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一凡(1942—),广西上林人,壮族,毕业于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1979年调任《广西文学》编辑;1982年12月之后在广西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198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历任广西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常务副主席;1995年6月当选为广西作家协会主席、广西文联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风起云涌的时候》、《劫波》、《依智高》(壮文),中短篇小说集《隔壁官司》《被出卖的活观音》等,短篇小说《姆姥韦黄氏》获第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中篇小说集《被出卖的活观音》获第四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长篇小说《劫波》获首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
原载《民族文学》1982年第1期,收入《当代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民族出版社1984年8月出版)、《短篇小说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出版)、《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经典文库(1949—1999)·短篇小说》(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出版)、《中国新文艺大系(1976—1982)·少数民族文学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55年出版)。
雄鸡刚刚啼晓,金鸡寨东头那间矮小的土屋里,一张木床吱吱呀呀响了一阵,结实的老麻布蚊帐从里面撩开,接着“嗒”的一声响,电灯亮了。灯光下,一位慈祥的姆姥(老妈妈)下了床,走到窗前,用骨节突出的手从四方台上拿起一把乌木梳子,慢慢梳理她银灰色的头发。沙——沙——木梳摩擦头发发出轻柔的声音,像神仙弹奏的音乐,隐约缥缈,牵人情怀,把她带进了往事的回忆里。一首古老的壮族民歌,在她耳边响起来了:
男是天,
女是地;
天盖地,
做夫妻。
天上打雷又下雨,
地上万花结果实。
结了甜果男人收,
结了苦果女人吃。
这首民歌,是阿妈教给她的做女人的第一课。她记得,阿妈是满眼含泪教她唱这首民歌的,歌声带着凄苦的韵味,唱着唱着,她也跟着阿妈流泪了。那时年纪小,她还不太懂这首民歌的含义。后来长大了,年老了,她自己也惊讶,这首民歌,几乎把她的生活说全了;或者说,她一生的生活法则,是不知不觉地从这首民歌领会来的。
她梳好头发,在后脑绾了一个髻。然后,又“嗒”的一声拉一下电灯开关,睡房里黑了,小灶屋里的电灯亮了。她大脚丫子趿着鞋,走进小灶屋。洗锅、淘米,注满一锅水,点火熬粥——壮族农家的习惯,就是丰收年月,白天也是熬一大锅粥,吃三餐,晚上才吃干的。姆姥单家独口,为什么也熬一锅?还有猪呢!从当媳妇以后,她每日最先的劳作是熬粥。天天如此,从不更改。
晒干的蕨蕨草在锅底下欢乐地燃烧,红亮的火苗照到姆姥皱纹纵横的脸上。她昏花的眼睛变亮了,思潮也像欢乐的火苗,激荡起来了,她想起了一生中最欢乐的事——出嫁!
人说:女子最靓十八岁。姆姥十八岁的时候,模样儿赛过牛头寨同班的姑娘。那阵子,家里穷得买不起一块镜子,只听见人说她长得好看,到底怎么好法,她可从来没仔细端详过。媒人来了,给她说婆家,不跟她说,只跟爹妈说。媒人走了,妈才来告诉她,要把她“卖”到金鸡寨去。她能说什么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哩!出嫁那天,她头上蒙上一块红布,拥上花轿,一路没有眼泪地哭呀哭呀,哭到金鸡寨,像只懵头鸡,不分东西南北,跟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男人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因为那个跟她拜天地的男人名叫韦木山,她从此有了一个不算名字的名字:韦黄氏。
当天晚上,蒙头红布被人揭开,她悄悄抬起眼皮,呵呀!一个好英俊的后生站在眼前朝她笑,笑得她心里直冒甜水哩!“这是我命好,老天给了我这样讨人喜欢的夫婿。”她和木山过了三天新婚日子。他们面对面在老麻布蚊帐里盟誓:白头偕老,永不负心。
照着壮家古老的风俗,新娘子在夫家过完三天新婚日子,就得回门。以后就在娘家住,自己开荒种棉麻,织土布,存私钱。逢年过节,才到夫家住一两天。直到怀了孩子,要坐月了,才到夫家坐喜盘。从第一个孩子出世那天起,新娘才算是夫家的正式成员。韦黄氏自从回门以后,好不思念木山。她到金鸡岭上开了一块荒地,种上棉花。每天,她乐意跑十五里路,带一竹筒稀粥,到棉花地里来劳作。从播种到摘棉,跑过多少趟,她记不清,跑不厌。棉花地里,隐藏着她和木山的情爱。木山常到棉花地里来会她,跟她摘棉花,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喝完那一竹筒稀稀的粥。日子过得蛮有味道,但也有不足。她巴望快怀上孩子,好搬到木山家去。可是,收了两次棉花,织了四匹土布,她那身子呀,还是松松爽爽的,没那个感觉。两年过去,她以为自己命里注定无子送终了,却不料棉花地里第三次下种的时候,她就确切地知道自己“有”了。她到金鸡岭上的棉花地里,等木山来会,她要把喜讯告诉他。可是怪呀,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木山不照面。托人打听,说是出远门去了。“狠心的人呀,出远门也不说一声。正是兵荒马乱的年头,白狗连日开往右江那边打红军,你不怕,我天天提心吊胆。碰上个好歹,未出世的孩子往后没个爹,孤儿寡母可怎么过呢?”每天,韦黄氏在金鸡岭上的棉花地里凄切哭泣,自怨自诉,每一棵棉树上都洒过她的涕泪。收完第三次棉花,她来不及织布,就搬到木山家里来住下了。木山是独龙崽,家里还有爹妈。两老常对儿媳骂儿子不贤不孝。韦黄氏反而劝慰公婆宽心养老,他不在,有她呢!
她坐喜盘了,生下一个男孩,取名阿望——望阿爸快归来呀!
阿望会说话了,只会叫阿妈、阿公、阿婆,没能叫一声阿爸。可怜的孩子!
阿望上学破蒙了,家长填阿公的名字。韦黄氏又当儿子又做媳妇,加倍孝敬公婆,公婆满寨子夸她:比亲生女强!
公婆去世以后,这个家真难撑呀!大小事情,里里外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不过,她总觉得有一天木山会突然归来。多少媒婆来过劝她“拖油瓶”改嫁呀!可她不能忘记她和木山的海誓山盟。她一直把希望寄托在明天,只要还有明天,她的希望就不会破灭。
果然有一天,寨里来了个收鸭毛的生意人,问清了门户,悄悄把一封皱巴巴的信交给了韦黄氏,重重叮咛一句:“别让外人知道。”说完匆匆走了。韦黄氏不认字,揣着信赶回娘家,把信交给了阿爸。阿爸看了开头,高兴得拍腿称赞:“好汉!原来木山是在外头干大事呀!”看下去,老人却动起气来:“嗨!这不成话!”
韦黄氏看出信里头有什么不平常的事,小心地问阿爸:“他说什么啦?”
阿爸点着信说:“他这里写着,他在外头干革命,说不定哪天会牺牲,更说不定哪时能回来,叫你不要等他了,趁着还没生孩子,另找个主家。”
韦黄氏急着说:“不不,阿爸!你快回个信给他,就说阿望七岁了,脸儿全像他……还有,他革命,我等他……”
阿爸两手一摊:“写信往哪儿寄?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信是没有写,可她心里踏实了。丈夫活着,在为穷人争天下哩。哪怕等到天老了,她也要等他。等啊等啊,从二十岁等到三十五岁……
噗噗噗!粥滚了,热气冲出锅盖,泡沫漫溢锅边。韦黄氏揭开锅盖,手执长柄木勺,在滚开的粥锅里画着圆圈搅了五次。然后,拿来半升金黄的玉米粉,一把把撒下去。玉米粥变稠了,锅里翻滚着金色的泡沫。她又拿长柄木勺画着圆圈搅五次。再烧一阵火,看见沉在锅底的米粒浮了上来,她又用木勺在锅里画着圆圈搅五次。撤了火,这锅粥就熬得了。
她每天煮一锅粥,总共用木勺在锅里画十五次圆圈,一次不多,一次不少。为什么呢?她等木山等了十五年呀!那十五年的日子,像玉米粥一样,是一天天熬过来的!
唉!十五年的苦等,给她的报偿是一条擦泪的毛巾!——她叹了口气,坐在土灶前,拿烧火棍拨拉将要熄灭的灰烬,那令人凄楚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阿望十四岁那年,解放了,天变啦。木山该有个音讯了呀。韦黄氏天天竖起耳朵等着。果然,过不久人们风传木山在省城里坐了一个官位,比县长还大呢!她乍一听这消息,想信不敢信。接着,木山来信了,收信人写的是阿公的名字。她捏着信,叫阿望念。阿望快要高小毕业啦,头一次见到爸爸的亲笔信,他流着泪给阿妈念哩!信上只问候阿公阿婆,并说他最近要回家看望二老。阿公阿婆去世了,木山还不知道呢。阿望念完这边,又翻过那边,怪呀,信上没一个字提到他和阿妈。韦黄氏心里好不虚慌,她叫儿子马上给木山复信,把家里的景况都写上。她坐在桌边,看着儿子写,时不时提醒儿子,该添上什么。信寄出去当天,她把那只黄花项鸡单独关进小笼,用香油拌熟玉米喂它,等木山回来,合家三口吃一餐团圆饭。等到黄花项鸡被喂得两腿撑不住一身肥肉趴下来了,还不见木山回来。
有一天,刮着小北风,韦黄氏正在曲流河里捞猪菜。阿望急急忙忙地跑来,离老远就喊:“阿妈!有人来啦!”
“谁呀?”
“一个穿大衣的人,是区长跟他来的!你快回去看看!”
“准是你阿爸!”韦黄氏欢快地跳上河岸,挑起泥箕跟儿子往家跑。捞得的水藻撒落一路,她也顾不上捡了。她远远就看见家门口一大帮乡亲围着女区长和个穿大衣的人在说话。她一眼就认出那个穿大衣的人是她日夜思念的木山!走近些,她看清他胖了,但好像并不愉快,眉尖结着忧愁。木山看见了妻子,朝她点点头。她羞于在乡亲面前招呼他,只朝他甜甜地笑了一笑,慌忙开了屋门,叫人们都进屋里去。可是,有的悄悄走开;有的即使进了屋,也只寒暄几句就走了,最后剩下女区长。她朝久别重逢的夫妻点了点头,也走到院门外,独自踱来踱去。
“你……回来了?”韦黄氏像才见到木山似的,低声招呼他。
“回来了。”木山心事重重地点着头,望着阿望问“这是孩子?”
“是呀!”韦黄氏忙把阿望拉过来,往木山面前推:“快叫阿爸!快叫呀!”
阿望怯生,紧挨阿妈,越推他越倒退,不敢叫阿爸。
木山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糖果,叫阿望吃。韦黄氏看见木山眼里闪着泪花。她出神地望着他,真想马上把十五年积存的话,痛痛快快地说个够。只可惜儿子在旁边,他开始懂事了,有些话是不能让他听到的。啊,等到晚上再说吧,先让木山跟孩子玩玩。
她把阿望上衣的纽扣扣好,拍了拍他的肩头,说:“嘴真笨!叫爸爸都不敢!去吧,让爸爸好好看看你,我去烧水鸡!”
她转身刚要进厨房,木山把她叫住:“不忙!你坐下吧,我……想跟你商量……”
看见木山说话吞吞吐吐,韦黄氏疑疑惑惑地返身坐到墙边的矮凳上。木山拿出一条新毛巾,无言地递给她。她心里顿时冒出一股冷泉,啊呀,不好,山歌里有唱,“见面先给白毛巾,劝妹莫要太伤心”哩!木山将要说什么呢?
木山仍然站着,无限感慨地说:“阿望妈!你这十多年,过得不容易!”
韦黄氏低一下眼眉说:“苦挣苦熬,总算盼到你回来了。”
“走的时候,没跟你商量,扔下一个家,够你苦了。你照顾了爹妈,又抚养阿望……这些,我一辈子不会忘记。”木山声音喑哑,说得很吃力。
韦黄氏困惑了:“说这些干什么呀?”
木山继续说下去:“后来,我托人给你带来了那封信,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那时阿望满七岁了!”
“我以为你还没有孩子,怕误你一辈子,才写了那封信。的确,在那些年月,在敌人的刀口下干革命,说不定哪天会牺牲,我时刻准备着把生命献出去,因此,我不能叫你等我……”
韦黄氏温和地责备他:“你这个人哪,光许你为别人好,不许别人也为你沾点光。难道我错了吗?”
“不不,你没有错!可是……唉,我如今不知道怎么办好!”木山难过地低下了头。
“什么事呢?”
“我对不起你呀!”
“到底是什么事?”她急得坐不住了,倏地站起身来。
“说出来,你不要难过……”
“哎呀!你快说吧!藏头露尾的,看你不把人急死嘛!”她急得直想跺脚。
木山不敢看她,喃喃地说:“我以为你接到那封信以后,就照信上写的去做了。所以,我……又和别人成了家,也有了孩子……”
木山声音很低,韦黄氏却像霹雳炸顶,一下跌坐在矮凳上。屋子里一时变得很静。韦黄氏目光呆滞,突然间变得苍老了。她心口绞痛,喉头哽住,牙齿紧紧咬住木山给她的白毛巾,极力控制着不哭出声来。
阿望吓呆了,手中那包糖落到地上,糖果撒个满地星。
木山内心很痛苦,又不能安慰她。因为此时此地,任何带感情的抚慰都会使她更加痛苦。
韦黄氏突然起身跑进里屋,扑到床上,放声大哭。阿望也哭着跟了进去。
听着母子的哭声,木山脚步沉重地走进当年做新房的里屋。他感慨万端地坐在床边,拉住韦黄氏的手。他真想说他要跟她过——可是,他终于没有说。
女区长走进来了,不住声地安慰韦黄氏。等她哭过了劲,女区长说:“大嫂!你别难过,木山同志回来,是跟你商量哪!由于历史的原因,木山同志又结了婚。但是,你和他成婚在前,并且现在还有感情基础,你有权利提出自己的要求,政府将尊重你的权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韦黄氏痛苦地说:“区长!我明白。等了他这么多年,我为的是什么呀?阿望该有个爹啊!可那一头怎么办?那妹子也有了孩子,他们又怎么过呢?谁都没有错,可,一根秤杆哪能吊两个秤砣呢!”
区长问:“那你的意思……”
“我认这笔无头账吧!我,没文化,做惯了田地,离不开金鸡寨,就让我守着阿望在这屋里过完这辈子。木山是国家的人,让他……跟那妹子在一起过……”
韦黄氏放声痛哭,木床跟着哭声颤动。她忍受着一生中最重大的打击,把自己可以得到、也应该得到的东西让了出去……
一场看来相当麻烦的婚姻纠纷,毫无争执地解决了。女区长含着泪,握住韦黄氏粗糙的手,说着安慰的话。木山走出里屋,操刀执斧,修好了缺腿的桌凳,劈了一个树蔸,又把院墙塌下的地方垒好。他默默做着这些,尽最后一次义务。
没有必要再留下去了。他走进里屋,把可以买两百斤米的钱放在床边,心情沉重地与前妻告别:“我走了……”
韦黄氏强撑着下了床,扶着阿望的肩头,送木山走出门去。木山一步三回头,望着倚在门边的母子俩。突然他又走回来,脱下大衣,披到儿子身上……
第二天,区长派人给韦黄氏送来了离婚证,她划根火柴把它烧了。她还把自己看成是韦家的人。她对自己向来对木山的痴情一点不后悔,她还在默默地爱着木山。这种埋藏在心底的爱,实实在在的,一点不掺假。
那只黄花项鸡肥死在小竹笼里了。韦黄氏母子俩不吃它,送给了邻居。
从此以后,韦黄氏守着阿望,过着“半边家”的日子。她省吃俭用,一根筷子点盐送粥,省下钱来供阿望念书。阿望是个有内劲的孩子,平时少言寡语,心里可要强,念书成绩总在头名。高中毕业以后,他考上了军医大学,这可把当妈的乐坏了呀!金鸡寨有史以来,阿望还是头一个念上大学的人呢!
韦黄氏想到这里,笑了。生活曾经亏待了她,后来又对她有所补偿。生活呀,既有灰色的痛苦,也有绿色的希望。
天亮了。她站起身,搅匀了两桶猪食,提进猪栏。虽然年过六旬,但终年不歇的劳作使她身架很结实。她提一桶猪食,脚不打飘,气不上喘,好像一架老牌缝纫机,油漆脱落了,但各个部件仍然完好无损,运转灵活。猪食倒进食槽里,三头白毛粉肉的肥猪呱达呱达来抢吃。这三头猪,是她从生产队包来养的,每头包产三百斤水重,配给一块饲料地,自种自收。生产队里人人劝她不用包产养猪了,在家里养鸡种花度过晚年,吃喝穿戴队里全包下来。她不依。靠自己的力气过日子,她才吃得爽口,睡得安稳。劳动里边,有她一辈子追求不厌的乐趣。
三头猪吃饱了,她又搅匀了两桶猪食,倒进食槽里,这是猪的午餐。今天,她要到饲料地里去给玉米苗培土,中午不回来。
韦黄氏从猪栏里出来,顺便开了鸡笼,喂了鸡。之后,又提一桶水浇院里的葡萄。这棵葡萄,藤粗叶茂,用哥桐木搭成的四方天盖上,郁郁葱葱的枝叶间,吊下一串串紫色的果实。这四根哥桐木,是她的儿子阿望和儿媳桂兰亲手埋下的。每次浇水,她都触景生情地回忆起他们搭葡萄架的往事。这会儿她的思路,又像一条被风掀动的长长的飘带,飘上粉红色的晨空,儿子和儿媳的音容笑貌,又展现在她那比天空还要宽广的脑际间——
阿望念完军医大学,被分配到野战部队的医疗单位工作。韦黄氏这间矮矮的土屋,门楣右上角钉上了“光荣军属”的牌子。一年以后,阿望回家来探亲。韦黄氏踮起脚,仰起脸,伸出粗糙的手抚摸儿子的帽徽。儿子掏出手帕,给阿妈擦去快乐的泪花。到晚间,来看热闹的乡亲们都走了,连那个不愿离去的桂兰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土屋里只有母子俩,往时少言寡语的儿子话多起来了:“妈!你觉得桂兰……好吗?”
“哎呀!这妹仔好得没法数她的好处!你不在家这些年,给我挑水呀,扫地呀,砍柴草呀;给你去的信,也都是她写的。这妹仔的心性,点灯难找。我都认她做干女儿啦!”
儿子笑了:“认桂兰做干女儿,你就心满意足啦?”
“那——还要怎么样?”
“做儿媳妇不更好吗?”
“啊?孩子,你们有这心思?”
“妈!就等你批准啦!”
妈乐得笑出了眼泪。可是猛然间,她想起了什么,脸上失去了笑容,话里充满了感情:“孩子!你是吃公家饭的人,桂兰是吃工分的,你们好,要好一辈子。你可要真心待桂兰,别让她像妈这样,一根筷子夹炒豆……”
“好妈妈!我是跟你长大的,妈妈怎么做人,儿子也怎么做。”
“孩子!有你这几句话,妈替桂兰放心了。你快跟她办亲事吧!”
三天以后,阿望和桂兰办了亲事。过完新婚假期,儿子走了。婆媳俩相伴在家过日子。韦黄氏静下心来自想:论才学品貌,儿子都不落在人后,在外头闭上眼也能找到个领工资的姑娘。可他为什么偏要回金鸡寨讨个吃工分的桂兰呢?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啊呀,这孩子,他准是要报跪乳的恩情,讨个桂兰,好给妈做伴过日子!
一猜出儿子的用意,她就天天念念不忘了。她因此更爱儿子,也更喜欢桂兰。桂兰待她呀,没说的,胜过亲生女。可是日子越久,韦黄氏心里越不安了。儿子和儿媳,天地各一方,一年一次探亲假,十二个月,有十一个月在相思里过,那是什么滋味,韦黄氏比谁都更清楚。她几次叫桂兰写信叮嘱儿子,等到他的级别升到能带家属那一级的时候,要坐飞机回来带桂兰走。桂兰笑她:“阿妈!坐火箭更快哩!可有你在这儿,我不坐他的火箭。”韦黄氏也笑桂兰:“别嘴硬,你晚上说的梦话,妈一句句给你捡起来啦!”
桂兰过门的第二年,生下一个男孩,取名亚宝。第三年,阿望回来要把全家转到部队去。桂兰自然乐。韦黄氏催促桂兰快打点东西上路,她自己却不愿离开金鸡寨。阿望和桂兰劝了三斗芝麻话,也不顶用。她反而安慰儿子和儿媳:“你们放心带亚宝去部队吧!我身子硬实着呢,还能当个好社员。妈是一头牛,爱拉犁耙,恋着吃惯了嘴的草坡,离不得金鸡寨啦!”唉,故土难离,穷家难舍啊!
阿望和桂兰走的前三天,在小院中栽下这棵葡萄,埋下四根哥桐木,搭了一个方正的葡萄架。小两口说:“每年葡萄结果的时候,就带亚宝回来看望阿妈……”
果然,这以后有好几年,当葡萄结果的时候,桂兰和阿望就带亚宝回家来了。桂兰在部队医院当了护士,也穿上军装了。每次回来,韦黄氏总是抱起亚宝,亲呀亲呀,老没有亲够。亚宝七岁那年,桂兰和阿望又带儿子回金鸡寨看阿婆来啦。韦黄氏一把搂住亚宝说:“乖!你就在金鸡寨念书吧!跟阿婆在一起,啊?”亚宝搂住阿婆的脖子说,“阿婆!我不走啦!阿爸阿妈叫我不走啦!”韦黄氏望着儿子和儿媳,乐得流了泪。从此,亚宝一直跟她住到十八岁……
现在又见到葡萄结果了。可是,儿子和儿媳永远不会回来探望妈妈了,他们在边疆的一次自卫反击战中,奋不顾身,冒着激烈的炮火抢救受伤的战友,双双英勇献身了。当县委负责同志领着烈士所在部队的政委,把烈士的遗物送到金鸡寨时,烈士的妈妈韦黄氏,像一棵久经风霜的老樟树,抵住了又一次严重的打击。她参加了在葡萄架下召开的追悼会。追悼会上,她把跟她生活了十一年的孙子亚宝交给了政委……
韦黄氏凝视着一串串紫色的葡萄。她的思路也定定地集中在一点上:盼望亚宝明天从部队上回来跟她摘葡萄!啊,她又在盼望明天了。她盼望木山盼了多少年!盼阿望盼了多少年啊!然而这回不像当年的盼望那样渺茫了。孙子就在离她几百里外的边防线上,只消坐半天车就能到家。
她微笑着离开葡萄架,进了灶屋,就着香油炒过的一小碟咸菜,喝了两碗金玉米粥。那粥火候掌握得好,带有一股淡淡的、诱人的清香。她一辈子吃惯了玉米粥,唇舌一触到这带点甘味的食物,就感到愉快和满足。吃完了早餐,她又往一个竹筒里装满玉米粥。这个竹筒她用了大半辈子,暗红色的竹皮,被摸得亮亮的,像个红铜制品。竹筒装粥,热天不馊,喝起来凉快,比南宁出的铝饭盒强。她把竹筒挂在月锄把子上,扛上肩,戴上一个尖顶斗笠,出门上饲料地去给玉米苗培土。
天时虽然还早,寨巷里却热闹起来了。往时大呼隆做工的时候,每天最先听到的是刺耳的哨音;如今落实了生产责任制,队长的哨子生锈了,最先听到的,是出早工的男人赶牛的吆喝声和愉快的谈笑声,还有挑水的女人叽叽呱呱的说话声。韦黄氏走过寨巷,挑水的妇女们向她打招呼:“姆姥!这么早就上地,你包的三头猪肯定有超产肉吃了!”韦黄氏笑道:“等得到了超产肉,你带孩子上我家去吃呀!”这地方兴妇女挑水。但韦黄氏不用自己挑,家里的水桶被金鸡寨小学的少先队抢到学校去了,他们每天帮她挑水,她交给他们一把钥匙。
太阳刚刚露脸,她走上金鸡岭,踏进饲料地。地中间开出一条犁沟,把地划成两半,一半点玉米,一半栽红薯。玉米已经高过膝盖,正要培土;红薯藤叶覆地,一片墨绿。这块地,是当年她种过棉花、经常和木山相会的地方。她向队里提出包养三头猪的同时,就一起提出要这块地种饲料。这块地不肥,也不近,但她乐意在这里耕种。金鸡岭上的这块地呀,是她和木山先结婚后恋爱的见证!那将近三年的时光,是她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黄金季节。在这块地里发生的那些只有她和木山知道的事情,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无论是过去和现在,每当踏上这块土地,她心里就激起温暖的浪花,觉得自己变年轻了。她有时甚至希望有那么一天,再和木山在这块土地上共同耕作,一起喝完那一竹筒玉米粥,在劳动中重新编织美丽的壮锦。十多年前,她这个善良的愿望,几乎达到了——不,终于没有达到。有鬼挡路咯!这个鬼不是别个,正是韦木山后娶的那个女人!
那是在“文化大革命”最乱的年月,什么怪事出不来呢!造反吃香了,开斗人会比做田地功夫重要。韦黄氏什么会也不去参加。她把平时省下来的十多块钱放在贴身的衣袋里,关起小院门,看守那头才长到百把斤重的肉猪。带头造反的民兵营长已经两次动员她把肉猪献给“革命”。为此她成天担心这头肉猪被“革命”吃掉。有一天,寨子里乱哄哄的,韦黄氏忙顶上了院门。接着听见寨巷里有人喊:“韦木山被省城的造反派押回来了,关在大队部,快去看呀!”韦黄氏不觉一怔:木山回来了?真有这等事?她心里扑扑跳,全身燥热起来,急着要见见木山。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跟他说。说什么呀?细细一想又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正在心神不定的时候,院门突然擂得砰砰响。她心惊胆战地问:“哪个?”
“大婶!是我。快开门,有革命任务给你!”
说话的是民兵营长。韦黄氏估猜八成又是来劝她把猪献给“革命”。有什么办法呢?只得去开门。
院门开了,民兵营长带进一男一女两个面生人,逐个向韦黄氏介绍:男的叫陈卫东,女的叫李学青,都是省城的造反头头。民兵营长的话音刚落,李学青就像见到亲姐姐一样,拉住韦黄氏的手,说出的话像刚出锅的烙饼,热得烫人:“大姐!造反派给你撑腰来啦!我们把走资派韦木山押回来,准备为你召开一个批斗大会,给你申冤!”
“给我申冤?”韦黄氏抽出手,后退一步,不相信有这等事。
李学青又上前拉住韦黄氏的手:“对呀对呀!就是要为你申冤呀!韦木山骗取了一个比他小十二岁的姑娘的爱情,就把你抛弃了。现在那个被骗的女同志觉悟了,领着孩子造了韦木山的反,跟他离了婚,彻底划清了界线!大姐!你更应该站起来造韦木山的反,因为你比我受害更深呀!”
“比你?你是谁?”韦黄氏简直像白日见了鬼,弄不清这个女人是谁。
李学青说漏了嘴,陈卫东干脆点破窗纸,指着李学青说:“大婶!你应该向她学习,她就是被韦木山骗过的那个女同志!”
“你?”韦黄氏睁大眼睛,像看一个天外飞来的怪物。
“是我!大姐,我们两个受害者算是认识了,今天要拉起手来,共同造走资派的反!”李学青振振有词,没有丝毫的难堪和不好意思。
陈卫东紧接着说:“大婶!造反派只要求你在大会上带头发个言,讲稿都给你写好了。你不认字,我们一句句教你,话不多,你看,只两页纸,总共十多句!”
韦黄氏听见这话,心里像给刀子戳了一下:啊,木山的日子难挨啊!
民兵营长见韦黄氏闷了口,忙催促她:“大婶!快答应吧,你不认字,我教你念。”
韦黄氏沉思了好一会,毅然答应了:“好!我上台说话!”
李学青好高兴呀,握着韦黄氏的手说:“大姐!我代表造反派感谢你!”
韦黄氏冷冷地说:“你们先让我见见木山。”
李学青大为诧异:“见他?大姐!这是为了哪样啊!”
韦黄氏不答话,转身往屋里去。民兵营长慌忙拉住她:“大婶!你……”
韦黄氏一甩手:“别拉扯我,不让见,那个会你们自个开去!”说罢进了屋。
局面闹僵了。民兵营长对李学青和陈卫东说:“就让她见见韦木山吧,一个妇道,有多大能耐,翻不起大浪!只要她答应发言就行!”
李学青和陈卫东叽咕了一阵,做了让步,答应了韦黄氏的要求。
在大队部那间土改时用来关押地主恶霸的房子里,韦黄氏见到了韦木山。虽然双方都显老了,但都能一眼就认出对方来。韦木山变瘦了,脸上带着伤,腰也弯了。韦黄氏不禁鼻管一酸,心里很负疚,好像是因为她照顾不周,韦木山才落脱出这副模样。
这是一间空房,没有桌凳,他们对面站着,你望我,我望你。
“阿望爸……”韦黄氏举起颤抖的手,轻轻抚着韦木山脸上的伤,“想不到你碰上个给狗吃了心肝的女人,存心害你,还说出一大套邪理,亏她面皮厚!”
木山淡淡地问:“你见着她了?”
“见了,瞎了眼的,刚才到家里劝我造你的反。怎么,已经跟你离了婚?”
“离了。估计我永世不得翻身了,她把家里的存折换上她的名字,贴出划清界线的大字报,过不久就离了婚。人家现在又跟‘战友’结婚了,叫陈卫东,原来是我的秘书。”
“啊?是他!他们存心要跟你过不去呀!你要防着点。”她停一停,试探地问:“如今城里住不下,你就回金鸡寨来,行不行?”见木山苦笑,她说得更认真:“回来吧!你就不做那官,先回来做田种地。你也是吃玉米粥长大的,不怕做田地的活路。等到以后太平了,你要走,谁也不拦你。”她忽然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失了城里那个家,你就回乡下这个家来住。你看,房子还在,孩子也大啦,我呢,这十多年心里从没忘过你……”她发觉自己的手被木山握住了。她五指无力,让他握。她抬起头,望了望他,又低下头说:“我今天来找你,是叫你再回来补这个家。今天就复婚,啊?”
韦黄氏没有马上听到回答,只觉得自己的手被木山握得更紧了。她抬起头,看见木山泪流满面,心里有点慌:“你……怎么啦?”
这时的木山呀,老泪纵横,愧恨万分。他历来不愿作比较,可生活逼他去作比较;他历来不愿在这件事上作自我谴责,总想把一个男人的弱点推给历史去负责,可生活又逼着他去作自我谴责。将人比人,将心比心,木山怎不思绪如麻,眼泪盈眶!他紧紧攥住韦黄氏那双皮粗茧厚的手,颤动着双唇,动情地说:“阿望妈!你的心,我全知道了。可是,现在不是时候啊!等这场风雨过去,我们再……”
“不,今天就复婚!”
“你知道吗?今天他们要为你开一个批斗我的会……”
“正冲着他们这个会,我才要跟你在今天复婚!他们叫我上台讲话,我答应了。我要盯着他们的黑眼珠讲:我跟你,双方愿意马上复婚。看他们的会怎么开法!”
“阿望妈!好!你能这样,我还有什么说的呢!我只后悔过去做了蠢事。”韦木山张开手臂,猛然抱住了她。
韦黄氏有点惊慌,但她没有推开韦木山,只小声说:“别这样,给人看见可不好……”她把脸贴在韦木山的胸膛上,倾听他扑扑跳动的心音,一边悄悄从贴身的衣袋摸出她全部存款,轻轻放进木山的衣袋。木山松开了手臂,她退出来,理了理头发,望着木山,倒退着走出门去,准备参加那个该死的会……
可是这个批斗大会没有开成,李学青伏在窗外偷听了这场谈话。当天下午,他们抢走了韦黄氏的肉猪,把韦木山推上汽车,气呼呼回省城去了。
从此以后,韦黄氏再也见不到韦木山——他死了,是从批斗台上被人推下来,受了重伤,又不准住医院,死在一个关人的空房里的……
现在,韦黄氏站在金鸡岭上的饲料地里,一边想着叫人心酸的往事,一边伺候庄稼。月锄嘴在阳光下闪亮,一株株玉米苗被培上了土。她举锄的频率很均匀,手脚配合很得当,多长时间擦一次汗,换一回手,像是规定了时间,不差分秒。从开锄到收工,中间除了去喝那一竹筒玉米粥,她没有歇息的习惯,就连喝粥也是站着喝。劳动,对她来说,不是负担,而是需要。在劳动中,她追忆过去的生活,回顾走过的脚印,这也是她的一种精神享受。
日近西山,按照她原来准确的估计,玉米全培上土了。等到以后玉米快出胡须,再施一次攻苞肥,就可以等着掰玉米苞了。
她手脚麻利地扯了一捆红薯藤,挂在月锄把上,弯着腰,像一匹不知疲倦的老马,背回家去。走到家屋前,院门开着,五个少先队员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做功课。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水缸满盈盈。韦黄氏踏进院门,中队长阿秀喊声“起立”,五个少先队员一齐向韦黄氏行举手礼,齐刷刷地欢叫:“阿婆!”又一齐抢上前,七手八脚从韦黄氏肩上接下那捆红薯藤。韦黄氏慈祥地笑着,探手从红薯藤里摸出几个洗干净了的红薯,一人一个。孩子们来熟了,也不推让,接过红薯,有小刀的用小刀削去红皮,没小刀的用牙齿咬去红皮,嘎巴脆响地吃起来。
阿秀先把红薯放进衣袋,掏出一封信,藏在背后,歪着头问道:“阿婆!你猜,谁给你来信啦?”
韦黄氏笑道:“除了你们亚宝哥,还有谁!别藏了,快念给阿婆听!”
阿秀拆了信封,见信里夹着韦亚宝的相片,胸前戴着红花。她把信粗略看了看,乐得跳脚说:“阿婆!亚宝哥最近立了一等功,这是部队给你来的贺信,这是亚宝哥在颁奖大会上照的相!”
韦黄氏接过相片,笑得拢不住缺牙的嘴,忍不住在相片上亲了一口。
阿秀清清嗓门,像个小大人,念起了贺信。信上说,最近,妄图称霸东南亚的那个国家,出动一个营的兵力侵入我国领土,我边防军某部奋起回击。六班长韦亚宝带领全班战士插入敌群,抢占制高点,打乱了敌人的阵脚,为我边防部队全歼入侵之敌创造了有利战机。为此,他荣立一等功……
阿秀念完信,韦黄氏忙走进屋去,拿出一沓信笺,一个信封,交给阿秀,叮咛说:“好孩子!你帮阿婆给你亚宝哥写封信,叫他立了功不要骄傲,山有顶,进步没有顶;叫他把祖国一寸土看得比命根子还贵重;叫他不要惦记阿婆,如今党的政策好,生产一年比一年好,阿婆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还要写上你们得了多少次一百分,给他鼓劲儿,让他看了信,下次能夺个特等功!乖孙女!你就把这信当成一篇作文来写吧!”
“好!我保证完成任务!明天一早把信交给你!”阿秀说着,乐蹦蹦领着小伙伴走了。
韦黄氏心神愉快地喂了猪,关了鸡,煮了饭。孙子立了功,她从火架上割下半吊腊肉,洗得干干净净,搁在饭锅里焖熟,又从瓦罐里舀出一碗自酿的米酒。这一餐,她吃得分外香甜,米酒使她感到全身舒坦。
吃罢饭,冲过凉,知更鸟叫过了第一次。韦黄氏把孙子的照片嵌进了相框,挂到墙上,出神地端详着,老没觉看够。
知更鸟叫过第二次,她睡下了,后脑一落到枕头上,就忽忽悠悠入了梦乡……
姆姥韦黄氏就这样结束了她一天的生活。这一天过得平平淡淡,没有惊天动地的内容。不少个如此平凡的日子积累起来,就组成了她平凡的一生。有了无数个像她这样平凡的母亲,才产生民族的、祖国的英雄,正像有了大地,才托起高峰……
韦一凡十多年来创作的几十篇(部)短、中、长篇小说所展示的,都是大明山山区的自然风光,都是大明山下的壮家人事,融汇着壮人心底的欣慰与忧虑、欢笑与悲泣、沉思与惊醒、低吟与呐喊,是整个壮族民族精神的折射。
综观韦一凡的小说创作,可以看出他坚定走着一条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他的目光,始终投注在壮族文化土壤上,执着于对壮族文化从感性到理性的观照,纵深地而不是表层化地展示着壮族的优根和劣根,真实地表现出壮民族的喜怒哀乐和命运的走向。这是韦一凡小说创作的第一个艺术特征。故事情节的叙述与壮乡民俗的描绘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矛盾冲突的展示以民俗活动作为背景,民俗活动又推动矛盾冲突的发展,因而增强了小说的民族色彩和生活气息,这是韦一凡小说创作的第二个艺术特点。语言自然流畅,富有生活气息,富有抒情性和哲理性,这是韦一凡小说创作的第三个艺术特征。
——梁庭望、农学冠编著《壮族文学概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1,第440页
《姆姥韦黄氏》可说是内涵深厚、民族特色鲜明的优秀作品。韦黄氏是一位平凡的壮族妇女。她婚后不落夫家,丈夫韦木山为革命不辞而别,她苦等十五年,如同她天天用木勺熬玉米粥那样熬过十五年。熬到解放,木山回来了,她得到的却是“一条擦泪的手巾”;“文革”中木山被后妻造反批斗,韦黄氏毅然提出与他复婚,但木山却被批斗死了。韦黄氏养育的儿子大了,结了婚,儿子儿媳双双参军,又双双在自卫还击战中牺牲了,她又把孙子送上前线。她在劳动中,追忆过去的生活,回顾走过的脚印。丈夫出走,但她忠于爱情,抚养孩子,赡养公婆,含辛茹苦;由于阴差阳错,木山在外结了婚,有了孩子,韦黄氏遭受“霹雳炸顶”打击,但她成全了别人,牺牲了自己。显示了她宽广的胸襟!木山在“文革”中陷于困境,后妻投井下石,韦黄氏则安抚关怀,显示了韦黄氏的正直和善良!儿子和媳妇为国牺牲,她深明大义,强忍悲痛,把孙子也交给了部队,劝勉孙子“把祖国一寸土看得比命根子还贵重”,显示出韦黄氏高尚的思想情操。至此韦黄氏——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形像,突兀在读者面前,令人肃然起敬!
——梁庭望、农学冠编著《壮族文学概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1,第437—438页
文学是人学,小说主要就是写人的。韦一凡通过十多年的创作实践,总结出了经验,在《姆姥韦黄氏》中,他一方面注意故事的编织,恰当地运用自己生活中丰富的素材,另一方面他更着重在人物性格的塑造上,这是这篇小说成功的一个原因。韦一凡同志善于抓住一些生动的细节来描绘人物,写出人物的思想、性格和复杂的心理状态。韦黄氏熬玉米粥的细节,作者是写得相当细的。韦黄氏三次用木勺在锅里搅上五次,画上五次圆圈的动作,既不违背生活的真实,又写出了韦黄氏对爱情的忠贞和她等待韦木山所熬过的15年的苦日子。
——吴隐林、满运来:《为少数民族新人塑像——评韦一凡的小说〈姆姥韦黄氏〉》,《民族文学》198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