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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嫁衣

凌洁

作者简介

凌洁(1967—),原名谢凌洁,广西北海人,曾在北海金融部门工作,2000年辞职北上,考入鲁迅文学院。2001年开始发表小说,现居比利时安特卫普,以写作和中文教学为业。有长篇小说《双桅船》、中短篇小说集《辫子》、散文集《藏书,书藏》等。中篇小说《一枚长满海苔的怀表》在第三届“中山杯”《中国作家》华侨华人文学奖中获得新人奖。

作品信息

原载《北京文学》2001年第2期,《小说选刊》转载。

浔桥

水洼村凹在一窝山的脚根下,杯盖盖在锅底上一样。因地势低,村边上恰好又有一个半圈海大的湖,春夏两季常闹水灾。水洼村人是多年前从外省迁来的客家,因生存环境恶劣,很多住户不得已再往南迁。现在住着不到百来户的人家。从水洼村到城镇须先步行半个小时到大队,乘拖拉机颠上一个多小时到一个山坳,那里停有破旧的小巴,再乘小巴走上近一个小时,便是小镇了。

伊含就在镇上读的高中,因交通不便,每个礼拜来回跑,山路很不安全。伊含的数学和英语成绩太差,她觉得自己上大学太没把握。加上家里经济不算好,父亲去世后,母亲带两个弟弟在家,弟弟还小,白天他们上学,陪伴母亲的就她那架老掉牙的缝纫机。伊含觉得母亲很孤单。于是她决定退学,其实家里那样的环境也并没什么不好,上不了大学,同样能做点别的。伊含母亲当时表示了一下她的意见,她说还是多读点书好,特别是女孩子。伊含觉得母亲和别的女人就是不同,村里的女人恰好和母亲相反,她们大多认为女孩读书没用,是“赔本生意”。仅从这点,伊含就觉得母亲不是村里鼠目寸光的女人们能比的,心里自然感到很安慰。可伊含灰了心了,再读下去也只是耗费青春,伊含就告诉母亲,说读烦了,读怕了。母亲对她的状况也清楚的,就由了她。高三第一学期伊含就卷了铺盖回来了。

伊含是高中生,在大队里响当当的。她前脚到家后脚便来了人,大队那边爆竹厂来人请她去上班。伊含有文化,领导让她在车间当了个主任。深山里的工厂来了女领导,且还长得清秀水灵。自古深山凤凰飞,现在是凤凰回到深山来了,这让近邻的男人们多少生出些安慰。山里的男人一生最难的是娶媳妇,外面的姑娘不肯嫁进来,山里的又留不住,要娶个女人真比上天还难,很多父母看着自己孩子从少年走向中年,眼看他很快就滑向老年了,不得不从人贩子手中高价买一个回来续烟火。现在伊含的回来,着实让一度丧失信心的男人们找回了尊严和信心,尽管伊含才一个,到头来是谁的还难以定论,可终究要比个高低。于是,追求伊含的人多了起来。伊含长到这个年岁头次面对这样的事,有点不知所措,就回家找母亲。不知伊含是个爱依赖母亲的人,还是母亲是个好依赖的人,反正伊含没了主意就回家找母亲。母亲眼睛不好,四十才过就戴了老花镜了,她坐在缝纫机前,听伊含说着她的得意和烦恼,两个脚照样踩她的缝纫机哒哒哒、哒哒哒地响,一会她抬了抬头,她说你看好就好。母亲爱理不理毫不关心的样子,让伊含很着急,可母亲又埋头做她的活去了。

提亲的人隔三岔五就来,人离了门槛伊含就问母亲,这一个那一个“印象”如何,母亲还是那句话:你看好就好。伊含以为母亲看眼花了,没一个特定的对象她难以下结论,伊含就说,妈你觉得那个高个、眼睛大大鼻挺挺的那个怎么样?母亲说哪个,我看都鼻子挺挺眼睛大大的。伊含真觉得母亲是个没主没次的人,一点也不像是个母亲。把伊含给气坏了。

你看好就好,这句话是母亲的口头禅。父亲在世时,也是个潜意识里把母亲当主心骨的人,比如猪栏里的猪什么时候该出栏,田里苗子什么时候该施肥等,父亲总要问:他娘你看栏里的猪——?那地里的苗——?母亲在父亲话没完就把答案给父亲:你看好就好。好像她早知道父亲要说什么而她的答案时时备着似的。父亲看起来起码比母亲老二十岁,倒像母亲的父亲。他太苍老了,整天心事重重似的,对母亲宠爱又敬畏的样子。伊含觉得母亲挺随和的,父亲一点也用不着那样。比如母亲帮村里人做衣服,本是按照衣服主人原意做的,可待那人来取时,又说不喜欢这个款了,要改改领子袖子什么的,母亲说好好,一点怨言也没有,又一针一针将线挑起,然后再重新缝制。碰着穷苦人家,母亲的劳动就成了义务的,人家过意不去,捎上一窝鸡蛋来,母亲就说礼重了,这窝鸡蛋孵出来的是一大群鸡呢。最后人家还是得把鸡蛋和衣服一起捎带回去。

母亲的母语是什么,从没人知道。母亲的话在乡亲们的耳朵里分成三部分:一部分听得很清楚,一部分听得模棱两可,一部分是省略的空白——这部分母亲通常用手势来表达。这三种情况可以这样解释:听得清楚的那部分是和普通话发音相同或相似的字,模棱两可那部分是发音不准确而字音上下都有点沾边的字,省略部分就是完全不懂发音只好跳将过去的空白。这些空白母亲得心应手地用手划动几下,乡亲就很明白了一样,乐着点头了。乡亲们把母亲的这种情况比作唱歌,有些人只是半吊子哼呀哼的,听起来却也悦耳赏心,有些人一字不留地吼起来,却像牛喊。乡亲们说母亲肯定是讲普通话,而且是很标准的普通话。讲标准的普通话的地方离山旮旯里的水洼村就不知远在什么天涯海角了。在水洼村,除了广播和电视外就没听到过一句普通话,连伊含上的中学还是用土话上的课。这样,村人对说普通话的母亲就多了几分羡慕敬仰,平时村里有些什么不大不小的事都爱来找母亲,捞妹捞妹地叫得亲热,要母亲去参考参考。

可母亲对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怎么就不给参考一下呢?伊含觉得母亲怪怪的。伊含决定不再向母亲讨主意了。

过些日子后,伊含开始和自己相定的男孩约会。在农村,恋人约会还是很保守的,一般是晚饭后到村口的桥头接头,站着说说话,一两个时辰就忙着赶回去了。家长管得严,甚至还有盯梢的。恋人之间只要彼此觉得还过得去,不管约不约会,也不管相见质量如何,彼此来往够一段时间,就要成亲了。伊含就不同了,这种不同首先来自母亲,母亲才不管她这些呢,伊含毕竟是有文化的新时代女孩,就更不管这些了。伊含每天下班回来,和母亲一道做饭,然后一家人开开心心吃饭,完了,母亲准说忙你的去吧,然后快手快脚去收拾餐桌,还时不时给伊含投来一个慈祥的笑。伊含知道母亲和自己是心照不宣了,乐得心里蜜一般甜,一路轻唱着邓丽君的歌在澡房里洗完澡换上漂亮衣服,轻松愉快地收拾完毕,就打着手电筒朝后山去了。母亲在伊含出门前顶多说一句:别去得太晚,注意安全。伊含就得意地说,少操心,有人保驾护航呢。

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好像什么都漫不经心,却也什么都瞒不过她似的。伊含后来渐渐明白母亲并不是不把她的事当事,母亲不过让她自己做主罢了。这样也好,轻松多了,不像村里的姐妹,自己的事倒像是父母的事了。伊含对母亲敬佩起来。

和伊含恋爱的是个刚转业到派出所的兵哥,叫张磊。这兵哥长相当然不俗,浓眉大眼里透着阳刚气,人品不错,善良率真,沉稳,这都是伊含喜欢的。张磊在部队里曾多次立功,这让伊含对他有了一份崇拜和仰慕。伊含和张磊在一起,很多时候也谈自己母亲,伊含有时觉得母亲处理一些事情,方法总和别人不同,伊含就把她感到纳闷的地方告诉张磊,让张磊掂量一下。张磊的意见是,人出生背景不同,所处环境不同,受的教育不同,对同样的事情就有不同的看法,这不该感到奇怪。伊含又说起父亲和奶奶,父亲和奶奶好像是同一个人似的,他们有时把母亲看成是犯人,有时又当宝。比如奶奶总是拄着拐杖形影不离候在母亲身边,像个忠实的家狗看守主人的家园一样,母亲下田或到山上找柴火,奶奶拄着拐杖去不了,就让母亲带上我们任何一个孩子。家里需要买些什么家用,还有母亲做活用的线脑、针顶什么的,奶奶就要母亲列了单子让父亲到镇里去一次捎回来;偶尔母亲要买些东西,而父亲做不了主的,比如我们姐弟的课外书、布料、鞋袜等,母亲非要亲自到镇上去,奶奶就一定要父亲陪着走。可奶奶和父亲对母亲的好,伊含看着也很感动的,比如奶奶手上一直戴着的一个玉镯子,说是从她祖上的坟里挖出来的陪葬品,她就一定要送给母亲,母亲觉得那东西贵重,说什么也不接受,奶奶就扯着母亲的手,把从自己手腕上摘下的镯子死活给戴上,还拍了拍母亲手背,说你就做我女儿吧。父亲也一样,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从哪回来,只要母亲暂时不在他眼皮底下,就满山去找,破着嗓子喊。有时待母亲好得让她过意不去,比如父亲每次到镇上去,准要给母亲捎些零嘴,让母亲一个人在家做活时解闷。母亲就说我不是孩子了,别费这个钱。然后把零嘴分发给我们。

张磊听伊含这样说着自己母亲,觉得伊含母亲肯定不是个一般的女人,张磊说你妈肯定很优秀,而且肯定是你们一家的中心。伊含觉得张磊对母亲评价很到位,她感到张磊会很喜欢自己母亲的,母亲该再也不会说“没印象”了。伊含又想起那些提亲的人,他们不管文化多少,可穿着、仪表都不差,而伊含每次问她这个那个怎么样,母亲就说:“没印象”,看来母亲在乎的是品性的、内涵的,而不是表象的、时尚的。而这些内质的东西是需要深交才能了解的,而这种了解又是任何人也帮不上忙的,难怪母亲要自己“看好就好”。伊含从心里对母亲生出一份敬重。

过了些日子,伊含给母亲汇报:我们准备过些日子结婚。母亲踏在缝纫机踏板上悠然晃着的脚一下停了下来。哦,闪电呢。母亲说,地下活动进展得蛮有效果嘛。伊含给母亲逗笑了:母亲今天好年轻,且活泼可爱。

母亲第二天走出了村子。母亲穿着自裁自缝的衣裳,提着布袋从村口一直往大队那边走。伊含觉得母亲今天是这样美丽,高贵,母亲的脚步是如此从容,果断。

这天,母亲很晚才回到家,她到镇上去了。这是母亲头一次独自离开村子到镇上去。母亲去了一整天,把伊含的嫁衣料子、嫁妆等各种物品,全买了回来。

这天夜里,母亲早早就坐到裁缝桌前给伊含裁嫁衣。布料是枣红暗花缎子,这是伊含见过的最漂亮的布,她想这肯定也是母亲半辈子买过的最华贵的布。伊含把手放在上面摩挲着,很柔软,很舒爽,就像从水面上轻轻滑过一样。

含含,你过来。母亲脖子上挂着软尺,手上拿着画粉。伊含走到母亲跟前,脸有点红,心有点跳。母亲定了定伊含两肩,从肩上拉下软尺,从伊含肩、胸、腰、臀、臂、腿等,一一细量,最后还把尺子围过伊含的脖子圈了圈。伊含穿了十九年的衣服,每一件都是母亲给裁给缝的,母亲给她做了这么多年衣服,很多时候不给伊含量身,只是做好了衣服她就拿过来,说含含穿上妈看看。奇怪的是这样做出来的衣服居然尺寸分毫不差。母亲一般隔段时期给伊含姐弟们量一次身,一年或两年,伊含每次站到母亲下巴前都觉得很平常,母亲要求的几个动作无非是平视、挺身、平肩、垂臂,而每次母亲都胸有成竹似的,她指尖按住软尺,两指轻轻一弹,一捻,再用粉饼块往布匹上画几下,有时甚至记也不记。伊含好几次还真担心母亲记错了尺寸,如果她把臂长当成腿长胸围当成臀围怎么办。可今天,母亲要伊含正正规规站到跟前去,要求伊含左转,右转,用尺子一再在身上比来比去,还每量一次就在布上记一下。

母亲量完就忙摊布画线去了。母亲干起活来就是这样不管不顾的,动作干脆利索。母亲一手把尺,一手持画粉,一纵,一横,一弧,自有准则。母亲弓腰俯首,那么专心。伊含站一旁,眼睛随着母亲的手游移在那一汪暖暖的红里。伊含很想知道母亲给自己做的什么款,以前母亲偶尔也问她“喜欢什么款”,那时,伊含的眼皮就亮得双双的,学着母亲口气,说,只要是妈妈喜欢的就好。而这次母亲却不征求她意见,这么大的事怎会不问自己呢?伊含就觉得母亲有时怪得矛盾。伊含越想越害怕,出嫁的日子没几天了,万一做糟了怎么办,何况还是那么好的布料,一坏可真让人心疼的。

伊含实在受不住了,问妈你给我做什么装?母亲好像料到伊含会这样问。她的视野余光里注意着伊含,一直远不远近不近地站着,舍不得走开。你说呢?母亲说。伊含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求你别把这料子弄砸了。咋会呢!母亲又说。母亲知道今晚如果不告诉伊含她是不回房间睡觉的,就弯着眼说,旗袍怎样?伊含没想到母亲居然会想到给自己做旗袍,心里既高兴又不安。伊含说妈这是农村,人家都穿裤子呢,村里人会笑我的。母亲说谁不穿裤子呀,裤子天天穿。伊含给母亲说得好笑。母亲又说你脖细,长,腰也是,双肩和臀部滚圆,这样的身段不穿旗袍白长了。伊含给母亲这一说,乐得直想朝地上打几个滚。

此后的几个晚上,伊含总陪着母亲在缝纫机前做嫁衣,她知道国服的旗袍穿起来很显身条,很美,但不知穿在自己身上是怎样,更让她心里没底的是旗袍母亲从没做过,她会不会做得不地道,尺寸把握得准不准确。万一真把胸围当腰围或臀围了,那就糟透了。伊含坐一旁,专注地看着缝纫机上针头的走线,看母亲微伏在缝纫机前的单薄的身影,还有一上一下随着前进的布片不停活动着的手。母亲的手把玩在布片上就像陶塑家的手把玩在陶浆上,一抹一掠,动作很优美。伊含自小看到母亲坐在这部老掉牙的机子前,缝缝补补,大多时候都是给村里村外的乡亲们做衣服,人家有钱就给,没钱的捎来一窝鸡蛋,母亲又不要。所以伊含就不觉得母亲的劳动有多大价值,现在真觉得不能小看母亲这一行了。

母亲看伊含傻呆呆的,夜深了,就劝她,说,晚了,睡吧,睡好了,皮肤不用化妆。伊含不肯进门去,她觉得母亲近来说话整个姑娘似的,一点不像以前的样子。伊含一直很依赖母亲,读小学的时候,学校就在对面山上,有时候课间十分钟她都要往家里跑,母亲给她塞上一个鸡蛋,或几颗梅子,看铃快要响了,母亲就催她:快跑!到了初中、高中,离家远了,就没机会了。现在,过几天自己就要和自己爱的人走了,自己将要离开母亲和两个弟弟了。再也不能和现在一样每晚可以陪着母亲坐在她的缝纫机前,看她两只脚从容地踏着踏板的样子了。以后母亲白天给弟弟赶做几顿饭,晚上辅导完他们的功课,待他们都睡了,母亲独自守着这盏萤火虫一样的油灯,独自听着缝纫机吧嗒吧嗒,那该是多孤独啊!伊含想着,心里隐隐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很复杂,作不出取舍,理不出好坏,乱糟糟的。以后有了张磊我还会常回来看母亲吗?伊含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哦,是的,母亲怎么从没提过回去看她爸爸妈妈呢,父亲也没提过,母亲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似的,伊含曾经怀疑母亲是孤儿。比如,年前年后,村里女人们就赶着做糍粑、宰猪杀羊,猴急急地挑着担子回娘家去,她们大多是从外省娶过来的,娘家很远,她们带个吃奶的孩子一回就待上十天半月,留下男人和稍大点的一窝孩子在家“守年”。伊含家是没有这种情况的,母亲把家里的日子调理得清水一般闲静,这份闲静首先来自母亲,她什么时候都一样,没有什么大喜大悲,生活很条理,规律。逢着过年,她和平时一样早起,把厢房从上到下打扫干净,然后烧水给两个弟弟洗澡,弟弟一个读四年级,一个读二年级,按年龄他们是可以自己提水到澡房去的,可母亲朝桶里逐个倒满水,还要问一下,提得起吗?话没完自己却提起桶往门外走了,边走边说,再过两年吧再过两年吧。

就这样一种安详、平静和幸福,让伊含忽略了自己家和邻居们的差异,忽略了母亲的特殊。可现在细想,倒是觉得母亲的身世是个谜了。

妈,你以前出嫁,你妈也这样给你做嫁衣吗?母亲像是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也是旗袍吗?

母亲也点点头。

那时爸爸用轿子抬你是不是也晃得很凶?伊含想起《红高粱》里的镜头:九儿坐在轿子里盖着红头布盖,给几条光膀汉子往死里晃,那真浪漫!可惜轮了一代又一代,到了自己这些美好的东西却变得粗糙了,俗气了。人生就结一次婚,确实应该坐坐轿子的,那样显得隆重,艺术,让人回味。

伊含的这次问话,母亲没听见似的,她头也不抬一下。伊含就又说,妈,你们那时也穿旗袍顶头盖吗?

母亲愣愣的,什么头盖?伊含觉得自己和母亲的交流常常是这样的状态:自己绞尽脑汁,生怕冷场,一句接一句,而母亲总是漫不经心,似听非听。伊含就觉得没趣,不想说这些了。过了一会,伊含改变了话题,伊含说你未来的女婿说要来看看未来的岳母大人呢。爱的甜蜜让伊含的嘴巴也变得甜起来。母亲说让他到家里来坐坐好了,给我封那么大的衔!伊含说他还要送彩礼来呢。母亲说什么彩礼?伊含说就是过门前男方送到女方的财物呗。母亲说还有这个,现在他送了以后你过去再还债呵。伊含说这是风俗。母亲就说什么俗啊,就叫他那天亲自来接你就好!伊含觉得母亲最后这句话讲得很强调,这是母亲说的唯一一句最强调的话。

确实是张磊提出要去看伊含母亲的。张磊的登门出于两个意愿,一是和伊含来往了这么久,确实是该来看看她母亲了,看伊含说得自己母亲那样,更对她产生了一份敬重和欣赏;另外,张磊上回听了伊含说起的那些家事,她奶奶和父亲那些做法,凭职业嗅觉,他有点敏感,对伊含母亲除了有着那么点隐隐约约的好奇和同情外,他心里也有种怪怪的感觉。他感到伊含说的只是事情表面,而内在肯定另有原因,却又说不出来,况且也不能对伊含说。为此他真想亲自来看看。

张磊并没有像伊含说的送什么彩礼,他只是听伊含说她母亲的缝纫机总是“老掉牙老掉牙的”,就一直想给她送一台,另外还要送她一副漂亮的老花镜。这个计划他没有告诉伊含。

张磊那天捎上那台缝纫机就到伊含家去了。张磊骑着所里的边三轮载着纸箱,一颠一颠往伊含家里去。伊含母亲觉得女儿还没过门人家就载了这些东西来,心里过意不去,她不知该怎么办似的,搓着两只手,说怎能这样呢,怎能这样呢?我这辆二手机用了二十几年了,还管用呢。伊含母亲的话混得有点南腔北调了,张磊听着感觉和村人一样,都认为伊含母亲母语应该是普通话。张磊知道伊含母亲是个不爱多话的人,也尽可能不说什么,对那台缝纫机的来历他拐了弯子,说是家里买的,用不着,顺便捎了来。伊含母亲对年轻人的好意只能表示感谢了,她满怀诚意和感激的眼神让张磊觉察出不凡的素养内质。这样的女人怎么嫁到这种地方来呢?张磊心里有了一个疑问。

转过身,张磊突然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他一定是在哪里见过,且不止一次。

还不快进去,含含等你等糊了呢。

“等糊了”?这种话不是一般人能讲出来的。张磊摇摇头。

张磊走进内屋,眼前一亮,一种新鲜的喜悦把他一下淹没了,他觉得时间真是可以跨越的。伊含穿着合体的旗袍在裁缝室的衣镜前扭来扭去,她后脑上端正地盘着一个发髻,高贵极了。张磊远远站着,欣赏着他的新娘,感叹着新娘的美。伊含脸上泛起大片红晕,伊含说如果我母亲穿上它会更美!张磊说这发髻盘得太好了,你自己盘的吗?伊含说我才不会呢,是我母亲。张磊心里闪电一样亮了一下。

告别伊含,张磊径直回所里,翻开那堆卷宗,面前桌子上摆着的就是那双他刚刚见过的眼睛,尽管这双眼睛现在周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皱纹,但它永远那么亮,那么有神。岁月不饶人啊,一个十多岁的姑娘现在变成了风烛残年的女人,本来她过的该是另一种生活的,而事实是这样残酷,她被绑到这个地方来,卖给一个目不相识、彼此没有半点相当的男人做女人,给他生下一窝的孩子,从此在这里了了一生。可是伊含就是她给自己带来的呀,难道伊含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母亲的身世吗?她一直觉得自己母亲是平静的幸福的。

张磊才转业到所里不久,这件案子又不是他主办,在所里搁了有二十年了,多年来,干警根据伊含母亲提供的地址无法找到她要寻找的亲人,案子一直没结。张磊从存档的调查笔录中知道,伊含母亲名叫含舒,并从中了解了她的身世。含舒出身高干家庭,17岁被人贩子绑架到水洼村,卖给伊含父亲。开始也逃过,几次都给抓了回来,后来得知伊含父亲一直和他的寡妇老母亲相依为命,他们为买她变卖了所有的家当,还欠下一屁股债,伊含母亲就认了命了,留下来。多年来,她为不惊扰家人,把日子调得水波不兴,暗地里却四处打听亲人的下落。

张磊次日就主动约了伊含。张磊和伊含坐在山坡上,第一句话张磊就说伊含你真幸福。伊含觉得张磊懵头懵脑的话说得很糊涂。

伊含说你也幸福呀。

张磊说你快做新娘了,心里是怎样的感觉?

伊含说你也快做新郎了,心里是怎样的感觉?

张磊说这是我的秘密(张磊私下里觉得和伊含父亲比起来,自己幸福多了)。

伊含也说这也是我的秘密。

张磊说,你问过你母亲做新娘的感觉吗?

还真没有,我今晚回去就问。

还是不问算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吧。张磊说。

伊含说这种时候感觉应该都一样的吧?

张磊又问,你见过你妈流眼泪吗?

伊含说没有,我从小就觉得妈妈很慈祥宽容,很坚强。但记得我几岁时,陈家那个被拐来的媳妇娘家和派出所来解救她回去,她娘家和婆家的人拽着她和她怀里吃着奶的孩子拉拉扯扯大哭大闹时,母亲躲回家里暗暗流泪。张磊不知该不该告诉伊含她母亲的事。他以后会亲自处理这个案子,他知道自己一定会为含舒——伊含母亲找到她的亲人。

伊含出嫁的日子到了。家里这一天显得喜气洋洋,正逢着周末,两个弟弟在家里蹿上蹿下地乐,陪着伊含说这说那。他们都穿着母亲做的新衣服,显得很整洁,这让快要离家的伊含感到心里很踏实。伊含坐在镜子前,母亲为她盘髻,伊含面前一个别致的藤条编织的小筐里,装着各种颜色的发夹子,金闪闪的。母亲的手把玩在伊含浑圆的脑袋上,把发朵盘过来,盘过去。伊含看着镜子里的母亲满脸慈祥,想起张磊的话:问过你妈妈做新娘的感觉吗?伊含就真想问,可想到后来张磊又叫她最好别问,就罢了。母亲一只手按住发朵,另只手的拇指、食指、中指并着将一个个夹子从不同方向别进发丛,她的眼神专注,含情,伊含觉得这时的母亲像没了她自己一样。伊含就想,当年的母亲做新娘的时候,她妈妈肯定也这样为她小心翼翼地盘一个高贵的发髻,母亲穿着这样美丽的旗袍,盘着这样高贵的髻,肯定比镜子里的自己更美丽动人。

|作品点评|

《幸福嫁衣》可能是谢凌洁最早发表的小说,也是谢凌洁写得很纯美的小说。这个小说至少有两个意义维度。一个是写女儿感受到的母亲的爱。这种爱在谢凌洁笔下写得非常动人,非常优美。当小说写到母亲为女儿伊含做嫁衣的时候,这种纯美之爱已然达到高潮。写母爱的小说很多,谢凌洁能写成这样,确属不易。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母爱作为文学作品一个司空见惯的主题,写起来确实也很难创新。因此,小说的第二个意义向度就变得特别重要,因为,小说中的母亲曾经是一个被拐卖的年轻女子。伊含的母亲生在一个历史悠久的古城,有一个幸福优越的家庭,父母是中学教师,风华正茂的年龄被拐卖到了深山里的水洼村,嫁给了一个大她许多目不识丁的山里男人,虽然拼着命逃过几次但终于被抓了回来,最后生儿育女做了母亲。

这是一个身世悲惨得催人泪下的女性,同时又是一个善良克己、对儿女充满大爱的母亲。这种充满了矛盾的女性身份,使小说获得了令人震惊的效果。小说明线抒写母爱之美写到了极致,小说暗线隐藏的失去女儿的痛苦以及被拐卖嫁人的屈辱,也就被衬托得触目惊心。谢凌洁写女性,走的不是用身体体验去引诱读者的路线,她仍然关注女性的命运,这当然是一个更有震撼力的主题。

——黄伟林:《澎湃而来 澎湃而去——论谢凌洁的中短篇小说》,《南方文坛》2011年第5期 T1RnjXrvmXJGmPfmtuJ+DvzDVGL24JetVuDxC1PVCJTIzfSk8JqHAo8uah7LVqk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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