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人民文学》1987年第5期,收入小说集《暗河》(广西民族出版社1990年12月出版)、《长乐——聂震宁小说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出版)、《广西当代作家丛书·聂震宁卷》(漓江出版社2004年5月出版)。
我们照旧把长乐城看作一个人。
长乐是一个爱面子的人。
在上一篇《长乐》里,长乐破败的老街被北京的电影制片厂选作外景,起初以为得了面子,十分地欢喜;后来发觉这是丢人现眼的事,而电影厂的轻狂后生又肆无忌惮地嘲笑他,自觉大伤面子,一怒之下,就驱逐了北京来客,维护了文明古城的尊严。故事至此,我以为不会再有什么起伏,只说是长乐“看来硬是要修好两条街,才能踏实地理直气壮地乐一回”。其实不然。我用这么一句话来做上一篇的尾巴,正好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差错。我对长乐的了解还是很浅薄很无知。就是不修老街,长乐也一样乐得踏实,乐得理直气壮。弹丸小城战胜了京城大都,争得了几大的面子,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长乐的呢?
事实上,那故事之后,长乐就为这战绩津津乐道了不长不短的一个时期。只要有客人来,他总要把对“北京的”而且是“电影的”“制片厂”战而胜之的故事演述一回。不晓得从几时起,导演被据说成大导演谢晋,明星则据说成刘晓庆,越发说明胜利来之不易。如果客人的级别达到在第一招待所下榻的标准,长乐便在同客人进行礼节性会见时谈起。谈话时,当然应当做成漫不经心的样子,信手拈来的样子,不屑提起而提起的样子。这是长乐的风度,大家的风范,伟人的气度。如果那客人是平民百姓,亲朋戚友,长乐就在冬天吃狗肉和夏天吃鱼生的时候谈它。借酒盖脸,大声演说那故事,使它如长乐的三花酒一般浓烈,一般令人兴奋。
至于老街,一时半暂是不能修的。比美利坚合众国多活了一千八百岁,如此这般人杰地灵的长乐,难道被几个轻狂后生鄙视一回,嘲笑一下,就慌了乱了鸡飞狗跳而不乐乎了么?真是这样,也就太心虚太气短太不老成世故太不临危不惧因而太不长乐了。不是长乐爱着留那满街的雨水给娃崽航行纸船,不是长乐不体恤父老乡亲在泥泞中跋涉的艰难,实在是人争一口气,鬼争一炉香。不能不争!这一时半暂,长乐只是衷心地希望,那些在石板路上滑倒而终生不起的老爹老奶,以后无事不要出门,不要再添乱子。对于那些引导外地来的异性朋友在烂泥路上跳跃行进的后生,长乐则语重心长地要求,不要咒骂长乐,要为家乡分忧,体谅小城的难处,维护长乐的面子。
为了面子,长乐愿意做出一些慷慨的牺牲。《长乐日报》上有一篇文章,写维护长乐人的面子的故事,长乐比较满意。其中有这么一段:
北京兴卖淡豆浆。若要喝甜的,得事先声明,另付糖钱。我前年去北京读书,初时不懂,懵懵懂懂就喝那淡豆浆,直觉恶心。忽见同桌有一汉子正从桌上一只小白瓷罐里舀盐调豆浆,以为是白糖,不禁暗喜,赶紧跟着也去舀了一匙羹。一喝,竟是咸的。我也从未喝过咸豆浆。正在沮丧的时候,发觉那汉子朝我冷笑,大有讥诮之意。立刻无名火起。心想,我就是错把盐当成糖,可又关你什么事,你北京人看不起我们外地人不是?索性再舀一匙羹盐。他还冷笑。我再舀,而且也毫不吃亏地还他一个冷笑。豆浆被我弄成一碗苦海。他在苦海那边尴尬且狼狈。我在苦海这边胜利而兴奋,然后昂首阔步而去。
坦率地说,这篇文章就是我写的,文中所记的事也是我的经历。即使远离长乐,我也不曾忘记维护一个长乐人的面子。为了这面子,我的父老兄弟都能容忍满街的泥泞,甚至有些可敬的老人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我的一角钱一碗的豆浆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广西,我们长乐的彩调剧是上得大场合的,柳州桂林都服气。只是这两年挨电影、电视,尤其是武打录像冲击,就不大有人肯去看那舞花扇和走矮步了。长乐为此十分难过,然而无奈。去年,三个很有身份的人物(大约是处级,又大约是厅级,还据传是副省级)路过长乐,提出要看长乐彩调。县文化局就认真组织了一场演出,剧目点的是长乐最叫响的《王三打鸟》和《王二报喜》。县委通知各机关单位组织人员来看。长乐巴望有身份的人赞扬长乐彩调。客人笑,长乐就笑,为感激他们的笑而笑。客人不笑了,长乐就更不笑,为不能使他们愉快而深感抱歉。可是,没有想到,戏还不曾演到十分钟,客人竟打起瞌睡;半场未完,三人竟然起身,鱼贯而去。这是自有长乐彩调以来失败最惨重的一回。喜剧演成了悲剧。《王三打鸟》里的小生王三,恨不能一鸟枪撂倒那些家伙。全场上千观众,一阵骚动,有人笑,有更多的人呵斥:“笑什么!”说也奇怪,以往很难安静的彩调剧场,这一回倒渐渐安静下来了。而且是静肃,安静与肃穆,悲壮的安静与肃穆。受了欺负的长乐人,无论爱看彩调的还是不爱看彩调的,这晚上忽然都对彩调亲切起来,悲壮地把早已看腻了的彩调看下去,并对顽强演出的小城明星们报以热烈的掌声,表示了崇高的敬意。
据说,那一夜,小城的狗竟然断断续续叫了一夜。长乐人也一夜兴奋不已,直到今年还感叹不已。
其实,长乐并不总是排外。他也讲究从善如流,只是不能不要面子。
长乐曾经很反感过啤酒和咖啡。那是十年前。“马尿,硬是马尿!”长乐骂啤酒。而咖啡,“同涮锅水一样,臭锅巴!”他一点也不明白,那些外国男女何以对马尿和涮锅水一样的东西津津有味到那么一种地步。听说广州上海很兴这些洋名堂,他就嗤之以鼻,认为假洋鬼子十分可笑而又可悲,甚至于可耻。那时候,看长乐的模样,谁都不敢想象,如今,那被他认作马尿的东西业已淹没了长乐的饭桌,而热腾腾的涮锅水,小城也有两家个体户出售,一块钱一杯,恋爱中的小城男女大都爱来这里附庸大都市的风雅。这是长乐自己变过来的,自自然然。设若那些大地方来的人逼迫长乐人喝那“马尿水”和“涮锅水”,那么,他们就是渴死饿死,或者就去喝真的马尿和涮锅水,也未必肯低下高傲的头颅,去喝那耻辱的洋货!
长乐是广西的大县份,四周围的三个县加起来也不比他。长乐虽然不免因此会有些强者的高傲,但也讲究伟人的胸怀——他说,这两样东西,各有各的用处。几十年来,安平县时常同他争些山林地界,民国三十七年,两县民团连同民众血战一回,互有伤亡,结下世仇。地盘大小,长乐当然十分看重。可是,近几年安平县只是一味地求和。人家的乡长来求长乐的一个村长,县长来求他的副县长,带了香菇、木耳和笑脸来。长乐得了哀求,就动了恻隐。待到把哀求享受够了,七片山林就作为报酬划给了人家。长乐帮助了弱小一回,自觉身份又高了一等。
所以,但凡我的外地朋友要来同长乐办事,尤其有心思要占点便宜,我就向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告诫一番。其实就是一个意思:以阴柔克阳刚。一般来说卓有成效。
只是,老街一时不修,现成的民国街景随时还在,总还有人来找麻烦。
又有人要来拍电影!
这回是广州的电影制作中心,拍的当然还是民国初年的故事,武打片。消息是县文化馆长在南宁听到的。因为有了上回的经验,长乐当然不再把拍电影的人放在眼里。这回既不再开县委常委会,县长办公会,爱国卫生会,三九二十七种会,也不会欢喜得心慌慌的。他只是微笑——轻蔑的微笑,颇有城府的微笑,“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微笑。别人的请求将再次证明自己的富有,而对手的失败又要再次体现自己的强大。他有了经验和心理准备,倒也乐意有这样与人交锋的机会,不然日子过于寂寞冷清。
广州方面还不曾来人,长乐就已经严肃了面孔。严阵以待,众志成城。
长乐的面孔摆了蛮久,还不见对手来。长乐愤怒起来,愤怒那大地方的人还不快快前来哀求他,害得他的胜利的喜悦来得太迟。他愤愤地说:“再来求,更加没门!”长乐早已没有城门,但他习惯同外方人说“没门”——不准进入的意思。
十天半月过去,小城无战事。长乐又犯疑心,说不定广州人找到了别的地方,已经轰轰烈烈地拍起电影来了。这不免使得他有点酸溜溜的。他就酸溜溜地说:“哪个县城给他们拍电影,暴露阴暗面,那就太丧失城格了!”他直想把这真理广播出去,号召全中国的县城,抵制此类事件。他还恨恨地想象,广州人遭到了各地的抵制,只好迂迂地转来哀求长乐,那就太妙了!到时候,一定要不慌不忙地调侃他,不紧不慢地揶揄他,钝刀子割他的肉,猫玩老鼠一样,玩得他死去活来。然后,黑起脸,礼送出境。
战端未起,长乐就已经美美地享受起胜利的喜悦来了。
广州人还是没来,却来了地委书记。他来检查工作。工作谈完,书记说了一段题外话:“有个事同你们先打声招呼。”一般来说,上级领导的招呼就是命令,长乐的书记赶紧洗耳恭听。“广州的电影制作中心看中了你们的旧街,下个月就来拍一部片子。人家找到我,还有王专员,我们都答应了。你们接待接待。他们那个导演张正江是我大学同学……”长乐的书记呆了,几乎要问:“什么什么?”当然,脱口而出的只能是:“好的好的!”能说不好么?长乐不怕大地方,但是怕管他的地委书记——县官不如县管!
长乐苦恼了。很难过。对手成了地委书记,奈何!直到书记坐小车离去,长乐才从惊愕中醒过来。痛骂“电影骗子”,并且认清了敌我友,指出:“广州人比北京人狡猾!”寻思寻思,他又赌气道:“我们要修街道!”地委书记已经走远,听不到这话,等于没说。即使听到了,也会叫他“等一等”,还是等于没说。于是又哀叹:“官大一级压死人!”忽然又有了要求平等的意识,但这显然又不现实,只好悲壮地牺牲掉这神圣的意识。
难道长乐了二千多年,从此便不长乐了么?当然不会。不然不叫长乐。
长乐有长乐的活法。
沉痛了一些天,长乐就忽然想通了。他安慰众人也安慰自己,“地委书记都来求了,还能哪样?这个面子给就给吧……”语气里还有些居高临下施恩于书记的意思,心理上倒也高出了书记一等。安平县的县长来求情,长乐可以忍痛割山林给他,那么,掌管长乐在内的二十个县的地委书记来求情,让他的同学来拍一回电影也未尝不可吧?地委书记的招呼,竟又成了长乐的荣耀和骄傲。“若不是地委书记来求,鬼都没门!”长乐这样说着,又是一派凛凛威风。
长乐照旧长乐。
长乐还暗暗预习,等到广州人来,要先黑起脸,磨他几回,吓他几回。想象那大地方的人,必定要赔他若干张笑脸,以及甜甜绵绵的好话,长乐觉得这倒也不错,蛮有意思。
让广州人来拍电影,长乐总有点遗憾。他想,与其让广州人占这份便宜,倒不如当初同北京人交朋友。北京到底是首都。北京人到底相貌堂堂。北京话到底动听悦耳,是国语,官话。而广州人讲普通话,在电影里已经不止一次被嘲笑。尤其让长乐看不起眼的是,广州人总爱打扮香港人的新潮模样。他固执地认为,香港人如何新潮都是有道理的,而广州人既不是香港人,那么,如何新潮都是没得道理的。旧时长乐恨假洋鬼子,现时则讨厌假港客。
长乐极讲究朋友的身份。
《长乐县志》对长乐历代交友殊荣,总有记载。《历史概述篇·建置沿革章》这样记载:“公元前6年(汉哀帝元寿元年),设长乐郡。与桂林同为郡府之地。时柳州尚未有郡守之荣。”世界旅游城市桂林,长乐曾与他同为郡守之地,可见早年间长乐也是有身份的。而如今威风煊赫的柳州,居然当年还在长乐之下,足见没有理由骄傲而冷落长乐。尤其是《人物篇》,更见长乐攀亲交友之乐。“公元742年(唐玄宗天宝元年),唐玄宗李隆基两广选美,长乐民女青玉入选,初为嫔妃,玄宗偶尔临幸,大悦,几欲择为贵妃,皆因杨贵妃嫉恨,设鸩酒毒害而死。”好不容易就要有一个姑娘同皇帝睡觉,长乐差点就要成为皇亲国戚,可恨那祸国殃民的杨贵妃,夺了长乐眼看就要到手的幸福。后人凭吊,悲愤不已!不过,长乐的姑娘要麻烦大名鼎鼎的杨贵妃亲手设毒加害,那姑娘也就死得壮烈,死得其所,规格很高。
我在长乐上的中学。我的班主任,原先被错划为右派。前年,我回长乐城过老历年,约了几位同学去同老师拜年。他问我,在南宁工作可曾见过某某书记,然后说:“土改时我听过他的报告。”好像要由此证明他早就同某某书记有过亲密关系。他又问我,认识某副厅长么?我说见过,还认为那是一位很有才干的领导同志。他就笑眯眯地说:“五九年,我们一帮右派在安平农场劳动,我们同一个劳动小组,我还当过他的组长呢!”俨然一副老上级笑谈下级的神气。那天,老师招待我们喝酒。席间他还问我,在北京大学学习,可曾见过某某某教授、某某某教授。我若说没见过,他就一脸写满失望;倘若说见过,他就微微点头,大有这学生没有白教的欣慰;再要说有所接触呢,他便给我肃然起敬的注视,不免令我感动。为了自己的虚荣心,也为了满足亲爱的老师的厚望,我顺口扯了若干次的谎。瞎说见过或者经常见到或者听过某某某某的课,让他欢喜不已。有一位同学问到原籍广西的王力先生,我也顺口瞎说去年秋天见过,很老了,夫人扶着他。老师诧异,说:“王力不是去世了么?”我吃了一惊,慌忙改口道:“哦、哦,不是王力,我说的是朱光潜……”其实朱先生也已作古。当时,我真吓出一身冷汗。可是,不出几天,长乐便传出我同若干知名教授十分之熟识的喜讯。我不禁惶然,可又无力辩解,只好惭愧至今。
然而,阳鬼王是不会惭愧的。
阳鬼王是小城做大力的头子。大力就是抬棺材埋死佬的行当。这行当因为同死紧密相关,给人恐惧感和神秘感,因此对于大力头子的传说,也就神秘起来。阳鬼王年轻时在桂系军队里当过兵,参加过台儿庄大战。“他见过李宗仁!”长乐不可思议地传说,“在台儿庄大战!”这么一说,俨然阳鬼王就有了第五战区长官司令李宗仁的威风,台儿庄血战的气势。阳鬼王又说他到过延安,还说在延安见过毛主席,同朱德总司令在一个集上赶过集。想必那时开群众大会见一回毛主席并不困难,而同朱德在一个集上赶集,也是平常之事,解放区军民同乐,绝不会涉及同朱德赶集的资格审查问题。然而,长乐却郑重其事地同外面回来的人介绍他与毛主席、朱德总司令的亲密关系,这样一来,长乐也就同延安有了某种不同一般的关系。阳鬼王会弄一些刀枪棍棒。长乐盛传他于民国某某年参加过南京的国术大赛。也不清楚他在那大赛里胜负战绩如何,反正他参加过,也就好像有了国术大赛的骁勇。若有人解释说国术就是武术,他就极为不满,“不叫武术!”他很鄙薄一些人的无知,“叫国术。武术是一般的武艺,国术是国家的武艺!”他纠正道,一脸严肃的表情。
逢着过老历年,长乐必定要舞龙舞狮,玩抬阁。所谓抬阁,就是选一些标致的童男童女,装扮成《白蛇传》《梁祝》《红楼梦》这些古装戏里的才子佳人,让一辆辆披红挂彩的脚踏三轮车载起,在大街小巷游行。童男童女既不必唱,也不必作戏,只是供人们观赏那一张张粉嘟嘟的小脸蛋,换取一些婆娘疼爱无比的啧嘴声。因为旧时兴用轿子抬,故称抬阁。
长乐的抬阁闻名遐迩。
去年临近老历年,就有毗邻的三个县邀请长乐的龙狮抬阁去表演。那些小县城,长乐哪里看得起眼!就苦起脸,表示心有余而力不足,还表示渴慕者甚众,应接不暇,很腻烦的样子。就在这时,柳州也下了帖子邀请,长乐喜出望外。想长乐区区一县,竟受到柳州堂堂一市盛情邀请,县志又可以做一回文章了。于是乎,全城早早地为即将去柳州表演而兴奋和慌张起来。舞龙舞狮的日夜操练。童男童女的老娘逢人就抱怨:“忙到死!该生!我那个女过年要去柳州妆抬阁,做行头,忙不清楚!”抱怨里充满了喜悦。而阳鬼王,不仅是埋死人的领头人,也是龙狮抬阁队的领队,年年都扛了一把关公大刀走在队伍前头。他也有三星髯,不晓得为什么,总长不到戏文里关公的那种地步。为此,他遗憾,长乐也遗憾。这回得了柳州的邀请,他早早就拦腰扎起了红布带,有事无事往大街上走。脸色严峻而凝重。脚步匆匆,显出赴柳表演之情势深急。
可是,柳州欺负长乐。他们对长乐的飞龙醒狮既不喝彩,对长乐的抬阁又不啧嘴,面对赫赫有名的阳鬼王,不仅不表示敬意,反而嗤嗤嘲笑,笑他的关公大刀,笑他的八字方步,笑他的三星髯,笑他的红布腰带,笑他的煞有介事,拿龙作虎。最不能容忍的是,柳州把他们放在市郊工厂区表演。尽管长乐安慰自己也告慰乡亲:柳州人眼看比不过长乐,就故意装聋卖哑不喝彩;而安排在大工厂区,则是想请长乐去镇住最不爱看舞龙舞狮的工人,等等,等等。总而言之,羞辱是明显的,仇恨从此结下。长乐悲愤地想,几时柳州有难,来乞求长乐搭救,一定要挖心掏肝地羞辱他一回。
柳州一时半会还不会有难,有了难也未必就要来求长乐。长乐这时就想起早先那些盛情邀请他们去表演的小县城。立刻给他们答复,即日前往作巡回表演。想象到那些小县城受宠若惊,感恩戴德,甚至热泪盈眶,长乐就先热泪盈眶起来。又想象到柳州闻讯后大吃一惊,并且尴尬,并且懊悔,并且自惭形秽,长乐不禁有了报复的痛快,痛快里含着委屈。
龙狮抬阁队出巡了。小县城当然感激和拥戴:长乐不嫌贫爱富,长乐扶助弱小……然而,柳州并无长乐所期待的反应,似乎是不曾晓得。长乐真是于心不甘!
不曾想,左推右挡顶不住的广州的电影制作中心,竟然给长乐带来了复仇的良机。
电影拍的是武打功夫片,就近在长乐一带聘请一些会武术的群众演员。从柳州请来了四个,长乐也是四个(与柳州人数相等,长乐基本满意)。此外,安平县和几个小县也来了一二三个不等。长乐让阳鬼王也去参加。导演和武术指导测试了,皱了皱眉头,同意了。阳鬼王就同导演说国术与武术无论如何是不同的,导演只是点头微笑。阳鬼王从此时时穿起软底练功鞋,弄了一条旧时剧班的练功灯笼裤套上。晌午傍晚,喝了酒,红起双颧,招摇过市。见了县委干部,以往是热烈地握手,现在是庄重地抱拳拱手,一派霍元甲的派头。而听说柳州的武林高手也要来,他立刻拍桌打凳,呔了一声,喝道:
“万万不能!”
长乐劝道:
“君子受辱,拍案而起,乃匹夫之勇也!”
他便一捋三星髯,力图做成关公夜读《春秋》的造型,用很好的腔音叫道:
“有仇不报非君子!”
长乐也有一部三星髯,远比阳鬼王的要长,他慢慢地去捋,做出刘备的宽容与诸葛孔明的睿智的模样,悠悠地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阳鬼王埋怨道:
“没得一点阳刚之气!”
“不,”长乐眯缝起眼睛,说道,“柔中有刚,圆中有方,方为大家风范!”
阳鬼王无论如何也还得听长乐的,只好忍气吞声,认了。
长乐很巴望接待一回自高自大的柳州人,他自有办法对付他们。他热情地到火车站接了四位柳州武林高手,然后,又热情地让他们住在第二招待所,这是赶墟的农民和卖药的客商都能住的地方。几个小县的武术运动员第二天才到,却住进了第一招待所,那是长乐最高级的宾馆。长乐对小县的客人,嘘寒问暖,说起话来,柔软至极,温存至极,熨帖至极。柳州的武林高手却被晾在一边,稀里糊涂,只觉窝囊。
长乐好客,大摆接风酒宴。小县朋友正坐餐厅中央的大圆桌上,柳州人被塞到旮旯边之小桌上。为此,导演和制片主任大惑不解。长乐立刻申明大义:“越是偏远山区来的,越要照顾好。柳州嘛,大地方啰,见多识广,坐在哪里他们自己也无所谓的。”柳州人只好点头承认此话不错。被人打落了门牙还得吞进肚里,这是长乐整治人的本事。
大剌剌的柳州拳师,何曾受过这种冷遇!只好抓起酒杯,颇有点借酒浇愁的凄凉。喝下肚的长乐三花酒,直化成满滴火油,长乐却过来笑眯眯地劝他们:“多喝多喝!满上满上!干了干了!”吃进去的一切山珍海味都是酸的,长乐却过来大大方方地劝他们:“吃菜吃菜!味道不错吧!比起你们柳州来,差不多吧?”长乐直想说:比起你们柳州,我这还算是宽容大度的了。可怜那四位柳州武林高手,堂堂七尺好汉,徒有浑身武艺,却不知如何才能杀到那堂而皇之、丰而盛之、热而闹之的中央大圆桌去。那里宾主正频频举杯,客人们十分感激:长乐盛情。长乐重礼。长乐厚道。长乐礼贤下士。长乐够哥们儿意思。长乐阿拉自家人。长乐好吔。长乐亚克西。长乐OK!好话不嫌多,长乐一律“哪里哪里”地接受了。
总还是柳州人可怜。惯常有的那种大地方人初到小地方来的趾高气扬荡然无存,蔫了。在后来拍电影的日子里,他们努力同长乐搞好关系,紧巴巴地陪在趾高气扬的阳鬼王左右,陪他走路,陪他喝酒,陪他说话,陪他笑,陪他说国术与武术无论如何是不同的。阳鬼王直想声色俱厉地训斥他们一回,以解心中怨气。长乐赶紧劝他:“君子不计前嫌!伯夷、叔齐,不忘旧恶。咱们是大人,大人不计小人过……”阳鬼王遂换成抱怨的口气,同他们叙说背时的柳州之行。四位柳州人连声道歉。其中一人当场就宣称他的原籍是南京。
柳州城无论如何要比长乐城大的,能同他交一个平起平坐的朋友,到底不易。于是,阳鬼王同柳州武林高手讲和了。一切饮食起居的规格在小县之上。在那些拍电影的日子里,长乐大街上,阳鬼王同柳州拳师时常并肩走路,小县的人簇拥在他们身后。阳鬼王很诡,总故意抢在柳州人前头半步,造成柳州人也紧随长乐人的形势。长乐对此尤其满意。
在《从善》这个侧面,我们看到长乐被打破面子之后的更新壮举并未指日实现,豪言壮语是容易创造的,现实的进步却难于上天,而爱面子的本能使长乐能在未改变现状的前提下仍然享受到精神胜利的快慰,当自己得不到别人的欣赏,不妨自我欣赏以求陶醉,这是长乐自欺欺人的一种办法。只是,难修的老街毕竟像一个豁口,从此引人注意添己麻烦,长乐最后未能守住地委书记冲击的防线,它曾经成功地阻挡了北京人却挡不住广州人了,这是长乐不无悲哀也不无自我解脱的“从善”。
在《有朋》这个侧面,我们看到长乐待人接物处世的原则风度。长乐虽然惯于自守,但终究免不了要与外界打交道,更通俗地说它总少不了要交朋友,于是我们看到长乐交朋友的心态中也有阴暗、有算计、有势利,更有根深蒂固的自尊。长乐不仅爱面子,而且为了爱面子它会去争面子,在处理与柳州的关系上,长乐的表现的确足够充分,它最后总是能实现它的目的,只是这实现的过程何其艰难,更令人不无辛酸的是,这目的在实现的过程中变质了、变味了。不过,长乐是不会反省这一切的,它似乎只需要得到,而不在乎得到的质量。
——黄伟林:《在乎山水之间也——聂震宁“长乐”与“暗河”世界两面观》,《小说评论》199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