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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脸是痘

黄佩华

作者简介

黄佩华(1957—),广西西林县人,壮族,曾任《三月三》杂志编辑、主任、副社长兼副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副编审。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199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任广西民族大学驻校作家、文学影视创作研究专业硕士生导师、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壮族作家创作促进会会长。著有长篇传记《瓦氏夫人》,长篇小说《生生长流》《公务员》《杀牛坪》等,出版小说集《南方女族》《远风俗》。获全国第四届、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第四届、第五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

作品信息

原载《青年文学》1998年第2期,收入《这方水土:广西签约作家小说精选》(漓江出版社2002年5月出版)、《新中国成立60周年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短篇小说卷》(作家出版社2009年12月出版)、《同一条河流:中泰当代文学作品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出版)。

文平被那个他最心爱的女人冷落之后,已经是第三个夜晚到大街上游走了。

第一天晚上他从城市的西边一直走到东郊,返回他所住的城西宿舍区时,妻子和女儿已经起早。

第二个晚上文平改变了方向,行至市中心后他就沿着一条宽阔的大道往南走,越过大桥,越过开发区,后来他在一片稻田的禾草堆上睡着了。在禾草堆上睡觉的感觉妙不可言,整整一个白天他都在回味那种感觉。

此时是一九九七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大约是九点半钟的光景,文平开始从宿舍区一个隐蔽的侧门走出来,他决定不走正门是不想见到门口旁边那个守公用电话的女孩,因为她的相貌和说话的声音都有些似那个他心爱的女人。

文平穿过一段幽暗的小巷到了大街边上,这座南方城市给人的感觉总是这么喧闹、拥挤、炎热,从早到晚,从春到秋,通宵达旦,没完没了。平常,文平是极不愿意到大街上来凑这份热闹的。在他看来,这种挤压得让人出汗的空间只属于那些生计无着的人,或者是那些拎着皮包上蹿下跳的男骗子和那些巧舌如簧故作媚态的女骗子。干正当事情的人不会老到大街上溜达,看别人,看橱窗里的商品,争着呼吸污浊的空气……这些都很无聊甚至是可耻的行为,然而,现在文平不顾一切地离开家室投奔到大街上并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目的,他只是想让自己在出走中疲倦,以使自己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缅想那场令他刻骨铭心的爱情以及那个他迄今为止唯一深爱的女人。

这条东西向的大道横穿整个城市,把城市区分为南北两大板块。而另一条南北向的大道又成了城市的另一条分界线,这样,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就被两条大街分割成了四个方块。文平那个心爱的女人也住在西面,只不过她住西南,他住西北。

街灯下文平赶着自己的影子自西向东漫不经心地走。人行道上满是一些出门纳凉的人,一对对的白发老人沉默寡言地相伴而行。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企鹅般地迈着艰难的步子。尖利地呼啸而过的摩托车上是些疯狂的年轻男女,他们的去向不明,此时,文平的脑子里充斥着一些混杂的东西,就如同大街上的景象一样。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刚过了而立之年的文平是一名电脑操作员,摆弄电脑是他的职业,电脑和他的业余爱好毫不沾边,一离开单位他的思想和行为便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大街上的人自然也没人知道他叫作文平,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这种感觉简直和躺在禾草堆上睡觉一样美妙无比。在没人认识你你也不认识谁的空间里行走简直是上了天空,任你自由翱翔、爬升或俯冲,随心所欲。文平忽然很满意自己发明这种方式来让自己摆脱烦恼,忘记过去。在大街上的感觉远比待在狭窄的家室好多了。虽然家里开足了冷气,有电视,有VCD,有可爱的女儿和宽容贤惠的妻子,但文平仍然时刻想要逃离出来。

最令他不能容忍的是近一段时间里电视上流行的鼻音广告。每当打开电视机时,这类咄咄逼人的带鼻音的男声广告便不绝于耳。四岁的女儿说,爸爸,电视上的叔叔感冒了,干吗不吃药啊。女儿说着就做了一个吸鼻子的动作,好像她已被传染上了感冒似的。他很赞赏女儿的悟性。这小丫头智商颇高,说不准将来会是一个天才。只是女孩子过于敏感也不是什么好事,这是文平吃够了苦头的体验。至于国家电视台为什么热衷于重用这类鼻音很重的广告配音,他自然没法知道,也无法解释。他只能附和女儿的看法,说是播音员叔叔确实是感冒了。北京那边风大天冷,叔叔不小心就感冒了。女儿说,快叫妈妈打件毛衣给叔叔。文平也表示同意。只是他不想再听到那种声音了,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厌恶,这种反感也使他对电视机产生了怨恨,有人一打开电视他就想离开。

使他对电视机产生厌恶的另一个原因源自足球。这时候街边铺面里的一些电视机正在播放世界杯外围赛中国队的一场生死战,吸引了不少路人。要是以往,几乎是没有什么诱惑和力量能使文平离开足球的。但现在他不得不远离足球而去,甚至不愿意听到别人谈论有关足球的话题。其实文平从一九九○年夏天开始就迷上了足球。文平夫妇在一个午夜里被楼上的一阵阵跺脚声从梦中吵醒。楼上住着两个刚分配来不久的女大学生,从来都很安静的楼顶怎么突然会在深更半夜咚咚作响呢?恼怒和好奇驱使文平不得不去拍了楼上住户的门。当一个只穿文化衫和睡裤的女孩打开门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反而变得局促起来。

屋里的电视正在播放足球赛,文平从那嘈杂的声音就可以判断出来。文平在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之后说,你们把我们一家都吵醒了。女孩说对不起,我们还以为别人也看球呢。文平觉得没有什么理由再指责人家了,便下楼回来继续睡觉。然而,他躺下床后脑子里却又开始运转了起来,足球是什么东西,连妞都爱得不睡觉了,还控制不住老跺脚。足球真的值得让女孩子也那么癫狂么?他看看新婚的妻子已经安睡,便蹑手蹑脚地摸下床,掩上门后打开了电视机。从那个夜晚开始文平就对足球有了好感,而那个其貌不扬的阿根廷人马拉多纳的表演更是让人如痴如醉。也是从那时起文平就暗暗攥紧拳头要缔造出一个新的马拉多纳。他想他虽然老了,不能踢球了,但他可以有个儿子,有儿子就可以让他踢球,就可以把他开发培养成马拉多纳第二。文平把这个想法告诉给妻子时,她却对他嗤之以鼻。她说她家三个姐妹都生了男孩,她不想再要男孩,男孩又跳又闹,喜欢惹事,她真真正正地想要个女孩。妻子公然和自己唱反调使文平感到非常不愉快,在她身上找不到共同语言他就再也不愿意和她谈足球和“马拉多纳”的话题了。为了报复妻子的不合作态度,文平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和楼上的两位女孩混熟了。她们盛情地邀请他到她们那里一起看球,一起谈论马拉多纳、荷兰三剑客和意大利、世界杯。他发现两个女孩不仅热爱足球,还喜欢一边看球一边喝啤酒,而且两个人的酒量出奇地大。她们在地板上摆有几包带壳花生和牛肉干,墙边上搁着一箱蓝带啤酒,几只空酒瓶东歪西倒地躺在地上。一个叫周冰的女孩边高举酒瓶边说:欢迎你的加入,两个女孩自己看球很没味道。另一个叫张然的女孩已经有了些醉意,挑衅地对文平说,你们中国男人像驴一样真没品位,你看人家老外,跑起来整个一群纯种马,多动感啊!文平心里暗想这女孩不是性饥渴就准是个写诗的,往后要离她远一点。

文平在那个酷热的夏天认识到了足球的乐趣。此后的几年中他把那个黑白相间的圆东西当成了至高的宠物倍加珍爱。如果不是女儿的降生,那么足球会继续成为他唯一的寄托。女儿的出现是妻子的胜利,同时也粉碎了他要缔造小马拉多纳的美梦。对此,女球迷周冰认为,一般同样年纪的夫妻生男生女的比率是四比六,如果丈夫比妻子大五岁以上那么就变成了六比四。因为文平和妻子都是同龄人,他只有十分之四的胜数,因此不必为此而哀伤。再说出现足球天才的概率几乎是百万分之零,他们即使生个儿子也未必是会踢球的料,或许不是腿短便是无力型的,哪能和外国那些纯种马比呢!周冰的一番劝导自然使文平的心情轻松不少,但他热爱足球的温度并没有降低,照样是每有转播必看,足球类报刊成了他最亲近的读物。欧洲几大联赛和世界上的大小球星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业余时间的脑袋。

迷恋足球的日子很美好,女儿也在文平美好的心情中渐渐长大。这段时光里文平的整个身心都投注在电脑—足球—家庭这三点一线上。而在这三点当中,足球是使他大喜大悲的唯一根源,他的脾气因球而时好时坏,令人难以捉摸。如果不是妻子通达宽容,内战就会频频发生,说不定已经是家破人散了,聪明的妻子知道丈夫是个性情不太稳定的人,因而想要让他放弃某种爱好并不是什么难事,问题是一旦他不爱好足球了又该让他爱好别的什么呢!这年头世风日下,许多男人都或多或少地沾染上了种种恶习,要是文平染上其中的一种那就完了。因此,妻子一直为了解决他的爱好问题而大费心神。其实,妻子试图不让他爱好足球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原因,就是让他尽早远离楼上那两个女球迷。年轻的男球迷和女球迷时常泡在一起即使没发生什么事也让人难以理解。虽然她坚信丈夫爱这个家,也不是那种寻花问柳的花花公子,但共同语言和爱好一致是很容易让人走到一起的。颇有心计的妻子并不完全是个足球盲,文平的偶像马拉多纳什么时候尿检呈阳性,私生子的状况如何,什么时候惹是生非她都一清二楚。她往往会借题发挥,不遗余力地抨击这位多事之星,把他说得一文不值。偶像星光黯淡,加上中国足球的表现每每让球迷伤透了心,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望之后,文平终于正式决定与足球断绝一切关系。在宣布这一决定的当晚,他和楼上的两位女球迷边喝着葡萄酒边相对而泣,他们一致同意选择以醉酒的方式来共同埋葬令人伤心的狗日的足球。周冰表示自己将在短期内尽快和一位退役举重冠军结婚,而张然则声称她已喜欢上了钓鱼,准备参加市里的钓鱼协会,为了哀悼那段持续了五年多的足球爱情,那天晚上文平在半醒半醉中独自走了半个城市的街道,直至天明。

文平花了大约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走到了十字街口。他爬上了人行天桥,站在桥上,先是举目向东眺望,又转身向南遥望南天,就在他决定向北方走去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是文平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认出来的,他朝他迎面走来,步子不是太快,有点悠悠的,他没有认出文平,而文平却认出他来了,文平差一点就要叫出声来,他想呼喊他的大名,但稍作犹豫便把他放过去了。或许那人根本就不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蝎子。

文平已经有许多年没遇上蝎子了。有传闻说他多次离婚,后来娶了一个大他二十岁的富婆,有的说他下海经商,沉沉浮浮,整天被债主追杀。也有人说他因搞非法出版物被关进了牢狱,正在监狱里编墙报呢,总之,有关蝎子的传闻很多,莫衷一是,事实上文平已经有六年多时间没见到蝎子了,有关蝎子的传闻都很零碎而飘忽、蝎子是一名诗人,而且属于先锋的那一类,曾经和顾城、舒婷以及西川、廖什么武的等人称雄诗坛达数年之久,文平知道并熟悉蝎子是因为文平曾经也是诗人。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数学系学生文平是一个疯狂的诗歌爱好者,他对诗坛的熟知远胜于自己的专业,全国各地有百余名大小诗人都和他保持联系,本城的皇冠诗人蝎子更是他崇拜的偶像。那时候,文平不仅是本城十几所大学的骄傲,也是国内为数不多的校园著名诗人。如今,谁都不会想到文平曾经出版过三本诗集,更不会想到他曾经以眼镜蛇为笔名名噪诗坛,十九岁那年,他的一组歌颂昆虫交配过程的诗歌最先被诗坛看好,京城某大学的一位诗评家亲自撰文评价,称“校园诗人眼镜蛇已经聆听到土层深处软体动物喷射生命的声音,从而把握到了进入诗歌圣殿的钥匙”。省内诗评家更是把他和蝎子相提并论,共称诗坛双毒。第一本诗集《骚蚁》出版时,诗人眼镜蛇还是一个大二生。大三期间,眼镜蛇倾尽一年中的才气全都用来歌颂植物,水稻、玉米、野葛藤、水藻以及果实……无一不是他灵感触及的对象,结果反响更加强烈,多家出版社主动上门献媚,争夺诗集《鸟叮过的果子》的出版权。第三本诗集叫作《双眼皮的金属》,出版之前他就想好了,要请在中文系就读的女友惠子写序。惠子是中文系的头号才女,写散文写出了小名气。系里的青年教师和众多的才子们都把她视若明珠,但她却偏偏喜欢上了数学系的文平,中文系的师生们嫉妒有加,却一时奈何他不得。才女惠子争夺战的最终吃亏者还是没有多少根底的寡不敌众的文平。一个极其普通的周末之夜,校园诗人眼镜蛇和才女惠子毫无顾忌地在足球场宽阔的草地上享受生命的乐趣时,几支属于保卫科的手电便从不同方向合围而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就此戛然而止。

真正使文平远离诗歌是在他毕业两年后的一个夏天,京城一个和他书信往来甚密的年轻诗人在未有任何暗示的情况下,不明不白地就卧轨自杀了,悲痛欲绝的文平还发起一个规模不小的募捐活动,所获的四千三百多元钱全部如数寄给了卧轨者远在农村的父母。从一个天才诗人之死联想到数年前的那场爱情大战,文平幡然醒悟到生命的脆弱和江湖的险恶。于是在一个雷雨交加之夜,他把自己大学时代的心血之作——三本诗集和眼镜蛇这个名字一起扔下波涛汹涌的江中,并指天发下毒誓永远退出诗坛,曾经叱咤诗坛的诗人眼镜蛇从此销声匿迹,脱胎换骨的电脑操作员文平结婚生女直至迷恋足球都是后来的事。

怅然若失的文平目送蝎子的背影消失在人行天桥的另一头儿,然后向北走去。

城市的北方拓展得更远更宽,这点很令文平亢奋。他知道跟前的这条大道更远的地方连接着通往另一座城市的高速公路。再远,文平就不太知道了。这条街道汇集了这个南方城市的精华,耸立两旁的商业区和金融区的高楼大厦组成了这个城市最为瑰丽堂皇的风景。面对绚丽的灯火和宽阔的街道,文平突然因兴奋而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又嗅到了和那个他心爱的女人在一起时的那种玄妙的气息。当这种久违的气息在他的思绪中开始弥漫开来之时,蝎子再度出现了。诗人蝎子这次是从文平的身后赶来,然后超越到他的前面去了。蝎子显然不是为文平而来,他在继续迈动和刚才一样的步伐,旁若无人地往前走。若不是那头披肩的长发和戴着一副宽边眼镜,文平是不敢认定跟前的这个人就是蝎子的。蝎子的出现令他感到短暂的纳闷:他不是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么?现在又为何也往北赶了?不管怎样,蝎子的再度出现使他萌生出了要和他聊聊的念头。他快步赶向前去,冲到蝎子的身边大声喊:蝎子,蝎子!

蝎子停住了脚步,愣怔怔地看他,表情漠然。

蝎子,你不认识我了?

蝎子还是满脸木然。接着习惯地用双手拂开掩了半边脸的长发,又用中指托了一下厚厚的宽边眼镜,疑惑地盯着文平。

蝎子,我是文平。我是眼镜蛇啊!

眼镜?蛇?蝎子沙哑地重复了一句。

对方显然是认不出自己了。文平哀伤地想,这难道是因为自己不再写诗的缘故么!

蝎子散淡的目光通过厚厚的镜片长久地停留在文平的脸上,仍然没有一丝惊喜或异样。这种漫不经心的审视顿时使文平感到懊悔不已。

蝎子并不在意文平的表情,继续沙哑地说,我想到城外去,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走才能走得出去。

文平说,蝎子,蝎子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么?我是眼镜蛇!

蝎子答非所问地说:我想出去,我必须出去!说着他颇费劲地努了努嘴,又用力地将眼球往上翻白,很用力地闭上眼,连眨几下,接着又很夸张地做了一个鬼脸。这一系列动作的整个过程占时大约六七秒钟。文平知道做这种表情的人多少神经官能有问题,是一种病态,医学上被称为舞蹈性多动性抽动症。蝎子在做完这一系列表情之后,突然对文平鞠了一躬,说,足球比赛开始了,我得走了。

因此,文平终于能够断定蝎子已经疯了。看着长发飘逸的诗人悠悠远去,文平想,他为什么不选择自杀呢!

然而,当文平缓过神来并确认蝎子逝去的方向就是他今晚要去的北方时,他便有些犹豫不决了。这样跟在一个疯子的后面,自己不也是和疯子差不多了么!原来写诗的蝎子也曾经喜爱过足球,这和自己是多么的相似。这种雷同以及结局对于文平而言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都是出名较早,同是诗人,同是球迷,(或许同样刚经历过失去爱情,同样喜欢李娜的《青藏高原》?)现在又同样没有目标地在大街上乱窜……自己难道不也是一个疯子么!这一发现使文平的身体在顷刻间变得极度虚弱起来,他感觉头脑渐渐地胀大而沉重,心脏的跳动有如声声鼓点,而周身的血液似乎正凝固、变冷,双腿的支撑力也下降,过往的行人似乎没人会注意到文平身体内部的急速变化,他依然站立在街边的人行道上,面朝北方,脸上也没什么痛苦的表情。这时候的文平很像一尊仿真蜡像,和过往的行人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他静止不动罢了。

整个过程持续了半分钟,文平在这半分钟里几乎失去了知觉。半分钟后,他的身体又现出了活力,他努力活动了一下手脚,觉得有些恢复了,才缓慢地往道边的铁栅栏挪去。正当他将整个身体投靠在铁栅栏上时,人行道上猛然奔过来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子将他扶住了。平哥哥,你是平哥哥吧?女子疼惜地携住他的手,小坤包在她裸露的臂弯下悠荡。

喘息片刻之后文平迅速地恢复了神智,在这人来车往的大街上被一个年轻女子如此亲切地呼唤和如此亲近令他又惊又恐。他最先的反应是用力将女子藕节一样的手甩开,然后警惕地在对方脸上扫视一会儿,问道: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女子嘻嘻笑道,这么说你真的是平哥哥了。你记不得我了?我是阿蓉啊,你家对面李家的那个阿蓉啊。

文平终于从大脑里搜索出了以前还是单身汉的时候,对门李家确实有一个叫阿蓉的保姆,可是此阿蓉会是彼阿蓉么?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保姆怎么会变成一个如此丰腴性感的女子了呢!他如梦人痴语般地喃喃道,你真是阿蓉么?你怎么会是阿蓉呢?

女子妩媚地笑说,其实我是不是阿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是平哥哥。都七八年了,人还不会变么?

文平已经没有理由不相信她了。小保姆也是可以长成这样一个成熟女子的,女大十八变嘛。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只有十六岁的样子,据说是那个姓李的处长的手下下乡扶贫从乡下给带上来的,她的主要任务是负责照料李的一个约两岁的孙子。李家除了那个孙子之外,还有患了中风的女主人。小孙子白天由他父母送过来晚上接回去。晚上她的任务转而照料瘫痪了一条腿的女主人。处长的房子和文平的屋子门对门,对面屋子是三室一厅,他这边是两室一厅,住着两个单身汉。当时处长大约是五十四五的年纪,出差多,应酬也多,家里常常只有女主人和小保姆阿蓉。女主人久病缠身,脾气时好时坏。发脾气时骂人的话既脏又毒,偶尔还对阿蓉又扯又拧的,身上到处青一块紫一块。一天夜里,披头散发的阿蓉敲开了文平的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他哭诉了女主人的歹毒行径,他才知晓对面人家的真实内幕。那晚上文平和另外的单身汉室友一起把阿蓉送回去,并措辞严厉地把老女人狠吓了一顿。然而,事隔不久阿蓉就随主人搬走了,从此不知去向。

这个城市还是太小。文平心里感叹道。在这条拥挤的街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竟然遇上了两位老熟人,这点很让他感到恐惧甚至绝望。熟人的眼睛如影子般跟随着他,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就如同他的心里时刻都被那个心爱的女人占据一样。

文平无法清楚自己是怎么被阿蓉带到这个幽暗压抑的场所的。这里的气氛和喧闹明亮的大街反差巨大,他在一张舒适的靠椅上坐了几分钟后才渐渐看见了一些物景。这里显然是一间酒吧,萨克斯的乐声和众多男女的呢喃低语从不同的角落漫溢出来,湿润着整个空间。阿蓉在很短的时间内点好了小食和饮品,身材窈窕的吧女带着一股浓香飘忽而至,并迅速地点着了一支粗短的红烛,如豆的亮点在磨砂的玻璃容器中摇曳。

上来的都是冠以各种洋名的东西,法国XO,美国开心果以及提子。口干舌燥的文平毫不客气地拿起高脚杯一饮而尽。面带微笑的阿蓉又把自己的杯子递到他眼前。

文平和阿蓉在酒吧待不到一个小时就又回到了大街上。他似乎很难忍受一个几乎是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女人滔滔不绝地诉说她自己的拉杂事。若是往常的心境,他可能会饶有兴味地边品着美酒边听她叙说,但是他现在确实没这个心情。不过在将近一个小时的谈话中,他已明白无误地得到了阿蓉的几个关键信息。首先是她现在混得不错,自己买了房子,有了自己的产业,手上没有百把万也有几十万。其次是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在男人的夹缝中捞取好处的女骗子。再就是她现在仍然独身,情感生活时饱时饿。分别后的这几年她大体从一个小保姆长成了一个自立的女人。当年虐待她的女主人早就死了,男主人李官人在帮助她办理城市户口的同时也使她由少女变成了妇人。离开李家后,她在城市边缘的村庄里租下了一间小屋,接着开始骗钱过日子。这年头有许多寄生于城市各种媒体的男女,他们大都靠一张嘴或一副脸蛋谋生。阿蓉原本打算到某个酒楼打工,但住在她楼上的一个男子及时地盯上了她。男子自称是作家又是记者,发表过一些作品,现在主要靠拉广告和给企事业单位写报告文学捞钱过日子。他没有公司也不挂靠固定的报刊社,却有一沓各式各样的记者证,和各报刊社均保持较为密切的关系。阿蓉只念到初一就因为家里穷而辍学,虽不能写什么作品文章之类,但对作家记者甚是崇拜。因而男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招到了手下,成了一名“记者”。在阿蓉之前,男子手下已有多名“记者”,而且以女“记者”居多。她首次出征便旗开得胜,和另一女伴把一家糖厂厂长缠得不耐烦了,厂长终于答应给了一份五千元的广告。这个广告经男子与某文学月刊讨价还价,最终以三千元的价钱脱手。仅几天工夫几百元钱就捏到手了,这种超值的劳动报酬使她认识到从这种门道取钱是多么的容易而便捷。如遇上只愿意做文字宣传的单位,则由男子亲自上阵或另派写手。这些写手又被称作枪手,他们多是些求财无道的可怜的报刊编辑或者业余作家。干不到两年,她的存折不知不觉地就有了五六万,而她得到的只是一个小数目。后来她干脆炒了老板,自己笼络两三个好姐妹出来干。几年时间她们就拉到了几套报告文学丛书,结交了上至省里各部门头头下至各县的县官等许多实权人物。再后来,也即是现在的阿蓉已经不干那种出卖笑容甚至是身体的活了,她现在已是一家美容院的老板,月收入七八千元,整天不是出门旅游就是健身健美,过着优裕的生活。

小保姆成了骗子当了老板,那张过于粉饰的脸孔已经找不到当年的影子。这种变化更令文平伤感,他很想立刻就撇开她远去,但刚买过单的她却毫不理会他的神情,顽固地跟了上来。此时的阿蓉更像一个妖魔,把企图逃脱的文平牢牢地攥住了。

两人沿着街道继续往北走。大约十一点多钟了,有一半的店铺仍然开门营业。街边流动的摊贩在热情地向路人兜售T恤文化衫或是盗版影碟。书贩们扯着嗓子吆喝着几本畅销书的名字,其中有《岁月随想》、《日子》和《不得不说的故事》……文平知道这些贩子是为了逃避市场管理人员的监督才出来跑夜市的,他们多是些下岗不久生计无着的工人。极想摆脱阿蓉的文平多次故意停留在书摊跟前磨蹭,装着专心地翻阅记载明星的畸情隐私的文字。

阿蓉大概好长一段时间没来这里了,房间里弥漫着霉湿的气味,家具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这里显然是她的一处间歇性住所,房间不大,有三十个平方的样子,里头有卫生间和很小的厨房。一张盖着床罩的大床成了这个房间的主体,其他的家具一目了然,小衣柜、冰箱、梳妆台和一套皮沙发几乎占据了剩余的空间。床的跟前顺墙根卧着一只矮柜,柜上搁有二十九寸大彩电、音响和影碟机。很显然,这是一个真正的安乐窝了。阿蓉一进屋就忙着打开空调,打开前后门窗,然后掀开一角床罩叫正不知所措的文平坐下。

阿蓉在文平不注意的时候换了一件很大很长的印有红色紫荆花的迎回归文化衫,露出两截健美的腿,贴身的内裤和乳罩隐约可见。她毫不理会文平的反应,迅速而小心地用鸡毛帚掸去家具上的灰尘,又用拖把把地板拖了一遍,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启开了床罩。做完了这一切之后,阿蓉才娇喘吁吁地问他喜欢什么味道的空气清新剂,他愣了一下才反问她:什么是清新剂?她听了就忍俊不禁扑卧在床上咯咯地笑,抽搐的臀部裸露的大腿令他陷入了窘迫不安之中。这时候他担心的是她的笑声会引来邻居的注意,另外就是这种笑多少有点神经质。

然而,阿蓉似乎不太在意文平的举动和表情。她从床上爬起来之后就把门窗关上了,嘴里边哼着歌边打开衣柜找出几件衣物,对一直心神不定的文平说,身上都发臭了,我先洗个澡,你还是开电视看吧。文平坚持说不想看电视,他随手拿起一份旧早报,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

洗澡间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一线指头般粗细的灯光,哗哗的水响很容易让外边的人判断出里边的沐浴在此刻的进程。这种洋溢着身体气息的响动使文平更加烦躁不安,他的目光在一篇有关歌星李娜出家削发为尼的报道文章上停顿了一下,但随即又移开了。活得好好的唱红《青藏高原》的李娜居然出家了,真是不可思议。若是不喜欢这首歌,文平是不太在意李娜是不是真的会去当尼姑的。

洗澡间的水响已经停止,转而传出的是一阵令人心跳的响动,文平能想象这肯定是阿蓉正在穿戴的响声。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气也从这响动中溢出,弥漫整个房间。至此,文平便可以认定这个阔别多年且生活奢侈的阿蓉大概是个风尘女子了。这个判断让他忽然生起了一种要即刻离去的念头,他意识到再待下去可能会有某种危险。

正当文平扔掉旧早报站立起来欲朝门口走去之时,阿蓉边搓着一头湿润的短发边启门而出。她说平哥哥你是不是也要洗一下?洗一洗就凉爽了。该死的热天!听到她的话音他只好停住了脚步,一种不便说明因由的尴尬使他瞬时变得木然。换了一身睡衣睡裤的阿蓉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神态,继续催促道:去洗一洗吧。

女人的话有时候是不可违抗的,文平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就不声不响地钻进了洗澡间,并很响地拴住了门。在赤身裸体接受淋蓬头的冲刷之时,他紧闭双目,表情异常痛苦地想:今晚完了。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很程序化,阿蓉装模作样地和他坐在床上边看电视边闲聊。他什么也不想问,也不想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听她说话。

她告诉他,她刚去了一趟张家界回来,没想到没进家就遇上他了。她去张家界不是去游玩,而是去找李娜。她很喜欢李娜的歌,她要劝她别出家,生活那么美好,干吗要出家呢。找个好男人过日子不是比出家好么。但是她没找着李娜,有人说她到少林寺去了。等她找到少林寺,又听说她去了峨眉山。她找到峨眉山,人家又说她去了西藏。她追不着就只好回来了。

她并不是怕花钱,而是追得太累了,想回来休息一下。她说她不会存钱,赚了钱就去旅游,她要游遍全国的风景名胜。说着她竟止不住唏嘘起来,她说,那个李老头子也挺可怜的,说不定我会嫁给他的,但不是现在。

文平最是见不得别人流泪,尤其是女人。见她这么伤心,他的心头也跟着一热,就赶忙搂住她的肩轻轻地拥吻起来。

一阵局促和忙乱之后,电视机和大灯在不知不觉间关掉了,唯有呼呼的空调和暗黄的床头灯在工作。这时候文平才发现两个人已经没有什么戴挂,也没有什么距离了。阿蓉的身体灼热而激荡,一切都似乎在按预定的程序发展。正当他由不安和惶惑转而自然从容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之根是那么孱弱那么毫无生气,他的身体在刹那间又陷入了凝固状态。在阿蓉起身去翻找东西的同时,他的意识陡然间格外地清醒起来。他快速地穿上衣服,立在床前,等泪眼汪汪的阿蓉扑过来时,他再次轻轻地拥吻了她,他平静地说,阿蓉我谢谢你,现在不行,我要走了。说着用力将她推开,执拗地朝门口走去。

阿蓉见留不下他,急忙扑过去从身后搂住他,说平哥哥你是大好人,你答应我再来啊!直到他点了头,她才松开手让他出门。

出到街口,文平真的拿不定哪个方向是北了。

|文学史评论|

黄佩华的作品,以质朴而隽永的风格,浸透着他对文明与野蛮交织的人性意蕴、人生哲理的反思,浸透着他对红土地上乡土生活的深情厚意。

——特·赛音巴雅尔主编《中国少数民族当代文学史》,漓江出版社,1993,第789页

|创作评论|

黄佩华是一位“文革”后登上文坛的壮族作家,他与岑隆业、凡一平等共同将壮族现代主义小说推向了成热。与其他作家相比,黄佩华小说的反现代性品格尤为突出。他一方面向内深挖人性中的非理性因素,一方面向外展现丰富多彩的民间生活,同时,揭示被工具理性扭曲的现代人的精神世界,从而实现了对现代性的颠覆。另外,在艺术手法上也表现出反现代性品格。

——刘纪新:《论黄佩华小说的反现代性品格》,《理论月刊》2009年第6期

综言之,在文学地理学视野下,文学地理由对黄佩华小说创作的影响因素而递变为构成性、表征性因素的生命有机体。它在影响和构成作家地理审美经验、审美信息及其叙事话语之时,也直接主导了其美学风格的呈现。它以复合性的地理实况、文化因子、想象属性和理性思维塑造了黄佩华艺术创作的典型性范式,同时也确定了读者基于具象思维的接受维度。而其人性中心论、大生态观和文化意境化又导致了文本接受维度的结构性与解构性的统一。在此基础上,读者能从接受的文学地理单一性中演变出艺术还原、生命还原和文化还原的多重性,从而在“接上地气”(杨义)的实践本体论中体验出黄佩华小说艺术的圆融性的诗化之美。

——李志艳:《缘地诗学:文学地理学视野下的黄佩华小说创作研究》,《世界文学评论》(高教版),2014年第3期

|作品点评|

小说《满脸是痘》是黄佩华表现现代都市人精神困惑的代表之作。文平在城市中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精神极度空虚。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迷上了足球,达到几乎疯狂的地步。贤惠的妻子想帮助他戒掉球瘾,但又有所顾虑,一旦他不喜欢足球了,又让他爱好什么?现在许多男人都或多或少染上种种恶习,文平染上其中一种就完了。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文平终于戒掉了球瘾,可是一下子就变得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了。他在大街上闲逛,遇到了诗人蝎子,但蝎子已经发疯了。遇到过去邻居家的保姆阿蓉,文平差点与她上了床。

小说中文平的精神状态是具有代表性的,在今天的城市中,这样的人很多,他们的精神无所依傍,靠一些嗜好打发时间,甚至染上种种恶习。在这个被工具理性统治的世界上,阿蓉通过经商发达了,以蝎子为代表的诗人却在绝望中疯狂。

——刘纪新:《论黄佩华小说的反现代性品格》,《理论月刊》2009年第6期 WAeWatZgEYGBw8EHvug2eur2ge4/xyB15IOhK3KptzDXok5/ergVXOZW7iEqIo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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