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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义词大楼

东西

作者简介

东西(1966—),原名田代琳,广西天峨县人,与鬼子、李冯合称为“广西三剑客”。毕业于河池师专中文系,现为广西民族大学驻校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有《东西作品集》(4卷本)(深圳报业集团2005年10月出版)、《东西作品系列》(6卷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12月出版)、《东西作品系列》(8卷本)(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7月出版)。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根据该小说改编的电影《天上的恋人》获第十五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多部作品被翻译成法文、韩文,在国外传播。

作品信息

原载《山花》1997年第9期,收入何锐主编《与陌生人相爱》(中国文学出版社2001年出版)、小说集《东西短篇小说自选》(新世界出版社2012年出版)。

我书房的窗口像一台相机的取景框,它正好框住了马路对面的一幢高楼。我在写作或读书劳累的时刻,常常抬起头来看它。我认真地数了一下,这幢楼共有18层,楼身由无数块绿色的玻璃包装,它们就像最时髦的服装,穿在高楼的身上。天气好的日子,我会从玻璃上看到太阳的反光。头脑发昏的时候,我会把书桌前的窗户当作书本,把那幢穿着巴黎服装的高楼当作书本里虚构的景物。

我一直不知道这幢楼是干什么用的,它的外面没挂任何招牌。每天早晨,有许许多多的名牌车,像甲虫一样挤在大楼前的空地上,等候它们的主人。它们的主人大都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他们在进入大楼时,会遇到门卫最严格的检查和盘问。

慢慢地我从进进出出的人流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像某位作家在作品里塑造的人物,渐渐地鲜明起来,仿佛可以触摸。他又像是警察眼里的情况。他是谁呢?他是我大学时的老师,语言学教授李果。我掰着指头算了一下,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可是现在他的步伐一点也没退休。他挺直身板,包括他的脖子,朝大楼走去。他的头发像纸那么白。他的左手掌里握着讲义。

我站在他每天早晨必须经过的路口等他。我看见他特别白的头发,从无数颗人头中独立出来。他好像也看到了我,嘴角裂出两道很深的皱纹,握着讲义的手指松了一下又紧了一下。讲义仍然紧紧地握在他的手里,但手指们毕竟故意地轻松了一回。他问我怎么站在这里?这些年你都跑到哪里去了?当官了吗?发财了吗?我告诉他每天我都能看到他,我已经观察他有好些时候了。他的双腿立刻像发动机一下摇动起来,说你怎么观察我?你从什么地方观察我?你观察我什么?我用手指了一下我的窗口,他笑了,笑得很放心。

一个星期之后,李果老师为我办了一张大楼的临时出入证。他退休后一直在这幢大楼的一楼上课。他说他现在正在开发语言学的新课题,希望我能抽时间听一听他的课。

出于对大楼的好奇,在接到出入证的第二天早晨,我进入大楼一楼,并且坐进了李果老师的课堂。教室里大约坐了30多人,他们大都年轻漂亮。他们都想进入大楼找一份工作。但是找工作没捷径,凡是进入这幢大楼的人员,必须经过一楼的培训合格之后,才能上到二楼,以此类推,一层又一层,当你每一层都合格之后,才能到达18楼。这些规定和细则全部写在大门左边的墙壁上。

讲台上有一台电视机,李果老师先让我们看影碟。那是一部充满激情的故事片。故事的情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片中到处都是接吻的镜头,在接吻的镜头后面,是诗歌一样的音乐。李果指着那些接吻的镜头说,在西方,接吻等于握手。什么时候你们能够把接吻当作握手了,我才开始讲课。故事片仍然继续着故事,李果不时指着画面上的两张血盆大嘴,问这是什么?学员们回答接吻。李果很失望地摇着头,什么也不说,心中有团火。

等下一个接吻的镜头出现时,李果再一次提问这是什么?有三分之一的学员回答握手,三分之二的学员回答接吻,教室像一个硕大的蜂箱,学员们就像辛勤的蜜蜂,他们的声音纠缠在一起。

李果在等待时机,当学员们被故事吸引住的时候,他突然按了暂停。他问学员们这是什么?回答握手的人愈来愈多,他们由三分之一发展到三分之二,发展到近乎三分之三,教室里这时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有一位女学员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说这明明是接吻,怎么是握手呢?李果用手指敲了敲荧屏,说这是接吻?女学员说接吻。李果说真是接吻?你看仔细了。女学员说真的是接吻。所有的学员都望着这位孤零零地站立着的女学员发笑。李果又用他的指关节敲了敲荧屏,说你敢肯定这是接吻吗?女学员说敢肯定。李果不停地摇头,而且越摇越快,好像车轮正在飞奔。飞奔了一阵,他停下来,说竖子不可教也。他在说竖子不可教也的时候,按了一下讲台上的按钮。两位保安人员像两根电杆一样走进来,每人按住女学员的一只胳膊,准备把她拖出教室。女学员挣扎着,身子一挺一挺地,嘴里喊着不——不——不——这时我才发现这位女学员的嗓音特别动听,乳房特别庞大,身材特别苗条,脸蛋特别好看,头发特别乌黑,牙齿特别雪白,眼睛特别亮和大,也就是说这位学员有歌唱家的嗓门,舞蹈演员的身材,电影演员的相貌,也就是说广大的男人们,只要看她一眼就想跟她结婚。

保安人员把女学员拖了出去,女学员把其他学员的目光拖了出去,教室平静了。李果像整理讲义一样整理了一下他的嗓子,说为了使顾客高兴而来满意而归,为了能够保护自己,又能多拿钱,你们必须学会正话反说。你们将来的工作十分重要,你们任重而道远。

李果开始举例子。什么叫正话反说呢?比如你不爱,你必须说爱;你不喜欢必须说喜欢;你不同意必须说同意;你同意就说不、不、不……李果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些关键的词,让学员们反复朗诵,相互测验。学员们一会拍巴掌,一会拍大腿,屁股不时离开坐凳。一些没有学会正话反说的学员,不时发出惋惜声,他们要求测试他们的学员重新测试。这样一遍又一遍,学员们把黑板上的那些词背得像烤红薯那么熟。

不爱——说爱不喜欢——说喜欢

不同意——说同意同意——说不不不

不高兴——说好开心高兴——说高什么兴

痛苦——说愉快丑陋——说英俊

失败——说成功钱少——说钱多

粗俗——说高雅流氓——说英雄

坏人——说你好好人——说你坏

死亡——说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文盲——说知识分子

黑暗——说灯火通明

没有才华——说才华横溢

衰老——说幼稚年轻——说成熟

拍马屁——说志向远大

下课的铃声响了,学员们全都走出了教室,教室里只剩下我和李果老师。李果老师走下讲台坐到我的身边,说怎么样?对我讲课有兴趣吗?对这幢大楼感兴趣吗?我要求李果老师带我到二楼去看一看。他说到我提出要求的这一刻止,他也没有上过二楼,他也不知道这幢楼是干什么的。他只熟悉一楼的情况。

我还惦记着那个被保安从教室里推出去的姑娘。我问李果她叫什么名字?李果说麦艳民。我更想知道她来自何处?年龄多大?什么血型?她的家庭状况以及所受的教育程度如何?我把这些问题提出来。李果摇着头说我只知道她的名字。

李果带着我穿过一道狭窄的门,进入这幢大楼的附楼。附楼全是小间的包厢,包厢里有电视机、音响、真皮沙发、地毯。包厢的门板上方装着一小块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清楚包厢里的全部情况。我们沿着走廊一间一间地往下看,看到12号包厢的时候,我们发现麦艳民一个人坐在包厢里的沙发上,手里拿着话筒正看着电视机唱歌。李果想带着我往下参观,但我的双腿却怎么也走不动了,好像有几百斤重的砖头,拖住我的脚步,让我停留在12号包厢的门前。

麦艳民眼睛隔着玻璃看了我一眼,并向我送过来一个微笑。我伸手扭了一下门锁,门锁一动不动,已经锁死了。麦艳民一边唱歌一边向我招手,甚至做了几个飞吻。我的额头、鼻尖已经百分之百地贴到玻璃上。我的心思已经变成七八只蚂蚁从门缝爬进了包厢。

李果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要我跟着他往下走。我说我走不动了。他站在我身后等我。他说这是惩罚,麦艳民她还不知道,她高兴得太早了。我说这是什么惩罚?这分明是一种享受。李果说这绝对是惩罚。我说是享受。李果说惩罚。李果像是受不了我的争辩,他的胡须抖动起来,他在走廊上来回走了几步,终于一转身,朝主楼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就像秘书跟着领导那样走出大楼。我把脚步放慢一半步,把头低下45°角。但是无论我如何地谦虚谨慎,他始终不回头,不跟我说话。最后他钻进一辆出租车,跑了。

后来我有机会认识了麦艳民,她告诉我那绝对是一种惩罚而不是什么享受。

麦艳民说包厢里有音响、电视机和真皮沙发,还有空调。保安人员告诉我,什么时候愿意把接吻说成握手了,什么时候按铃。保安刚走出包厢,音乐随即响起来。那都是我特别喜欢的音乐,我坐在沙发唱开了。唱了一曲又一曲,我感到口渴,便按一下呼叫铃。保安堆着笑脸走进来,问我改变主意了?我说我要喝水。保安转身退出包厢,他隔着门板上的玻璃,对着我摇手。我不停地按呼叫铃,不停地按,呼叫铃一直呼叫着,却没有人进来。这时我才知道有人给我设了圈套。我闭紧嘴巴停止歌唱。

包厢里的音乐突然变了节奏,变成了摇滚乐,尽管我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要受骗上当,但我的身体还是像蛇一样摆动起来,我听到自己摆动的身体,像拍打水一样拍打空气,汗水一点一点地从毛孔冒出来。我感到累。我倒在沙发上想睡上一觉。

睡意像两只虫子爬上我的眼皮,但音乐却像棒子一样敲打我的额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改变音乐的节奏和强弱,我觉得棍子漫天飞舞,一会儿重一会儿轻,它们有时像狂轰滥炸的飞机,有时像深夜里女人的哭泣或嚎叫,它们存心不让我入睡。我想干吗要把接吻说成握手?干吗要这样说?接吻就是接吻,它怎么可以是握手呢?说一声握手很容易,就像打一个喷嚏那么容易。但是我怎么能乱打喷嚏呢?

从来没有认真想过问题的我,突然有了一种思考的快意。我认为这就是思考。我一思考,他们的目的就达不到。我对着门板上那一小块透明的玻璃咆哮,外面往来的人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门板上的玻璃快被我的吼声震破了,包厢里的音乐像洪水盖住我的声音。我想我要继续思考。我思考的问题是:谁剥夺了我的睡觉?

下半夜,门板上的那块玻璃被音乐声震破,它像解冻的冰块,发出嘎嘎声。我看见四五条裂纹由上而下,把玻璃划开。我蜷缩在沙发上想睡,但音乐声一直在冲击我的耳朵,它们没有睡觉的意思,他们像成堆的垃圾倾倒在我的身上。我开始呕吐了。

擦干嘴巴,我想我还是妥协算了。我刚想妥协,包厢的门便推开了,保安堵在门口问我,你终于想通啦?保安的眼角挂满眼屎,他一边问话一边打哈欠。我对他的问话很反感。我想我还没有说话,你怎么知道我想通了?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想通了?保安发出一声冷笑,转身朝走廊招手。音乐消失了,两位女服务员提着拖把和铁皮撮走过来。她们打扫我吐在地毯上的东西。我挥动手臂,像赶苍蝇一样赶那些音乐,直到服务员失手把铁皮撮砸在茶几上,我才停止挥手。我终于听到了铁皮撮砸在茶几上的声音。我终于回到了真实的世界。我说我不会改变我的主意。

两位服务员收拾完东西往包厢外走去,她们对着我做了两个鬼脸,好像在暗示我什么。保安双手抱在胸前,他的手掌轻轻拍打他的手臂。他说既然你不同意,那只好再委屈你一下。保安离开包厢,门再次被锁。我对着保安骂了许多脏话,他好像没有听见。他不笑不哭没有任何表情。

令人作呕的音乐声再次响起,它们现在已不是音乐,而是垃圾是噪音,我感到头皮快裂开了。我决定答应他们的要求。我想不就是说一声握手吗?握手是什么?握手和接吻一样,是皮肤接触皮肤。把接吻说成握手和不能睡觉相比,和眼前的痛苦相比,几乎不算一回事。我伸手去按呼叫开关,按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理会我,呼叫开关好像失灵了,或者是保安们已经睡熟了。

我用指甲撕破了真皮沙发,从里面掏出两团海绵。我用海绵塞住耳朵。我感觉这样好受一些,于是蜷缩在沙发上。我双手抱住肩膀,双腿弯曲,保持婴儿在母亲子宫的那种姿态。我的膝盖几乎碰到了我的额头。我尽量缩小自己,以减轻噪音对我的大面积伤害。那一刻,我甚至想变成一只蚂蚁,藏到沙发的缝隙。

噪音持续到第二天下午,我突然感到世界安静了,什么声音也没有。我想我是不是死了?我试探性地伸长我的双腿。当我的腿伸到沙发扶手时,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名身高一米八几的保安站在包厢门口。我说握手,那绝对是握手。保安说你可以走了。我说不行,你得让我睡上一觉,我已经困得走不动了。也不管保安同不同意,我用舌头舔了舔嘴皮,翻了一个身,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声哈欠,便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这一觉我直睡到第二早晨,我醒来时看见包厢的门是敞开的,保安人员都不见了。我从包厢走出来,一直走出大楼,没有谁跟我打招呼,也没有谁盘问我。就这样我再也没走进那幢大楼,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地怀孕了,你看我现在的身材苗不苗条?我说苗条,你现在的身材苗条得像一只提桶。

李果老师说麦艳民没有把她的全部经历告诉你,也许后面发生的事她确实不知道。她倒在沙发上睡去之后,那一名保安,也就是身高一米八几的保安关上了包厢的门,坐在一旁看麦艳民睡觉。他发现麦艳民的耳朵里塞满海绵。他说麦艳民,要睡你到家里去睡。麦艳民哪里听得到他说话,她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睡去了。保安掏出她耳朵里的海绵,又说要睡你回家去睡。麦艳民仿佛死了,任凭保安扳动、拍打、咆哮。保安伸手抓麦艳民的胳肢窝,她没有反应。保安拍打她的乳房,她没反应。保安把海绵重新塞进她的耳朵。

保安想现在我即使把她强奸了,她也不会知道。保安关好包厢的门,脱光麦艳民的衣裤。麦艳民苗条的身材,在黑色的沙发衬托下,愈加显得美丽,美得像桂林的山,美得像奥运会发的奖杯,而她身下的沙发就是奖杯的底座。保安扳开她的大腿。她的一条腿架在沙发上,另一条腿滑到了地毯上。她的腿被扳成直角。保安就在沙发上,把麦艳民给干掉了。在干的过程中,麦艳民一直处于睡眠状态,除了发出几声呓语,她始终未发出多余的声音。从包厢外走过的人,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保安起伏的脊背。他们知道保安在干什么,保安知道他在干什么,只有麦艳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睡得很香。

李果老师坐上出租车跑了之后,我一直没机会见到他。我的出入证在过了那一天后作废,我再也没办法进入那幢大楼。但我始终念念不忘被关在12号包厢的麦艳民同志。我想她坐在沙发上唱歌,怎么会是惩罚呢?而且李果老师还为此跟我生气。

这样闷闷不乐了一个星期,我决定到大楼去打听麦艳民的情况。在大楼的门口,我被保安的手臂挡住了去路。我问他们麦艳民还关在包厢里吗?麦艳民现在怎么样?保安扳着脸孔,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好像很吝啬语言。他们朝门的右边指了一下。我看见右边有一个小窗口,窗口的上方写着问询处。

我敲了一下问询处的小窗门,窗门打开了,里面坐着一位小姐,她的装扮有一点像银行职员。她说每说一句话,收费10元。我说干吗收费?她说干吗不收费?难道要我免费为你服务吗?现在哪里还有不收费的服务?我说10元一句话,这太贵了一点。她说贵?10元还算贵?10元钱能干什么?10元钱只买得一小包口香糖。你带钱了吗?我说带了。她说带了多少?我说没带多少?她说我每说一句话,就在纸上画一笔,现在我已经说了13句,包括现在正在说的一共16句,也就是说你得付我160元钱。我说怎么有16句?连“贵”也算一句?她说算一句。我说一句话要说到句号才算一句。她说我不管你逗号或句号,我每停顿一下就算一句,并且是从你跟我说话时算起。现在我又说了5句。

我说我不需要你说那么多废话,我只问你一句,麦艳民现在还在不在大楼里?她举起一张纸片,上面写着210元,意思是到目前为止,我必须付210元问讯费,付完210元后,她才往下说。我转身欲走,不想再问她什么麦艳民的情况。她大喝一声,把手伸出窗口,抓住我的衣领说,你怎敢言而无信?你不把钱留下,休想出,门。

一位保安走到窗口边,他把我的头往窗口里推,甚至举起电棒威胁我。我从口袋里掏出210元钱递进去。小姐说现在应该是收260元,因为我又说了5句话。我说你怎么又说5句了?她说呵斥声一句;你怎敢言而无信?两句;你不把钱留下,三句;休想出,四句;门。五句。她每重复一句就掰下一个指头,她一共掰下了五根香肠一样的指头。她动了一下嘴巴,还想往下说。我嘘了一声,说沉默吧,你别再说了。我们大家都沉默吧。你一说话,我就害怕。

我付完钱,举起双手离开了大楼。我的嘴里不停地说着沉默啊沉默……

|文学史评论|

东西的小说大多与“痛苦”“困难”有关。对于生存的沉重、乖谬,他擅长运用变形、荒诞的方式来讲述,这包括情节、人物性格设计,以及叙述的语言。这为他的作品增加了反讽的力量。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第360页

东西与鬼子、李冯等是受到较多关注的广西作家。他们在90年代中后期的写作,较好地处理了审美接受与物质欲望之间的张力,与朱文、韩东、刁斗等人一样,体现了90年代汉语写作新的审美追求。广西独特的边陲与民族文化氛围在90年代以来商品经济文化中存在的美学及精神价值,在这些作家的写作中得以体现。东西的长篇小说《后悔录》和《耳光响亮》是受到较多关注的作品。《耳光响亮》讲述了从“文革”到当下的中国现实生活。小说以牛红梅姐弟与金大印、杨春光、刘小奇等人物在不同时代中的关系变迁和人生遭遇,编织了一幅中国自“文革”以来的社会生活场景和精神文化图景,讲述了在不同力量的挤压下,个体存在不断丧失尊严并且逐渐走向灵魂扭曲的过程。自始至终,人们所服从的生存逻辑不是道德伦理的规范和个人的操守,而是在历史语境中不断变幻的荒谬的权力游戏规则和欲望动机。

东西写得最好的作品,并不是这些长篇小说,他的诸多中短篇小说,如《没有语言的生活》《原始坑洞》等作品在艺术上更加成熟,在小说的隐喻义和美学元素的发掘显得境界更高。东西认为:“写内心秘密,写人物和对生活的预测是他写小说的三个兴奋点”(东西:《寻找小说的兴奋点》,载《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5期),这使他的小说有较多的神秘主义成分。

——丁帆主编《中国新文学史》(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第364页—365页

|创作评论|

说得通俗一点,能把看起来是假的东西写成真的,这才更像是现代艺术。传统小说是模仿现实,是一种对现实的仿真叙事,按着现实的逻辑、方向来写,这种叙事难度是有限的。而要把假的写成真的,这是新的叙事难度,如何克服这种难度、进而完成对新的真实的确认,是现代小说要解决的首要问题。

通过叙事的强大说服力,把假的证明为真的,这就是现代叙事艺术之一种。东西具有这种自觉的现代意识,而且在自己的写作中一以贯之,这在当代作家中是不多见的。

东西的小说除了有“骨架”,他还建立起来了自己的叙事腔调。叙事腔调其实就是思想方法。东西的这个方法,概括起来说,最核心的就是反讽。反讽是和幽默相联的。有幽默感的作家很多,但能用好反讽这一叙事腔调的作家却很少。东西是其中突出的一位。他对反讽的应用是全面的,这既是他小说叙事的总基调,也贯穿于他小说的细节和语言之中。

——谢有顺:《东西是真正的先锋作家》,《南方文坛》2018年第3期

长期以来,东西小说于我而言有一种难度。一方面,我觉得东西小说具有某种离奇性,不合现实逻辑;另一方面,东西小说的现实性似乎又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这种相悖的感觉使我对自己的审美能力产生怀疑。经过反复研读东西的小说,我发现,我的这种感觉悖论是存在于东西小说中的,是真实的。只是过去我没有找到表述这种感觉悖论的语言。直到在阅读了东西《秘密地带》这部小说之后,我才意识到,东西小说的情节推进和人物感觉遵循的确实不是现实逻辑,而是梦幻逻辑。换言之,东西小说中的人物,眼中所见并非现实之景,而是幻觉之象,简言之:幻象。结合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三种小说原理,我认为,东西小说中的人物不是现实主义思维状态中的社会人,甚至也不是现代主义思维状态中的灵魂人,而是后现代主义思维状态中的身体人。

——黄伟林:《人:小说的聚焦——论新时期三种小说形态中的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第185—186页

|作品点评|

东西作品让人欲哭无泪,他用的是一种喜剧的荒诞手法。他写的《反义词大楼》,凡是进入这个楼的人,都要倒立着走,说话要反着说,这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追问各自的灵魂,追问人性,都知道人有虚伪的一面,我们常常把应该表述的东西,不说出来,正话反说、反话正说,也就是习惯了不说真话。所以,我说他有一种在同情他笔下人物中的疼痛感,深深地体恤他们的难处,体察他们的苦难。他这种体恤是用幽默,无穷无尽的幽默和荒诞,以及他对人物反讽和含泪的叙事,所以体现出东西的自信而敏锐、独特而成熟的艺术才能。

——张燕玲:《文学桂军与当下中国文学》,载《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张燕玲卷》,漓江出版社,2002,第28页

短篇小说《反义词大楼》,便是用了寓言的手法,隐喻了黑白颠倒和是非不分的现实逻辑。在一座充满了权力的强制、关禁、暴力,甚至色情意味的“十八层大楼”——不免让人联想到“十八层地狱”——之中,一位叫作李果的教师,在用洗脑的方式,训练数十位年轻人如何将“不爱”说成“爱”,将不喜欢和不同意说成喜欢和同意,将痛苦、丑陋、失败分别说成愉快、英俊和成功……当一位叫作麦艳民的女学员不愿意将“接吻”说成“握手”的时候,便被强行拖了出去,并遭到了保安的强奸。小说中被强奸的女学员在某一刻与“我”在大楼中的被强迫的境遇与反抗的动作还是重叠的……也就是说,它也隐约意味着作为旁观者的叙事人,同样遭到了强暴。

——张清华:《在命运的万壑千沟之间——论东西——以长篇小说〈篡改的命〉为切入点》,《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1期 yqnWIHHnUHEKHhjBp8W83HPoI4Hn7wq4zOnMeqY636rgnvlUK4LulSscKdrYrQ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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