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漓水谣

张宗栻

作品信息

原载《人民文学》1987年第11期,收入《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张宗栻卷》(漓江出版社2004年5月出版)。

过江客

老沌取下丝钩和线网的时候,太阳就颤巍巍地贴在山顶了。舟子尾上过去抹过桐油的地方,显出一片黄爽爽的亮光来。那块亮的边沿,黑乎乎的铜锅正冒着一丝一缕白汽。那是他温着的晚饭。灶膛中,火屎还残留着一小堆猩红。他没吃,他在等小狸那鬼崽来。小狸每隔三天就帮他打酒来,今早起,他的酒瓶就见底了。没有酒老沌是不吃饭的。弄好丝钩线网老沌在灶火边蹲下。下夜用的都停当了,他这么想,然后他取过挂在船篷夹口竹上的空瓶,仰起头啜那几丝残酒,用力太猛,酒星子呛到气眼里去,呛得他吭吭吭咳了一大阵。那瓶子原来装过酱油的,他咳出一股咸味。他寻思得换个瓶子给小狸这次带走,但眼睛旋了一圈,只见得一个空油瓶。

天光渐渐收拢。小狸还没来。他不急,他就蹲着看那青石小路。小狸若来的话,远远就能见得着那条瘦仃仃的影子。青石路很有些年代了,磨得光光溜溜,沿着磨石山转过去,转到靠漓江那一边的渔村去。

老沌七十三岁了。他是过江客。七十岁那年他把舟子泊靠在这里,如今已过去整整三年。七十是过江客收水的最后日子。就是说不再一条江一条江地浪了。这固然是人的寿数决定的,但也是历来传下的过江客的规矩。他静静地等着河神有一天把他收走。

青石小路的末端有点黑蒙蒙的了,凤尾竹林开始摇出一路清风。那风走到湾里就踏出皱纹一样的细波波,翻上些湾水的腥味。水蚊子在腥味里嗡嗡地哼。这鬼崽莫是不来了,他挪挪身子,很轻的舟子随这挪移无声地晃,黑绸般裹着船的水也就悠悠地晃动。他取下别在腰上的烟杆,用截铁丝去挑那生烟积下的油屎。他听见铁丝戳进烟油里的嗞嗞声。四周像睡了过去。今天怎么就这么静呢,他想着,把烟锅倒过来在船帮上磕,于是磕出片惊人的大响,把自己吓了一跳。他看着一粒烟屎跌到水里,水面散出油花那样弯弯曲曲的纹路。我有个崽就好了,老沌突然这么想。

他原本可以有个崽的。那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那时他在漓江上过得快快活活,对一颗溜圆的青皮脑壳下叽咕转的小眼睛怎么也动不起心。何况没哪个过江客带崽,过江客由礁石生下来,由江水收了去。船歌里就这么唱的。

贴船的排子传来“咕咕噜”的叫声。老沌探头看见了那只鱼鹰。鱼鹰眼里反出两点绿光。我都还没吃饭,你急什么。老沌把灶灰里的火屎用竹筷拨了拨,让它重新显红。铜锅不再往外冒白汽。那鬼崽怕是真的不来了。他不饿,没酒开胃他什么时候都不饿。青石路仍然空荡荡,而且已开始看不清楚,一块块青石板给暝色抹得平平的,上边的凹坑都不见了。风不再从凤尾竹那儿游来,湾水就定得如同靠着的磨石山一样。山的黑影重重地在水上印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形状。老沌头一次感到给人遗忘了。他啧啧嘴,用手赶开几只水蚊子。人有时候就会给忘记,是没法子的事,老沌不知道何以这么想,不过是小狸没送酒来。还黑一会,就可以下夜了,这湾子就这点好。老沌决计想点别的。湾子差不多是每个老过江客选定的归宿地,它必定在渔村附近,这样死了后就有人帮办后事。什么都不用愁。老沌有一丝欣慰了,暖乎乎的,驱开着周围的寂寞。有舟子和鸟呢,还有排子呢,这些都值钱,谁个都会办、愿办,过江客愁个什么呢。老沌不再盼着小狸,他绕到前边去,操起板桨。鱼鹰见到板桨就躁动。下夜吧,下夜完了再说吧。他把丝钩和线网搬到排子上去。排子轻轻滑开去,但老沌不想离得太远,小狸难说还会来的,那就不至于听不见他的呼喊。他于是放放心心地把线网抖落下去。我有个崽就好了,他又这么想。那娃儿怕不有三岁,我看足有三岁多。老沌对此总感到怪,没怎么想它就出来了,活灵活现的。那娃儿在竹箩里还回头看人,肉墩墩的是个蛮崽。但头头脸脸哪处都不像他。娃儿到底是不是我的种?那婆娘一口咬死,日子也对,娃儿到底有不有点像我?老沌下线网的手慢下来,然后又停了。他为这桩几十年前的事怔怔地望了水面好大一阵子。

鱼鹰在排头走动,挣得系脚的索子“嚓嚓”响。今晚没你的事,老沌嘴里安抚着,没你的事,老实站着吧,你急什么呢,老实点吧。老沌决定今晚不到湾子外边去,鱼鹰也就派不上用处,得歇着还不好么,我都还没吃饭,你不安分什么呢?他对鱼鹰说。但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总往舟子那儿瞄。他们娘崽两个如今怎么样了。他记起一个小衣绷着的胀鼓鼓的身体。女人说,这是你的崽,几年了,总在鬼柳林边望江水,不见你个鬼影子。这是你的崽,看,像你。他嘻嘻地冷笑着,望女人又望那蛮头蛮脑的小家伙。他把排子撑定在江边,脚始终没踏上岸。他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票子。女人接了。他听见女人叹了口气。她诈我了,我给这贼娘的水货诈了。老沌记得自己当时这样想。她说要跟我过的,她真真切切讲过这句话。老沌摸索到一把丝钩,把排子掉转向着石礁划去。老沌叹口气,他记得当年那女人也这么叹了口气。

老沌把丝钩安好后,对小狸之来就再也不抱指望。四周黑得定定的。舟子连个影影都瞄不见了。但老沌知道它就在附近。今晚云头好厚,他盘算把汽灯点上,又盘算还是把排撑出湾外边去,鱼鹰干歇一夜到底可惜。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却懒懒的。他听见一只水鹭子呼呼地飞来,又软软地落在河礁上。他用手拍打几个逼近的水蚊子。湾子的腥气,从排子四周越来越浓地蒸上来。直往老沌的鼻孔里钻。他嗅着嗅着就有点想落泪。我今晚是收不拢神了,他烦恼地想。他打算把排划回石礁,赶开那个水鹭子,免得它吵乱刚下的丝钩。他拿起了板桨却久久没有划动。于是又想了好多杂七杂八的事情。

老沌在听见踢踢踏踏的板鞋声时,已抽了两锅生切烟。他看见一个黄黄的灯盏摇摇摆摆地从青石板路上转过来。那灯光圆圆的像一个大蛋黄,照着一角晃动的衣摆。他先还弄不懂哪个会在这时候到湾子里来,然后就听着小狸那尖尖的嫩喉嗓了。

“阿公——”小狸这么喊,把灯举起。老沌看见是那种会遮风的马灯。

老沌应着,赶忙把排子划过去。小狸那影子瘦仃仃的。

“小狸,这么晚了你还来。”老沌说。

“你下夜了。”小狸说。

“今夜边云头变得又黑又厚。”老沌把板桨放到马灯照着的排头,“路上当心有蛇虫,这种天要过细着,有蛇虫的。”

小狸去撩排头站着的鱼鹰,作势要扑上去的样子,小爪子朝着它抓,“啾,啾,嘎——”小狸叫。

老沌把酒瓶拎起,用瓶口的细索把酒瓶牢实地扎到围腰布巾上。

“它要啄去你裤裆里的小泥鳅。”老沌说,“他顶爱吃小泥鳅。”

小狸叽格叽格笑,退了一步,“今天的是‘米双’,比‘烧刀’贵了一角钱。”小狸说。

“好的,好的。‘米双’好。‘米双’比‘烧刀’好喝。”老沌说,“这么晚了你还来。”

“我看打架去了。”小狸比画。“明桂和昌水叔打。他们喝完酒,赌钱,然后就打起来。”

“我年轻时也赌钱。”老沌回忆说。

“他们先斗锤子,后来动板凳,昌水的女人滚地哭。”小狸说。

“小人家家,莫看好。”老沌说,“莫看。”

“不要紧的,打完他们又喝酒。”小狸又撩了一下鱼鹰,“我要回了。”

老沌很想要小狸停一会。他又想不出要和小狸再讲点什么话。

“回也好。”老沌说,“你出来你娘可晓得。她会挂记了。”

小狸说:“晓得的,还是她催我来。村里人都晓得你,我娘还讲过你的。”

“讲我?”

“她讲你以后死了这船和排就归葬你的人。”小狸把马灯晃来晃去,“他们讲易为得很,扯白竹布包好放在板上就漂走了。”

“是这个样子,那时河神老子就要收我去了。”老沌记起那些飘在板上的纸幡旗,江面上的风总爱把它们吹成一团。板一从旁近渔村的湾子里推出,就顺着漓江往下漂。

“你回去吧,”老沌又说,“你娘要挂记你了。”

“我回了。”小狸说。

老沌望着那团黄光一晃一晃地走高走远,板鞋声踢踏踢踏响过了湾口。

老沌还在黑地里抽了几斗烟,又“吭吭吭”咳了一顿。“贼娘的!”他突然说了一句,然后重在湾子里弄起鱼来。鼻子不断地窸窸窣窣抽着,嗅着水腥气。他很认真地起线网和丝钩,还把水鹭子赶了一程。他起了不少好鱼,有乌霸和饭头青,现时这类鱼金贵了,能卖得出好价钱。老沌觉得今夜边自己归不拢神,这对身子没什么好处,于是他再也不去想什么。老沌下罢了夜才吃的晚饭,那饭菜还有些温热。吃完饭他就放倒头睡下。他头一次没喝酒就吃了饭,而且,他发觉自己还忘掉一件事,他忘了把空酒瓶给小狸带走了。

摆渡

明桂天蒙蒙亮就扛着篙子到江边去。

毛竹洲骚动了,而整夜吠着的狗倒静下来。明桂晓得是出门做活路的人多了。他望着对岸的圩镇,在水汽里隐隐显显的,像挂着一件女人的薄衣衫。想着薄衣衫明桂的心就突突地跳,血也嗡嗡响着从颈脖下边向上涌,于是脸孔就紧紧地胀得难过。

柳叶没来竹笋贼娘的倒先来了,这令明桂心火躁躁的。

竹笋望着明桂笑了又笑。那笑里有内容,阴冷阴冷的。

明桂说:“竹笋,我操你哥。”

竹笋还笑。“有什么好笑,昨晚进了注财?”

竹笋说:“我劝你莫撑这渡船,渔村里个个眼睛睁得铃铛大,在看呢。”

“他看干我卵么,我撑我的船。”

“你不弄鱼了,你改行了?”

“改不得?”

“我怕别个不这么想。”

“晚上我照常下夜。我就是不下夜又惹着哪家呢?踩着哪家坟山了呢?我操他八辈祖先!”

“不关下不下夜,不关,你莫东扯西拉。”竹笋说,“你嘴硬,老弟,我晓得你,你心里硬不起,实话讲,哥哥这里有数。”竹笋用手指着自己脑壳。

明桂哼了一声。

“我做点好事,又讨几个饭米钱。得不得?”明桂说。

竹笋把牙巴骨咬紧了,说:“明桂,别个可是说我们桃园三结义!”

明桂脸变青了。明桂望着亮起来的江水不作声。

竹笋说:“明桂,我话讲完了。你听清就是了。”

明桂仍然不作声。洲子对岸雾气在散,圩镇已看得清。

竹笋走了。柳叶没有来。

明桂撑了几拨人过河,收五分钱一个人头。下船时几个嫂子夸他:“明桂,你帮了我们,明天到镇上给你找个老婆。”

明桂说:“狗婆吧了!我丈母娘还未出世呢!”

嫂子们嘻嘻地笑,翘起屁股担河鲜往圩场那边走。走一截,又交头接耳,还回头看他。明桂的脸又紧紧地发胀。

于是他想起昌水,又想起刚才的竹笋。明桂烦躁得要命。

柳叶还是来了。

柳叶聪明,明桂想,赶不着最早,就最晚。横竖算到没有人的时候。柳叶肯定是有意的。

他看着柳叶,柳叶也看他。

“昌水哥插钓去了?”明桂说。

“他扩网呢。”柳叶说。

柳叶的衣衫总是那么薄,风一吹就贴紧肉了。明桂不敢看。明桂把船撑得飞快。

河岸远了。

“嫂子——”明桂说。

“兄弟,别人笑你。”柳叶用眼角瞄他。

“笑不笑呢,管他。”

“他们讲只有老阿婆和小人家才摆渡。”

“我摆渡不为钱。”

“哦?”柳叶说,“为哪样?”

“你心下清楚。”

“我哪清楚,我不懂。”

“我摆渡为你。”

“乱扯!”

“操他哥我看不上这点钱,我丢给你看!”

明桂停下篙子真的把一抓分币丢到水里去。明桂还要从口袋里掏。

“造孽,”柳叶急了,抓住他的手,“你乱来!”

“我看不上这点钱,我摆渡为你。”

柳叶的脸通红。

“莫讲这个话,你要死,千万讲不得!”

“我死活不忍了!”明桂说,“我忍不下!”

明桂在柳叶身上摸了一把。

柳叶火烫了一样忙退到船中间去。对岸有几个人在等船。

“咿——嗬嗬——”他们叫着。

柳叶眼睛看着水流的上头,手扶着卖鱼的挑子。漓江的水清得像玻璃一样,从上头的天边慢慢悠悠地淌下来。

明桂继续撑船。

“我晚上在洲子边。”明桂说,“我在骨树林外滩边歇船。”

柳叶没听见一样。柳叶的眼光古里古怪,有点冷冰冰的。像江水反上来那种玻璃一样的颜色。

落黑后明桂把船泊住,他喝了点酒,又在滩地上走来走去。星子出来了,月亮也出来了,骨树林子很好看。明桂想着那件薄衣衫,就热得不得了,江上来的风也吹不清爽。

柳叶没有来。明桂捺不住了,就在嘴里自顾自讲话一样念她的名字。他念了好久。

后边终于有了响动,明桂欣喜地回过头。明桂当头挨了一棒,又挨了第二棒。

明桂捧着头倒了下去,血从两腮边流下,像两条黑溪水。

明桂醒来时,看见烟头一红一红地闪光。

“竹笋,我操你哥……”明桂声气软弱地骂。

“醒了?”竹笋把烟头一抛,又抄起木棒。

“醒了……”明桂说。

“我弄死你。”竹笋说,“我等你醒来,就把你弄死。”

“我晓得了,”明桂说,“竹笋,你把我脑浆都打出来了……”

“桂子,”竹笋说,“我话讲完了的,你听清了的。”

“昌水喊你来?……”

竹笋摇头。

“柳叶这个骚货……”

竹笋吐一口,“哪个也没喊我来,桂子,谁都没有。别个讲,我们桃园三结义!”

明桂晃了晃脑壳,又转了转手臂膀。

“没得木棒你也打不赢我,”竹笋说,“我们试过了的,你莫想动,动也没得用。”

“竹笋,我想好了……”明桂说,“我漂江。你塞死我的路了,我哪有脸,我认了,我漂江了,还不得……”

竹笋望了望他,“你不愿死?”他说。

“我漂江。”明桂说,“永不回来。”

“得。”竹笋说。

竹笋丢了木棒,“我扶你进船去,桂子,你还撑得动船,我晓得。”竹笋说。

明桂忍着头痛解船走了。

“竹笋,这船要不得,”明桂临走时说,“那老过江客的船,我拣着他的命了……”

“屁话。”竹笋说,手中拄着那根大木棒。“屁话。”他冷笑说。

再晚点的时候,有人来过江边,但什么都没看见。

明桂失踪了,渔村的人说,他不该要了老沌阿公的船又没把后事办尽力。这是报应,那板太薄,布也扯得少,渔村的人都这么说。

一天,柳叶到磨石湾外边打丝草天黑尽了还没回。昌水和一拨人撑船找了好几里地,才在龙骨嘴看到那架排子,它卡在石礁里,板桨斜放在排上。排头堆着一挑晒得半干的丝草。

几年过去了。渔村的人已都忘了这桩事。突然,有人说在下游很远的圩上看见明桂和柳叶在卖鱼。讲的人活灵活现发誓赌咒。全渔村的人都信,只有竹笋和昌水不信。那时,昌水已重新成家,讨了上游船老人钱广的二女做老婆。

滩声

漓江边的石滩一个接一个。在石滩跟石滩间,总青青绿绿长片林子。它们就这么间隔着朝下走去。

小狸先是沿着它们往下走的,到了梧州、到了广州。后来又沿着它们返回。小狸回到渔村来了。小狸还带了英子一起回来。

小狸如今是城里人了,读完了书就分在城里做事。小狸出息了。渔村里的人都讲。

小狸吃过晚饭就带英子到洲子西边的滩场上玩耍。这里静得爽神,凉快得爽神,不像城里闹哄哄,热腾腾的。

英子说过她喜欢乡下的清静、凉快。

“那里是磨石山。”小狸说,“它像叠起来的磨刀石。一层一层的,上边光光,下边长青苔。”

“刀要放在石头上磨吗?”英子问。

于是小狸讲了一个好多年前神仙和打鱼郎的故事。

“刀要放在石头上磨过才锋利?”英子说。

“嗨,当然了。”小狸说。

英子家的刀好像从没在石头上磨过。

小狸带英子到江边上打水漂。他选了块薄薄的石头片。

“要打到太阳落水那坨红光里才准数。”小狸告诉英子,“要不然白打。”

小狸打了两片都没到位。小狸第三片沉到水里的日头中去了。他急匆匆地数着水上的圆圈数目。

“你数它干什么呢?”英子总是问来问去。

“二十八个。”小狸告诉她。

“二十八。”其实英子也在跟着数。

“我的寿数不错。”小狸说,“我打过七八回,总是二十八。”

“寿数?”

“看人活得好多年。”小狸说,“水漂圈的三倍是人的寿数。”

“乱讲。”

“真的。”

英子于是也打水漂,先打不起,小狸就教她,英子终于能把薄石片打得平在水面跑了,但总打不到日头那坨光里。

“我没命了。”英子很遗憾。

“你的命比我大多呢。”小狸说。

“你会讲嘴。”

“鲇咕佬鱼最会讲嘴。”小狸说,“它进了转子离了水还一直咕咕地唠唠叨叨。鲇咕佬最会讲嘴了。就是你今天吃的那种黑黑的,带胡须的鱼。”

“鲇咕佬!臭鲇咕佬!”英子指着小狸的鼻子。

他们嘻嘻哈哈地疯了一阵子,在石滩上跑。

“我们歇歇。”英子喘着气说。

他们靠着骨木树坐下来。日头在江水上的红色淡了,江水显得又平又绿。磨石湾离这里不远,湾里的水腥气慢悠悠地浮荡过来。湾子里水腥味总是重一些的。小狸就嗅着那些水腥味了,他把这个告诉英子。英子也皱着翘鼻子使劲地嗅。

“我嗅着了,像水草的味儿。”英子说。

“我的寿数和老沌阿公一样。”小狸说。“老沌阿公七十岁上收水,七十四岁就回河神老子那里去了。”

英子有点莫名其妙地望他。

“老沌阿公是你爷爷?”英子说。

小狸摇摇头。

“他是过江客。”小狸解释,“一辈子漂江打鱼,没有定数。渔村?他们从不归哪个村,总是跑单,他们,喜欢这样子。”

“是老沌阿公亲口说的。好多年了……”小狸说。

“那时我这么一点点。”小狸说,又比画了一下。

小狸把他知道的关于老沌阿公的事全讲给英子听。但他也讲得不清不楚,他那时太小,并不真的晓得多少。

“我隔三天给他送酒去,”小狸说,“他每次给我一角钱,那时娃儿得一角钱,天那么大了。”

“后来呢。”英子说。

“后来他不喝酒了,再过一年,他就死了。”小狸说,“我去看过他,渔村里好多人也去了。他平平地睡在舱里,盖得好好的,村里人讲,他死得好自在,是老死的。”

“后来呢。”英子说。

“他从湾口给放到下游去。村里的人分了他的船和排子,还有鱼鹰。下游的水底有一口深潭,人漂到那里就沉了,而且永远不会浮起来。潭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只有死的人才知道。漂江客都在那里聚会。”小狸说着,回想小时候的情景,“老人家都这样讲,我从小就听他们这么子讲……”

“真可怜……”英子说。

英子泪水汪汪的。英子的泪水亮晶晶地反射出江水的闪光。小狸觉得英子的眼睛真好看。

“老沌阿公待我很好的。”小狸说,“他的确是个好老爷子……”

英子眨着眼睛。江水在剩余的天光中很像一匹大白布。英子默默地想。

他们没有讲话。四周静得很。于是远处的一溜石山那里,就隐隐约约传来一些声音,很好听的,唱歌一样的声音。

小狸说,那是滩水的声音,他从小就听惯了,现在还觉得好听。英子也说这声音真好听。

“我们漓江上的渔人都很会唱船歌。”小狸说,“各式各样,有的讲一个故事,有的风流得很,野得很。”

英子要小狸唱一个野的歌。

小狸说,那就有点难了,不过野的歌调子也好听,就是里边讲的话有点那个。

英子讲管他那个不那个,你轻点唱。

小狸刚唱了一半两人的脸就红了。

小狸说:“嗨,唱不来,唱不来!”

英子说:“总是讲那种事?”

小狸说:“总是。”

一条舟子在对岸顺水急急往下游撑,水面留下两道斜展开来的纹路。舟子上的人像一个黑点。那个黑点唱:

妹呀妹——

日头催你你不来——

月亮喊你你不来——

若还是哥和你睡

赤着脚板跑起来——

“哎呀,”英子叫道,“哎呀!”

“过去我们这里有个后生家最会唱这种歌了,他叫明桂。喜欢喝酒、赌钱,还打架。老人们讲这个人不安分。但他唱歌的确好听。”

江面很模糊了,临水边轻轻游上一层雾气,水鹭子拉长的鸣叫,从湾子那边悠悠远远地传来。

“那时我也还小,他就不见了,一天早上——”

“你说谁?”

“就是那个明桂。一天早上有人发现他的船不在江边,以后就一直没见过他。”小狸说,“关于他的传说多了,但哪个也讲不清是怎么回事。”

英子望着小狸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带着女儿家身体的芳香。

“他大概已经死了,哪个晓得?在江上消失的人,我猜大多都是死了。”

于是小狸跟英子讲了秋菊的事、水妹的事,最后还讲了柳叶的事。

“柳叶很好看,眉毛弯弯的,细细的,像柳叶。她能在水里抓鱼。我们这里很多妹子,水老鼠一样,水中的本事大得很。”

“柳叶也死了么?”

“不知道。”小狸摇头,“就像那些讲故事的船歌里唱的,漂江客死了,而渔家漂亮的妹娃都成了仙女……”

“小狸,”英子说,“我说小狸——”

“你想说什么?”小狸说。

“我想说,我喜欢你——你们这地方……”

“哎呀,看你讲的,看你。”小狸有点慌张,“我再唱点别的歌。”

“不,别唱,你别唱。什么也别唱。”英子说。

漓江流得又缓又平,星子在水上镶着了,月牙在水上印着了。清风一过,它们就晃晃地闪着亮。

淡淡的水腥味在弥漫,雾气铺在靠江岸的地方。小狸觉得英子朝他挨过来。大概我不该和她讲那么多江上的事情,小狸这么想,他为这个有点后悔。后来,小狸就抱着了英子。

他们紧紧搂着,又听到了远处的滩声。

|作品点评|

如果说《魔日》有很明显的文化理念的痕迹,那么,《漓水谣》则洗尽了理念的铅华,直接书写漓江渔人的人生,讲述了过江客、摆渡人和大学生三个人物的故事。

老过江客、明桂和小狸差不多是渔村的三代人。他们的人生各有不同。老过江客的生活相对原始自然,更接近古老的传说;明桂的生活有了更多社会的内容,世俗化色彩较浓;小狸终结了渔民的生活,渔村的生活成为他城市人生富有异彩的背景。

——黄伟林:《以漓江为中心的文学叙事——“广西当代多民族文学研究”系列论文之二》,《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 koyO7mBx0mJeNZrB60ewxVuoGVfGberpONK9wExTzmfoRvfXLSevTo/Bgcd6jI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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