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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帕牛掉下了眼泪

蓝怀昌

作者简介

蓝怀昌(1945—),广西都安县人,瑶族,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曾任广西文联主席,全国文联第六届委员,广西作家协会第五届副主席。1971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魂断孤岛》《一个死者的婚礼》《北海狂潮》《残月》,中短篇小说集《相思红》,散文集《珍藏的符号》《巴楼花的女儿》,诗集《蓝怀昌诗选》,长篇纪实文学《一代战将李天佑》,长篇小说《波努河》获广西首届文艺创作铜鼓奖;史诗《密洛陀》获全国第二届民间文学作品一等奖。

作品信息

原载《民族文学》1983年第3期,收入《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经典文库(1949—1999)·短篇小说卷》(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8月出版)。

一、布鲁帕牛的命运

小米鸟把身上的羽毛扯光了,冬天用什么御寒?庄稼人把大牛砍杀了,春天用什么耕地?何娅妮呆呆地站在木楼前思虑着。在她身边,四大瑶寨的长者们,急匆匆地把一株凤尾竹深深地插在楼门口。这株高高的凤尾竹,还滴着水珠,无声地向山里人报告一个噩耗:此间木楼死了一个人——何娅妮的丈夫。

凤尾竹下,四大寨的长者们低垂着头,经过一阵短促的商议后决定:明天酉时,砍杀娅妮的布鲁帕牛,为她的丈夫举行葬礼。砍杀大牛,这是四大寨自古沿袭下来的没有文字的寨规,谁也不敢违背。

娅妮听了长者们的话,她那圆润的脸上,笼罩起一层愁云,大大的眼睛潮湿了。她走到木楼下,用手轻轻地抚摸布鲁帕牛圆滚滚的身子,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到牛身上。嗨,丈夫死了,丢下两个孩子给她。大的九岁,小的才两岁,往后他们怎样活下去?如果杀了布鲁帕牛,责任田、责任地怎样耕?

大前年冬天,家公死了,请魔师来举行葬礼,砍杀了一头布拉则牛。翌年春耕,丈夫躬着腰,拉着犁,犁不了三分地,丈夫光溜溜的脊背上,积了一摊汗水。娅妮还没日没夜地踩着脚犁,抡着月锄。直到脚犁高挂,月锄歇息,布谷鸟飞走了,格鲁花凋谢了,播种和插秧时令也已经过去。后来呢,种下禾谷,只能收下禾草,种上玉米,只能收割青秆。这一年,他们一家四口人,又只好从国家仓库里背回八百斤米,才算度过时光。山中的泉水是清甜的,长者们的话是善意的,但是,话不会长出五谷来。砍杀了布鲁帕牛,谁还能背犁拉耙?咦,这铁锤锤不烂的寨规,这大火烧不毁的旧习,不是明明白白地坑死活着的人吗?娅妮想到伤心处,便呜呜地哭起来。

九岁的女儿花花来到妈妈身边,眨着小眼睛问:“妈,爸死了,为什么还要杀布鲁帕牛?”

妈把女儿搂在怀里,说不出话来,她的苦楚,长者们不晓得。“听奶奶说……”娅妮追述起她老奶奶讲过的一个古老而又古老的故事:那时候,天地间一片苍茫,人们还吃着人肉。谁家老人死了,儿女们就得把肉分给亲友和寨上人吃。有一天,牧童黎坡拉索在坡上放牛,望着母牛生仔,半天生不下来,痛苦极了,母牛流下泪。黎坡拉索回到家里,把这件事讲给母亲听了,然后问:“生我的时候,你也这样痛苦吗?”母亲点头答应。从此,善良的黎坡拉索就不主张吃人肉了。他母亲死后,埋到高高的山上。当亲友和寨上人来要吃母亲肉的时候,黎坡拉索杀了一头牛给人们吃,将牛角高高地挂在坟前的木桩上。此后,人不再吃人肉了,寨里死了人,就砍杀一头大牛给人们吃……

“美勒昵(瑶语,妈妈的意思),不杀牛吃肉不行吗?杀了布鲁帕牛,谁来帮我们拉犁?”女儿问妈,妈不晓得怎么回答。女儿望着妈的脸,泪珠滚出眼眶,唰唰落下。女儿不吭气了,扎在妈的怀里。青竹坡上,山风吹着竹枝,像有无数支喇利在呜咽……

夜,黑沉沉。雾,灰蒙蒙。猫头鹰在楼角咕咕地叫了几声。法里寨的长者黎蛮索,两手梳理着他那根又细又黄的辫子,然后用白头巾裹起,盘在头上,低声细语地对娅妮说:“娅妮妹仔,鸡子都快叫了,得赶快去请魔师来念《送词》,把你丈夫送上西天。还得把舅爷喊来,舅爷是要亲自砍牛的呀!”长者说得很轻松,“哦,天是真的不早啰,去吧,去吧!”

二、铜鼓声声

“嗡哄,嗡哄,嗡嗡哄”,铜鼓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把四面大山震得颤抖。一声声催人泪落,一声声催着娅妮上路。

娅妮是个贤惠、善良的女人。孩提时代,在这四大瑶寨,很少有女娃读书,娅妮却跟父母磨破了嘴皮,居然进了学校。十年前,她丈夫阿宜还只是一个未挽发的小伙,母亲就死了。只留下阿宜和父亲。父亲多病,成天躺在竹床上。没有腌酸肉吃,阿宜就上山捕地雷蜂,去套鸟,去跟伙伴们围猎。二十二岁的阿宜,没有一个姑娘和他“玩表”(瑶族中一种谈恋爱的方式)。元宵节前夕,娅妮路过阿宜楼前,看到风雨中的一老一少,心里酸楚楚的。到了元宵节晚上,圩场亭间聚拢了几百对男女青年,在唱细话歌,在“玩表”。娅妮也在黑压压的人群里走着,寻找阿宜。后来,在一个偏僻的墙角找到了。她用细嫩的手去拉阿宜,用细话歌来倾吐内心的爱:“……你像一只山鹰,飞到我木楼后的金钢树上,我想用雪白的丝巾系在你身上,待到你飞走的时候,我可以久久地凝望……”阿宜的眼睛湿润了:“我是一株光秃秃的鸭脚树,画眉不会落在枝上;我是一块孤零零的崖石,白云不会落在石上。三月红花开了,我还是一身白霜……”

元宵节之后,格鲁花开了,布谷鸟叫了。娅妮主动来帮阿宜播种,娅妮偷偷来帮阿宜插秧。夜里,娅妮把熬热的药,端到阿宜父亲手上。待到茶枝挂满黄澄澄的果,画眉在山间做了窝,地雷蜂孵着蛹,瑶家人收了五谷,娅妮就来到了阿宜的木楼上。她没有按照四大瑶寨的规定索取彩礼。因为,她深知在这个年头,阿宜拿不出四只鸡,阿宜捧不出四斤肉,阿宜酿不出二十斤酒,阿宜没有一斗二糯米饭。蜜蜂飞向花丛,是为了采花酿蜜,娅妮来到阿宜身边,是为了共同创造美好的生活。

结婚之后,娅妮为了挑起一家人的生活重担,不能当民办老师了。头一年,夫妻俩养了两头猪,五只山羊。到年下,国家又把棉被、棉衣、蚊帐送到山里人的手里。正当生活像火一样旺的时候,却倾来一场暴风雨。大前年,家公一死,砍了一头大牛举行葬礼,四大寨来了六十四个铜鼓手,“嗡哄,嗡哄”地敲了两天,这木楼里的“经济基础”崩溃了。刚刚挺起腰杆的木楼主人,又得弯下腰,到山外的国家粮仓去背米。政府又要拨款来救济了。咦,柚子皮是厚的,鸳鸯柑的皮是薄的,难道山里人的脸皮是柚子皮做的吗?娅妮想着,脚步迈不开,心儿怦怦跳,她实在不愿去请人来杀布鲁帕牛。

“去吧,去吧!娅妮妹仔,瑶山上的云再浓,总有散的时候,砍了牛变穷,丈夫在天也会恩施妻儿父老。”黎蛮索催促着娅妮快去把魔师和舅爷请来。黎蛮索亲自交给她一把大砍刀,是丈夫去接她回楼的那一天,用背带缠着送到舅爷家,而后又背回来藏了十年的砍刀。现在,砍刀上拴着白布和几线谷穗。娅妮接过大砍刀,手不停地颤抖。当她背着两岁的孩子,扛着竹枝,拿着砍刀走下楼梯,消失在苍茫夜色里的时候,泪珠一滴一滴地落在砍刀上。

三、幽深的夜

月黑风高,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小路,伸进竹林掩映的岜地寨。小路时而低落,时而凸起。娅妮走出了法里寨,就得用干竹枝点火照路。她一连划了三根火柴,点燃干竹枝。火的光,慢慢地发亮、发红。火烧着夜,烤干她脸上的泪珠。我们民族善良的黎坡拉索,改革了吃人肉的习惯,我们就不能用别的牲口代替大牛去死吗?如果没有黎坡拉索,我们不也还处在吃人肉的时代吗?娅妮心头翻着绿色的浪,金黄的风。当火光照着路边那一堆黄泥土坟的时候,她的脚步像凝冻了。心还在战栗。这坟是她家公的坟,黄泥土上还未长出芭芒。坟前的木桩上,挂着两只牛角。那时候,丈夫还活着,他请来魔师念《送词》,请来舅爷砍杀牛,娅妮哭了一天一夜。谁也不清楚她是在哭家公还是哭牛,或许是两者都哭。她不忍心看舅爷挥起那把大砍刀,然后就是牛血像山泉水一样喷进木盆里,长者们便端来酒坛,把酒也倒进去。于是,男人们便用木瓢舀起牛血酒,大口大口地喝着。明天,要是布鲁帕牛也被男人们大口大口地喝着血,她今后怎样过日子?她不能像丈夫那样躬着腰拉犁,孩子还小,也不能像她那样扶着犁把。二十多年来,国家年年救济,买农具,买牛。四大瑶寨的父老们年年砍牛。现在,土地像个金娃娃抱在庄稼人的怀里,可是我们古老的土地,离开了耕牛,还能有什么欢乐?

娅妮走着想着,来到了岜地寨口。她犹豫了,彷徨了。只要进了寨,见到了魔师,见到了舅爷,魔师就会到丈夫的棺材边念着她听不懂的《送词》,然后问丈夫需要什么,要一头牛还是两头牛?如果是要两头牛,娅妮还得去借一头,这该遭多少罪呀!一阵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才记起来,刚才在慌乱中,忘了束头巾。寨里的鸡子拍打着翅膀叫了,天还是墨黑墨黑。娅妮真想用砍刀去砍古老的石崖,让砍刀钝了或是缺了口;娅妮真想把砍刀伸进深深的石缝,将砍刀撬断。哦,想得太天真了,大刀钝了舅爷不会磨砺吗?砍刀断了,不会再找一把吗?布鲁帕牛还是逃不脱被砍杀的命运。

娅妮痴痴地望着砍刀,这时,她才想起黎卡多来。尽管他这两年不愿去做魔师的徒弟了,但找他帮个忙,也许行。娅妮向寨里走去。走到黎卡多的木楼梯下,她收住了脚步,待到心跳稍平静的时候,才去敲门。木楼里闪着煤油灯的光亮,有人起来开门了。娅妮瞅见门边上插一柄木头刀,刀柄绑一束白纸。她心里明白:这是四大寨的人,以此来挡“鬼”、拒“鬼”于木楼门之外的意思。

“啊,娅妮,魔师不在家。”开门的正是黎卡多。灯光、火光照着他黑黝黝的脸膛。他是魔师的儿子,小时候曾跟娅妮在一个班读书。后来,在那个艰难岁月里,父亲为了培养他成为一个高明的魔师,接自己的班,便把他从学校拉回寨子,那时他小学还未毕业。卡多呢,正想找一碗饭、一块牛肉填满肚子,也就毅然跟在父亲身后去走寨,给人做葬礼。从此,她和他才分开。娅妮坚持读到初中,才回法里寨来,当民办教师、织布、纺纱、种山。那时,两人还是很要好的,直到各自成了家,才不相往来。后来,卡多的妻子也对他走寨、当魔师不满,就背着小儿子,拉着大儿子出走了,离婚了。卡多感到很痛苦,当新经济政策如春风化雨,降落到四大瑶寨时,卡多真的不走寨了,就连亲戚做葬礼,叫他扛铜鼓去敲,他也不出门。他感到丢脸;“那是骗人的事呀!”现在,在这深沉的夜,娅妮找上木楼来了,手里拿着砍刀,已经明白表示:她的丈夫死了。

“卡多,师爷不在就好了,我请你去一趟。”娅妮轻柔地说道。

“月亮树已经换了新枝,我早已不去给人做葬礼!”

“看在我心爱的布鲁帕牛份上,你去一趟吧!”

“啊,我不!我再也不能行令杀牛了!再杀牛,我们四大寨的牛就要绝种,我不忍心让我的父老们光着背、弯着腰去拉犁!”

“流下山的泉水是清的,你的心是亮的,请你去是为了不要砍杀我的布鲁帕牛。”

“啊……这……”

“是的,在这时刻,魔师的话是圣旨,你说什么,父老们都会相信。”娅妮还是恳切地说。

“画眉鸟会唱歌,我黎卡多能说什么?”

“你能说,我丈夫死了不需要牛,你能讲,他已乘仙驾鹤……”

黎卡多听着,眼前迷糊了。三年前,他母亲过世,砍杀了那头布巴拉牛以后,他连续拉了三春的犁耙。娅妮的眼睛注视着卡多的眼睛。卡多蹲在门前,发愁了。他内心翻腾着浊水。他实在是不愿做一个魔师徒。他失去了妻儿,失去了布巴拉牛。现在,娅妮正站在跟前乞求,既完成葬礼,又不用砍牛,四大寨的父老们依不依?四大寨的长者们信不信?千年旧习,百年寨规,那些渺渺茫茫的东西,那些捉摸不定的神灵,他自己也摸不透是有,是无,但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砍牛纯粹是从远古的故事中沿袭下来的。如果违反了这习惯,寨里出了什么事,娅妮遭了罪,他能承担得了吗?于是,他以一个魔师的口吻来审度娅妮:

“不砍牛,你丈夫升不了西天,你怕不怕?”

“我不怕!”

“你丈夫回来闹夜,你怕不怕?”

“我不怕!”

“天给你降下灾难,你怕不怕?”

“怕也逃不脱!”

“还年轻,长者们说你不敬不孝,以后谁也不敢做你的丈夫,你怕不怕?”

“我不怕!”

“你为什么不怕?”

“我?为什么?……”娅妮稍停片刻,沉思着。前几年,她作为少数民族参观团的一个成员,到了省城,上了北京,她懂得许多许多新鲜事。汉族兄弟,老人去世了,并没有砍杀耕牛,男人也不留辫子,我们的民族,男的却还留着。听老辈人说:在非常贫困的过去,人死了,也有不砍杀牛的人家,这些人家,现在,不也同样安然无事吗?他们的子孙该读书的读书,该当干部的当干部。没有太阳,天不会亮,没有共产党,瑶家不得幸福。每年,党把大批大批的布匹、药品、粮食运进山来,送到山里人的手里,把钱放进山里人的荷包,生活才能像石山一样安定。现在,大山是绿油油的,那是因为有春水阳光,庄稼人的腰挺得直直的,那是因为有党的政策;各家各户养上了大牛,那是因为有政府拨款。如果我们还在不断地砍杀耕牛,不断地用脚犁翻地,我们能富起来吗?上山砍树不能没有刀,山里人耕地不能没有牛。古老的习惯,给后代带来多少灾难。十岁的孩子要参加耕地、挖山,八岁的女儿要为父母分忧、背弟妹。繁重的手工劳动像枷子套在我们庄稼人的脖子上,我们的民族何年何月才能伸直腰!娅妮尽量打开回忆的门窗,把她当民办教师学到的知识,把她去参观得到的启示,把她去开会听到的政策,一起酿成酒,敬给黎卡多。黎卡多的眼睛亮了,他为自己过去的无知而忏悔。不过他还担心:“山羊最怕跳不过高高的瑶山,我们能瞒得过四大寨长者们的眼睛吗?”

娅妮坚定地说:“长者们的眼睛被雾遮着,父老们的双脚被神藤拴着,魔师说什么,他们就相信什么……”

柔和的夜风,吹拂着山里两个年轻人的心。娅妮和卡多商量着如何跟旧的寨规、旧的习俗做一次智斗。娅妮想从自己身上,带出一股绿色的风。她感到,中国纯朴的山里农民,几十年来走过弯弯曲曲的生活道路。由穷变富,又由富变穷。现在,已经又从穷变富起来了。然而,在画眉鸟的欢唱声中,穷的影子也将会附在一切旧的习惯身上走来的。

何娅妮告辞黎卡多的时候,卡多深情地说:“明天的葬礼照样进行。到了砍牛时刻,我要看你的眼睛……”

四、火的光芒

残阳如血,整个法里寨被晚霞染得血红血红的。酉时到了,葬礼开始了。

长者黎蛮索将布鲁帕牛牵到宽大的草坪上,草坪上立起一根大木桩。布鲁帕牛的颈脖套上一个大铁圈,一条粗大的钢丝索把铁圈和木桩连在一起。这是为砍杀布鲁帕牛时不让它反抗。草坪边上,悬吊着三十六个铜鼓,鼓边上,都有一碗米酒,由卡多用绿叶把酒洒到铜鼓上,以示感谢铜鼓的主人,并让铜鼓的主人一气饮完这碗酒。“嗡哄,嗡哄”的鼓声低沉、哀伤。舅爷执着砍刀,站在布鲁帕牛身边,砍刀闪着寒光。四大寨来的亲朋宾友们,列成长队,手持竹枝,竹枝上挂几线糯谷穗,缓缓地向牛走去。然后团团围住布鲁帕牛,依次给它喂上谷穗。最后,娅妮给布鲁帕牛喂了一碗酒,用脸贴在牛背上,情切切,意绵绵。

娅妮望着卡多,他的脸上挂着愁云,铁灰色,手里端着一盆白米,站在草坪上。待到喂牛的人群列队走过之后,只剩下舅爷和几个准备砍杀布鲁帕牛的小伙了。卡多往布鲁帕牛身上撒了几把白米,高声朗诵《送词》:“……在我们古老的法里寨,又有一位父兄,乘着太阳升天了。西天里有众多的父老,西天里有众多的弟兄。他们种的谷穗有三尺三长,他们养的大牛有九百九十斤重,他们的神竹一片连一片,他们的木楼一幢接一幢。啊嗬,你去吧,你一生勤俭创立家业,你一世待人温柔善良。你留下家业有儿女继承,你留下土地有妻儿耕种。去吧!去吧!”说着,又向牛撒几把白米。待到白米快撒完了,四大寨的父老们无不惊佩这年轻的“魔师”口齿伶俐、谈吐自如。这时,卡多望见何娅妮的眼睛含着泪珠,正深沉地注视他,向他投来乞求、希望的光。泪珠被抖落了。眼里只留下火的光芒,这火的光芒慢慢地向卡多移来。卡多已经听到她的心跳声了,已经闻到她灼热的香气了,已经听到一种微弱而低沉的话声了:“啊,卡多,你就在四大寨长者们面前,在父老兄弟面前,问一问我的丈夫,他需要什么?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长者们脸上露出轻松与敬仰的神情。卡多心跳得很激烈。他马上就要按照娅妮的意志,宣布一条人们不可思议的决定,这决定直接违反了几千年沿袭下来的习惯章程。这决定将要使四大寨的父老们瞠目结舌。于是,卡多再一次注视着娅妮眼睛里那火的光芒。他从这光芒里获得勇气、获得力量。他感到娅妮此刻比所有法里寨的姑娘都美。他同情她,他羡慕她,他……终于,卡多撒完了盆里的白米,按照昨夜两人商定的《送词》,高声念道:“啊嗬,太阳收回了它的光,你已经上到西天了。应该感谢西天的祖宗,说你善良过人,勤劳过世。你已经有了地吗?你已经有了牛吗?你像神仙一样潇潇洒洒了……”那《送词》吸引着四大寨的长者们,吸引着兄弟们,吸引着鼓手们。他们已经为死者的仙境而感到欢欣。他们在倾心地听卡多最后的问话:“啊嗬,你真的不需要牛吗?真的!要一只山羊,要一头猪……你安心地远游吧,你的妻儿将按照你的最终意愿——宰羊!宰猪!”卡多高声呼喊着,白米撒尽了,《送词》念完了,站在草坪上一动不动。

舅爷愣呆了,像听到晴天炸雷,砍刀“咣啷”一声跌落到地上,他捡也不捡。四大瑶寨的长者们惊讶了,他们一个望着一个,谁也不晓得说什么。黎蛮索紧张地搔着头,那条又细又黄的辫子垂到肩上。准备喝牛血酒的宾朋们,有的伸伸舌头,有的在思索,“哦,世界变了,死者不需要牛了!”

小伙子们眨着眼睛,有的伸长脖子,有的议沦:“这就是死者对活着的人的恩赐。”

“咦!他这是可怜他的妻儿哩。”

娅妮姗姗地走到舅爷跟前,庄重地说;“趁着日头还未掉下山谷,就按照我丈夫的意愿,送给他一只山羊、一头猪吧!”

舅爷听到这几句话,望着血红的夕阳,从地上拾起砍刀。背粉枪的小伙们,“砰砰,嘭嘭”地朝西天鸣枪。圆溜溜的粉枪子弹如雨点般落到远处,硝烟在草坪上空弥漫着。黎蛮索像从梦中惊醒,用惊疑的目光注视着卡多,走到卡多跟前:“爪玛河不会改道,瑶山里不能行走,年轻的卡多,你说的话全是真的?!”

“天上的云落到地上就是雨,你说是真还是假?”

“四大寨的人畜要像石头一样安宁,四大寨的庄稼要像竹林一样茂盛,年轻的卡多,有没有云雾遮住你的眼睛?”

“太阳的光很亮,星月的光很明,我的每句话,都像光一样明亮,父老们可以记在心。”

卡多还是挺着胸脯站在草坪上,面向落下深谷的太阳郑重宣布:“快把山羊牵来,快把肥猪赶来,寅时一过,升天的人就找不到归家的路了!”

几个体壮如牛的小伙把山羊牵来了,把猪抬来了……

“去去去,快快活活地去去!”木楼檐下的画眉鸟叫了几声,这是一天中最后一次鸣叫了。夜色苍茫,人们离开了草坪。

娅妮深沉地敬了一碗山羊血酒给卡多。卡多解下了布鲁帕牛,从它脖子上除去了铁圈,把牛绳交到娅妮手中。娅妮牵着牛,她眼前,像有一群群肥壮的牛在欢快地奔走,而布鲁帕牛却掉下了眼泪……

五、青山的呼唤

“嗡哄,嗡哄,嗡嗡哄”的鼓声,震撼着山野。夜色像一张巨大的黑幕笼罩在法里寨。星星点点的煤油灯,在木楼里闪着亮。娅妮牵着布鲁帕牛沿田坎走来。她喜悦,她兴奋,她感到自己救的不只是一头布鲁帕牛。在机械化无法降落到这云雾山中的年代,牛是山里人的宝。娅妮的步子显得有点轻松,她头也不回地对卡多说:“山中的涧是水冲出来的,坡下的路是人踏出来的,感谢你给四大瑶寨的人开了一条新奇的路。”

……

“金子是亮的,你的心是不是比金子还亮?”

……

娅妮说着,没听到卡多回答。她车转身子,却见卡多走了。草坪边上的树丛中,闪出一个黑影,把卡多拦住。黑影像只圆规站在路中间,怒吼着:“蠢猪!你敢当着四大寨父老面前,打破砍杀牛的寨规,你不想活了?”

娅妮听得出,这是卡多的父亲老魔师的声音。“你要打破你父亲的饭碗吗?蠢猪!什么妖雾挡住你的眼睛呢?我在树丛中听得着,你在胡乱编《送词》,雷劈鬼!”老魔师诅咒着卡多。

“杀了布鲁帕牛,你去给娅妮拉犁吗?”卡多顶了老魔师一句。

“滚!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滚出我的门,滚出我的寨!只要我门上插一把刀,你就不要再进我的门!”

“哈哈哈,父亲,树叶长得再好,终有一天要离开树干。你害了我,害了我的妻儿,害了四大寨的父兄,你主持砍杀的牛越多,你的罪就越大!小点心,父亲!我走了!”

卡多说罢,转过身子,沿着崎岖的小路,向高高的青山那边走去。

娅妮急了。她把布鲁帕牛拴在一棵板栗树上,然后紧紧地追着卡多。她深情地呼喊着:“卡多!卡——多!你回——来!”四面青山,都在回应着娅妮的喊声,都在呼喊着卡多的名字。

“嗡哄,嗡哄”的鼓声,想盖住这喊声,却怎么也盖不住。

卡多急匆匆地走了,他今夜该走向何方?头上星星闪着光,身边泉水汩汩流着,耳边传来娅妮的呼声:“卡——多,卡——多!”当他回眸一望时,布鲁帕牛正昂着头跟在娅妮身后。

|文学史评论|

蓝怀昌的小说还带着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和诗情画意。有些章节显然是带着作者的理想和幻想成分。采用的也不是一般的叙事语言,而是优美的散文笔调,糅叙事、议论和抒情于一体,有一定的艺术魅力。小说中的人物对话也常用诗一般的语言,有时就以歌代话。如蒙琳因无钱而须辍学时,暗暗地流泪呼唤:“山太高太高了呀!挡住了我的门,水太深太深了呀,拦着我的路,密洛陀呀,你说我怎么办?”这时英燕拋来一串火辣辣的话:“山再高,高不过山鹰的翅膀;水再深,也有珍珠在闪亮。山里人最不愿意看到悲伤的眼泪。”这些语言,精美隽永,充满着生活哲理和民族色彩。语言美、意境美,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是蓝怀昌小说的突出特点。

蓝怀昌认为:暴露自己民族落后的东西,正是为了让人们去憎恨它,然后指出美的目标,让一代新人去创造美好的东西。因此他在作品中着力塑造改革旧习俗的瑶族新人,对瑶族某些落后的习俗持批判态度。在《布鲁帕牛掉下了眼泪》中,他塑造了何娅妮这个女改革者的形象。

——中南民族学院《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史稿》编写组编《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史稿》,长江文艺出版社,1986,第208—209页

|创作评论|

综观蓝怀昌近四十年的文学创作,他的作品形成了这样的品格:既是有民族特色的,又是有强烈的时代精神的;不离乡土,又超越乡土,追求世界性的艺术品格。

——李建平:《对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不懈追求——蓝怀昌创作论》,《南方文坛》2011年第2期

|作品点评|

传统的陋俗扭曲了人性,窒息着人的感情,还严重地妨碍着人维持生命的基本活动,甚至残害人自身。在《布鲁帕牛掉下了眼泪》里,四大瑶寨的长老们要沿袭自古以来的寨规,杀掉布鲁帕牛——何娅妮家唯一的耕牛来为何娅妮死去的丈夫举行葬礼。“如果杀了布鲁帕牛,责任田怎样耕?这铁锤锤不烂的寨规,这大火烧不毁的旧习,不是明明白白地烧死活着的人吗?”可怜的女主人公发出悲愤的呼声。

——刘亚湖:《新的变革时期少数民族文学一瞥》,《民族文学》1986年第2期

《布鲁帕牛掉下了眼泪》是一个让我们感触颇深的短篇,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何娅妮的丈夫去世,按旧俗要砍杀耕牛送葬。前些年,家公病死,遵照魔师的《送词》,他们砍杀了家里唯一的布拉则牛。丈夫只好人代牛耕,导致农田颗粒无收,生活困难。如今“再把大牛砍杀了,今后用什么耕地?”她机智地说服做魔师的同学黎卡多,在祭祀时改了《送词》,用一只羊和一只猪顶替,使布鲁帕牛免遭砍杀。因为读过中学,当过教师的何娅妮懂得,“因为有党的政策,各家各户才养上了大牛,如果我们还在不断地砍杀耕牛,不断地用脚犁翻地,我们能富起来吗?”而且她还从自己和别人所付出的代价中认识到“古老习惯给后代带来多少灾难”。何娅妮和黎卡多用机智取得移风易俗的胜利,使一个“谁也不敢违背”的古老寨规终被废止,从而“给四大瑶寨的人开了一条新奇的路”。何娅妮、英玉、美琼、石玲、蒙琳他们作为山寨最早的一批“知识分子”,对古老的传统习俗、婚姻爱情观念、道德伦理中的不良部分发出疑问,对其中的陋俗恶习勇敢斗争。这批受过教育的年轻人正是蓝怀昌呼唤的“我的民族的新一代”,他们正“用崭新的生活方式”在改变着千百年来的旧传统。这是民族的未来和希望。

——章绍嗣:《论蓝怀昌及其短篇小说创作》,《中南民族学院学报》2001年第6期 1Mg8DoK+2vHa4mt39S4y/dX6QCK+7yuvLu5HXwdzXMlUzb3pAq+jUgbk+BrBv5F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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