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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妖

李逊

作者简介

李逊(1960—),生于广西桂林,1982年开始小说创作,曾任桂林市《南方文学》编辑,有小说集《坐在门槛上的巫女》《在黑暗中狂奔》,报告文学《一百零七块石碑和一个少女》获首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

作品信息

原载于《上海文学》1985年第11期。收入李逊作品集《坐在门槛上的巫女》(漓江出版社1992年8月出版)。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这边的河滩。

“瞧见了么?绳子,”小崴努努嘴,“她又在那里了。”

那婆子盘坐在朝河心伸出的一块滩头,虔诚地望着河水,等待着什么。她穿一身黑土布衣服,头裹黑头巾,看上去像半截烧焦的树桩,好久也没动一下。

还没到雨季,河不算宽,满是卵石的河滩裸浴在青紫色的烟霞中。天边的余晖是暖色的,还暖得有些辉煌。但他不明白是因为河水和树林的阴郁使这里的光谱产生了变化,还是仅仅由于那个奇怪婆子引起他心理上的主观视差,他觉得水面漂积的那些厚重的色块,岸上游移变幻的光影,都被笼罩在一层似有似无、略带寒意的氤氲中,使这里的氛围显得神秘又有些超俗。

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很可笑,迷迷糊糊地就跟着小崴来了。难怪班里的男同学私下议论小崴,总说她是“狐狸精”。

“算了吧,我不想再这么等下去了。”他扭动了一下绳子一样细长的身躯说。

“你陪着我。”小崴不在意地说,眼睛仍看着那婆子,“我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流露着一种强烈的欲望。他很吃惊她为什么老是对富于感官刺激的事怀有浓厚的兴趣。入学不久,她曾让她的在医学院的好友带去看过两次人体解剖,就因为她想知道人体器官的构造。前两天的一个中午,他还看见她站在学校后面的小路上望着草丛发呆。她半张着嘴,手指交叉地纠缠在一起痉挛地扭动着,那副激动不已的神情使他纳闷。过去一看,地上有一条被砸得血糊糊的蛇,正被成千上万只大蚂蚁蠕动着抬往深草中去,乍一看那早已皮开肉绽的蛇似乎还未死,在黑压压麻乎乎的蚁群簇拥下,慢慢地爬行着,草叶上挂着些粉红色的肉末。他当时差一点呕吐出来。

天色发暗了。那婆子的黑色与周围的浓雾开始融成一团,渐渐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河面上起了风。他泛起一丝倦意。半个月来的教学实习搞得他忙于应付。他碰上了一个不大好说话的指导老师,每天都在为没完没了的教案准备和预讲发愁。今晚还要准备一下明天的作文辅导课,怪累的。他这次实习竟跟小崴搞到一块了。他还弄不准这算不算恋爱?原来她似乎没给过他多少好感,总让他觉得有点那个。不该到这儿来的,他这么想着,但是他已经走不脱了。他好像有些怕小崴,可小崴对他又有股新鲜的吸引力,像一块磁铁和一根钉子,这其中多少有些身不由己。磁铁……他下意识地中断了自己的思维,拾起块卵石,狠狠地朝水里扔去,扑通一声,溅起一圈水花。

突然小崴一把扯住他的胳膊,低叫了一声:“绳子,看那边!”

他朝河滩看去,只见黑衣婆子已站起身来,朝河心伸平双臂,嘴里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又在原地陀螺似的转了几圈,然后“呜”地尖叫起来。声音凄厉传出很远,又被河对岸的山壁弹了回来。他惊疑这刚才还像具木乃伊般的婆子,转瞬间竟变得这么活灵活现,令人瞠目结舌。

这时,身边的小崴梦呓般地说起话来:“她出来了……她出来了……看着我哪……那眼睛……”

“你说什么?什么出来了?”

“河妖……水里……”

他听不明白,赶紧朝河心看去,什么也没有。河面仍像刚才一样平静,连个旋涡也没起。可是小崴一下靠在他身上,全身剧烈地抖个不停,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无论他怎样把眼睛揉了又揉,还是不见河面有什么异常。可那黑衣婆子也呜呜咽咽地哭开了。黑头巾被她解下来,拿在手里拭泪,披头散发的,那情状很不入眼。

紧接着一阵咯咯咯的笑声。是小崴在笑。笑得像只嚎夜的猫头鹰,让人头皮发麻。她嘴里说着:“……竟然……一丝不挂……咯咯……一丝不挂……”

他愤怒了,觉得自己是在被愚弄。他使劲地摇了她一下,想让她清醒些、理智些,而她两眼发直,仍然咯咯笑个不停,越发歇斯底里了。他渐渐地被笑得毛骨悚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实在无法忍受,狠狠地在小崴脸上扇了两下。

小崴倒下了。

沿着河滩他找到了那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

远远地他就看见两棵立在村头的鬼柳。那扭曲的枝干上各筑着一个奇大的黑色蚁巢,让他联想到两个戴着面具舞蹈的古代武士。是这地方了,他想。那学生已三天没来上课,班主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来看看。

几个村里的孩子躲在树后面,贼溜溜地瞧他。他想过去打听一下,还没等他走近,那些孩子便惊雀般地逃散了。他们撒着脚丫子奔跑的模样里有股十足的傻劲。

上午的作文辅导课上得糟透了。他显得心不在焉,讲着讲着思想就开了小差。他不敢去看下面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小崴推说不舒服,指导老师只好临时调课,心里本来就有些窝火,他这里再这么来一下……他知道这次实习弄不好会砸了。他去看小崴的时候,宿舍里就她一个人。“我看见……”她还摆脱不了那个梦魇,试图向他描述下去。“你是太累了,”他打断她的话,“精神分析学上有一种观点,人在过分疲劳后会产生某种幻象,何况你又那么爱胡思乱想。”“出去!你给我出去!我讨厌你!”小崴神经质地叫起来,“你这套无聊的精神分析学,还有你这副自以为是的面孔,我都讨厌!”下课铃响时,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指导老师什么话没说就走了出去。“你怎么啦?”实习组的一个同学关心地问,“像丢了魂似的。”

“哟!这位同志要找谁呀?”

一个尖声怪气的声音传入耳朵里。他转过身,见站着个女人,三十四五岁的样子,脸盘儿倒还白净,只是长着几颗醒目的粉刺。头发散乱地披着,散发出一股发乳什么的气味,浓得熏人。她上身穿一件水红色的圆领衫,下面着一条米黄色的涤纶筒裤。这装束在城里已不大时兴了,而在这乡村又嫌洋得不协调。

“我找……”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对这个女人说。

“这村子又穷又小,姑娘也没几个,不知哪家的福气来了你这样的贵客。”那女人走得很近地对他说,一副见过些世面的气派。他闻到那香味里还夹着隐约的狐臭,皱了皱眉头。这女人的腔调和作风都引起他本能的反感。他耐着性子说:“我是公社中学的实习教师。我找周顺同学。”

“大学生呀!”那女人眉毛向上一跳,在他面前扬了个手势,尖细的指头差点刮到他的鼻子上。他厌恶地往后退几步,那女人便吃吃地嬉笑起来:“那个傻孩子,用得着在他身上白费功夫?我看是个窝囊废,将来只能像他老子一样,种地!”最后两个字是使了点劲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不明白这女人为什么要说那学生是个傻孩子。她的话中有话。但他不愿意和这女人交谈下去了,直截了当地问明周顺家在哪,就撇开她走了。那女人还在后面追了一步:“大学生,得空也来我家坐坐。我就住村头第一家。”

近处有偷偷的笑声,他放眼看去,几个小脑袋飞快地缩回到墙角后面。

他在周顺家门前停下。门没上锁,他轻轻地敲了敲,没人应,便顺势推开了。

屋里很黑。三个男人正蹲在里面,定定地看他。

“你是……”隔了好一会那老人问。

“我是周顺同学班上的实习老师。”他说着一脚迈了进去。他觉出自己有些紧张,心跳得很快。

“哦哦,坐吧。”老人递过一张板凳,然后闷闷地吸烟。他很难判定这是周顺的父亲还是爷爷。他想问,话却出不了口。这老人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像窝着火。

还有一个显然是周顺的哥哥,他勾着头机械地用竹片抠着锄头上沾的泥,一下一下,决意要把它弄得干干净净似的。

周顺坐在暗处,用疑惧的目光打量着他。

“老师,你都知道了?”

那老人突然问。

他愣了一下。

“知道?我知道什么了?”

他恍然意识到什么,忙又解释道:“我就是来看看周顺的,要是没生病,家里也没什么离不开的事,明天就去上课,好吗?”

“我不。”周顺嘴里嘟哝了一句。

地被重重地捣了一下。他看见大哥把锄头往墙角一扔,冲周顺吼起来:“老师都来了,你明天就上学去!”

周顺没有任何表示。

“你是怕丢人现眼吧?”大哥发作了,“事是你自己干出来的,怕个鸟!”

他看见周顺浑身抖了一下,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大哥,带着某种绝望的神情。

“不想让我说是不是?丑事传千里,老师早晚要知道……”

大哥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老人被呛了一口,拼命地咳。在这声音里,周顺悄悄地走了出去。

“您别这样凶他。”他说,看出大哥在家中的权威,“周顺是个很老实的学生,就算犯了点错误,也是可以原谅的。”

“原谅?这种丑事到哪都会被人指脊梁骨!”

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到底出了什么事?”

“现在全村谁不知道?”大哥还气哼哼地说,“我们家的人都没脸见人了,学校里的同学拿他当笑话,臊得他不敢去上课,成天窝在家里。娘的,他们骂他是……那骚东西倒好,成天没事似的全村转。”

“你是说……”他瞪大了眼睛。

“还不是那坏女人唐寡妇。”老人说。

“这婊子,自男人死后就没正经过,借着去城里做生意,跟野男人混。平时在村里也打扮得像个妖精,谁见了她都像看见一堆牛粪。”

“是村头住的那个么?”

“不是她还有谁?”老人又瓮声瓮气地补了句。

“娘的,这女人混来混去,竟看上了我们家周顺,暑假的时候,她见周顺一个人在山坡上看书,就过去动手动脚……”

一股热血涌上头颅,他冲了出去。

“周顺!”

他朝蹲在鬼柳树下缩成一团的学生喊。

周顺头也没回,站起来就往河边走。

“你等等我!”

周顺没有停步,越走越快,然后发疯似的狂奔起来。他也拼命地追。跑上河滩了,脚下大大小小的卵石硌得他生疼,灌木抽打在腿上,留下划过时的刺痛。他仍不顾一切地追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他几乎是踉跄地赶上了周顺。他伸手去抓他,用了很大的劲,结果两人一块摔倒在河滩上。

他们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一会,他慢慢地翻过身来,平躺着,看着天空浓得骇人的红云。他听见周顺轻轻地啜泣。

“忘掉那事。”

他低声说,一种压抑和愤懑充斥着他的胸怀,沉闷得像要炸开。

“忘掉那事!”

他又说。恶狠狠地说。觉得那是个自己也想摆脱掉的可怕梦魇。

周顺渐渐停止了啜泣,依然伏着头。

“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胡说!你还年轻,干吗说这种蠢话?”

“我是个脏东西,就像一条狗。谁都可以骂我,往我身上吐口水。”

“他们对你是不公平的。你不能对自己也不公平。”

“这样活下去真没有意思。”

“你还刚满十五岁。你没有权利说这话。”

“我恨那个女人。我恨她一看到我就笑,叫我傻孩子。”

“你忘掉她!忘掉那件事!”

“他们骂我是‘流氓’。”

他转过头,看见周顺痛苦地将头往地上磕着。他使劲扳起周顺的脑袋,看着那对有黑眼圈的眼睛。

“你不是那种人。不是!”

“没有人会相信我。”

“我相信你。大家都会相信你的。”

“……”

“明天,回去上课吧。班上同学的工作,我来做。”

他慢慢垂下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风悄悄地吹了过来,带着河水和树叶的湿润的气息。

他听见周顺轻声说:

“我忘不掉那件事……我忘不掉。”

他突然感到自己很需要小崴。

午间,他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找到小崴,她正在黑板上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那符号很特别,类似阴阳太极图,一个由黑白对称组成的圆形图案,圈外连着六根线段,线端相连,线与线之间的空白处,画着大大小小蝌蚪似的玩意,看上去让人琢磨不透。而小崴则专心致志地沉浸在这符号里,不时地看看手中的课文,又在上面添些小蝌蚪。

他看了好一会,不自觉地轻轻叫出了声。

小崴回过头来,见到他,显出很高兴的样子。

“绳子,我以为你给骂得不敢来了呢。”

“其实,”他的声音像是喉咙里冒出的气泡,“那没什么,我不会介意的。”

小崴瞟了他一眼。

“你是个傻瓜。”

他立刻想到那个女人说的“傻孩子”,心里便有些不愉快。

“这黑板上画的是什么?八卦?”

“你当我是在给学生算命?再猜猜。”

他想了想,摇头。

“这是板书计划。我为明天上午的课设计的,怎么样?”小崴得意地说。

“什么?你上课时就这么干?”他惊叫。

“瞧你吓成这样。”小崴拿起支粉笔,指着圆中间的黑块,“这是中心思想,”指着白块,“这是写作特色,”指着那些线段,“这是段落划分,”最后指着那些小蝌蚪,“这些是字词句练习。”

他弄不准小崴是在拿这种方式消遣还是要真干。他觉得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他闭上眼,又睁开,想改变自己对这符号的最初印象,找到一种新的感觉。但是做不到。他只觉得那图形象个充满魅惑的地狱之门,稍有不慎,就会迷失在这卦象里,成为一个蝌蚪一样令人讨厌的符号。

他为这荒诞的联想吓出了冷汗。

小崴阴阴地笑出了声。

“别期望我会讨人喜欢。我干的事总能吓他们一跳。”

他不喜欢的首先是小崴这种口气,听上去她好像什么都经历过了。他认为小崴哪怕比现在再单纯那么一点,就会可爱许多。

“听说你班主任工作干得不错。去家访了?”

“你全知道了?”

小崴点点头。

“我要他把那件事忘掉。”他不大愿谈这事。

“笑话。忘得掉的事,还能叫创伤么?”

他愣了一下,记忆深处有一团陈旧的暗褐色悄悄往上泛。

“我是说,”他穿过那些空着的桌子和板凳,朝小崴走去,“人不能老戴着枷锁生活。”

“豁达。”小崴看着他,“也许你会活得很轻松。”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他悻悻坐下,“你知道,我有自己的烦恼。”

“少年维特的烦恼。嘘。”小崴嘬起嘴,吹了声不太响的口哨。

“你使我失望,小崴。”

“因为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我了解……”

“你不了解。”

“爱就意味着了解。”

“爱上了一个狐狸精?”小崴反问道。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手插进蓬乱的头发里,嚅嚅地动着嘴,那些气泡又冒了上来。

“……别把那些议论放在心上。你无非是性格外向些。”

“这只是我的现在。要是知道了我的过去,你还敢说这话么?”

“我不想知道过去。”

“你是不敢知道过去。”

他的手从头发上松开,惊疑地抬起头,看着小崴火辣辣的眼光。

“我不能骗你……”

那眼光里有一种藏得很深的痛苦。他觉得非常生疏,从眼睛里读到了一个遥远的故事。

“插队的时候……”小崴说,“我那时真是啥也不懂……”小崴说,“一个孤独的冬夜……”小崴说,“我真害怕……”小崴说,“我就……”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艰难地摇摇头。

小崴渴望地看着他。

“……是真的?”他慢慢站起来。

小崴点头。

他感到喉咙深处那一串串气泡,怯怯地升不上来。他呆立着。小崴期待的目光渐渐变成了祈求,哀怨,最后终于灰冷下来。

她手里的粉笔落在地上。

“我以为……”

“小崴。”

“我以为……”

“小崴!”

他下意识地朝她伸出手。小崴后退两步,绝望又忌恨地看着他。他张张嘴,听见了一声奇怪的音响。

小崴“哇”地哭出来。她堵着嘴跑了出去。

教室静得骇人。

空着的桌椅。空着的桌椅。

他恍恍惚惚地朝上面看了一眼,阴阳太极图突然急速地旋转起来。转着转着,黑白两极之间出现了一道缝隙,并且越来越宽,渐渐变成一只睁大的眼睛。

地狱之门打开了……

那个又矮又丑的拾破烂的老头血淋淋地站在他面前,古怪地笑着。植物汁一般稠密的暗褐色浆液,从老头额上没完没了地往下淌……

“你走开!”

他恐惧地叫着,虚弱地挥着手。

老头挡住了他的路。窄小的巷道。那伸展过来的黑影死死地攫住他。他想逃,逃不掉。

“你走开!”他嘶哑地叫。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连连后退。

“你拿了我的磁铁。”

“没有。”

“你还给我!”

“不是我拿的,不是我……”

一双粗短肮脏的手过来抓他,他拼命挣扎。突然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凶狠地推了一把,老头没防备,直挺挺地朝后面倒去。一堆砖头塌了,一块一块地砸在老头的身上,头上,地上现出一摊暗褐色的血。他呆若木鸡。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该逃。他没顾得上再朝那团抽动的肉体多看一眼,拔腿就跑。可是那黑影却无声无息地追了上来,像幽灵一样笼罩着他。他像是走进了一个为他设下的八卦阵里,东摸西撞,没命地奔逃,却怎么也走不出来,甩不掉那可怕的黑影。……

他全身湿漉漉的。

这噩梦缠住他很久了。那时他只有九岁,何况磁铁不是他偷的。可每次他只要看到那变成白痴失去记忆的老头,就心惊肉跳。“这老头是喝多了。”人们都这么说。而他则像患了妄想症的癔症病人,每天在黑夜里嘶喊。后来他们搬家了,搬得远远的,他不再老做噩梦。再以后,他自己也以为已经把这事忘了。现在,那黑影又重新潜了回来,回到他身边。他这才发现,这辈子他不再会轻松地活着了。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将变得越来越不能饶恕自己。与有些人不同的,只不过那仅仅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罢了。小崴向他袒露了耻辱的记忆,他却将它撕破,让它流血……

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恶心,想呕吐。从生理到心理上都浮出一种对自己的厌恶感。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教学大楼。在操场的双杠边,他停了一下,虚弱地喘着气。

一个学生慌慌张张地朝他跑来。

“老师!他们打,打起架来了。”

“打架?”他扶着双杠,有气无力地问。

“周顺和黄小伟。黄小伟又骂周顺是‘流氓’,周顺急眼了,就给了他一拳,两人就打上了。宿舍门也给踢坏了。周顺还说……”

他拔腿朝学生宿舍跑去。

两个人已经被同学拉开了,面红耳赤地对峙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黄小伟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周顺若不是有同学死拽着,看样子会扑上去拼命。他的衣服被撕了一道大口子。

他一进宿舍,那些劝架的学生自觉地松了手,看他如何收拾这僵局。他看看周顺,然后目光又转向黄小伟,死死地盯着。内心那股充满野性的热血又涌了上来,要迸发。他压着怒气上前两步,对黄小伟说:“你,出来一下。”

“出来就出来。”那学生有些心虚地嘀咕着,跟他走了出去。

在食堂后面的墙角他站住了。

“你过来。”

那学生显然被他铁青的脸色吓坏了。他迟疑地上前半步。

“你为什么要骂他?”

“是他先动的手。”

“我问你为什么要骂他?”

“我……我……”

“啪”的一声,那学生脸上重重地挨了一下。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扑上去,一把揪住那学生的衣襟,恶狠狠地把他推到墙上。

“混蛋!你这混蛋!你有什么权利这么骂人?你比别人干净多少?你算个什么东西?你……”

他歇斯底里地骂着,推撞着那学生,发泄着郁积已久的愤怒,直到一只手把他拉开。

“行了,你放手。”

指导老师尽量控制着声调说。

他松开手,脑子一片蜂鸣,怔怔地望着那学生。

“你先回去吧。”指导老师对那学生说,又朝远处观看的学生挥了挥手。

“你怎么做出这种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指导老师气冲冲地嚷开了,“你居然敢打学生,胆子真不小哇!我当了几十年老师,还没碰过学生一根小指头。你不知道这会使学校产生多恶劣的影响?人家会怎么看我们这批实习生呢?哼,要是学生家长再来找我们算账那就更热闹了。你呀,头脑就这么发热?……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吧,这事一定要严肃处理的。……”

他看着指导老师离去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毫无目的地走着,又来到了那片河滩。

眼前无数大大小小的卵石,忽儿变成了一张张丑陋的面孔,怪模怪样地瞪着他。它们形态各异,却又同样流露着难以忍受的怒气,因而显得有几分狰狞。

他在这无言的对视中觉出了自己的虚弱,便把目光恹恹移开,投向河面,注目着它近乎凝滞的流动,第一次感到了河流的奥秘。它是有感觉的,现在他这么想,在它褐色水域的覆掩下,谁能否认它不会有什么隐痛呢?然而它安详自若的神态是迷人的,河面闪烁着金子般炽热又柔和的光芒也是迷人的。这种迷人的魅力使它在诗人和画家的笔下得到升华,并从容地穿越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化作永恒。……

他很愿意这么无边无际地想下去,这时他听见身后有脚踩在卵石上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见周顺像个幽灵跟在他后面。

他站住。他们对视了一下,周顺垂下了眼睛。

“我当时真想杀了他。”

“你这么想?”

“要是别人不让我好好活,那我就和他同归于尽。”

“蠢话。”他抚住周顺的肩头,“你应该相信,你会比那种人活得更好。”

“他们不让我忘掉那件事。”

周顺紧紧咬着嘴唇。

“你勇敢一些。”

“他们不让我……”

“那就记着吧。……其实每个人都不会活得轻松,除了白痴。”他的心被剜了一下,“但幸福还是要靠自己去争取。”

“我还会有幸福?”

“为什么不呢?你是个聪明的,讨人喜欢的孩子。”

周顺抬起头来,怀疑地看着他。他的脸上并无半点戏谑的成分。

周顺不好意思地微笑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学生的笑容,内心一阵感动。

“今天,我不好。我不该先动手。”

“我没有怪你。”

“他们说要处分你。”

他明白了周顺跟来的意思。

“没什么。是我太冲动了。你先回去吧,我想独个再待一会。”

周顺犹豫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突然问道:“他们干吗叫你‘绳子’?”

他不知该怎样回答。

“怎么想到问这个?”

“他们不喜欢你?”

“哦,这是他们开我的玩笑。因为我长得又细又长。”

他滑稽地比画了一下。

“是这样……老师,我走了。”周顺转过身,很快地跑了。

晚雾浓了。落霞的深重和凝止的河流融汇在一起。远方的太阳在震颤着下沉。大地逐渐冷却着,浓缩着林子的潮湿和苦艾的气味。白日里那些雄浑的群山只剩下了最后一道黯淡的青紫色的轮廓。

那黑衣婆子又出现了,依然盘坐在朝河心伸出的那块滩头上。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望着那婆子,猜想她每天这样虔诚地来到这里一定有不少日子了。她就像一个坐禅渐悟佛性的大师,在沉思静坐中努力达到身心的和谐统一和尽善尽美。那么,完美的境界是否存在呢?人为什么要追求完美?完美的意义在于完美自身么?

一阵呜呜咽咽的嚎哭声把他唤回到现实中。他看见黑衣婆子正挥着黑头巾呼天喊地。他又下意识地看看河面,猛然间吃了一惊——

河心弥漫的烟岚中,竟缥缥缈缈地升起一个女子。她全身赤裸,美得惊人的容貌和曲线,在一层层水色中波动着,披着的黑发长长地飘曳在身后的水面,缓缓地扭动着,像一团吹不散、化不开的浓烟。虽然夜色降临,那女子的面目仍清晰可见,全身裹在一圈清冷的光华里,那是一具青铜铸造的身躯,上面布满的斑斑绿锈显示着岁月的久远。只有一对明亮的眼睛毫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安详中显出几分冷漠,使人恍若进入另一个虚幻奇妙的境界……

一股神秘的力量驱使着,他身不由己地朝前走了两步。接着,他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跑去……

他重重地摔倒在河滩上。

他病了,昏昏沉沉地发着烧,睡了两天。

这期间他不断地做着梦,一个接一个的噩梦。奇怪的是,在这些梦里,一次也没有出现那个又矮又丑的老头和那摊暗褐色的血。

醒来时,他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小崴。她正忙着用开水往碗里调着什么,见他睁开眼,小崴站起来,用调羹敲了敲碗沿。很脆的一声。她往外走。

“小崴!”他叫。

“什么事?”

“我,我看见了。”他显得很激动。

“看见什么了?”

“那河妖。我看见那河妖了。她从水里浮出来,一丝不挂,头发老长……”

“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个?”

“怎么?”

“那我要告诉你,就是想当诗人也别做太多的梦。河妖是不会有的,那不过是你的幻觉而已。”

“可你明明说过,你也见到了。你说过……”

“我什么也没说过。什么也没见到过。”小崴说完,扭头跑了出去。

他一个人怔怔地坐了很久。

后来他转过头,看见窗上糊的白纸被谁撕了道口子。又是黄昏了,浓重的红色透过那道口子稠密地流了进来,像在淌血。

|创作评论|

李逊试图为读者创造一种新的神话模式,在这个神话模式中,他竭力创立一个神秘莫测巫术无边的原始意象,并且把笔下的主人公置于这样一个巨大的意象的遥控之中,这些主人公的茫然失措和妥协归顺,实际上构成了李逊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一种喻证。

我们所看到的也就不再是积极浪漫主义曾竭力达到的那种人生境界,而是更具现代意味的悲剧意识;它所引动的叹惋之情不再是针对某个个人的命运遭际,而是整个文化体系对人的控制约束以及人对这种文化体系破坏殆尽的双重悲剧。简洁地说,李逊所要隐喻的,已不仅仅是某种信念崩溃所造成的危机,而是某种普遍价值在人类反思过程中的彻底迷误。

——黄伟林:《第二轮黑暗——论李逊的小说创作》,《南方文坛》1988年第3期

|作品点评|

《沼地里的蛇》与《河妖》在构思上尤为接近,两篇小说都精心设计了一个神秘意象。前者是沼地里的蛇,那些冰凉丑陋的亚热带动物,后者是河妖,那个全身赤裸美丽惊人的女子。这两个意象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正常人的眼睛无法观测。大眼鼓眼中逼真活现的蛇舞,一俟爷爷出来便倏地消失;把小崴震惊得不知所措的河妖,“绳子”却无动于衷。透过小说渲染的层层雾障,我们可以发现这些神秘意象都是和主人公一段十分特殊的心理体验紧密相联的。小崴无法忘却她那段屈辱的历史,“绳子”则摆脱不了那个纠缠他九年的噩梦,大眼鼓的视幻更是和他本人的特殊经历犬牙交错,那些既像枯树枝又像狰狞活物的蛇,在他的视觉里,还会幻化成十几条血淋淋的皮带,甚至黄锃锃的铜扣还闪着恐怖的光亮。显然,这种神秘意象在实质上是现实体验在心理屏幕上的变形投影,主人公特殊的人生经历作为一种情结牢牢系住灵魂世界,灵魂被往事纠缠的痛苦是秘而不宣的,唯有夸张变形才能暗示这种痛苦的强烈程度。

——黄伟林:《第二轮黑暗——论李逊的小说创作》,《南方文坛》1988年第3期 sQNl2dOXcUc08P+ie/0CP0TOJwK8kR3ekhc6uN2RGkf55dd9ERzL0cyGPXjzldf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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