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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

聂震宁

作者简介

聂震宁(1951—),生于南京,自幼在广西生活。曾任漓江出版社总编辑、社长,广西新闻出版局副局长,广西作家协会第四、五、六届副主席,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中国出版集团公司总裁,为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第十届、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传媒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小说集《去温泉之路》《暗河》《长乐》等。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庄重文文学奖;短篇小说《长乐》获首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

作品信息

原载《人民文学》1986年第6期,《小说选刊》1986年第11期转载,收入“中华人民共和国五十年文学名作文库”《短篇小说卷》(作家出版社1999年11月出版)。

长乐是一座城。但它也像是一个人。

长乐有了极高的年岁。三里之城,七里之廓,现今只剩下一座城门东四牌楼,孤零零的,如一个孤寡老爹,张着个没得牙、黑洞洞的嘴,当起大街,晒太阳,打瞌睡。大地方的人物初来乍见,恐怕就会生出许多怜悯:老了。

这种怜悯不仅讨厌,而且可笑。老?对于“人”,那当然不是很得意的事,可是长乐是一座城,老城便令人留恋、向往!长乐一九八三年重修县志,其《历史概述篇·建置沿革章》写道:“公元前108年(汉武帝元鼎三年)设长乐县,迄今1983年,凡二千零九十一年之历史。举目全球,世有长乐一千八百年之后,方有美利坚合众国。”执笔者是“民国”时期长乐县府的书记(即文书)、现任县政协副主席的龙兴老先生。他既能计算出长乐的年岁,又能远比美国,而且把美国称为美利坚合众国,长乐朝野一时誉之为“大手笔”。可惜长乐生在偏远的广西西北山区。若是生于黄河流域,中原大地,胜数黄帝尧舜,夏商周秦,又比美利坚合众国多活过多少千年,龙兴老先生的大手笔又能生出多少华彩!

其实,长乐的骄傲远不止此。太平天国翼王与天王洪秀全分裂后,回师广西,驻长乐达六月之长,县志还写道:“别处仅驻数日,惟见长乐人杰地灵,有帝王之气,驻半年,改长乐为龙城,似有立国之意。”文间虽不无憾意,但与诸多历史古都乃至北京南京相比并列,实也所差无几了。为此,大凡客来,长乐就要很殷勤地引导客人去看看翼王亭等古迹,一面郑重其事地介绍,一面郑重其事地从客人脸上看取表情。

人所拥有的一切,大约都是可以引为骄傲的,至于引为骄傲的理由,也大约都是找得到的。流过长乐城北的龙江,并不为长乐所独占,可是,在长乐看来,整条龙江却只是流经长乐的这一段经得看,耐得玩,爽神。龙江年年发大水,在河中最高的乌龟石快要被漫过的时候,必有消息传来,说是下游的柳州(被长乐认为是一座极大的城市)满街已经进水。于是,长乐在紧张之中得到欣慰和优越感,偌大的柳州被淹,而自己仍然没事,到底强它几分。洪水期间,若是上游地方来人,惊讶这里的大水,说上游只发了一点水,长乐或者就斜了眼小觑那上游人,或者就露一回富有的微笑,紧张的富有。龙江年年淹死一两个人,淹死的若是本乡本土的人,长乐难免感叹天时、命运、征兆,这当然不是长乐本身的事;若死者是外方人,尤其是北方人,长乐就在一阵毛骨悚然之后,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看看,是不是?游过黄河、长江的人,游不过龙江!”当然就是长乐本身的骄傲了。

我是长乐的子孙,自然一点也没有不认祖宗爹娘的意思,也不曾伙同了大地方的异乡人来挖苦家乡。“长乐长乐,得乐且乐,知足长乐。”长乐几千年来这样教育我们这些子孙,当真也能免去些必要的烦恼,而增添了安居乐业的信心,临危不惧的勇气。讲排场,广西四大镇,没得长乐的份,长乐就知趣地不同四大镇比,而是跨过头去同“美利坚合众国”比,掉过头来同一切比他小比他土的小镇比。比历史比地理比楼比街比男人本事比姑娘漂亮,该比什么比什么,总会比出乐趣、比出神气来。讲富贵繁华,柳州旧时的商号几时愿意几时能吞掉长乐,玉林的农家比起长乐的农家就同鹏雀相比一样,但长乐可以懒得去理睬这些,只开口闭口谈都安七百弄的缺水,天峨凤山的险陡,南丹瑶寨的贫困,谈笑之间,长乐焉不长乐?只要长乐住得安逸爽神,就好!这是长乐的第一要义。

世风日下,也有些后生竟不想让长乐安逸爽神。看了点报纸,下了回桂林,开口闭口就是日本美国,上海北京。长乐硬是看不起这些浅薄之徒。为此长乐就编了个长乐菜刀的故事:说是长乐菜刀天下有名;长乐的一个懵懂后生硬是不信,有一回同人争辩,硬讲他从北京买回来的一把菜刀最好。人家嘘他。他急了,即刻回家拎来那把刀,结果,当即被指出,刀角上印有三个模糊的篆字,正是“长乐刀”三字!——你看,跑到天远地远的北京,你买回来的也还是长乐货。众人把那懵懂后生都笑蔫了。长乐保留了这个节目,作为长乐刀胜过一切刀的证据,也作为给对家乡妄自菲薄的后生的教训。

长乐总要生出些妄自菲薄的后生,而且一年比一年见多起来,放肆起来。这几年,从外面回来或者打主意到外面去的后生们,总要一面走在长乐的南街和北街,一面大骂古城的衰败。长乐以十字街为中心,分成东西南北街。县委、县政府、武装部、百货大楼、贸易公司、文化馆之类新建筑,都排在东街和西街上,这样一来,长乐最紧要的大员如来视察必在东西街上行走,东西街自然就铺上了水泥路面。而南街和北街大都是苏杭铺(小百货铺)和杂货铺,再有就是老长乐住家。长乐的头面人物极少在这两条街道上走动。他们没得闲空。因此,南街和北街至今都还是旧时的路面。拿北街说吧!这石板路还是光绪八年考举得中的冯玉捐资铺筑的。原先必是光鲜闪亮,十分气派,如今大石板已纷纷断裂,半街石板半街黑泥。大雨天北街积起一街的雨水,半天消不掉,大人怄气不方便行走,娃崽欢喜可以卷起裤腿在水里耀武扬威,享受跋涉的艰难和征服浩荡洪水的痛快。有时就叠些纸船,放它急急地随水漂去,引动少年人离开长乐、游历四海的幻想。近几年有了电动小艇之类的高档玩具,这些不肯很快消退的积水就给现代化玩具造成了极方便的用武之地。阴雨天则讨厌了,一切人都要发愁。南街是一街泥汤,剩下几处稍高的砖头,供行人作跳跃式前进;北街的石板路一年总要滑倒三几个老爹老奶,使他们为此终生不用再走这样的路。滑倒的老人们往往埋怨或嗟叹自己的老迈和不中用,极少埋怨长乐。埋怨长乐的大都是些后生。他们一方面年少气盛,一方面又有些大城市的异性朋友来访,总觉得长乐丢了他们的脸面。他们只好一边引导朋友在北街上滑行,南街上跳跃,一边咒骂长乐的晦气,用这样的咒骂,既显示自己的鸿鹄之志,也向朋友表白歉疚之心。

然而,谁曾料想,就是这样的街道,同样也为长乐赢得了骄傲。

北京的一家电影制片厂要拍一部故事片,需要一座保留着本世纪二十年代风貌的桂西北小城作外景,居然一眼看中了长乐。据说人家找遍了全广西,最中意的就是长乐。长乐不禁喜出望外。哪个讲长乐只晓得摆年纪谈古董?长乐也是欢迎新鲜事物的。为此,长乐开了县委常委会,县长办公会,爱国卫生会,治安保卫会,街道居民组长会和居民小组会,等等等等会,大小共计三九二十七次会,都是研究接待电影摄制组的有关事项。总算有了如下几项重要部署:首先,明确提出“为长乐争光”的口号;接着就决定到时候东街西街各幢高楼上插彩旗,各单位张贴欢迎标语,南北二街则由各居民组分段负责打扫卫生,由县委办公室牵头,卫生局为主,组织检查评比;县招待所立即着手准备新铺盖,食品公司全力保证肉禽蛋品;还要借此春风吹开精神文明的花朵:学校告诫学生,单位告诫职工,街道告诫居民,杜绝粗话脏话,掀起又一个“五讲四美”的热潮。如此等等。由于欢喜,长乐的饮食起居都有点不正常了,总觉得饱饱的,慌慌的,却又是神气十足的。一个人生活里有了一个很迫近又很喜人的盼头,常有这样的感觉,而长乐在这方面的感觉尤其强烈。他寂寞多年了。他盼着贵客,如同一个娃崽盼着过年。他数着日子,默默地数。

日子数到七天,长乐迎来了两个电影厂的后生。他们是来打前站帮摄制组安排生活的。两个后生长得一式的漂亮,穿得一式的新奇,都一式地卷着舌头说话(北京话)。长乐很满意。他就满意来访的有身份的客人显出身份来。“客贵主有脸”,这是长乐的俗话。先前来过两个中年人,说是导演和摄影,来选外景,虽然他们选中了长乐,给长乐脸面,可惜两人都长得穿得说得平平常常,同县委干部差不多,曾叫长乐暗暗失望过,人走了还不时疑其身份是否属实。现在来的两个后生呢,有点像。

县里领导去县招待所看望了两位先遣客人。第一把手比较忙,去的是县委副书记、副县长、人大常委副主任和政协副主席。主宾进行了亲切友好的谈话。两个电影厂的后生当然很会说话,同喋喋不休的中国电影一样喋喋不休。县里“四大家”领导学了电影《新闻简报》上国家领导人会见外宾时的微笑,不停地对两位贵客微笑。

会见是礼节性的,道了一路辛苦,说了天气哈哈哈,互相酬答了许多“很好很好”,“哪里哪里”。两位走南闯北见多了大世面的京城后生,本来就有点京城人的心理毛病:感到小地方人对京城敬仰,便顿时觉出自己许多应得敬仰之处,说活的口气不经意就有了点居高临下的神气。

“……你们来拍电影,是我们长乐的光荣。其实,我们长乐的建设还很差……”

“是差些!要不,怎么广西七十多个县就挑中你们呢?你们还停留在二十年代的水平……”

长乐谦卑的微笑僵住了。

京城后生的眼睛生在头顶上,竟无所觉察,痛快淋漓地照讲下去:

“……不过也好,你们那烂街道保存得越久就越值钱,要不我们导演会高兴死了。以后,我们可以给你们宣传宣传,别的厂也可以来,现成的民国小城外景……”

长乐的脑子一夜没休息。县里“四大家”领导一夜没睡。当夜他们苦着脸苦着嘴研究了,一致认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虽然是错把耻辱当成光荣,但是为了礼仪,为了不让群众晓得,还是得将错就错,赶快拍完片了事,下不为例。

然而,不晓得哪里漏的风声,第二天一早,全城的主要聊天扯谈的地方:县委大院的大榕树脚,莫三娘的米粉店,石志祥的旧书摊,大桥头的棋摊……都扯到了长乐错把耻辱当成光荣的耻辱。长乐是全广西最落后的县城。电影一拍出来,全广西晓得,全国耻笑。

长乐似乎一个早晨醒过来了。

不行。当然不行!长乐自己是什么样子,长乐自然认得(好像很多时候又不大认得,好像!),哪个叫他电影厂的人说穿!说穿了哪个又叫他满城风雨传遍!县里“四大家”领导认定,这不再是客气不客气的问题,而是欺侮人。欺侮长乐?欺侮比美利坚合众国多活了一千八百年,如此这般人杰地灵的长乐?岂有此理!既然是欺侮,那就好办。长乐虽是礼仪之城、长乐之地,然而也有浩然正气、铮铮硬骨,他从来就晓得应该怎样对待外来的欺侮。长乐不是全广西最落后么?长乐不让你电影制片厂来拍电影,不给你拍我的落后模样,看你又奈我其何!

果断决定,迅速传示。两个京城后生嘴张开合不拢了。他们一点也不明白,长乐为何一夜之间变了脸色。原先说饮食住行都不成问题,现在却说一切都成问题:没有肉食指标,食品公司不供应,县里要开“三干”会,招待所没床位,对于外来拍电影一事没先例,县里要再研究研究。两个后生忙不迭点头哈腰:没肉吃,不要紧;没床位,住小旅社,要研究,我们就等研究。长乐眼看自己的“将挡”“土掩”都给破了,便索性破釜沉舟:要大修南街北街,铺水泥路面,修葺破房。——你不是说我“落后”么?那我理应立即把“落后”去掉,你还想说什么?!

京城后生百思不得其解而没得话了,回去。摄制组百思不得其解而乱骂了一通,然后没得话,另打主意。

长乐又一次保全了面子,照旧长乐,乐中带了点苦味。

长乐又一次击败了外方人,当然长乐,乐中有点儿气虚。

只是,大修南街北街的愿已经许下,长乐也不能知不足而长乐了。看来硬是要修好两条老街,才能踏实地理直气壮地乐一回。

|文学史评论|

1984—1986年,聂震宁的中短篇小说《岩画与河》《长乐》《暗河》启动了广西文学从传统向现代、从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的转型。其作品中人物类似暗河一样的意识流动以及对人性单一社会属性的超越,表明他已经充分注意运用文学的现代主义技巧,拥有了文学的现代主义思维。

——黄伟林:《百越境界》,载刘硕良主编《广西现代文化史》(第三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第46页

|创作评论|

从民族风情到地域心理,这仅仅是对聂震宁十年短篇小说的一个粗略鸟瞰。真诚—独特—深刻—人民性,这是聂震宁用来回应文学召唤的信条。这个信条,贯穿在他两个五年的短篇小说创作之中。沿着这一信条所指引的路,聂震宁明显地在逐步走向深刻,走向成熟。他已经不满足于展示五彩斑斓的风情画,而是带着微笑(不是含泪的)去开掘和表现变革时代的心理冲突。他写得雍容,写得轻松,这大概是因为他知道,促使人们摆脱心理上的因袭重负,不是大声疾呼或扼腕叹息所能奏效的。他在探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去从事艰难的事业。

——韦启良:《从民族风情到地域心理——读聂震宁的短篇小说》,《河池师专学报》1991年第2期

|作品点评|

我从来主张,小说或者其他样式的文学作品,总得要给读者新的启示才好,哪怕是一点点,庶几乎不辜负读者对自己的期待。果然,《长乐》正是以这种创新的生气,圈内圈外,都给予了较好的评价。而且,作为短篇,在结构上也是无懈可击的,语言也挺别致新颖。

——李国文:《长乐——聂震宁小说选·序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长乐》五篇巧妙地把一座城拟化成一个人,这个拟化是“长乐文体”的最重要媒介,它使长乐成为一座城和一个人的双重载体,它是城,他又是人,于是长乐成为一种积淀了一千八百年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的生命存在。五个短篇实际上是五个有联系但不密切的故事。第一个故事,也就是拍电影事件像一个大大的阴影,既可以看作长乐积久成习以丑陋为完美的蒙昧心态的透视结果,也可以当成长乐阴错阳差幻梦惊醒的开放契机。这个阴影还笼罩着以后所有的故事,它使长乐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尴尬境遇,原先的光荣在新的参照系中被判断成错误,但长乐还不甘于承认这就是错误,他还禀赋痴人说梦的本能,还承袭对自己也对别人瞒和骗直至眼不见为净的习惯,所以从此的长乐开始了尴尬心态中的挣扎、纠缠、沉溺、摆脱。我们常常读到长乐的胜利,但我们竟为长乐的胜利悲哀。在这个大阴影中,长乐开始曝光出各个侧面。

——黄伟林:《在乎山水之间也——聂震宁“长乐”与“暗河”世界两面观》,《小说评论》1990年第1期 krEfeDRk7ZuXlpWgSNZBSYP5BncNucORvbDrFahX9KRT0EoWkgURFsYtxHsjueV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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