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陡军的后代

吴海峰

作者简介

吴海峰(1951—),广西恭城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广西兴安县文化馆创作员、兴安政协副主席,1979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北京文学》发表短篇小说,主要作品有《三将军之墓》《鸬鹚王》等。

作品信息

原载《广西文学》1985年第2期,获广西首届青年文学奖。

秦始皇三十三年(前二一四),灵渠凿通。从此,湘、漓两大水系联成一体。中原粮草,源源而至岭南。

由于湘漓两江水位相差较大,航行不便,修渠者除将渠道凿成“江流恰似九回肠”以减缓水速外,还在灵渠上修筑了三十六道陡门(类似今日船闸),每陡设陡军一至二人管理。遇船只来往,即塞陡蓄水,以便船只航行。因此,灵渠又有“陡河”之称。

一九三九年,湘桂铁路建成通车,灵渠失去通航效用,陡门废弃。然而,陡军们的后裔,却世世代代繁衍下来了。

他就是一个陡军的后裔。

他的名字叫季发祥。民国十一年生,到现在早已过了花甲之年。熟悉他的老少,都叫他发祥伯。

发祥伯的祖先,据说是在明朝洪武二十九年随王护驾时到这里的,后来当上了陡军。分管灵渠上最后一道陡门,叫牯牛陡,因灵渠边上的牯牛塘村而得名,灵渠弯弯曲曲地流下三十多公里,过了牯牛陡,河面便骤然开阔起来,好像一个喇叭口。再下去里许,便与发源于中南最高峰猫儿山的漓江汇合,那河面,那水势,就不是灵渠所能比的了。

陡军是世袭的。他们就住在陡门附近的村庄中。有船过时塞陡,闲时务农,官府一年拨给若干银两,也算是吃“皇粮”的人。因此,在这一带,陡军不但叫人羡慕,也受人尊重,算得上这穷乡僻壤的头面人物。

发祥伯原先命定也是要当陡军的。可惜,在他十五岁那年,湘桂铁路建成通车后,灵渠便不通船了,官府也停止供给陡军钱粮。要不然,他是稳稳当当会吃上一份“皇粮”的,自然,对那条绝了他财路的铁路,他抱着无比憎恨的态度,他从未坐过那发出怪叫声的大铁笼子,他下过几次桂林,不是坐船就是搭排。如今他六十多岁了,在他心中,大概是打定了主意,再不去沾那火车的边了吧。

但是,他始终还是和这条灵渠有缘分的。那年,他那当陡军的父亲销了差事之后,便用积蓄的银两打造了一条渡船,在那牯牛陡下游三百米的地方,新辟了一个渡口,当起了艄公。不上几年,发祥伯的父亲死去,他便“世袭”了这条船。合作化那年,他连人带船入了社,仍然撑他的渡船,只不过换上拿工分吃饭罢了,屈指算来,他已经在这条船上度过了四十多年。

他现在是孤身一人。他的父亲留给他的,除了这条千疮百孔的渡船外,还有一根他现在插在船头用来撬船、系船的陡杠。

这根陡杠,有六尺多长,手臂粗细,是红球木的。几十年了,磨得光溜溜的,透出乌红的木纹。陡杠的一头,拴着一条丈把长的铁链,那是当年用来拴在陡门“牛鼻”上以固定陡扛的,发祥伯小的时候,看过父亲塞陡。他还清楚地记得,每当有船只过往的时候,父亲和他的同伴,便扛着陡杠和几筒苇席,去陡门那里,那陡门呢?在小发祥的眼里,一点也不像家中的大门,只不过是两堵半圆形的,向河中凸出去的石坝而已,他还记得,父亲先把两根大些的陡杠横插在陡门中间,再用现在留在他船上的这根小陡杠,斜插着顶在后面,好像在一个“二”字上斜画上一撇,然后再在三根陡杠前铺上苇席,把河水堵塞起来,等那河水慢慢涨上来,船只驶近陡门,这时,就见父亲把小陡杠靠在“牛鼻”上的那一头猛地一敲,那陡杠和苇席便“哗”地一声倒下来,积蓄的河水便带着船只,冲过陡门。他还记得,父亲那时是很耐心地教过他怎样安大陡杠,怎样插小陡杠的,好让他日后也能顺利地吃上这份皇粮,“唉,可惜……”发祥伯每每想到这里,都不由得要走近那根插在船头的陡杠,细细地抚摸着,长叹一声,并抬头眺望那远远的陡门。那陡门,如今也破败了,只是依稀还能分辨出原来的模样。

去年秋夭,那陡门边来了一帮人,他们指手画脚地看了半天,又访到发祥伯的船上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站在岸边上大声喊着,“老伯吔,我们是县上文物馆的。听说你的先人,是当陡军的?”

发祥伯不卑不亢地点点头,慢慢将船荡到岸边,斜着眼说:“当陡军的老子死了,你们是来找陡军的,还是来找老子?”

那帮人都笑起来,“咚、咚、咚”地跳上船,七嘴八舌地要他介绍当年塞陡的情况。发祥伯心里有些烦,他觉得这些人要是先给他一支有“嘴”的那种烟,再请他去喝一杯,他或许是挺有兴头讲一讲的。可是这些人却一点这样的表示也没有。“真是太——那个了。”发祥伯在心里说。他不耐烦地回答了几句,就推说不记得,再也不想开口。可是,那帮人却仍然是兴致勃勃,有个女的问:“老伯,你父亲留下什么给你?”

发祥伯听了,不经意地把嘴朝船头努了努说:“除了这破船,就是那根打狗的陡杠。”

那帮人听了“哗”地一下围住了那根陡杠,摸着,看着,兴奋得什么似的,倒使发祥伯有点吃惊起来。过了一会,又是那个“眼镜”走过来,讨好地向他微笑着,用一种很亲切的声音对发祥伯说:“老伯,你看,你这根陡杠可以送给我们吗?”

发祥伯心里警觉起来,他从这些人的表情中,猜到了什么。他恍然想到,某村有个老太婆,一个喂猫的青花碗,听说竟卖了五百块钱。他心里狠狠骂了声:“鬼!想摆老子的傻!”

那“眼镜”看着发祥伯的脸色不对,赶紧又说:“给钱,我们给钱。”

发祥伯无所谓地摇摇头,他这时很冷静了,他很知道这陡杠的价值了。他才不忙开口呢,他可以趁此捞一水。“不捞白不捞。”他在心里说。这根陡杠对他是毫无价值的,但他们这么感兴趣,那就完全不同了。要让他们先想得觉都睡不着,那时才是谈价钱的时候呢!发祥伯狡黠地眨眨眼,带着几丝压抑不住的笑容说:“你就是搬座金山来,我也不卖给你们,我那先人,就留下这点东西给我,我要抛了,死了难见先人面哩。”

后来,发祥伯不管那些人的说三道四了,他自顾把船撑开去,偷偷地笑着望那些人失望地离开,他毫不担心,他知道那些人还会来找他的。

他每天撑着船在这河面上来来往往,和渡客们打几句趣,谈几句古,日子也容易打发。到了黄昏,他送走最后一个渡客,把船湾到岸边,插好篙,扯过陡杠上的那条铁索,在岸边一根桩子上系好船,便坐在河岸上掏出烟包,一支一支地接着抽起来。他望着那最后一抹晚霞在河面上留下的层层光波,抖烁着散开去,散开去……于是,一丝孤独、凄凉的神情便出现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他回头望着村中那袅袅升起的缕缕炊烟,听着村中那快活的犬吠声,呀呀的孩啼声,以及其他各种各样声音组成的农家乐,总是痛苦,惆怅地转过头来,默默地抹去眼角涌出的几滴眼泪。他不愿走,他不愿回到村中自己那冷清的小屋中去,他宁愿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河边,细细地回味一天来的光景,重温与渡客们的嬉笑闹骂,因为,他也曾经有过一个幸福的家,不过,在二十六年前,他面前的这条河,已经永远地带走它了。

那一天是端午节。

沿河十几个村庄的十八条龙舟,今天都集中在这里,举行一年一度的龙舟大赛。

赛龙舟的地点,离季发祥的渡口约莫二里远。这一段河道,夹在两道滩的中间,河面宽,水流平缓,十多条龙舟划进来,还显得宽绰。只是昨天发了端午水,水面更宽了,河水也变得浑浊了。

时间还早,但两岸早已是人山人海了。附近村庄的人们,不用说是倾村而出,就是周围二三十里的百姓,也扶老携幼,不肯放过这一年一度的盛会。

由于还未到正式比赛的时间,十多条龙舟照例在河中游逛着。这种龙舟,长七八丈,两头翘出水面很高;前头竖着一个木雕的五彩龙头,船身插着十来面彩旗,三十二个划手,分两排坐着,龙头边站着一个挥小旗指挥的小伙子,中间是一台锣鼓,后面是舵手,把着拖在龙舟后的长长的舵。随着鼓点,那三十二把摇子(桨)一齐插入水中,翻起朵朵水花,五彩龙舟就在那水花中行驶开来。划一阵,那三十二个划手便放慢速度,轻轻地荡着桨,和着那锣鼓声,“哦嗨嗨——呀嗬——”地唱起来。唱一阵,又划一阵,十多条龙舟,首尾相连,在河面上转着圈,真是五彩缤纷,锣鼓喧天,欢声动地。把一条漓江,染得彩波荡漾,热闹非凡。比往年不同的是,龙舟上那彩旗中间,飘出一杆红旗,上面斗大的黄字,有的写着“赵子龙”,有的写着“赛黄忠”,有的写着“花木兰”或“穆桂英”。再看那龙舟上,不但有英姿勃勃的小伙子,也有那两鬓花白的老头子,最使人们惊奇和感兴趣的,是红绿旗下面,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媳妇。

原来,在这“大跃进”的年头,那种女人不能上龙舟的说法,自然成了天大的笑话,姑娘媳妇们也要来划划龙舟了。

季发祥从二十岁起就是一个划龙舟的好手,现在,他坐在第一划手的位置上。一条龙舟,第一划手是很重要的,往往由力气大、经验足的人担当,这时,季发祥虽然合着船上的鼓点摇着桨,眼睛却不时向别的龙舟上搜寻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季发祥又在想老婆啰!”船头上那个面朝划手们,手中挥着小红旗的小伙子大声说,“半天没挨到一起,肠子都给扯过去了。”“哈哈哈,哈哈哈——”满船的人都笑起来。季发祥脸红了,扭头笑骂着:“笑你娘的屁!等下过硬了,才真的要把你的肠子扯出来。”说完,为了掩饰自己的窘相,又大声地唱起来:“哦嗨嗨——呀嗬——”于是,满船的人,便又忍住笑,随着齐声唱起来。

其实,话虽是这样说,季发祥的心中,确实是在牵挂他的女人。他结婚很晚,从前是没有钱,合作化后,才攒下几个钱。娶的又是一个比他小十来岁的黄花闺女,就好像别人打趣他的,是“老牛吃嫩草”,自然,那种疼爱之情是没法形容的了。只可惜,他女人结婚几年,不知什么原因都没有怀孕,今年开春,吃了一个老中医的几服药。不想,就在前个月,他女人羞答答地告诉他,好像是有“那个”了。当时,他喜得张开嘴,半天合不拢来。他跑出跑进了好几次,不知做什么好,最后竟稀里糊涂地抓过柴刀,跑到山上砍了担柴回来。

现在他很有些担心。他的女人,这时正在那条插着“花木兰”旗的龙舟上,担任着一个划手。他是舍不得让他女人上船的,但他们那牯牛塘村不大,要是像他女人这样的都不上船,那就不用参加龙舟比赛了。而使村里人感到很有必要参加的原因,是附近的石龙村早已夸下海口,说这次不但男子要把牯牛塘村比下去,女子也要拿个第一。这对于年年都是头一、二名的牯牛塘来说,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所以,不但男子们鼓了一把劲,女人们也是要拼一拼的。季发祥是男子汉大丈夫,龙舟上的第一划手,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出他女人有两个月身孕和不让他女人上船的话来。在人们眼中,两个月身孕算什么呢?在这里,女人们常常到临盆的一天,还在田里干活。他也曾私下劝过他女人,希望她能自己提出不干,他女人却笑着说:“怕哪门子哟。划几下龙船,肚子就划得消?”他当面没说什么,但心里总放心不下,要不是怕伙伴们笑话,他早就跑过去把他女人拉下船了。

“咚——咚——咚——”河岸上放起了三声铁炮,龙舟比赛就要开始了。在河上游逛的龙舟,纷纷划向岸边,卸去龙头,拔掉彩旗,准备比赛。

女子龙舟赛,安排在前面。由于是第一次举行女子比赛,只有四条龙舟参加。牯牛塘的那条,排在第二航道。当一切就绪,只听得又是一声炮响,各条船上的小旗向前一挥,顿时鼓声大作,百多条桨一齐插入水中,水面上立刻浪滚珠飞,四条龙舟似离弦之箭,犁开水面,蹿向前去。划手们虽然是女子,但到底是在这漓江边长大的,使桨,击水,摆臂,伸展,也做得有板有眼,训练有素。开始时四舟是齐头并进的,划到一半的时候,便渐渐分出高下来了。二、三两条航道的两条龙舟,很明显地划到了前面,眼尖的人,早已看到,这正是早就扬言要决一雌雄的牯牛塘和石龙村的两只龙舟。细细看来,石龙村的那条龙舟,还超出了牯牛塘两个划手的距离。

离终点不到一百米了。这时,是赛龙舟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河岸上的人们,“嗬——嗬——”地齐声呐喊起来,给龙舟加油。稍稍落后的牯牛塘龙舟,船头挥小旗的,突然“哦嗬”地吆喝一声,把小旗挥了一个半圆。随着她的吆喝声,龙舟上的鼓声突然一变,由原来“咚咚咚,咚咚咚”的节奏,改变成“咚咚,咚咚,咚咚”的点子,三十二个划手,也“哦嗬”地高叫一声,随着鼓声,一阵快桨,龙舟抖了一下,像添上了翅膀,飞速地冲到前面。岸上的人们见了,欢呼声更加高了起来,齐声叫着:“牯牛塘——哦嗬!牯牛塘——哦嗬!”龙舟上的女子们,受到了这种鼓励,更加有劲,眼看着两只龙舟的距离在拉大。

石龙村的龙舟手们,很明显地惊慌起来。只见那三十二只摇子,渐渐乱了,船身也随着摆动起来。突然,船身向右一荡,眼看就要翻过身去,掌舵的那个女人慌了,抱着舵,使劲向左一推,那龙舟晃了一下,船头突然向右一摆,“砰”的一声,拦腰撞在牯牛塘村的龙舟上,两只龙舟,保持不了平衡,“哗啦”一声,全都翻了过去。

两岸的人们齐声“哎呀”了一声,正要跳河救人,却见两只底朝天的龙舟旁,一个接一个地冒出了水淋淋的脑袋。划龙舟的女人们刚刚吃了一惊,等钻出水面,却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确实,翻翻船要什么紧呢?这江边的女子,哪个不会游几下水?只可惜那比赛的头名挨人家捡便宜去了!

季发祥远远地在自己的龙舟上看到,心怦怦地跳了好久,才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那女人是会水的,而且那地方水也浅,即使不会水,同船的发现少了人,也马上会泅水救她起来。他自然就很想亲自去看看的,但偏偏在这时候,通知他们比赛的炮声又响了起来,他匆匆地向那边望了几眼,只见那些被湿衣服裹身体的女人们正害羞地跑着,乱纷纷地跑回村去换衣服,他才稍稍地放了心。

龙舟赛完后,到底还是他们村得了第一。当他捧着分给他的那份奖品到家时,才发现他的女人竟没有回家。那时,他确实吓呆了,他疯似的到河边,带衣跳进河中,一个猛子接一个猛子地钻下去。到后来,当他在村人们的帮助下把他女人捞起来时,他女人早已断气了。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他已经老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身强力壮,他的两鬓虽还未染上白霜,但粗粗细细的皱纹,却爬满了双颊,腰也有些微微佝偻了。所幸的是,精力还好,撑篙摇桨,还透得出当年那股英武之气。唯一使他不安的是,他小腿上的血管,一团团地凸出来,蚯蚓似的爬满了小腿。据一位过渡的学生说,这叫什么“静脉曲张”。有时痛起来,抽筋一样。

发祥伯的船也老了。这只渡船,还是他老子手中造的那只,说起来也使人不相信,居然还能使用到今天。看它那歪歪扭扭的船身,半朽的船板,行走时“吱吱呀呀”的呻吟声,真使过渡的人提心吊胆。不过,船尽管是很旧,很破,但发祥伯撑船还是很尽心的。不管是谁,只要站在河岸上一喊,发祥伯马上就会撑过船来。

这个渡,是由村上出钱养的一个公差,每年由村上供给发祥伯六七百斤稻谷,百十来块钱。过渡的人,不管是本村还是外村的,都不用交过渡费。但是,发祥伯却经常在船上弄点酒钱。遇上面生的人过渡,撑到河中间,发祥伯便丢下篙,从船中拎出一个破戽斗,向过渡的人讨上三五分钱,很有古时候要买路钱的味道。就是来牯牛塘走亲的人,他也不放过,因此,常常惹得村上的妇人们骂他“砍脑壳”的。但发祥伯才不管呢,谁让他在他女人淹死后就染上酒瘾了呢?要喝酒,不弄点外快,喝河水呀!不过,要是遇上懂行的人,硬是不给,发祥伯也不坚持,只是狠狠地冲河中吐泡口水,抹一把鼻子,威胁说:“老抠!下次老子要你游过去!”其实,谁都知道,下次你只要递上一支烟,他不但会笑眯眯地渡你过去,还会把你夸成孟尝君再世。村里前些年就打算换一条渡船了。谁知冒出了一桩事,把这计划撞得粉碎了。

牯牛塘村东面,有一片荒地。去年春,县里的酒厂看中了这块地,要在这里扩建一个酒厂,好用灵渠的水。到年底,终于达成了协议,给了牯牛塘八万多元征地费,要下了这片地。

牯牛塘的人,拿到这笔钱,开始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也有的闹着要平均分掉。后来,不知是哪一位提出,索性拿这些钱,在这河上修一座能通汽车、拖拉机的钢筋水泥桥。这个提议,想不到居然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拥护。

牯牛塘村坐落在灵渠的东岸,过了河,不到半里路,就是一条柏油公路。这些年,政策活了,大家手里票子多了,村里买了几部大小拖拉机,青年们有的还买了摩托车。只可惜没有一条好路,机动车上城要多绕十多里,从下游的一座桥上过去。而且,牯牛塘村有一大半的田地,是在河那边,种田割禾,那种麻烦劲,是不用说的了。现在有了这八万块钱垫底,村里再凑点钱,赔点工,估计这座桥还是可以造得起来。这样,春节刚过,桥就正式开工了。

大桥动工的那天,全村人都喜气洋洋地涌到河岸上去观看,唯有发祥伯一个人坐在他的渡船上,闷着头抽烟。

队长走过来对他大声喊着:“发祥伯,大桥开工了,你不去看热闹呀!”

发祥伯没抬头,瞅都不瞅一眼,半晌,才闷声说:“还敢看热闹?怕要去讨米。”

队长惊诧起来:“你老人家莫拿我开心,现在家家的谷子都压坍楼,讨回米都怕没得地方放。”

发祥伯鼓了他一眼说:“你们修这座桥,不是明明白白绝了我的生路!我不撑这个渡,吃什么?我一世也没摸过几次犁把,到这把年纪,你莫个还要我去种责任田!”

队长听了,摸着脑袋嘻嘻嘻地笑起来:“原来是这回事。告诉你,我们早就想好了,等大桥修成,我们让你老守在桥头,收车辆过桥费。你莫担心,政策允许农民集资修的桥收费。总比你撑这破船省力吧!”

发祥伯听了,心中那股烦恼气,渐渐地消了,他不由得对自己的小气有些好笑起来。于是,他便站起身,解开系着的铁索,把渡船向那架桥的地方撑去。

架桥的地点,恰恰在牯牛陡和渡口的中间,准备修一座两拱的钢筋水泥桥。村里请了一帮外地的人搞技术活路,那些杂活,由村里人包下来。村中的老人小孩,没了事,一天都要往河边跑几次,兴兴头头地看着施工。

发祥伯也看得热火起来,一有空,就撑上他那条船,找几包水泥,或是半舱石头,运到河中间那个大桥墩的工地去。

大桥修得很快,不到一个月,河中的桥墩就竖了起来。村上又进山买回来几十个立方米的杉木,在河中扎起了架子,开始砌那两个桥拱了。

到旧历的四月,桥面已经铺好,只剩下桥上的栏杆和两头的引桥还未完工。大约还有个把月的工夫,大桥就要竣工了。

全村的人是越来越兴奋,发祥伯的心里也越来越频繁地骚动着什么。他在清晨、傍晚没人过渡的时候,常常一个人撑着船,到大桥的下面,仰着头,眯着眼,打量着面前这雄伟的建筑。他想,始终和这条河有缘分的,他老子是一生一世守着这条河;死了,陡门也只留下点点遗迹。他自己守了这条船大半生,而现在他又要守桥去了,将来他死了,但这座桥却永远留在这条河上,不但不会消失,相反地,或许还会变成更大的一座桥。他想到这里,常常用激动的眼光扫过桥头,在心里安排着那即将修建在桥头供他把守的小屋的位置,他以一种主人的自豪感来想象在不久后,那些轰隆隆的大小车辆,在他面前停下来,恭恭敬敬地向他交纳过桥费,而他不再像在这条破船上,拿着一个破戽斗,低声下气地向渡客要钱。他看到过公路上那些戴红套套,挥着小旗检查车辆的人,他觉得自己将要执行的也是那种神圣的职务。他甚至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忘记去做一面那样的小红旗。他还想到,自己船上的这根陡杠,也该给文物馆的那些人了。不撑船了,还留着做什么?只是那些人怎么还不来找他呢?如果他们现在来,发祥伯想,他或许会一高兴,一分钱不要就会送给他们的。他老了,半截入土的人了,够吃够用就算了,不如让那些人去高兴高兴。想到这里,发祥伯的脸上,现出了一丝会心的笑容。

盘桓了好一会,他才撑着船离开去。好久,心里还是忍不住要笑。

发祥伯今天起得绝早,他有些担心。

再过两天就是端午节了。年年这个时候,都要发一阵端午水,有时早几天,有时迟几天。昨天晚上,发祥伯听山那边响了好一阵雷,到后半夜,这里也下起了大雨。他怕端午水下来得早,怕自己那船没系好挨水冲去,虽说是破船,也有些心痛。

发祥伯披上蓑衣,出得村来,天才微微开了亮口。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河边,就听到一阵低沉的“哗哗”声。他加快脚步,跑到河岸上,举目一看,真的咧,洪水下来了。

发祥伯的渡船,还牢牢地系在河边,他看了一眼,便放下心来。这时,发祥伯好像听到一种异样声音,他转过头,向大桥那边望去,眼前的情景,不由使他一阵惊慌。

大桥的桥拱砌好后,下面那些杉木架子是该拆的了。拆架子是昨天开始的,上午拆完了一个拱的架子,下午刚刚开始拆另一个拱的架子,那些年轻人便闹着划龙船去了。昨天天气很好,谁也没料到晚上会下大雨。现在,剩下的那约莫还有二十多个立方米的杉木,在突然到来的洪水冲击下呻吟起来,要是昨天不去动它们,它们是完全能够抵挡住这洪水的袭击的。但是,经过昨天的拆除,它根基已经不稳了。洪水不停地冲击着,要趁机把它裹挟而去。终于,洪水得逞了,那拱架像融冰似的,在发祥伯的眼中无声无息地坍到水中,又冒出来,随着洪水漂下来了。

发祥伯见了,赶紧跳上渡船,迎头向那堆木头截去。他撑了几篙,船便靠上了木头堆。他抖开陡杠上的铁索,拿着跳上木堆,把船系在一根木头上,他又解开蓑衣,摔到船舱里,他怕万一失足落下水去,那沉重的蓑衣会像一块石头似的把他拉到水底。

木头是连在一起的。扎架子时不但用铁丝竹篾捆得紧紧的,还用了不少的两脚钉。木架子整个地倒入水中,除了十来条零零星星的脱散了之外,还有二十来个立方米的木头连在一起,横七竖八的,半沉半浮的,像一个巨大的鳖鱼,势不可挡地向下游漂去。

所幸的是,这一带河道较窄,那水又不是很大,这里恰恰又是一个河湾,水流减缓了许多。发祥伯用篙探了探,还打得到底,他用力撑了几篙,那木排便有了些向岸边移动的势头。

发祥伯瞅准了前面那棵向河中伸出的大柳树,他准备再加把力,把木排靠过去,用铁索拴在那树,这木排就稳稳地吊住了。

发祥伯朝手心吐了泡口水,把篙直直地插入水中,用全身的力量压上去,使竹篙都弯了起来。他连着几篙,看着到了那柳树边,便放下篙,解铁索,拿起那根陡杠。当他正准备把铁索套上柳树干时,突然犹豫了一下,那木排便滑过了柳树。

本地有个不成文的习俗,每逢发大水,不管是何处漂来的木头、竹子,凡是在当地捞到的,物主找上门来之后,照例归还一半。如果出了县界,谁捞到的,全部归谁所有。这牯牛塘下去四五里,就是外县的地盘了。这堆木头,如果停在外县,毫无疑问,发祥伯是要发一笔大财的了。因为这些木头,就按本地的收购价算,也要值八百块钱开外。但如果停在这里,别说一半,弄不好,他连一根都捞不到,因为他再过两年,就要吃“五保”了。好意思要么?眼皮底下呢。

木排刚刚滑过柳树,发祥伯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贪这个大便宜,他应该把排吊在这里。“鬼迷了心窍!”他骂了自己一句。放大水排毕竟是个冒险的事,更何况他已经是个老头子,脚腿终究没那么灵便,力气也没那么足了。他正想着想着,木排已经漂下去里许,进入与漓江汇合的地方了。

一入漓江,那水势便大不相同。这条河上游,想是也下了暴雨,那水更浑浊了些,水上泛着白沫,带着浮渣,浪头拍击着木排,“哗哗”地响着,溅出白花花的水珠,真正是发大水的架势了。天上的雨,偏偏也来凑热闹,越下越大。豆粒大的雨粒,“噼噼啪啪”地击在水面上,河水像开锅似的,那水势显得更加汹涌,更加动人心魄。

木排一上一下地晃荡着,发祥伯觉得脚有些发软。他想用篙试试深浅,谁知一放下篙,竟差点被水流夺去。他心里不由暗暗叫起苦来。他真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财发不了,弄不好连老命都丢在这里。所幸的是,木排始终不曾被冲到中流,要是运气好,他还是能拢岸的。即使在最坏的情况下,他还能跳下水去,游到岸上。

木排下了一个滩,到了一个大河潭。这个河潭,就是当年他女人淹死的地方,发祥伯每每到了这里,心里总免不得冒出几缕哀思。现在,他站在这起伏奔腾的木排上,置身于这波涛之上,眼前好像又出现了当年那锣鼓喧天、彩旗满河的情景。他眨眨眼,仿佛看到自己女人那苍白的面庞和湿漉漉的身躯。他女人死后,村中的老人都说,这是女人上龙舟,冲犯了龙王爷,更何况又是个双身,龙王爷少不了要拿她去了。那时,他信了,他信那是命。但是,他老了之后,心里却常常感到后悔,当时,他如果硬起胆,不让他女人去,龙王爷是不会找他女人的。真苦啊!死了女人,这一辈子也够苦的了,无儿无女呀。不过,他想,全靠是新社会,自己一个孤老头子,过两年就要吃“五保”了。吓!吃“五保”咧。发祥伯一扫心头的烦恼,几乎要笑出声来。“比当陡军吃那份‘皇粮’还要兴头哩。”他想到这里时,眼光又触到脚下的木排,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心里觉得有谁在骂他:“你好得意啰!发大水财发到村人头上来了。你这没良心的,还想吃‘五保’咧,只怕死了都没人抬!”发祥伯不安起来,他想了又想,终于对自己说,“不要!我一根都不要了。这排木头,老子一根不少地交给村里,日后人前人后,我也光彩光彩!”他高兴了,便放开眼,打量四周,想找一个湾排的地方。他知道,自己站着的这个排,轻易是不会散架的,事情到了这一步,索性就随它下去。他知道,下去四五里,就有一个大河潭,那里水很平,放大水排的人,往往都喜欢在那里湾排。等到了那里,再想办法吧。

发祥伯沉思着,任由木排漂下去。突然,“呜——”的一声长鸣,把他惊醒过来。他抬头一看,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前面,是一座横跨江流的铁路桥!

远远地,在迷雾当中,露出了一座铁桥的轮廓。一列火车,裹着白烟,嘶鸣着,轰隆隆地驶过铁桥,转过一个山包,消失在远方。

发祥伯知道自己现在没有办法控制大木排。木排到了铁桥,或许会乖乖地穿过两个桥墩之间,或许会撞上那桥墩。铁桥墩是坚固的,这个大木排撞上去,可能木排会散架。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跳下船去,把自己撑到岸边,他还来得及。但是,他看了看木排,又看了看远处的铁桥,心里犹豫起来,“万一呢?”他想。他是很知道自己这个大木排的威力的。“唉,”发祥伯又想,“那有什么办法呢!它要撞倒铁桥,也是命定的。我?要是自己今早不到河边来,与我有什么相干?”何况,他对这铁路、铁桥原本就没有什么好感,一见到这些,总不免要勾起当年夺去他吃“皇粮”的旧恨。他实在犯不着与这木排同归于尽。他想着,几次要跳上船,却又总迈不开步,这时,他才明白,他实在是放心不下这木排,因为他原有过一次机会,可以把木排拴住的,他真对不起村人,他也放心不下那铁桥,尽管它给他带来了不幸,但他却对它有一种崇敬感,因为它是那么的雄伟!这种崇敬使他不能逃避开去。而且,他记得,他看过一个外国电影,叫什么“大桥”的,电影中那火车掉到河中去,死了好多人,真惨!他不由得骂起自己来:你这个老东西,还想一个人溜咧!你好忍心,你好寡水!要天打五雷轰的!“娘的”,他骂出声来,“算老子倒霉!”不知不觉中,他把木排,大桥和自己的命运拴到了一块,他既然决心要保住木头,要保住铁桥,要保住自己的生命,就细心地观察起他现在的处境来。这时,他发觉,他几乎没有可能把木排靠到岸边了。

雨越下越大,发祥伯的全身早已湿透了,衣服裹在身上,难受得很。他索性脱下衣服,光着上身。虽然有些凉,但雨水打在身上又流下来,浑身痒痒的也挺舒服。

发祥伯想了一下,冒着跌下河的危险,踩着滑溜溜的木头,从这根跳到那根,好容易跳到木排前头,又费了好大的劲,才从铁线中解下一根杉木。他把杉木尾伸入水中,用解下的铁丝捆好,木排就像一只水中的独角兽。接着,他又用最快的速度,爬回排尾,扳过一根杉木,把它斜斜地伸向河中心,形成一个歪舵,他希望河水能冲着这个“舵”,使大木排改变方向,漂向岸边。他的方法,取得了几分成功,那木排终于缓缓地向岸边靠去了。

但是,发祥伯并没有半点高兴,他知道,即使他靠上了岸,也系不住这木排,除非有一根足够长的钢缆和一个系缆的大桩子。

总还是算他运气好。当他一看到河岸边的这座木屋,就高兴得大叫起来。

这是木材站设在河岸边的一个收购点。

发祥伯双手拢着嘴,“喂——喂——”地朝那木屋叫着,叫了好几声,那木屋中却没有一点反应。“死绝了!”发祥伯咬着牙骂道,木排正迅速地越过木屋。他抹了一把流到眼睛上的雨水,失望地发出最后一声叫喊。随着这叫声,那木屋的门慢慢地推开了,一个人睡眼惺忪地钻出来。他看清了河中的情景,显然也是大吃一惊。只见他回身钻进去,很快地,和另一个人,抬着一捆钢缆,拼命地朝河边跑来。

发祥伯的心,有些定下来了。他现在不用担心了,他只要把排湾到岸边,就万事不用管了。

木排渐渐地湾过来,离开河岸不足两丈远。抬着钢缆追过来的那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跑着,一扭一摆的。天下着雨,路很泥泞,那河岸又高低不平,看上去两人跑得慢腾腾的,眼看着离木排几米远,但就是追不上。发祥伯着急地喊:“留着那缆子吊颈呀!甩,甩过来!”

那两人听了,恍然大悟,停住脚,理出缆头,往木排上甩来。可惜耽误了一会,木排向下漂去几米,钢缆在排上滑了一下,没等发祥伯抓住,就蛇一样地溜进水中去了。发祥伯气得跺脚大骂:“你他娘的,用点吃奶的力气!”

等那两人重新收拾好钢缆,又追上来的时候,已经距离二十几步了。发祥伯叹了一口气,向前望去,不由得心都凉了。

前面不到两百米的地方,就是一个急滩,河水到了那里,呼啸着冲下去,溅起老高的的水花,发出“哗哗”的水声。这个滩,一直伸到铁桥那儿,水势汹涌、湍急,一泻而下。木排到了那里,会像一匹脱缰野马,放肆地左冲右突,谁也没有回天之术能系住的了,发祥伯回头看去,那两人正拼命地追上来,他知道,只要自己能使木排停上十秒钟——不,哪怕是五秒钟,他们就会跳上木排,用钢缆牢牢地系住。但是,这五秒钟,要命的五秒钟!谁能够奇迹般地赠给他呢?谁也不能!

发祥伯绝望了。

他用绝望的眼光扫射着河岸。不远处,有一棵大柳树,斜斜地伸进河中来。那柳树平水面的地方,分了两个大树杈,靠得那么紧,又好像是谁用宝剑一下劈出来的。

发祥伯的眼睛突然一亮,他想到了一个最后的方法。

他解开木排边系着渡船的那根陡杠——渡船便离开木排,顺水漂去。他顾不得了,尽管是他老子留给他的。他把陡杠上那条铁索系在木排上。他觉得雨水流到手上,滑溜溜的,便使劲在裤子上擦了几下,双手平端起那根陡杠,好像兵士拼刺刀的样子。他心里说:“娘的,老子拼了这条命!”他拿定了主意,他要在木排漂近那树杈的时候,将陡杠插进那树杈之间,插得牢牢的,用这股力量,拖住木排。他知道,陡杠在木排的强大拉力下,马上就会折断。但他希望,只要维持五秒的时间,那两个人就会赶上来。他不要多,只要五秒,五秒!

就在他经过树杈的一瞬间,他麻利地把陡杠塞进了树杈的中间。他还来不及放手,就觉得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从他手中猛地夺去了陡杠。他打了一个踉跄,站稳了。陡杠也稳稳地插在那里,铁索跳起来绷紧了,颤抖着,立刻发出“吱吱”的声音。他有些兴奋,说不出的兴奋。他搓着双手,孩子似的得意地看着自己创造的这个奇迹。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在这一瞬间,木排已经停止了运动,并被拉向岸边;也正在这一瞬间,他看到那两个人已追上木排,正要往排上跳来。他张开嘴,想高兴地骂一声,就在这时,他听到“咔喳”的一声响,又见那铁索带着半截陡杠,闪电似的向他脑袋飞来……

他还没来得及喊一声,便一头栽到河里去了。

木排是吊在河岸边了。

发祥伯被捞起来的时候,还半张着嘴,保持着那最后的姿势。他死了,牯牛塘的人,谁也没有感他的恩。因为那堆木头,他们只得回了一半,要是发祥伯湾在村子附近,那一半无论如何是到不了别人手里的。而发祥伯完全有可能在这里吊住木排。他要把木排放下去,那目的是显而易见的。死了,自然也得不到谁的怜悯。

村子里的人,后来找到了那条打烂的渡船,用破船板凑合着钉了副棺材,胡乱找了个地方,把发祥伯埋葬了。

|作品点评|

在文学的跑道上,青年作家以富于思索的目光扫描现实,由于比中老年作家少一点历史文化的心理负重,往往可以跑得更快些。潘大林的《南方的葬礼》和吴海峰的《陡军的后代》——辽远的历史凝重感,程达的《野鸽子》(载《广西文学》1985年10月号)——淡雅而酷热的人情味,文萍的《血晕》——令人眼花缭乱的耗散结构,应当说都不同凡响,可以与当今全国的佳作媲美。

——陈学璞:《玫瑰园漫步》,漓江出版社,1993,第201页 hd3bDWegk6BVxgvZMjl5vf4L1wWXwMR3uUtZI1serNQ5SGeh2gtCyMhqY4q14zMe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