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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片的精神

海力洪

作者简介

海力洪(1968—),出生于柳州市,本科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大学期间开始写作,发表大量诗歌散文和小说。1997年成为广西区党委宣传部和广西文学院的首届签约作家,从事专业创作。曾任广西柳州市文联编辑、作协副主席,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外国文学部主任、总编助理,现执教于同济大学设计与艺术学院。出版作品有《夜泳》《南国回风》《药片的精神》等。曾获《小说月报》第十二届百花奖编辑奖。

作品信息

原载《上海文学》1998年第8期,收入小说集《药片的精神》(海天出版社1999年4月出版)、《左和右》(广西民族出版社1999年5月出版)和《广西当代作家丛书·海力洪卷》(漓江出版社2004年5月出版)。

1起因

五年前某个夏天的夜晚,我和吴童步行来到梁市街。我们在街边连成一线的露天冷饮店前走过,最后我们在其中一家的凉棚下坐定。喝着冰啤酒,过了大约半小时,我看见两个姑娘从马路对面走来。我是个近视眼,平时不喜欢戴眼镜,我这时看不清她们长的模样,但银白的街灯落在她们的大腿和鼻梁上,泛起一层细腻的反光,十分好看。她们短裙下的腿,十分瘦削,显得精致。正是我喜欢的南方女人的类型。我看了一眼吴童,他痛楚而焦渴地观望她们。他正处在一个要命的时节,热衷年轻的女人,朝思暮想的一种折磨,却没办法让任何一个来跟他亲近。我理解他的难处,同情他愿帮他一把。

就像我们心中默默念叨的,姑娘走向我们这边的冷饮店,要了两份加冰的流泉,并很快坐到离我们十米开外的另一张更宽阔的凉棚下。一如既往,遇见让我们动心的女人我就鼓励吴童行动,还提供了一个相互配合的勾搭方案。这本来是件快乐的事,不管我们是否真的上了。这一次却出了问题让我陷入了窘境:吴童在女人方面非常自卑,为了激励吴童我当时昏了头,说了一些过分的话,也许损害了他的自尊心;用本地方言里的词汇谈论男女关系还特别显得粗鄙,如果他真心喜欢那两个姑娘,觉得她们是美好的,我的话玷污了她们,也玷污了他的感情。这是种双重的伤害。由于天气、心境和别的一些内在的原因,眼下是一个敏感的夜晚,情绪易变得冲动和偏激。我意识到我的错误时,已经无法挽回了。吴童收敛了他的笑容,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当我想找一些亲热的话题唤回某种消逝的东西时,吴童已经开始了对我的报复。

在此之前,吴童是我亲密的朋友,但首先是妇幼保健院的医生。他接着讲起另一位医生的故事……

2故事

吴童讲到——陈医生,他在医学院念书时的同窗,我没有见过这人,日后有机会和他相见,会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陈医生在许多场合像个疯子,他做的不少事情是根本无法理喻的,但在他行为的后面,隐藏着惊人的力量和不变的法则。

陈医生爱上了一个美貌的中学教师王娟,她在一所重点中学里上数学课,学校里有三名男教师试图勾引她,并给两人的交往设置障碍。陈医生很留心王娟对种种不良刺激的态度和反应,他估计有可能出现不利于己的态势时,大胆地行动起来,强迫王娟和他发生了关系。王娟一点办法也没有,当场十分伤心地痛哭起来。那是一个后来变成了王娟全面回忆一生经历的不眠之夜,王娟和盘托出了她的恋爱史,虽然很丰富,但仍可以说是传统和守规矩的。她的恋爱故事在陈医生的脑海中犹如一盆温水流过,留下较深印象的只是王娟谈到有两个追求者因为得不到回报而自杀。一次发生在她的中学时代,另一次发生在师范大学里。陈医生因而更为确信王娟身上的女人魅力,他对女人这个概念有了更多理性上的认识。

发生了这种关系后,陈医生和王娟的约会由户外的消费场所移到了她在校内的单人宿舍内,两人的活动内容也相对地变得单一和相对地固定了下来——主要局限在床上。陈医生的三位情敌分布在校内离王娟的住处半径不足二十米的三间同样结构的宿舍里,他们躲在暗处窥视,满怀嫉妒,若让他们抓住了把柄不难想象会做出损害王娟名誉的事情来。于是他们加倍小心,行事隐秘。

王娟喜欢小动物,半年前她在北安路的狗市上买了一条花里胡哨的杂种幼犬,取名“花花”,养在宿舍里。说不上精心照料,小狗却成长得很快,又通人性。陈医生和王娟做爱,“花花”不知为什么总在两人兴致勃勃的时候冲他们狂吠不已。有时是在床脚,有时竟然跳到陈医生的大腿上,直到他不满地退下来,或是回首扭身,用力将它甩到床下去。“花花”的吠叫声让两人很紧张,王娟觉得特别扫兴。陈医生扯着狗尾巴生气地说:“把它弄走送人吧!”

王娟假戏真做般地说:“不,‘花花’是我的宝贝。”

他们暂时还找不到另外一处幽会地点,不得不认真处理“花花”的麻烦。陈医生分析了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估计是他们的情感刺激了“花花”敏锐的嗅觉。他将结论告诉王娟,她表示相信,毕竟她的爱人是一名医生嘛,不管他的解释是否合乎情理。既然如此,他们与“花花”双方就只好相互适应了。但这也不过是一厢情愿:“花花”后来变成一见陈医生宽衣解带,便狂叫着冲他猛扑过来,一次差点咬了他的小腿。陈医生敏捷地擒住两只前爪,一手托起狗头,这样他第一次与狗眼对视。陈医生从狗眼中看出了些什么,感到十分惊恐。

陈医生严肃地告诉王娟,“花花”身上有鬼魂附体,他看出是当年因王娟而自杀的两人中的一个,阴魂不散。嫉妒他得到了她,借“花花”的身体还魂,跳出来捣乱纠缠他们……

王娟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女人,她不可能跟上陈医生的思路。认定他是处心积虑地想要将她的宠物弄走,于是便同样严肃地警告了他。陈医生觉得有些害怕,更多的是失望,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绝对不能得罪王娟,他只好费心去想出个两全其美的主意。陈医生想到了自己的身份和职业,平日他感到自己最有力量的片刻,是在他为那些被疾病弄得心神游散,意志衰退的人们诊断、治疗的时候,他们全都有种依赖的心理,显露出盼望得救的目光,听任陈医生的处置。陈医生在面对病人的场合发现和感知了自己的力量。虽然“花花”使他害怕和不安,但只要做了“花花”的医生,他就可以将自己推向习惯的优势心理位置,赢得与鬼魂做斗争的力量。

陈医生给“花花”开了镇静剂,规定了常人三倍的服用量,叮嘱王娟在他们每次约会前给“花花”服下。王娟照办。后来陈医生走进王娟的宿舍,见到总是瘫在地上呼呼大睡的“花花”,陈医生很高兴也很傲慢,他一进门,就要朝熟睡的“花花”腹部不轻不重地踢一脚。王娟却很单纯地认为这是陈医生表现他对“花花”喜爱之情的一种方式。她不会阻止他。

他俩基本上克服了做爱的障碍和麻烦。但不久王娟这方面出了新的问题,她背着陈医生偷偷与别的男人约会,陈医生感到他已经不再爱王娟了,但她先于他寻找第三者,对他来说是一种屈辱,陈医生决定以他独特的方式进行报复。在他与王娟最后分手的那一天,他悄悄地将一粒浸过剧毒药水(可能是氰化钾)的镇静剂混进那只药瓶里。“花花”一段时间里用去了半瓶,剩下的一半肯定还是它的——陈医生的逻辑很简单:王娟还会和男人上床,“花花”不吃药肯定还会狂叫,但某天它咽下那颗毒药后,就会全身抽搐七窍流血倒地而死,让王娟吓一大跳。不管她是否对这条狗真的有感情,眼前这样的一种暴死会对她的快乐产生打击……

3剖析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故事经过三次转述:陈医生本人讲给吴童,吴童讲给我,我再讲给读者。转述意味着令人惋惜的损耗,特别是最后这一次的以文字记录,更是无法避免地将其华彩的棱角打磨而平。前面我已提到:吴童讲故事是为了对我进行报复。记录这个故事时,我没法重现吴童话音中一种捕捉隐喻的激情。当时,在露天冷饮店的凉棚下面,故事讲过小半,姑娘们离座而去,我望望她们,吴童提高了他的声调。这也是别有用心的。我边听故事边分析它,它强调了医生的尊严,对他人的控制力,人与人的不平等,这是一些混杂在一起模糊不清的东西。因为讲这个故事时有个前背景——我伤害和激怒了吴童;还有个远背景——吴童是医生且正给我治病,两者的重叠让我很好地理解了故事的弦外之音和它报复性的隐喻。

我的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吴童给我治病,那是一个动人的开端。这一年的开春我牙疼得厉害,我爸十分关切地向我推荐一处私人牙科诊所,秃顶的牙医我经常在街上看见,两年内他拔光了我爸一半的牙齿,我爸告诉我:“一点儿也不疼,就像在地里拔一只萝卜……”因为这一条,他以为值得向我推荐。夜里睡觉做梦,梦见我的牙齿全变成了胡萝卜,给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咬得稀巴烂。自然,根据做梦的超现实创造规律,兔子长着那位牙医的面孔。我害怕牙医和牙科诊所,宁愿默默地忍受痛苦。但祸不单行,接着我排尿不畅相关部位还出现异样,怀疑惹上了某种不便与人言的脏病。对此肯定无法向我爸咨询而他也没有资格再向我推荐医生。在深深的自我折磨后我想到了吴童医生,他让我打开嘴,掰开我的下唇:“只是牙龈发炎,吃点药少熬夜就能对付过去。别看私人牙医,他们只会叫你拔牙。”于是我幸运地保住了我的牙齿。后一种病症的诊断,吴童选择了我们俩上公共厕所,并肩站在槽边撒尿的时机——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们是平等的。在这场合亮出来,我便没有难为情的道理了。吴童很给面子。“啊,别担心,只是尿路感染……”于是吴童又让抬头做人的勇气重回到我身上,我的女友卢俊(唯一的怀疑对象,唯一可能的传染源)也同样幸运地还回了一份清白。那时,吴童所做的一切均令我感动。

牙疼和尿路感染转为慢性,反复折腾。痼疾不化,使我更为脆弱。每次发作时,我向吴童医生求治,他开的药写满了处方单,在药房那里换成了一大把实实在在的药片,它们又变作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抚摸着我。我记住了其中一些药片好听的名字,比如安乃近、氟派酸,还有乌鸡白凤、古汉养生……这时在情感上我是多么依赖吴童啊!没想到眼下我的弱点会受他的攻击,仿佛是在我心灵中最柔软的部位戳上了一刀子。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继续费劲分析故事的内涵。受情绪的支配脑子显然已不太好使。我没有发现更多对我的伤害,我想将进一步的思考留到明天。这会儿,我也将要给吴童讲个故事,关于某医生利用看病之便污辱女患者的故事。没有太多的隐喻,但攻击的方向明确。

吴童抬腕看表,说今晚就玩到这儿,十点钟前他要到家。

故事没讲成。

吴童养成了一个非常固执的生活习惯,每晚十点半准时就寝,之前的半小时光着膀子锻炼身体。俯卧撑、哑铃、拉力器逐一操演一番,雷打不动,我观赏过几次,他这时是一副模范青年的样子。我清楚在他这个年纪,因为还没有女人,才需要每日仪式般地履行这种体力的发泄和精神的约束,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意义。

接着两人散了伙,道别后各自回家。

4幽思

次日,阳光明丽,中午吃过饭后,女友卢俊来我家看我。我问她吃了吗,她说她吃过了。我们就各自搬了一张竹椅,来到后院的葡萄架下乘凉。

葡萄已熟过一轮,现在架上一粒也不剩,只有茂密的叶子,合适遮阳。这里很凉快,我想睡午觉,没跟她多说话。我盯着地上星星点点的光影发愣,风在头顶吹过叶子,光点便一阵狂舞,然后又全静下来。我继续思考了一会昨晚吴童的故事,在思考中打了个盹。

十分钟后我又醒了过来,这时却好像是换了一副脑筋,我竟然想吴童的故事也许仅仅是一个他感兴趣的医生的故事,没有别的企图和用意。得到这样的认识,我大吃一惊,理智告诉我,最新认识是错误的,我打住了自己的思路。

卢俊探身过来,要我给她挠耳,我说挠就挠吧。卢俊进屋里取了我家那枚银子打的耳勺出来。卢俊坐着我站着,我扳她的脑袋让她把耳朵抬起,又挪位子让透过叶子间隙落下的一束阳光射进耳洞里。她的脑袋和耳朵都很大,大得累赘,真是累赘。卢俊的耳洞里还长了又密又蓬松的茸毛,耳屎一层一层,在阳光下看得特别清楚,我将耳勺伸进去挖干净左耳,扳过她的身子,换到右边挠同一侧的耳朵,两只耳洞都挠过了,耳朵给揪得通红。轮到卢俊给我挠,我让她慢慢地挠,我觉得十分舒服。

这时候脑子里反而静不下来,我想得很多,主要还是吴童的故事。其实我并不愿过多地想它,我觉得若再这样下去我会让它弄得精神不正常,但问题还没弄清楚,就不能停止思考。

又想过一轮,思路豁然开朗。我发现,陈医生留下的剧毒药片给故事的发展埋下了伏笔,引向可能出现的多种结局——其一,“花花”服毒倒毙,陈医生如愿以偿;其二,带毒镇静剂被王娟误服,王娟身亡;其三,带毒镇静剂被王娟新情人或是随便某一个倒霉的家伙误服,当即倒地死了;其四,整瓶药片在陈医生离去之后根本就没再动过,过期失效当垃圾扔了,这就万事大吉。

第一种结局最为乏味。第二和第三种最富戏剧性最匪夷所思。第四种最可能出现。虽然我喜欢第二和第三种结局,希望看到陈医生以过失杀人的罪名被警察捕了,但有限的生活经验告诉我,只有平淡乏味才接近真实,才是可以相信的。

得到上述的认识,陈医生的故事对我来说显然已无继续深入思考下去的必要了。不过,我还要跟讲这故事的人没完。我看见我爸站在后院东头,严肃地向我们这边张望。我提高嗓门大叫道:“已经两点钟了,你怎么还不去睡午觉?”我爸很难受地说:“我也要挠耳朵。”我说:“想挠你就过来吧,挠完了你就去睡午觉。”我爸兴致很高地坐到我让出的位子上,我动手挖他的耳屎,卢俊一旁观看。我爸的两个耳洞里尽是耳油,其色泽和黏稠度都极似熔化了的黄金,这表明他的耳部健康状况不容乐观。过了几分钟,我一抬头,看见我妈正站在刚才我爸待过的地方,她说:“我也要挖耳屎!”我说:“过来过来。”这样正好把我爸打发走。我看我妈的耳朵里相当干净,纯粹是想挠痒痒舒服舒服。卢俊没事干,我就让她来挠。

后来,我爸我妈都进房睡午觉了,卢俊笑着说:“你妈刚才还哼叽哼叽的……”我很不喜欢她这种态度,我说:“我妈这么老了,耳屎怎么比你的还少。”

这下真的觉得累了,就回到我的房间里休息。我们都坐在沙发上。

5沙发

身下的这张沙发让人感到很舒服、上档次,地道的真皮沙发。我在享受它的同时涌起了破坏欲,因为是吴童的东西。比如我幻想到身体无限增重,直至压垮它毁了它。卢俊说:“你搞什么呀!你蹦上蹦下的这是干什么呀?”我就停住不动了。卢俊再次将注意力转到了沙发上,问我哪弄来这值钱的东西。“值钱?!”我哼了一声。她向我证明这一屋子的家什加起来还不够买这沙发,“少说也要七千块钱!哪来的钱,你买的还是偷的?”我不想说明它是吴童的东西。但我的自我感觉又变得很坏了,吴童凭什么这样奢侈!我想起来他的音响也比我的好,我是燕舞的他是先锋的。这就不提了。几天前,吴童请人去装修他的那个单间,怕沙发给民工坐了糟蹋,暂时搁在我这儿。全部工程八天完工,就是说,过不了几天他又要来把这混账东西弄走。我也想问吴童他哪来钱装修他的房间?

卢俊说:“真皮到底还是真皮,闻上去有股很舒服的味道。”卢俊将鼻子凑到黑皮上,脸上涌动着十分陶醉的表情:她怕我不信,真诚地邀我一道体验体验。我只好学她的样子凑过去。当我坐在上面时,偶尔会闻出皮质表面泛起的淡淡气味,并不像卢俊描述的那般吸引人,现在由于距离几乎等于零,这种气味被放大了,变得清晰了。它实际上是两种气味的混合:皮革味和汗臭味,后者的配比份额更大些。的确主要是汗臭。

我的眼前现出了在吴童那边亲眼所见的一幕,可以解释这汗臭的来源。我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卢俊会陶醉于此。汗液中包含着一种女人喜欢并且需要的东西,卢俊没有意识到,但因生理的原因也绝不会例外。接下来她这样做:抱住我,将我弄倒在沙发上,在我身上一阵乱摸。我有些吃惊,但还是进行配合。居然就在那张沙发上!如此不规范的举动自我们结识以来还是头一回。卢俊五指张开像要挖进那层皮里,她展开裸体,正面粘在黑皮上。我们就这样起跑了。卢俊气喘吁吁,鼻子一直在吸着吴童的气息,眼下因为以头为主要支撑点,紧贴气味源,吸进的更多,作用十分明显。卢俊竟然首次抢在我的前头通过终点,而且撞线的身姿相当不错,于是我也尾随她撞线。

我们恰似两名分享冠亚军荣誉的运动员那样精疲力竭而又心满意足地对视了一会。

在下午的光线中我看见卢俊的模样愚蠢而又笨拙。我有一些莫名的惆怅。

做爱中紧咬牙关的缘故,我右侧两颗下门牙隐隐作痛。我走到镜子前照照,牙齿白色的牙质内渗出了粉红色,丑陋而恶心的颜色。表明里边小巧的空洞正在流血并透入了牙釉质。我穿上衣服,转移到我的睡床上躺下,并很快睡着了。卢俊这一下午待在我的房里,也许她打算晚上方便的话和我在沙发上再跑上一回。晚饭吃鸡肉和红烧豆腐还有青菜。我先吃鸡肉,那颗坏牙陷进肉疼得我要命。歇了一会,我改吃青菜,还是比较难受,我只好净吃豆腐。饭后看电视休息片刻,我发现卢俊有上面我所提到的那种企图,就早早打发她回家了。

6造访

一星期后,吴童从医院打电话来,约定好来搬沙发的时间。次日是星期六,上午九点钟的时候,家里就我一人。我和吴童只好两人进房里搬沙发,让拉板车的农民在外照看着。吴童对他不放心,怕他拉起东西就跑掉,我们匆匆忙忙搬东西上车。吴童跳上板车后,才跟我说话,要我找时间去他的新家玩玩。我说:“再说吧。”吴童点点头。农民把车拉起来,我目送吴童离去。几张沙发在车上架得很紧凑,留出一张给吴童容身。他正坐在板车托起的精致沙发中,像个老地主一样地招摇过市。

晚上我和卢俊约会,我们什么事都没干。近十点时,我想找点事做,或者开开心。我对卢俊说到吴童的新家玩玩去吧,卢俊说,已经这么晚了,上别人家去不礼貌。然而恰是此刻上吴童家才正得其时,且有可能兴味盎然。

我们到了吴童的住处,刚好是十点二十分。前面我已告诉过读者,吴童每晚在十点至十点三十分之间进行锻炼,铁定不变。我们想看的好戏还没收场,吴童手里攥着一只哑铃来给我们开门。吴童本打算穿上衣服,想想似乎觉得不自然,因为他的锻炼项目还没进行完毕,便仍旧光着一副膀子;又因为卢俊留心看他,就更不自然了。

我说:“吴童,房子很漂亮嘛……”

吴童说:“花了不少钱呢。”

他说:“你们先坐下,我这就完了。”

最后的一组是仰卧起坐。我和卢俊先后在沙发上就座,卢俊屁股一着边就跳了起来。回身摸摸沙发,又盯着我看了一眼。她明白了但也没动声色。房间较为狭窄,仅此一间,吴童就躺在我们的脚边开始动作,渐渐地表情显露出艰难和痛苦,不过他这会儿也正怀藏着一颗接受挑战和克服困难的心。主要困难是:我们这一对不速之客怪里怪气地不说话。吴童硬撑着,同样是一言不发。因为在女人面前的羞怯,更因为他摸不透我此时的做派是何用意。我的用意仅仅是看这家伙光着身子在卢俊的眼皮下到底能挺多久。接着吴童就从地上爬起来,大汗淋漓,草草收场。全没有以往在我跟前炫耀发达肌肉的自豪感了。

他跟着往沙发上顺势一靠,喘了口大气。习惯性动作?接着挺直身子,抓起一件破汗衫揩了汗。他身体汗津津的光裸部分与沙发接触时间在四至六秒之间,假设沙发上原有吴童的激素分子一百万个,此刻已增至一百一十万个,然而吴童今晚向大自然贡献出的激素分子当在五十万个以上。其他在空气中的四十万个因有女人在场而成为害羞的激素分子。它们羞羞答答地要四散躲避开去,向敞开的窗外,向黑暗的没人去的柜子底下蜂拥而逃,然而其中又有十万个行动迟缓不幸被卢俊狠狠地吸入鼻腔。实际逃亡数在三十万个左右。

卢俊双颊已经涨红了,表情保持矜持。

吴童穿起一件黑T恤。我说:“吴童,刚才卢俊已经看到了,你的身体的确挺棒。这样她就可以放心地给你介绍女朋友了!”

卢俊抗议道:“我几时说过要做媒人呀!

你这人就喜欢胡说八道。”

7故事

卢俊还真给吴童弄来了一个女朋友。先请我过目。卢俊翻出她的影集,指着一张让我看跟她一起蹲在棵桃花树下的女人。她有鲜明的五官棱角,一双习惯于直视的大眼睛,很瘦却精力旺盛的样子,她也许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我说:“还行吧。”卢俊说:“我有些担心不好意思出手呢。她人挺好的,就是脾气古怪有时神经质,她也是医生,和吴童在一起应该有共同语言的……”

她叫林红,是第二人民医院的牙医。

很快,在充满了夏日浪漫情调的梁市街,双方约定了一次见面。

我们都有青春的情怀,加上我和卢俊的亲热劲给对方的刺激,林红对吴童显出融洽亲热的样子。我们喝了一个多小时的冰啤酒,提议讲故事。在座有一半是医生,说好讲医生的故事。

卢俊讲不出故事。

吴童讲了龙医生手术中不慎将一把止血钳缝进病人肚子里,然后又通过保守疗法给病人吃某种进口药使其顺利地将止血钳排泄出来的神奇故事。

我讲了某医生利用看病之便污辱女患者的故事。大家都骂某医生太下流了。

林红的故事如下。她说:“我们医院内二科住院部有个护士叫鲁妹。鲁妹人缘还是不错的。住院部的护士每人两周要值一次通宵夜班,零点到清晨六点,第二天全天放假休息。有天晚上,正好鲁妹当班,过了十二点半她就到值班室的小床上睡觉了。午夜两点多的时候,听见窗外一阵狂风刮起,醒了。又见‘咚’地跳进一个人来。黑影扑到床上,亮匕首威胁她,把她糟蹋了。鲁妹还是个没结婚的姑娘,肯定不愿让这种事传出去,只得咽下了一肚子的苦水,没对任何人说起。很快又过了两星期,轮到鲁妹当通宵班了,这天从白天起她就有种预感,晚上她值班的时候那人还会再次出现。果然,夜里同样的事件又重演了一遍。后来又有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习惯了之后,鲁妹也就不恨他,不感到自己受侮辱了。

“强奸犯后来给逮住了。内二科分来了一个卫校毕业的新护士,上班的第三天就排了通宵班。这天深夜,强奸犯又摸了进来,她坚决反抗,没让他得逞。坏人要逃跑,她捡起一张板凳追上去从后面把他劈昏倒在地上。然后打电话到保卫科叫人来。强奸犯就是这样给逮住的。

“接着这新护士在我们医院就出了名,大家知道她练过女子举重。到底是不一样的。又传说强奸犯受审的时候供认,曾经用同样的手段在内二科住院部值班室里作案达数十起,害了不少护士。

“到底有多少?到底有哪些人?大家没事就瞎猜。院领导知道内情多,有些内情说是不宜公开的,所以特别瞧不起内二的女护士,开了一次会批评她们。‘你们为什么不敢和罪犯做斗争?你们真是丢尽了我们医院的脸!’却又不便点名批评。

“这事过去了半年,鲁妹过生日,开生日派对,请了婷婷和阿娟。两人也都是内二的护士,平时和鲁妹特别要好,喝了葡萄酒,有醉意,说起了一些开心事,鲁妹大着胆子问她们两人,有没给强奸犯‘欺负’过?婷婷爽快地答‘有’。阿娟先不吭声,后来也承认了。三人就头埋头地抱成一团,像是伤心时互相安慰的样子,但是跟着就‘哧哧’地笑起来,满脸通红……

“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林红问我们。

卢俊想了想,说她不知道。

吴童愣愣地摇摇头。

我“扑哧”笑出声来。我说我知道的。

林红向着我说,坐这儿的就你一个聪明人。

8游戏

吴童和林红正式谈恋爱了。这时卢俊也搬来与我同居。

这样的生活十分平静,尤其是在深夜,十分平静,仿佛我要与卢俊一生如此,永远如此。有时我的心思又很杂,预感命运的前头潜藏着变化,是我想象不到的变化。

生活基本上是清淡而愉快的。

有一次,吴童和林红上我家打麻将,我坐东,卢俊坐南,林红和吴童分别坐我们各自的对家。也就是西、北的位子。

我已经听牌了,独钓。这时到林红出牌,我说,林红,我要你的二饼。林红说,我就给你我的二饼。她一打出来,我说,和了!

又打过了两圈,林红抬眼直勾勾地望我说,阿三,我要你的一条。我说,我就给你我的一条。牌打出去,林红叫道:和了!

后来我们不喜欢打麻将,改下飞行棋,也正好是四人玩的游戏。我们的飞行棋和大家玩的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如后来者根据骰子落定的格子已经停着别家先到的飞机,后来者算被“击落”,重回起飞点;若先停着自家的飞机,就允许“爬上”叠着一同飞向终点。我们热衷疯狂打掉别人的飞机,自己的即使被更后来者给打掉也不在乎。我盯住吴童的飞机打,兼顾他人。有一个晚上我一共击落吴童的飞机十六架次,卢俊和林红的各四架次,而己方无一伤亡,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个奇迹。

为了增加游戏的刺激性我们发明了一些新的规则,如“结盟”。当对方的飞机已处在被击落的状态下,你可以选择击落它或是与它“结盟”。所谓的“结盟”带有奴役性质,即可爬上对方的飞机让它带着你飞。当然对方也可拒绝“结盟”,这样它只剩死路一条。“结盟”与否主要依据对形势的判断,也存在个人好恶的问题,例如我坚决拒绝与吴童结盟,对其他人的要求也非一味应允。新规则推行后使空战场面变得十分混乱,乱中取胜极富快感。

有一天晚上下棋,我问林红:“让我爬上去好不好。”她起先不答应。我就击落了她的这架飞机。

我的飞机起飞特别慢,于是林红的总飞我前面,我只好反复问她一个同样的问题——

“林红让我爬你上面去好不好?”

后来林红说:“想上你就上吧。”

我的飞机于是爬到她的飞机上面,这是一次典型的“结盟”。

跟着卢俊不小心将骰子投到地上,我们要弯腰找,卢俊沉着脸说,别找。我不玩了,你们也别玩啦。

我打开燕舞音响,放杜马兰的个人专辑给大家听。林红说非常动听。这时候杜马兰正用他嘶哑的嗓音歌唱一些逝去的爱情。

卢俊一言不发,她开了房门走出去,穿过我家幽暗的前院,推开两扇大门,抱紧了两肘站在门口。我能看见她。

过了大概十分钟,还不见她回身,我也走了出去。我看见卢俊的左眼角挂着一颗眼泪。她望着空空街道。我说,你怎么啦?

卢俊说,我不懂你的心思,如果你也像别人那样,就好。

说这话之前,有个男人骑自行车后座带着老婆从我们眼前经过。我们看着他俩走远。那男人可能已经有七十岁了,或者更老。他老婆看上去比他更老。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林红挽着吴童。吴童说:“你们俩回屋去吧。”道别之后,吴童和林红也走远了。

我听见三声汽笛鸣叫,和搅动江水的响声。有一个船队定期沿西江下行把货载到广州去,又从广州载一批新的货物回来。他们到家了。拉汽笛一般是在眼下这个时候。

我说,你一定很累,我们早点睡觉吧。

卢俊说,我是很爱你的。我说我知道。卢俊将头枕在我肩膀上,我揽着她往回走。

9结婚

一年后吴童和林红结婚了,后来卢俊对我说:“你也结婚吧。”

我问:“和你结婚?”

卢俊就背过身去,非常生气。假如我跪下身去,拉着她的手:“我们也结婚吧!”她能得到一个现实的好处——免受人流之苦,把肚里的孩子生下来,做一个妈妈。我做爸爸。但我一直认为,别人叫你爸爸,是要你付出代价的。

恋爱到了这份上,我们看问题尽量简单些。

人流之事悬而未决期间,孩子迅速地成长,我反复权衡,卢俊在心中想了些什么?记得在一天晚上,我们吃过夜宵之后,卢俊一手抚肚,一手持笑话书,要给我讲一个关于“我们孩子”的笑话。

很明显地,卢俊别有用心地对原文的人称进行了篡改。

她这样念道:“我们结婚生下孩子后,一天,你在街上闲逛后回家,看见我正在教我们半岁的儿子说话。

“我抱着他摇着他,嘴里还反复念叨‘爸——爸。’

“你心里美滋滋的,因为我选择了‘爸爸’这个词首先教我们的孩子。”

我晃了晃脑袋,表示听起来还不错。

卢俊继续念道:“两个星期后,一天深夜,两点钟的时候,我们正在床上睡大觉,突然被一阵哭声惊醒了:‘爸——爸。’

“我推了一把你,说:‘儿子在叫你呢,亲爱的。’然后翻过身又继续睡……

“笑话完了。”

我说:“这也叫笑话?还是听我这个吧!”

我稍作回忆后,说:“我们生下的孩子,非常不同寻常,有特异功能,他叫谁的名字,谁就会被他咒死。

“他三个月大,就会自己开口叫‘妈——妈’。话音一落,他妈妈就倒地给咒死了。

“他爸很害怕,心想还是不要教孩子说话,特别是不要教他叫爸爸。但孩子长到了一岁,没人教他自己也会了。

“有一天,他对他爸突然开口叫道:‘爸爸’。

“他爸吓得要命,心想这下完了完了。

“谁知过了好一会,他爸一点事儿也没有,高高兴兴出了门。有人告诉他,隔壁的张叔叔刚才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我的笑话也完了。”

卢俊很生气地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

我说,我的笑话还是相当不错的嘛。

卢俊说,有什么好呀?咒我死还咒自己戴绿帽……

我说,所以这孩子就更不能要了。

但后来,不知为什么,孩子还是留下来了。

卢俊顺理成章地和我结婚,她做了带五个月身孕的新娘。

10造访

又记得有一天上午,我打的到第二人民医院门诊部找林红。

丁医生告诉我,林红暂时借调去住院部搞病源普查。我下了楼,拐进后面的住院部大楼里找她。但她不在三楼的办公室里。我决定把五层楼病房都找个遍,我从顶层五楼开始搜寻,一间间病房探头进去瞧,没她人影。在四楼和三楼,情况也是如此。我下到二楼来,踱进内二病区,就看见她了。

我看见林红正在病房里跟一个躺在床上的老头说些什么,她背对着我,也挡住了那老头的大半个身子,只见老头搁枕上的脸涌满了激动的表情。我悄悄走进去,站她身后,想听她说了些什么竟把一个老头弄得这般冲动。

但一靠近她,我的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一句话也无法听清楚了。因为我看见林红戴着一顶箍紧脑门的白帽,就像所有医生都戴的那样。然而她的长发没有被完全罩住,还是有几丝鬓发漏下来挂在颊边,在病房里缓缓转动的吊扇荡起的层层微风中飘摇。我的意识就被这几根头发完全控制了。

“阿三!”

“啊!”我回过神,“林红你在治什么病呀?”

林红就指着身下的老头说:“他,13床,肝癌;那边的14床,肺癌;这个,12床,胰腺癌。全部都是晚期。”

只见三位病友全都抬起头注意听林医生说话,我上前一步道:“大家请放心,得了癌症没关系,有林医生在,她一个个地给你们治好。”有人点头称是,还有的眼睛使劲瞪我。

出了病房,抬眼见对面的门楣上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值班室”三字。

在我的一再要求下,林红终于找来钥匙开门,我们走进了内二住院部强奸故事中的发案现场。

现场并不像现场,它包括一个大药柜,墙上的一面镜子,和一张椅子一张床,实际上它确实是一个值班室。只是那张破床给人的联想稍多了些,但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变了方向,我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俯身观察。我发现,窗沿很宽,足以让一双大脚稳稳站立,窗外侧贴着一条粗大的排水管道,每段半米长水管的接口封了水泥,脚搭在此处上下同样也十分稳当。窗沿距地面高度约六米,直接跳下去亦不至断腿。此楼与医院围墙处相距三十米,直视可见,中间是一块长着少许野草的黄泥地,无人走动的痕迹。可以说,当年的罪犯利用了十分优越的作案条件。

我把这一结论对林红说了,林红表示,情况也不尽然,罪犯作案还是需要一定的勇气的——他上这儿来,就必须经过围墙边上的那两间房子。

“什么房子?”我是个近视眼,不喜戴眼镜,即使那边有房子我也看不清楚。

顺着林红手指的方向望去,模糊见两间外墙发黑的破平房,其中之一的烟囱冒出一股浓烟,直向白云飘去。

“什么房子?”“不同一般的房子。想不想知道?”“想知道!”“想知道就自己看看去。”

我十分激动,当即决定沿着罪犯的足迹走一遍。为求逼真再现,我跃上窗台,爬水管落地,抬头见林红在窗边对我招手,待会儿探查过两间小屋后,我还将攀水管上来。林红得守在原地。我心情愉快地穿过空地,感受到背后的目光。我走近小屋,只见左间敞开大门,里面看不清楚,门上挂一木牌写着“焚化间”;右间房门紧闭,木牌上字为“太平间”。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中年工友出来接待我——

11弃物

他问:“你是家属来抬死人的吗?”

答:“不是。是来参观的。”

他说:“欢迎参观,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我。”

我说:“这一房间的死人,是在隔壁房烧掉吗?”

“显然不是。一来不合规定——照你这么说火葬场建来干什么?二来,我们医院的焚化炉也太小了。请进来看清楚。”

“的确太小,不过只放进一个人也是装得下的。”

“显然放不下。你再走近些看,我开炉门给你看里边。只放得进一个人的一截,一条腿、一只胳膊……不过,死婴、流产的胎儿是可以整个放下的。死婴算不算人?”

我说:“算。”

我又问:“刚才烟囱冒烟是在烧死婴吗?”

“刚才没有,昨天烧过一个。”

“死婴多不多?”

“不多,比死婴小的流产胎儿较多,平均每天有十个左右。其他零碎东西很多。”

“零碎东西?”

“对,你等等,我把门外那大黑塑料袋拿进来给你看。”

“看,这是肠子,肠癌切除的;还有半个胃,看清楚了,显然这人的胃有问题;今天上午烧三个胎儿。这一个,至少有六个月大了。里面这个塑料袋包的全是牙齿,牙科的人一天干下来能取下五六十颗。这些脏东西全得在下午下班前搜集到一块,搁在门外面,第二天上班全烧了。”

“为什么不放进屋子里来呢?留在门外不怕让人捡走?给人无意撞上了吓一大跳影响也不好啊。”

“这些脏东西谁要;撞上就撞上呗。在屋里放一夜第二天满屋腥气,不舒服。现在,我烧啦——先把它们在炉里搁整齐,关上炉门,听见声音吗,是喷汽油。点上火。”

“今天不烧胳膊和大腿吗。”

“胳膊和大腿不是每天都有的。一般掉下来还是可以接上的。”

我说:“难道除了这么费劲地烧了之外,就没有别的简单一点儿的处理办法了?”

“显然没有。丢垃圾堆去?不成,你看见里面混着一条大腿能不报碎尸案?”

我说:“有道理。你的工作环境不错,整个医院就数你这儿最安静。”

工友说:“我的工作需要这样的环境。按有关规定,每所医院的太平间必须设在病人不注意的偏僻角落;焚化间排烟方向,必须处于居民区的下风处。这个位置符合有关规定。”

我说:“我看出来了。”

工友说:“如果是别人干的事使我们违反了规定,我们也不用管。烟囱后面现在是一大块空地,下半年说要建居民小区。真盖成房子,住进去的人每早都能闻到我这边送过去的烤肉味。”

我说:“给他们一点儿肉感。”

工友问:“你打算接着参观太平间吗?”

我说:“别别,我这就得走啦。”

12看病

于是我坐在舒适度适中的牙科治疗椅上,把嘴张开。我怀疑自己患有口臭(仅仅是怀疑),此前特地刷牙。感觉良好。一套闪光的钢钳将我的口腔像只河马一般地分开。盐酸普鲁卡因注入牙床,没有疼痛,不担风险。在等待它发挥麻醉作用的那几分钟里,世界变得遥远了倾斜了。林红认准我比别人少一半承受痛楚的能力,因而她给我注射的麻醉剂是别人用量的两倍。她就是这样的关心我、爱护我。药力过分地强猛,我乘势睡着了片刻,直至她用某种凉爽的硬器在牙床上敲过了我的病牙,一阵好听的声音唤醒了我。我问:“开始了?”

在正式开始之前,不妨简要介绍我的病史。

我有三颗病牙:两颗下门牙和一颗臼齿。前者多年前发病,因牙龈发炎而松动。所谓牙龈,俗称牙床,即包住牙齿的肉质,呈粉红色,内有很多血管和神经。涉及神经的问题是很不好解决的,因此两颗下门牙时常由神经故障引起牙龈发炎再引起松动和疼痛,治愈—发作—再治愈—再发作呈永恒循环状,目前正处于再治愈的环节,故深谈此意义不大。下面主要说说臼齿的问题:其位置在口腔后方两侧,上下颌共六个,齿冠上有疣状的突起,适于磨碎食物。臼齿内有齿腔,齿腔内含齿髓,它是齿腔内的髓质,质地疏松而柔软,同样富小血管和神经,问题也较多。我的一颗臼齿数年前遭蛀呈中空状,失去了齿髓的牙外强中干,在啃食一块肉排骨的时候崩裂了小半,因当时没有及时治疗已伤透齿根,引起剧痛,只得尽快拔除(以上陈述中有关病理部分摘自林医生语)。

于是正式开始治疗:林红手中的钳子有力地逮住了我的臼齿,她转动它一再转动它,猛一发力往外带。这时,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发生了:那颗残牙像风化的石子一般给钢钳捏碎,牙根仍在。这意味着使用起来显得相对快捷有效少痛苦的钳类工具已无用武之地。换上牙锤!

林红扬起牙锤敲打牙根,最初的疼痛像一枚节日的焰火射进天空,闪光闪光,紧接着又有无数焰火同时飞上天,那是个巨大的场面!但你见了不会喜欢。

我永远不会抱怨林医生治疗不当,她给了我作为病人的最佳待遇:她贴紧我,俯身向下,越来越近,越来越紧。她面对的只是一颗丑陋的牙齿,而我面对的是整个温暖动人的身体。移下眼珠,从白大褂的领口望下去(这天是极热的夏日),我看见了什么?不说你也知道。还有她吹气如兰,几丝鬓发,不断轻擦我的面颊,若是在平时,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眼下不成。应该承认美好的视觉、嗅觉还是使我昏昏然挺过了一阵,后来就不行了,在“焰火”全部腾空升起的那一瞬间,我大叫一声,两手直朝前趋,中途考虑到落点不妥,改变方向。正好抱紧了林红的腰。

林红停下手里的工作,说:“阿三,你太脆弱了,居然还掉眼泪?!”

13分娩

写下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想最好还是返回第9小节,接着说我结婚以后的故事:婚礼举行后,估算卢俊还有五个月就要生孩子,时间所剩不多,我们做了一些必要的准备。如定期到妇幼保健院进行孕期检查、胎教、购买婴儿用品、给孩子取名等。我叫海阿三,是个双名,我想给我儿子取单名,我爸用了很多时间翻字典,孩子快要生时才定名为“瑞”,“瑞”是个吉利的字眼,卢俊也觉得不错,因而我儿子的名字将叫海瑞。卢俊定期前往的妇幼保健院,是吴童的工作单位,他关心她。他将卢俊领到关医生处做检查,后者是个女医生,很热情,动作得体,手指柔软。检查的时候,吴童就在布帘子外等结果。关医生先出来,吴童问她。关医生说小瑞的胎位不正,脚朝下头朝上,如果不抓紧时间尽快纠正,分娩时会有很大的麻烦。吴童就过来教了卢俊一套动作怪诞的体操,叮嘱她每日早晚在床上做两遍,让小瑞调头。我在家帮助卢俊做体操,她的肚子越大我就越费劲。

十天后是预产期,我妈陪卢俊去保健院做分娩前的最后一次检查,带回坏消息。小瑞在子宫里的姿势根本没变,若是自然分娩,母婴双方都有一定的危险,只能剖腹产。

我想了想,觉得很担心。我出门在外面走了一圈,后来给家里挂电话,说我不回家吃晚饭。放下话筒,又接着拨通了吴童。我问:“吴童你说能行吗?”他说:“能行。”我说:“我把卢俊送到你们那儿去……”吴童说:“该来的时候你们就来吧。”

那天接近黄昏的时候,已不能再拖了,他们急忙把卢俊往手术室里送。从这一头到另一头的手术室,中间是一条很长很暗的走廊,我和两个护士一道将卢俊抬到一张活动的床上,边推行边两手紧握。先是她攥紧了我的,后来到了手术室门前,已变成我攥紧了她的。卢俊好像已气力不多。手术室的门关上,我坐在门外长椅上,等待,不知是怎样一个结局。我记得这时接近冬至,是这年冬天里特别冷的一天。我叹了口气,看见吴童从对面走来,并安慰了我。

吴童把我领进隔壁一个房间,正中开了石英取暖器,四壁都是柜子,放满黄褐色封皮的病历。一张四脚方凳上燃着电炉,上边架了药罐子,正熬草药。我很喜欢这地方,温暖又有好闻的气味。我和吴童对坐在暖炉旁,谈了一会心,等着手术做完。

我感到很安全、放松、暖和,吴童还说话,我止不住打盹。那天我非常累。就在半睡半醒的时间,听见又有两个人走进来,其中一个问另一个,隔壁手术室是不是在剖腹产?回答说是的。发问的人说还没见识过,继续向对方打听剖腹产的情况。

知情的人说:“要全剃干净。”

对方说:“这个我懂,是规矩,否则弄不好会感染。你给人剃过?”

“剃过?!我还做过。严格说是做助手,有老医生主刀。肚子像大馒头,很难看。平时你兴趣再大的,这时也提不起神。”

我没有睁眼,没有动。知情人继续说:“子宫因为膨胀和腹内壁贴得特别近,所以切开腹腔后,子宫看得清清楚楚。”

对方又问:“子宫的扩张情况呢?”

答:“子宫这时候的样子和一只大皮球差不多。跳!但和心跳又是有区别的,显得比较笨重吃力。可以看见子宫壁上很粗的血管。”

又问:“子宫切口的大小你怎么把握?”

答:“一般是以略大于婴儿脑袋为宜。”

知情人又说:“临床上有两种情况的失血非常可怕,一是股动脉断裂,另一种就是切开子宫,动作一慢,有时血会从手术台直冲到天顶上。做这种手术神经还是相当紧张的。”

问:“怎样止血?”

答:“直接向子宫注射。第一针是麦角,第二针催产素,针头一插进子宫,子宫马上开始收缩,还像是皮球,越变越小,像漏了气。血和羊水乱射。取出胎儿后,再缝合子宫、腹腔。”

对方:“是种小手术。”

说:“也不能这样说嘛。总的印象非常脏。尤其切开后羊水喷出来……很脏。第一次经历时我想呕……这一刀切下也不简单,血收不住要死人的,死人的事也不是没有过的……”

听见吴童插进去,他叫:“别说!你们出去——出去好不好。明天再来——你们出去。”听见两人离开,我睁了眼睛。吴童问我:“说话吵醒你了?”他显得有些不安。我说:“醒了。刚才说话的是什么人?”

吴童说是从医学院来实习的学生,在抄病历。我走过去看摊在桌上的两本病历,一本写到针对一只胃的具体治疗情况,另一本写的症状很像是尿路感染。两个本子上的字迹都是十分拙劣的。

14弃物

林红说:“吐。”我上身伏向漱池边,一口浓血滑出口腔。我嘟哝着:“别扔进去,把它给我。”我侧伸出手。林红犹豫了一下,一件小巧黏湿的硬物落进我掌心。池子呈圆形,里边的清水从一只细细的导管中流出,顺着池壁不停地旋转旋转。像一条透明的蛇盘卷着它那条没有尽头的长尾。我的血一加入其中,立即就被稀释了,变成了好看的橙黄色。血中的唾沫独立成细微的水珠和周围的橙黄一起飘浮,被水流挟走。我松了一口气,手里的东西已带上了我的体温,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它一直带着我的体温。我这样想。我又吐了几口,眩晕感接近了一种无力的虚脱,而清爽的池子边缘闪了几下光,使我恍惚。林红说:“你的牙根太硬,如果牙冠也一样,你不会受今天的苦……”她附在我耳边轻声说:“为什么你要留下它,你是个怪人,你难道想收集多一些吗?今天我的消毒罐里有十来颗。”她轻轻地一笑,我说:“不。”“难道因为是我亲手摘下的,你留作纪念?”她又轻轻一笑,很迷人。我摇了摇头,我说:“是我不想让它和别人的混在一起。还有……”“还有什么?”“还有,”我托起我那颗臼齿的根,几丝血和少量肉质还附在上面,甚至肉质还没有枯死。我放它进我的衣袋,“还有……”我无奈地摇摇头。那时我也许想到了,但我无法表达出来:凡出自生命的总是独立的、神圣的。而这是我现在的话。

林红把一团药棉放进了那个空缺处,后来不再流血,我吐掉它。这个位子滑腻,带着失落般的忧伤吸引着我的舌头。这是我第一次永久地失去我身体的某一部分,在五岁,我摔掉了一颗门牙,但不久就有了更新的更坚固的替代物。当时我将那牙放进一只铁罐里当成了玩具。到现在,那颗牙离开我的嘴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我拎起成年之后失去的第一颗牙齿,想二十年是多么久远。眼前这颗,实际上只是残破的齿根,也显得太丑怪了。它又令我想,在它之后我的身体还将会失去些什么东西?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如今对小瑞、对这牙齿两者,在感情上非常相通。我想起今年春节,吴童来我家,带着一袋子礼物。他独个一人,我也没对他问起林红。卢俊也在家里,几乎是不说话。吴童把小瑞抱起来,逗他:“快叫叔叔。”小瑞就叫:“爸爸爸爸爸爸。”他不停地这样叫。吴童急忙把小瑞塞还给我。小瑞已经三岁了,自从他学会爸爸这个词的发音,他就把所有看见的男人叫作爸爸。

吴童坐不住,很快告辞。我送他到门外。他说:“阿三,小瑞是这个样子,你和卢俊还是早点再要一个吧。来找我开检查证明,我给你们开,没有任何麻烦的。”我说:“谢谢。”

我进了家门,看见卢俊将小瑞架在膝盖上,狠狠地打他的屁股。我说:“你别打小瑞,他又不会哭。”我把小瑞抱过来。卢俊哭了。

她说:“我再也不要看见吴童,我恨他老婆,现在也恨他——是林红毁了我这个家!”

卢俊经常这样愤愤地哭诉。她刚怀孕的时候,曾让林红治感冒,林红开的药里,有一种是孕妇禁用的,因此留下后患。到底是什么药,我已经忘了。还有结婚之后,她一直以为我也同时在和林红上床,她虽没有任何证据,却坚信不疑。我伤透了她的心。当时的情绪,对孩子孕育的影响,也不可小视……

我叹了口气,放下小瑞,一个人出了门。穿过梁市街时,我草草地回顾了一遍几年来的生活,想起了一些入和事,当然也想到了林红——

15幽思

那是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说不清谁起的头,但他们已经开始了。她和他同时想要把值班室的门关上,她的手先他一步触到了门沿。一个湿漉漉的南方春夜。他的肺部让从三百公里外飘来的北部湾上的暖湿气流撑得满满的,他的心也重得要脱落于安放他的心的那个滑稽的位置。对面墙上挂着一面镜子,在一次白天的造访中,他看见一个平时矜持而粗暴的护士,在这里孤独地顾影自怜。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看见镜面上蒙着浓重的水雾,临近了某种极限,就要聚成水珠滴挂下来。南方的春季,总是如此。令人窒息的湿气和医院里特有的那种消毒药水的味儿给统统憋闷在屋内。一层楼的病人并非个个垂死,竟也那么安静。他看见黑暗中几星亮点一闪一闪,像一种小心翼翼的快乐,非常有限。那是些药瓶子的反光,仿佛药片要让它们的灵魂从那玻璃的坟墓中拥挤出来。她的前额撞在他的鼻子上,跟着就触到了唇吻,他看不见那些闪光的灵魂了。口腔里冒出一股股甜腻的腥味儿,他将身体从她的双臂里拔出。走向镜子,用衣袖揩去水雾,亮出巴掌大那么一块地方,那些丑陋的先天不良、烟垢斑斑的牙和奇形怪状的牙龈全都映在面前。“我的牙又出血了。我很疼。”他说。她托起他的下颌,掰开他的嘴老练地朝内观察。“没像你想的那么严重。”在他自己,那血腥味儿突然加重了,他又张开嘴让牙医看过一遍。“因为你的舌头……”他像发现了什么,感到一阵轻快,一个体面脱身的理由?“我的牙,流血越来越多了……”女牙医面色发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你说呢?”他想了想,说要离开。“能顺便给我弄些治牙疼的药带走吗?”她踱到药柜前,往里张望。指尖机械地揉搓着面颊。他从侧面看过去,见她的胸脯很快地膨胀起来了。默默地看了看,她问他:“你真的想要一点药片?”后来,他带上药离开了那个地方。

|创作评论|

在这种对存在的思考中,面对种种现实的生存经验,海力洪不愿意屈从于对现实生活的直接表达,也不愿意在纯粹的个体生命内部享受叙事的快乐,他的写作目标几乎不针对个人的记忆,更不触及生存现实中那些表层上的焦点问题。在他的身上,我们很少能看到某种社会使命意识的制约,也无法明确地感受到他对自身知识分子角色的某种担忧。那些在六十年代作家群中共同体现出来的对物质现实的激愤与体恤、对个人欲望的沉迷与狂欢、对现代文明的景仰与缱绻等等复杂心态,在他的身上都没有任何鲜明的体现;面对七十年代作家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骄狂与虚妄,那种对世俗生活的投入与肯定,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的热情。也就是说,他非常清醒地将自己游离于社会群体之外,在叙事中剔除自己作为社会整体的人有可能会做出的带有社会主体价值性的大反应,摆脱小说家与社会学家在角色上可能产生的混淆。在他看来,小说家就是写小说的,只对小说的艺术形式负责,只表达自己对人和人的生活的认知,所以他很少选择大命题的社会叙事,而只专注于讲究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审美考察。就现实生活而言,他似乎只注重那些能构成某种紧张关系的人与事,他不断地截取那些带有紧张成分的现实片段,然后将之融入故事之中,以此表达自己对待现实的态度。也就是说,他在处理现实与艺术的关系时,不是想从整体上把小说还原到“生活就是这样”,而是通过对生活中某些有意味的东西的开发与改造,表达“生活可能是这样”。

——洪治纲:《飞翔于现实与梦幻之间——海力洪小说论》,《南方文坛》1999年第1期

|作品点评|

在《药片的精神》里,阿三和卢俊、吴童和林红这两对夫妻就故事表象而言并没有多少新奇的地方,但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却辐射出很多隐秘的生存方式。阿三和卢俊由同居而结婚,不是情感发展的自然结果,而是由朋友吴童和林红所构成的情感胁迫所致。他们彼此之间都是亲朋密友,但在许多细微的言行中又透射出情感上的相互引诱、夫妻间的忠贞性的相互怀疑,而这一切又是非常模糊的、不确定的和极为暧昧的,无论是卢俊怀疑阿三与林红的关系,还是阿三怀疑卢俊与吴童的关系,都没有事实依据,因此这种怀疑就不可能被认定,人物的情感伤害只能处在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秘状态,彼此之间的矛盾也就无法转化成外在的冲突,而只能处在心灵内部的紧张状态之中,纤细、繁杂而又无法爆发,像炉膛内炽烈的炭火,虽看不见呼啸的火苗和烈焰,但内部的温度却可以灼穿任何一种物体,整个小说的叙事张力也就维持在这种状态中。

——洪治纲:《飞翔于现实与梦幻之间——海力洪小说论》,《南方文坛》1999年第1期

在1996年,海力洪还完成了另一个同样堪称为他个人创作起点的中篇小说:《药片的精神》。药片勾勒出日常生活的存在与不可捉摸性,它轻盈地渗入了主人公的生活,同时却把生存的意味无情地改变。在海力洪此后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语言开始趋向于自然、简赅、坚实,但另一面,如那些侵入现实生活会自言自语情绪饱满的鬼魂、或那把无声的闪光的药片,海力洪笔下的人物同情节都呈现出越来越强烈然而却是不动声色的变形。

——李冯:《药片的精神·序言》,载海力洪《药片的精神》,海天出版社,1999 kY9Icqilm4F+It+2lG7GuVx6IVXn3MRJee9HQF9hlzxD/8wGn4uLtSKl23O9PY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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