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山鬼

张宗栻

作者简介

张宗栻(1946—),广西桂林人。曾任《南方文学》副主编、桂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流金的河》、长篇小说《红土》《绿岸》,参与翻译美国作家西德尼·谢尔顿的小说《午夜情》。中篇小说《流金的河》获首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

作品信息

原载《人民文学》1986年第9期,收入“八桂作家丛书”《流金的河》(漓江出版社1987年10月出版)。

灼热很快把新翻泥土上那片浸凉的湿润舔干。三步开外,地垄就是一片焦燥的黄褐色。缓缓下斜的坡底,几株短松铺下一团诱人的荫凉。

山鬼瞅一眼,就把目光从那荫处移开了。日落前得把这厢地翻了,没说的,吃夜后,再乘哑月亮把东坡的地做完,今天的活路也就有个样儿了。

这岭坡地,坎子前的七八垄条子,南沟边那片“小平川”,还有干塘角的沙泥地,如今全都是他的了。那些常年在外的人,曾不约而同地找到山鬼,用微不足道的代价,把分得的田地租给了他。他表面上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却喜欢得发颤。

那天,他站在岭顶头,俯瞰着一片片的土地,就像个骄傲的帝王,在巡视自己广袤的疆土。他的眼眶禁不住溢满了泪,只是竭力忍住,才没有落下来。老天爷,这么大的地方都归我种归我收了!后来,他又逼着婆娘,一遍遍随他在地里走。他故意赤着脚,要把草茎轻微的戳痛和土地柔软的温热烙到心里去。他发现要小半天才能走完自己的地盘,这使他很吃惊。

婆娘是怕他的,他说投河不敢去跳井。但村里有人说,山鬼是发疯啦,没个餍足,到头来会吃亏的……对此他嗤之以鼻。你他妈才疯了呢,丢了田地,丢了命根!不是么,一批十足的蠢货!……让他们看看,让他们看看日后这满坡满岭的宝货吧,让他们嫉妒得眼睛淌出血来吧!

想到这里,山鬼紫黑的脸上露出动人的笑容。他嘿地一下,赤脚板铁一样压下去,差点没将锹把也没到地里去。

锹面跟泥土摩擦发出沙沙声,一下一下的。他爱听这声音,爱到心坎里。这是一支老听不厌的歌,一支古老的歌儿。现在这支歌是属于他的了。他还能从翻开的土里,嗅到地层深处一丝丝的凉气和一缕缕泥土甜馨的芬芳。所以,他翻地时老翕动着鼻翼。他得不断地嗅它们,这样心气才爽,就像那些酒徒,在嗅陈年老窖的气味一样。

日头火越来越毒。斩断根的草,先是蔫下去,然后就曲卷起来,再然后就焦了。大片泥土上边悠晃着一条条的热浪。四周亮堂堂的,远处那团阴影越发显得墨黑。

他不需要休息,一点不需要,山鬼还精壮着,能打得死公牛。他才不在乎这种灼热。只要将所有的地统统种上该种的,天大的苦都能一口吞了。但这么多地不是一两天能摆弄完的,为此他急得上了心火。家里那头健牯,给他用得差点儿当场断气。现在只好让它待在牛栏里。儿子那受不得熬的嫩筋筋,竟在这节骨眼上偷偷跑了,恨得他黑天黑地地骂了几天。当时若找到那狗崽,不揍他个半死才怪!婆娘还是婆娘,老老实实一辈子跟着他苦撑。打从吃下这一大片一大片的地后,没一刻不是随在他身后搏命。

他朝一旁看了看。婆娘正弯着腰向下用力。汗水把她的黑布衫紧紧贴在拱起的背脊上。在那块湿汗的边缘,结着一层层弯弯扭扭的白盐花。婆娘的脸孔红得像朱砂,气也喘得不匀。唉,到那棵罗眼枝边上就歇歇吧,到底是女人,你能指望她干多少?他不由得有些烦躁,狠命地踩下一锹。

那女人仍弯着腰,不敢抬眼,她对这片坡地渐渐产生了畏惧感,就像她过去畏惧自己的丈夫一样。这黄褐色的土,好似老翻不完。她感到身上的汗已流光了,所以身子才火一样烫。现在淌下来的不是汗,而是血,一滴一滴的血;掉在土上,嗞啦被吸收,把翻过的地染得彤红、彤红。

她的头晕得厉害。那热浪沸水一样在周围翻滚。眼里不断冒出彩色的光泡泡,圆圆的,在空气中浮来浮去。……她咬着牙,一锹一锹地翻土,毫不犹豫地跟着丈夫。尽管胸口一阵阵揪痛,她还是跟着。这地总得翻完,总能翻得完吧?她死死用这个想法支撑自己。

说实在的,她也很爱这些土地,若没有它们,山鬼怎么能对她好了呢?山鬼不是好男人,脾气凶得像恶虎,要不,村里人为什么会叫他山鬼呢。他打起人来没轻重,能一巴掌将你扇到床底去。他还会揪住头发,用钵头大的拳头揍人的脸……她常自叹命苦,悄悄地哭,若不是生了毛崽,她真想一根绳吊死去算了。但这两年来,山鬼那黑煞星一般的脸上有了笑容。骂起人来虽还是粗门大嗓的,动拳头的事却少了。真是黑天里遇到亮光啦,她的心头也渐渐暖起来。她知道,她心里头明白着哩,这是因为得到了自家的田地。

用劲啊!她在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对付这片顷刻间变得无边无际的土地……日头真大,她呻吟,感到体内的热气越来越少,心力都耗光了,火烫的身子奇怪地冷却下来,而且在炉火般的热流中打着寒战。她费力地瞄了一眼丈夫,想把自己的难受告诉他。但丈夫是那么凶猛地舞着锹,全神贯注。她张了张嘴,却听不到声音,听到的只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她身体因不断呼出气而变得轻飘飘,那脚下的地却分外重了,它像是要整个儿倒翻过来,压住她……

山鬼又狠干一气,一丈来宽的地段翻完。他伸伸腰。突然,他警惕起来,随着锹声停歇,一个喘息,重浊地搅动着空气。

“老天,歇着吧……”他大吃一惊地望着自己的婆娘。一道冷气,从脚心直传到脑门顶。

那女人看见坡地真的朝她盖过来。她竟一点也不恐惧。她知道,坡地这么大、这么重,迟早要倒翻过来的。她还明白,人终归要到土里去。此刻她感到欣慰,她可以停下来,可以歇歇了。她从山鬼那目光里看到了这种应允。最使她快乐的是,山鬼表情中的惊恐,这代表着关切和爱。她用女人特有的细腻,明白无误地感觉到了。

山鬼抢上一步将倒地的婆娘扶住。婆娘的身子软软的,她脸上的血色,顺着汗水流走了,只余下一片死白。

“王母娘娘,真选上时候了……”他又恨又急。说着,山鬼抱起婆娘,飞一般奔向那片浓荫。

他让婆娘平躺着,脱下外衣垫她的头。别是他娘的发痧啦,山鬼变得张皇失措。他抄起盛着凉水的竹筒,小心地凑近婆娘。但没用,女人的嘴唇紧闭着,水都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上了。他的心怦然大跳,额角上冒出大粒的汗珠。他动手扯婆娘的衣裳。黄褐色的,像泥土一样的上身裸露出来。他泼上凉水,一边唤一边拍着。

“遇鬼啦,天爷……”他说,“你醒醒吧!醒醒吧!”他捧着她的头,摇着。

女人隐隐听见山鬼在叫,一只粗糙的手在摸她的胸脯和头。胸脯上凉丝丝的,他干吗解开我的衣啊,他总是往胸脯和额头上揍的,从没这么轻柔地抚摸过……山鬼又在唤,这回听得很清楚。她要答应这呼唤,还想坐起来把敞开的衣衫扣上。唉,叫得这么急干吗?还不都因你才这样的,……你狠命要这么多地,像饿怕了的人吃了又吃……我不怕累,但我病好多天了……你当然不知道,地都把你迷住了。牛能用垮,何况你的女人,你这死鬼啊……毛崽他受不得啦,十六七岁的嫩后生,你逼着他无日无夜地做,不惜老婆也惜崽啦……

山鬼见婆娘的头动了一下,接着发出微弱的呻吟。终于,婆娘的眼睛睁开道缝。嘴角动着,露出个歉意的笑。

“你醒啦?哈!”他惊喜地说。

女人的面颊由苍白转红。但红得奇怪,像夕阳照着一方青石。那红色是染上去的。她的身子抖着,又灼热得烫手了。

山鬼心头爬上一丝震颤。他突然跳起来,背上婆娘,回头看看那片没翻完的坡地,恨一声,一跺脚朝村里跑去。

山鬼请来了黑婆子。

黑婆子七十多了,驼着背,满口的牙掉个精光,黑洞洞的嘴里透出一股子阴气。她懂得放血、下阴之类的玩意儿,也懂拿草药。

只看了床上的女人一眼,黑婆子脸就阴了。她严厉地望着山鬼,两颗小眼睛像狼一样,在发皱的皮肤里闪着绿光。

山鬼哆嗦了一下。被这绿光射得头皮发乍。

那绿光还在盯着他,像在审判他似的。这老巫婆!山鬼一边回避着这目光,一边在心里骂,他恨不得照那丑陋的老脸结结实实地给一拳。

对婆娘的担心使他忍着,“黑婆,她……”山鬼乞求般,低声下气地说。

黑婆子冷冷地哼一声,绿光倏然收敛了。开始匆匆忙忙查看病妇。

“山鬼,你罪过的……”黑婆子嘟哝,那声音像蚊蚋一般,细而刺耳。

“不要紧吧?”山鬼说,“她,她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知道。”他觉得咽喉又干又苦,出气有些困难。

黑婆子根本不理睬他,在婆娘的脖子、人中、腋下等处忙乎着。

“罪过……”黑婆子说。将女人翻过身,撩起衣后摆,用个黑家伙在赤裸的背脊上使劲地刮。女人苍白、瘦骨嶙峋的背上显出乌黑的血痕。

黑婆子做完这一切,丢下两包草药走了。山鬼预付给她的钱,摆在门槛上。

山鬼追上她,她拒绝收下任何报酬。“快去看着你女人吧!”她厌恶地看着山鬼,厉声说,“她要走了,你好忍心么?愿天老爷保佑她……”

山鬼傻愣愣地站着。整个天空、田野和山丘都发昏发黑,只有远天的夕照,血红血红,像一个发炎的伤口。

“这不是真的,”他吼叫,“这巫婆子,老乌鸦,该死的!”

他返身冲进屋内。迫不及待地扑到床边。

“你喊什么?”女人声气微弱地说,“打雷一样……”

“啊,你好点了!你好受了,不是吗?……”山鬼直盯着女人,发抖的手,先是捉住她臂膀,继而去摸她的额头,呓语般地说,“你会好的,一定会!有好多地等着我们去翻去种……”

女人的眼睛想透出个笑,但却被泪花遮满。她既欣喜又感动,“唉,山鬼……”她说,泪水流下来,艰难地在皱褶中爬,“我想,要是过去……就这样……”

山鬼羞怯地缩回自己的手。这双手当年是那么无情,揍得这女人骨头散架。男人打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他为什么会那样凶,那样蛮,他从未想过,到现在也不明白。但女人比他清楚。

他的手在途中被女人握住。一片柔韧的火在烙他。

“我真悔。”他说,“日子已红火了,我不该还——”

女人知道他要说什么,温柔地制止了他。她喘得越发厉害,但在笑着,“那怎么呢,地是命根……当然要的,”她说,“你没错,一点没错,只是我……”她余下的话在眼睛里,没说出来。

“不,”山鬼说,“你不会,过两天就好了!”

女人点点头。但她明白,一切都已过去。她很难受,身上像有千万把刀在穿,坡地上那厚实无边的泥土,在她胸上堆积,堆积……她现在是多么眷恋这个家,眷恋那些累得她倒下的土地。这个曾是粗鲁狂暴的男人,现在发着抖,在她面前说着孩子话。过去她怕他,但她最终发现,这男人到底还是需要她、爱她的……这并不晚,的确不晚。她满意了……

女人竭力反抗体内那个要她晕死过去的力量,“过来些啊……你,过来……”她露出个动人的微笑。她不记得自己何时曾这样笑过,就是做新媳妇那阵也没有。

山鬼不习惯这样的微笑。他不知所措地移移身子。女人将他麻石般粗粝的大手,放在自己胸脯上,然后又移到滚烫的唇边,摩挲着。

“别折腾自己吧……”山鬼可怜巴巴地说,“别弄了,我的天。我给你煎药去!”

“不急的……”女人说,“有件事,你得答应我。”她语气中带着诀别意味。

山鬼惊愕地瞅着她,他要抽回手,但被女人死死地攥住了。

“你听我说——”她神色有些紧张,“毛,毛崽他……”

山鬼的身子硬起来,冷笑了一声。

“毛崽,你不能……”女人吃力地说。

“我要揍断他的狗腿!跑了!未必老骨头累得,他就累不得?!”山鬼怒火中烧,“你弄成这个样子,他知不知道?!听好了,什么都别想,只要他敢踏进屋门一步,我用竹篙子揭他的皮!”

女人觉得自己支持不住了。山鬼狠了心,什么都干得出。但儿子,她唯一的儿子!这可恶的男人,欺负了她一辈子!她就要走了,她谁都不怕。她像垂死的母兽般凶狠起来:

“你这恶人!……坏蛋!……”她咬牙切齿地骂,“你敢!我变做鬼也要找你算……账的!”

她眼里透出一束冷光。

山鬼颤悚了。他强笑着,想扭开头,但办不到。

“我弄药给你吃……你一定得吃药。”

“把毛崽找回来!”女人直着血红的眼威胁。

“你还是先想着吃药吧,祖宗,”山鬼嘀咕着,“找就找嘛,犯得着嚎成那样子,真是。”避开了女人的目光。

女人的心一下松了:“好,煎药去吧……”

山鬼满心委屈地猫在灶头。

今天竟然一家伙受到两个女人的训斥,这真是太不像话啦。但奇怪的是,他发不起怒。他只有委屈。火苗苗抱着墨黑的瓦罐,里面熬着黑婆子开的神秘的药草。一阵阵苦涩的异味,弥漫在灶间。

他捧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呼唤。他有些慌张,因为婆娘老不答应。他凑过头去,发现她神情安详地睡着,胸膛在起伏。他用手摸摸,额角一片湿,但热度已减少了。

他放了心。要睡就让她睡吧,好好地休息。天保佑,总算好些啦。他放下碗,在草团上坐下来……得对婆娘好点,他想着今后,再怎么说,她是个好女人。毛崽那小子,找他回来,这次就顺着她的意吧,不过得跪着认个错,不能坏了规矩。山鬼微微一笑,在静寂中腾起一缕陌生的父爱……

等他睁开眼,晨光已轻轻越过窗棂子漫进屋里。他茫然地看看周围,弄不清自己为什么没睡在床上。突然,他惊跳起来,险些打翻身边的药碗。

他站在婆娘身边,马一样不断喷着粗气。婆娘的脸青白青白的,嘴微微张开,眼闭得很自在,像在熟睡。

山鬼知道,她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他笨手笨脚地将婆娘的身子摆平,先想用布单盖住她的脸,后来又没这样做,只是齐齐地遮到下颌。然后,他打来一盆清水,帮婆娘擦了把脸。擦脸的时候,顺手把那微张的嘴唇拢上。他泼掉水,找来一身干净衣裳,慢慢给婆娘换上。穿鞋的时候,他发现婆娘的赤脚上有片泥污,便又找来布子,将它抹掉了。

做完这一切,他突然感到疲乏得不得了,便坐下来默默地抽了会烟。门口有些响动,他走过去将门打开。清晨的潮气,带着凉意一拥而入。

在灰色的雾气里,僵硬地站着黑婆子!

那发绿光的眼睛,又盯住了他。

“我煎好药,但她睡过去了,没有吃。”山鬼解释说,烟杆在门框上磕一下。

“吃也没用。”黑婆子说。

“我什么都帮她穿停当了,”山鬼说,“她没吃药……”

“都一样。”黑婆子说,“她总要去那里的,先是你逼她去,后来她自己愿去了。”

山鬼疑惑不安地瞅着她。

“我什么都知道。”黑婆子转身走了,消失在雾气里。空气中留下一缕叹息。

山鬼继续站了一会。山尖尖开始发红。他皱皱眉。村里喧闹起来了,一群人,男男女女,朝他的屋子走来。黑婆子杂在他们中间。

不安、同情、好奇、怜悯和一些他感觉到了又说不出的东西,从人们的耳语、眼神里飞散出来,包裹着他。

人们被堵在屋外。

“她是太困了,让她安然着吧……”山鬼说,“多谢各位……”

人们惊讶地骚动起来。“这不像话啦。”有人低声说。

山鬼固执地站在门前,像一座山。

“好吧……”黑婆子说。

众人叹息着走散了。

当天,山鬼就请来邻村的仵工队,一副板埋掉了婆娘。他用“入土为安”挡住了村中几个老人要他办丧三天的劝说。

黄昏再度降临。他坐在门槛上,松了口气。身后没有上灯的屋里,静悄悄的,消失了女人走动的声响。

昨天,他匆匆抱着婆娘回来,今天他匆匆抬着她出去。门前那条通往坡岭的小道,一时间显得那么陌生。山鬼望着它,一种孤寂感顺着小道游来,紧紧缠着他。

他不得不站起身来,沿小道向被土丘挡着的坡地走去。

夕阳隐下去了,四野隐没在淡蓝色透明的阴凉里。白天的炎热和升腾起来的地气相混,在翻过的坡地上留下许多细而密的水珠珠,金属般闪着亮。

山鬼觉得腿肚子有些发颤,那翻松的泥土总像要把他的双腿陷下去。他记起铁锹还搁在地里,于是便走了来。事隔一天,他好像离开这片坡地一百年了似的。这坡地闪电样勾起了他在一日一夜中几乎麻木和忘却了的记忆。

他蹲下来,手摸索着。泥土的柔软使他一阵阵发晕。这柔软是那么熟悉,他想起每日在地上的劳作和婆娘几十年默默地挨在一旁的身子。他的劳顿和含辛茹苦,就是在这一大片柔和中得以安抚和消释……他顿悟出一种永诀。这时,丧妻之痛,才如狂涛般决堤而来。他狠狠抓起一大把土,脸部抽搐着,娘的,得种上,得统统翻好种上,就是再拼下这条命也要干!他已失去了一半,不能再失去另一半……

一阵山风吹过,弄得山鬼脸颊凉津津的。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流泪了。他仰起头,想用袖口擦掉那泪。

但他吃惊了,盯住一个地方眼都不眨。坡顶上,昨天婆娘倒的那里,一个人影在晃。那人躬着腰,使锹用力翻地,瘦削的身子在远天的余光衬托下出现一个清晰的剪影。

毛崽!山鬼想站起来,向突然归来的儿子奔去,但双脚和身子像定住了似的,老移不动。他嘶哑地叫了一声,不知是悲还是喜。随着这声叫喊,他大声号哭起来。他的手痉挛着,捏碎的泥,像条细瀑,从指缝中不断流下……

|创作评论|

张宗栻是“漓江叙事”最为自觉的书写者,他创作了相当优秀的“漓江叙事”文本,长期以来我们或者忽略了他,或者低估了他的作品。上述三篇小说无一例外都是挽歌——为漓江渔民船夫唱的挽歌,为漓江传统生活形态唱的挽歌,反映了不同民族文化的碰撞和交流,山歌在渔民生活中的作用,传说对船夫心灵世界的影响。张宗栻写出了漓江文学的深度、厚度和丰富度,他不仅写出了文人文化浸透的漓江,也写出了民间文化浸透的漓江,还写出了少数民族文化点染的漓江。因为有张宗栻的小说作品,漓江曾经有过的生活形态获得了审美的保存。许多年后,那些对漓江传统生活有文化情怀的人们,或许只能在张宗栻的作品中发思古之幽情。

——黄伟林:《以漓江为中心的文学叙事——“广西当代多民族文学研究”系列论文之二》,《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

|作品点评|

《山鬼》中的冲突较为含蓄和多向度,究其核心应该理解为土地对中国农民所造成的巨大压抑:一方面是农民得不到土地的悲惨凄凉,另一方面是农民得到土地后所受的重负。山鬼是幸运的,原来想都不敢想的大片土地,“如今全都是他的了”。他站在黄褐色的岭上,俨然一个骄傲的帝王在巡视自己广袤的疆土。他对土地的亲近程度令人吃惊,仔细思考,我们发现这种狂暴的爱实在是一种对生存的本能渴望。山鬼又是不幸的,他没有得到土地之前,就仿佛失去了人性,生存的危险扭曲了他的灵魂,贫困悲惨的命运榨干了他灵魂中美好的良知天性;即便是得到土地之后,他压抑已久的灵魂爆发出的也是一种变态的力量,这种变态的力量表现为对妻子和儿子身心的摧残。在他那种非理性的疯狂逼迫下,儿子出走,妻子被无情的土地埋葬,山鬼那种疯狂的执拗在命运的沉重打击下,终于顿悟出一种永诀,感到了丧失一切的痛苦,感到毫无节制的求生欲望所带来的死亡悲剧,感到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男子汉最沉重的忏悔。尽管像张宗栻许多其他作品一样,《山鬼》最后添加了一个颇能给人希望的结尾:“昨天婆娘倒的那里,一个人影在晃。那人躬着腰,使锹用力翻地,瘦削的身子在远天的余光衬托下出现一个清晰的剪影。”那是山鬼的儿子毛崽。在前辈人倒下一个之后,新的一代默默地崛起。这种崛起一方面固然显示了人的坚韧,那种最终要征服土地的信念;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很担忧山鬼式的生活方式毫无变革地延续下去,毕竟,这种生活由于过于冷酷无情以至缺乏人性,应该被我们抛弃。

——黄伟林:《两个世界的冲突——张宗栻近期的小说》,《南方文坛》1988年第6期 C1sVHsyDakuiG/copyJ9fiVBe2f1E9OJapKFTy/qUZBE5Z8Bt/T8W/gWY47xFnTG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