。
我也不知道那个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钻进我的脑子的,说起来没有任何目的,也没有任何冲动的情感。
也许,命运有时就是一张白纸,一旦不慎插入打字机,现实就改变了。
从前,生活虽然像我的胃一样,尽管有种种不尽人意,但仍然是美好而简单的,就像天上安静的白云,就像白云投射在明净湖面上的倒影。而今,却有一种令人生厌的东西滞留在了生活被语言和笑容掩藏的阴暗毛孔中。这东西好像能与一切阴郁的事物共鸣,让我怀疑地徜徉于过去和现在之间,有时竟跨进未来世界的一片混沌里。
这真是种令人惶惑的感觉,每当一想到它,我浑身血液就会变得冰凉。为此,我一遍遍回顾自己的人生:半年前借张三的五十元钱早就还了,李四的自行车昨天刚修好,和王五打过架但后来赔给他我一个月的工资,周六的女朋友爱上我难道是我的错?……我确信自己是清白的,对这世上的人也没有任何亏欠。然而这解释却显得很勉强。那东西仍无所不在,它仿若一种无形无色的强力胶性物质,围困着我,将我按倒在地,甚至撕成两半。
我决定将注意力转移到工作上来。
那时我已工作两个月了,为了好好弥补那一度被饥饿袭击的胃,我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这刻苦的工作态度很快便有了回报——我被调到公司任出纳,而再不用每天站在百货大楼门口死皮赖脸地往别人怀里塞传单了。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使我欣喜的工作也日渐成了一项令人不堪负荷的重担。当我写字时,那东西会随着我的手指起伏,当我看书时,那东西便挡在我和纸页之间,甚至就连上厕所,我都觉得它躲在一层可怕的白翳后面向我悄悄地逼来……这让我心烦意乱,工作也开始频频出错。一天,当我在清算数据时,竟鬼使神差地漏掉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账单。我发誓我从没有过任何挪用公款的愚蠢念头,可谁会相信我呢?事实就摆在面前。没有人会相信这么明显的错误是因为一种谁也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造成的。结果自然是我的胃又重新回到了它的情人身边。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我对这东西一无所知。
有时,夜里我毫无睡意,就瞪着大眼对着天花板冥思苦想。可无论我有多么努力,那东西始终不肯现形却也从不轻易逝去,甚至就是在最为荒诞无稽的梦中,在当任何思想都失去理智的力量时,它也会忠实地出现在我的心灵深处。在这东西无所不在的笼罩下,我的内心充满了战栗和对外界的恐惧。我时而在自己的灵魂黑暗中摸索,时而透过不明晰的雾霭凝望惨淡的世界。就连肆无忌惮的风似乎也尊重这可怕的东西,从来不把它的面纱吹起。
难道是我疯了吗?不,绝不能让生活这样继续。
我决定回到从前。回到那种被荒废许久但却一度伴我度过窘境的生活——诗歌。我想也许诗歌能让这见鬼的东西远离我,就像饥饿时,它能产生出佳肴般美妙的幻觉。
我开始投入狂热的写作中,我攥紧手中的笔,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上面,试图进入墨迹那狭窄的空间,我决不能让那东西把我和诗歌的幸福平静分离……
我写啊写,写啊写,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位被生活的不幸折磨着的作家。在曾经看过的影片中,楼梯上总是站着一位一脸关切的漂亮女主角,然而,在现实的围观者里,除了那东西依稀可辨,没有任何人在楼梯的平台等我……
有时,为了驱赶它,我绷紧肌肉,在灿烂的阳光下走路。可那东西以同样令人绝望的缓慢速度一厘米一厘米地在我的前方打开,并牢牢地把我的身影钉在地上。我咬紧牙关,疾步行走,以至最后不得不撒腿狂奔起来……沉重的拖拉大卡车从斜坡上冲下来,随着驾驶室里发出的一声短促的被扼住的叫骂,而我也在几十米外的地方恢复清醒时,才意识到自己几乎命丧车底。
几年过去了。
由于那我至今仍没见过却始终存在的东西,几乎没有人愿意接近我。人们都说我那忧郁的声调中的每一个颤音都会令听众心悸,不仅如此,伴随颤抖而来的还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恐惧的悲怆。虽然我的形体,举止和面容和以往并没什么两样。
人们不仅不愿接近我,还刻意地疏远我。记得一次,我应邀参加一位街坊的婚礼。以前,哪怕我算不上是个开朗乐观的人,但在这种场合总会有一种平静的喜悦,我也曾因这一特点赢得人们的喜爱。可那次婚礼却出人意料。当我一进门,那位美丽的新娘的脸便开始发白,仿佛看到的不是祝福而是一朵滚滚而来的乌云。从前,仪式过后,在向新人祝福时,我的微笑总像炉火中快乐的火花,照亮人们幸福的脸,然而此次,当我举起酒杯,新娘不仅脸苍白得像死人一样,而且全身发抖,仿佛我出席的不是婚礼而是丧葬一样。远处,人们在窃窃私语,面前,新郎的神情谨慎愠怒,这情形不由使我也卷进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中,我低下头,从宁静的酒杯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容——那是一张交织着非凡恐惧经纬的脸庞,是一堆罪孽和哀痛的混合物。这一令人惊悸的陌生形象让我把尚未品尝过的酒洒在地毯上,而直冲入茫茫黑夜里……
我变得落落寡欢性情孤僻。我不知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那个东西不动声色却又无比顽强地将我挡在了人群之外,它就像一副即使就是这世上最强劲的溶剂都溶化不了的遗骸,用一种阴郁而荒谬的方式把我留在了生命最脆弱的边缘。
然而,尽管如此,尽管我成了街谈巷议的材料,却还是有一位勇敢的姑娘,带着自己个性坚强的力量勇敢地走到我身边。这姑娘就是我的未婚妻小柳。
我得承认,自小柳出现在我生命中以后,我曾有过一段无比幸福平静的日子。这是个有着宛如成熟的石榴果般香甜躯体的女人,她婀娜的身段和丰满的乳房就像一个无底深渊,一遍遍激起我心底深切的探索欲望。不仅如此,小柳还嘴能吞剑、口能食火。在她的叙述里,再平淡无奇的事都会变得生动有趣。她就像个出色的魔术师,一点点将我被改变的部分还了原。
在那段时间,我也不大写诗,我写一些小故事。然而无论故事讲的是什么,似乎总与躲藏有关,而且多半是在半梦半醒间才能构思出来。
这样过了大约一年。
那是个静谧的夏夜,小柳在我身下安卧着。她的美在黑夜里散发得那么淋漓尽致,浓密的黑发泼泻在毯子上。她柔软的胴体潮润地朝我摊开着——五月的和风——我在里面流连忘返了。然而,就在我沉醉得最深的一刻,我突然又看到那东西像一道微光从墙壁的阴暗处透了出来。
这道突如其来的光线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将我的欲望一抽而空。
那个晚上,小柳红着眼睛睡去了,而我,则在屋里巡视了一夜,关紧了百叶窗。
我和小柳分手了。这真是件悲哀的事。可我有什么理由责怪小柳呢?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朝气蓬勃,我怎么可能要求她嫁给一个有性功能障碍的男人?尽管我曾为此做过不懈的努力,可每一次,那东西都让我像个举步无力的老人,往往才迈出家门一步,所有的力气便已消失殆尽。
一些日子过去,而另一些日子来临。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东西日渐一日地渗入我的每一个细胞,我对它也越来越熟悉,越来越漠不关心。而我的面容,亦随着它散布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在一些地方,墙纸开始模仿我的习惯性痉挛;桌布上的花卉图案排列得好像我悲哀的微笑;衣柜里的皮大衣发出沉重的喘息,致使那些噬咬着毛皮的小虫子惊慌无措地滚滚流过,消失在毛皮的折叠中;若将耳朵贴上床板,还可以听到那种熟睡式的轻微呜呜声……
白天,我还能用体内剩下的一点力量来抵制它的入侵,但是夜晚,我就被完全控制住了。或者说,我已经为此着迷了。这东西使我的生命完全漂浮在了生活的边缘,在半现实的领域中,在存在的边际。在那里,生活中的一切既是偶然,亦是命定。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出现这样荒谬的事情,甚至就连灵魂也无法诠释。
我就这样度过了漫长的一生。我的行为无可指责,但永远有阴暗的怀疑笼罩着我,我仁慈厚道,但不为人所爱。流年似水,我的额头开始降下白霜,终于有一天,我的生命到了黄昏的尽头。我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护士,只有一个嗜诗如命的好心小伙子陪在床前。
我已神志不清许久了,时而发高烧,时而痛苦痉挛,我迷惘的灵魂渐渐疏忽,濒死的精神和极度疲乏的肉体在痛苦中辗转反侧。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呢,竟能在沉默和孤独中经受了岁月的寒霜而持久不衰?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呢,竟悬在我与世人之间并隔绝了人情温暖和爱情幸福,终其一生?那东西,那东西……那东西就是瞎老头的眼睛!没错!我想就是它——那只呆滞的,上面蒙着厚厚白翳的眼睛!
命运对于过错总是盲目的,不幸仅仅归咎于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稍有放纵,命运就会将生活改变得面目全非。几秒钟内,甚至只是一个眼神,便可将你置于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种生活中,昨日的伙伴们将自由高飞,撇下你在寒夜里孑然独行。尽管你极力保持住微笑,但在你眼中将永远闪动着任何温情都无法掩饰的绝望。人们渐渐习惯现实赋予你的名称,最终一致将你定格在这种可怕的新外貌中。
实际上,回想起来,在拿走那五毛钱之前,我并没有发觉那只眼有什么可怕之处,可为什么之后就变得让人发抖呢?不仅让人发抖,与之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种无法避离的令人恐惧的东西。这东西让人好像在被催眠的昏迷状态中承认和接受在正常环境中蓄意隐藏的罪行,并把它们吞没在它的结构中。也正是这不可避离的东西,使得我感到那不是一只盲眼,而是看得见的、能发出电源一样清晰光芒的眼球。
是的,其实那只眼睛毫无可怕之处,然而却能使男人们躲开,女人们没有恻隐之心,儿童们尖叫着跑掉。一切的一切,仅仅是因为人们妄想逃开造物主的眼睛,卑鄙地藏匿自身的罪行。而也正因为此,我才成了这令人绝望的怪物的象征物!
“可敬的张贤德先生,”那位小伙说道,“像您这样一位毕生致力于慈善事业,思想行为圣洁高尚的人,在走向永生之际,请告诉我您最想说的话吧。”
“我是一个不道德的人。”
阴郁的雾霭一扫而空,一束明净的光芒从破败的屋顶射下。
感谢上帝!
我微笑着幸福地闭上了双眼。
瑶族的纪尘是广西非常具有艺术天性并特立独行的女作家,她的女性成长和苦难的小说系列,持续地提供着对于女性历史与个人的经验思考,尤其对女性精神成长的探索,颇具先锋意义,如《缺口》《美丽世界的孤儿》等。她注重女性身体性写作,追问选择与被选择的关系,质疑女性自我的出路,没有盲目地张扬女性背叛与反抗,是一种女性精神自我的深度写作,充满了灰暗、紧蹙、憋闷、无力反抗的灵魂绝望,让人窥见当下生活在光鲜背后的暗角,女性灵魂深处的悲剧意识,以及女性成长所经历的疼痛和超越疼痛的能力。纪尘的文风颇似10年前的林白,一如没有止息的南中国的阴雨,反复地述说和倾诉,密度却很大。她女巫般敏锐感性的叙述,是以散文诗般的语言和绚烂的意象见长,带着浓郁南方气息的本土化,它们在南方的神秘和残酷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渴望幸福和温情的柔弱心灵。
也许纪尘更多流淌着瑶族人善于迁移行走冒险的血性,近年,从来只听从远方呼唤的她依然灵气逼人,一以贯之地不畏劳顿艰险,不畏不可知的下一秒,独自穿越欧亚大陆和中东,以身心独行远方,以细腻透彻的生命体验、热烈沉郁的精神思索,自内向外地实践着她的身体中的灵魂写作。
——张燕玲:《值得期待的广西少数民族青年作家》,《文艺报》2013年7月5日第007版
对于作家纪尘来说,写作和行走一直是她生命的姿态,也是她激情的载体。在《海市蜃楼》《爱与寂寞》《乔丽盼行疆记》《蔗糖沙滩》等一系列作品中,纪尘都写出了女性倔强、执着的行走姿态以及“在路上”的女人所具备的独特的美。在小说《冰之焰》中,行走也是罗烈焰的生命姿态,她的坚强和倔强注定了她无法停止行走,无尽的行走使她必须面对孤独,而孤独的行走的历程让她逐渐实现了女性的成长和对生命的自觉。
——刘铁群:《在烈焰与冰寒中成长——论纪尘的长篇小说〈冰之焰〉》,《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