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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乱的星空

陈建功

作者简介

陈建功(1949—),男,汉族,出生于广西北海市。1957年跟随父母到北京定居。1968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附中,在京西木城涧煤矿当了十年采掘工人,随后开始文学创作。1977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82年大学毕业。作品主要有短篇小说《迷乱的星空》《丹凤眼》《前科》《鬈毛》等,长篇小说《皇城根》(与赵大年合作),随笔集《从实招来》《北京滋味》《默默且当歌》等。《丹凤眼》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飘逝的花头巾》获《北京文学》奖,《鬈毛》获《十月》文学奖,《太阳石》获《东方少年》中篇小说奖,《放生》获“庆祝建国45周年”中篇小说优秀奖,《皇城根》获“庆祝建国45周年”长篇小说佳作奖。

作品信息

原载《上海文学》1980年第9期。收入冯牧、柳萌主编“二十世纪文学争议代表作品”《迷乱的欢乐》(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年出版)、雷达主编《现代中国文学精品文库·短篇小说卷》(河南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假如儿女到了应该恋爱的年龄,却还没有交上朋友,做父母的总是显出过分的敏感:每一位到家里来的异性,只要年龄相当,都会受到审视、揣度,而后是委婉的、小心翼翼的盘问。当然,这主要是母亲们扮演的角色。可是对于炜炜来说,这样的事情只能由她的父亲陈昊教授来承担了。刚才,当教授的面前出现那个小伙子的时候,他确实有些慌乱起来:请他坐,倒茶,让烟……然后,从眼镜片的边上暗暗投出惊异的目光,仿佛面前站着的,是一位神秘的天外来客。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简单:小伙子送来几本炜炜要借的书,教授告诉他炜炜还没有下班。小伙子把书交给教授,在沙发上坐了三五分钟,顶多交谈了十几句话。他走了。

教授送客出门,站在院子里的藤萝架下。暮冬的斜阳透过盘曲的枝条,照在他那斑白的鬓角上。他眯起眼睛,久久注视着月亮门外那匆匆远去的身影,直到那黑点一闪,消失在苍绿的柏树墙后面。

他回到会客的小厅,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交叠起十指,放在胸前,两手拇指相抵,微微地,一前一后地颤动。

是啊,小伙子,一个小伙子,三十岁,比炜炜正好大四岁。人,不能说漂亮。寡言、深沉,又一点儿也不显得局促,总是用最简捷的、略带喉音的话语来回答你的询问,而后,又紧闭上了那自信的、坚毅的厚嘴唇。这神秘的、富于内涵的表情本身,对姑娘们也许就有无穷的魅力……见鬼!想到哪里去了!刚才问他是不是成家了,他不是回答说“快了”吗,干吗要把他和炜炜扯到一起?……教授长长舒了一口气,微微一笑,举手拂开烟缸里飘来的袅袅余烟。好像这么一挥,也能把脑子里怪诞的思绪拂开一样。可是,他侧过身去,翻检着茶几上小伙子留下的书,眼前依然是那沉着而明亮的眼睛,含蓄而自信的面庞。这本,是莱辛的《拉奥孔》;这本,是司汤达的《拉辛与莎士比亚》……炜炜倒是迷醉于文学和艺术的,可还不至于对如此高深的文学、美学理论专著发生兴趣。但是……如果是爱情的驱使,又另当别论啦!当年,炜炜的妈妈酷爱文学,你为她背起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来,不是也和背天上星座的名称一样起劲儿吗?啊,也许……难怪刚才问那小伙子,既然和炜炜不在一个工厂,又不是同学,怎么认识的?他竟一笑,说:“一句话讲不清楚……”唉,又是胡思乱想!他们怎么可能!“快成家了”。难道会和炜炜?炜炜怎么会瞒我!再说,小伙子能用这样漫不经心的回答捉弄未来的岳父?……教授真奇怪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总要让这种不着边际的联想搅乱自己的神经。他叼起烟斗,时而皱起眉头,缓缓喷吐着如丝如缕的青烟;时而笑着摇头,看着对面酒柜的玻璃门里映出的自己,仿佛在观赏一个陌生的、不可理解的老头儿。

也许,做父母的心里,在某种时候都会升起一点点自私的情感?儿女大了,他们多么盼望着儿女们尽快寻找到自己爱情的归宿啊。可是,当儿女们真的要把平日全部留给父母的情感交给另一个人的时候,他们又开始了嫉妒的痛苦。教授却不是这样的父亲。当然,他那样钟爱自己的女儿,这是他唯一的孩子。“炜炜”,这闪光的名字本身,就使他这个搞天体物理的父亲即使在实验室里,在接到每一颗星星用光传来的信息的时候,都感到女儿与自己同在。可是,教授更知道,女儿长大了。二十六岁,应该说,青春像一抹朝霞,就要匆匆流去了。年已花甲的他更期待女儿尽早插上爱情的双翼,在蓝天白云间飞翔啊。那么,对此他又心慌意乱什么呢?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了,不正是他所盼望的吗?不,不。又有谁能知道,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教授默默地做出了一生中多么痛苦的牺牲!这牺牲毕竟太大了。所以,他反倒害怕面对那花了巨大代价才换来的东西——如果换来的,是女儿的幸福,那他还是欣慰的。如果是失望,是不美满,那他忍受了那样的痛苦,做出了那样的牺牲,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啊?……

吃过晚饭,教授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他从书柜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小书,放在写字台上。这是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一年半以前,他给躺在病榻上的妻子蕙文读的,就是这本书。书,还没有读完,她就含着微笑离去了。离开了和她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教授,离开了她娇爱的炜炜。现在,教授的写字台上还摆着一张照片:白皙的秀美的脸庞,明澈的,总像有所期求的双眸。微笑着,丰润的面颊上两个浅浅的笑窝——这一切都很像她,却不是她,是炜炜。和丁婉结婚以后,再摆蕙文的照片无疑是不相宜的了。教授便从女儿的照片中挑了这样一张,摆在自己的面前。他靠在转椅上,用目光和想象中的蕙文交谈着。“这一切,都是为了炜炜呀。”他深深地嘘出一口烟。是啊,这种牺牲真是太令人难堪了……

他和蕙文结识,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不满二十岁。他的爸爸是中学的穷教员,得了肺痨,被学校辞退了。妈妈是一个破落人家的女子,家境越贫寒,脾气越暴躁,常常为了一点点无端小事,把他骂出家门。他经常徘徊在马路上,仰头望着神秘的星空,想啊,思啊,把无数美妙的幻想和璀璨的星斗联在一起,慰抚着自己那颗孤苦的、被损伤的心。终于,他不得不中辍了学业,到协和医院当杂工。一天辛劳以后,他总是拖着疲软的身子,坐在太平间门口,借着日夜不息的灯光,捧着一本物理书,看啊,看啊。他像一名水手,在知识的海洋上扬帆,把人世间的苦难忘怀。那时,蕙文也在医院,是内科的护士,她是名门闺秀,参议员的女儿,她读了易卜生的《娜拉》,读了巴金的《家》,一股激情的驱使,偷偷离开了家,来到社会,开拓自己的生活。漂亮的护士小姐,使多少浮浪公子倾倒啊,内科病房里竟因此增加了不少“病人”。但是,谁摸得透这个年轻姑娘的心?对那些浅薄的追求者,她像对办了错事的小弟弟一样,微笑着告诉他们,一个人要懂得自爱。对那些豪门富家的提亲人,她还是微笑着告诉他们,征服一个姑娘并不能光靠炫耀财富。终于,一个消息使多少人震惊——她居然爱上了一个临时的杂工!

是的,她爱上了陈昊。开始是带着怜悯心和好奇心的接触,是进行一项“社会实验”的天真尝试;而后,是对一个顽强进取的男子汉的钦佩、倾倒。最后,她爱上他了。她鼓励他去读夜校,补贴给他学费。她又鼓励他瞒着家里考取了大学天文系。陈昊是靠年年成绩的优异,获得奖学金来维持学业的。蕙文呢,把微薄的薪金分出来,让陈昊拿去交给母亲。这样过了四年啊,陈昊大学毕业了,他想赶快找一件事做——难道他还能靠一个年轻姑娘替自己担负生活的重压吗?蕙文却劝他去留学。他有这样的天资,应该去开辟更壮丽的事业。他们把关系向陈昊的母亲公开了。母亲乐得攀一门高亲。她每月从蕙文手里接到一笔钱,还以为是阔小姐的周济。她哪里知道,这钱,是蕙文的薪金,还有蕙文给人家挑补织绣,洗衣服,刷碗筷,一点一点挣来的呀!一九四八年,陈昊拿着博士证书,载誉而归了。他的蕙文到前门车站接他。蕙文穿着一件旧蓝布旗袍,原来丰润的面颊变得那样苍白、瘦削。她颈项上的金链已经不见了,手上的金表也不见了——它们早已变成陈昊的二老送终的花费。生活留给她的,是一身的慢性病,是一双被水泡粗、泡肿的手……

他们结婚了。陈昊该怎样报答为自己献出了十年青春的妻子?她为他献出的,岂止是十年!壮健的身体,优裕的生活,还有当一个文学家的少女的梦……一九五四年,他们有了唯一的女儿炜炜。生了炜炜以后,蕙文的身体更差了。她只好辞去了医院的职务,居家养病。教授每天陪伴着虚弱的妻子,散步,娱乐。是的,现在,是他向妻子偿还他的爱的时候了。妻子却对他说:“你有你的事情,何必总陪着我呢?”她告诉他,每天晚饭以后,只求他陪着读一个小时的小说、诗歌。其他时间就不必管她了。她还问他,不知道这个要求是否过分?面对这个微薄的请求,教授几乎落泪。他就是日夜守护着她,也不会觉得过分啊。可是他又知道妻子的心——她为了他,宁愿牺牲自己的一切,却不愿意他为了她,耽搁他的事业。

这样,每天晚饭以后,七点钟左右,蕙文的寝室里开始传出教授那低低的、纯正的北京音。这是他们在读名著。那些和命运搏斗、与生活抗争的作品,是蕙文百听不厌的篇章。普罗米修斯的无畏,填海精卫的坚韧,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追求,玛塞尔夫人的大胆……他们常常使她那苍白的面容泛起笑窝,失神的眼睛闪出光芒。她不断地用无力的声音惊叹着:“人类真伟大!”而从这开始,教授也发现自己所从事的艰苦的探求,更加充满了诗意。当他用天文望远镜对准那一团团炽热的天火的时候,他的心中也升起了普罗米修斯的自豪。当他把神思倾注在茫茫星海的时候,臂膀又仿佛插上了精卫的双翼……这每天一小时的诵读,在他和蕙文中间,竟充满了这样神奇的力量!

他们读着。他们读着。“文化大革命”中断了几年。同许多人一样饱尝了艰辛……而一九七六年以后,他们仍然还读着。

一年半以前,一个雨声淅沥的夏天的晚上,蕙文请教授给她读《老人与海》。教授看她身体情况不大好,劝她改日再听。她摇摇头,闭上了眼睛。她等待着。

教授打开书,寝室里又响起了他低低的、纯正的北京音:

……古巴老渔人桑提亚哥出海打鱼,一无所获而归,已经连续八十四天了。他倒了运。晦气的八十四天!……第八十五天,他仍然那样自信地泛舟海上。两天一夜,经过多么艰苦的搏斗啊,他终于捕到了一条大鱼。返航的路上,鲨鱼来了。先是一条,又是两条,还有一条……它们向拖在船后的大鱼扑来,一口一口地咬去鱼肉。势单力孤的老人举着叉,站在船上和鲨鱼搏斗。鱼叉,被鲨鱼拖走了。他又把刀绑在桨上。刀子,也让鲨鱼弄断了。他还有桨,有短棍,有舵把……他终于杀死了它们。……黑夜来了,海风猛烈起来,波涛汹涌。受伤的,又饥又渴的老人在寒冷的海面上思索着:如果鲨鱼还要来怎么办?在黑夜里,没有一件武器,一个人怎么去对付它们?他想:我希望我不必再去跟它们斗啦。我多么希望我不必再跟它们斗啦……

教授读到这里,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他看着妻子。

“没什么。”妻子笑笑。她用很微弱的声音问道:“他想,他希望不必再跟鲨鱼斗了,是吗?……”

“是的。”

“是啊,这真让人遗憾。可是……可以理解,是吗?……人到那时候,都会有这种感觉的……你读下去吧,看看这位老人怎么样了,读吧!……”

教授读下去。可是,他并没有读完这本书——妻子病发了。抢救,无效。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的脸上还带着微笑,干涩而苍白的嘴唇微张着,仿佛还在说:“……你读下去吧,看看这位老人怎么样了……”

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仿佛一昼夜就长大了。炜炜那时已经在东郊一个合金厂当工人了。平常,她还像个孩子。可是从这天开始,她懂事了。妈妈去世后,爸爸辞退了家里的保姆。炜炜每天都要坐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赶回西郊陪着爸爸——对着《大众菜谱》为他烧菜;找回最新录制的磁带给他放。当然,她没有和爸爸继续那每晚一小时的活动——她怕勾起爸爸伤心……

几个月,教授是在恍恍惚惚中度过的。幸亏他有一个好女儿。当初,看蕙文身体那样不好,他并不想要孩子。蕙文劝他说:“要吧,将来我们老了,好有个伴儿。”啊,蕙文,你是为我想的呀!……一年过去了,女儿抚慰了他失去蕙文的痛苦,忽然又把新的痛苦加在他的身上。有一天,当他从女儿那光润细腻的额头上发现一丝短短的皱纹的时候,他心里一惊。他恨自己太自私了。“你忘了女儿的岁数!她应该开始新的生活了啊!”他暗示给女儿。他请自己那些没有成家的研究生们到家里玩。女儿却像傻瓜一样不动声色。他找她谈了。女儿说:“爸爸,我谁也不爱,就爱你。”他叹了一口气,说:“傻孩子。”他离开了女儿,一个人回到书房,偷擦眼角的老泪。

又过了几个月,教授结婚了。新婚的妻子叫丁婉。

……

此刻,教授仍呆坐在写字台前,望着那本《老人与海》,望着蕙文——不,炜炜的那张照片。窗外,是静静的夜。不知谁家在听音乐,传来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乐曲刚刚开始,命运之神正在叩打着人生的大门……半个多月以前,当教授默默地做出一生中最痛苦的牺牲之后,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也许,女儿并不理解年迈的爸爸,甚至她会恨我。可是,她总算可以割舍眷恋,去开拓自己的幸福了。当时,他想得多简单啊。现在,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开始拽住他的心了。女儿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会幸福吗?她的选择会不会使我失去最后的欢慰?……这可不是胡猜乱想啊?九点四十分,已经是九点四十分了。女儿还没有回来。往常,星期六,她应该七点前后到家的。天王星偏离了牛顿定律精确计算出的轨道,实践证明,是因为那边有颗海王星用引力“摄动”它呀!焉知翠微园外没有一颗“海王星”?教授苦笑着摇摇头。

“陈先生,牛奶热好了。喝吧。”一个柔婉的女人的声音。

教授抬起头。这是丁婉。他迅即又低下头来,躲过了丁婉那关注的、深情的目光。他点点头,端起那杯牛奶。

丁婉比教授小十岁,虽然也近五十了,却显得年轻。一头润泽秀美的黑发,身材匀称、丰满,仿佛还没有失去青春的丰韵。五十年代初,她曾经是教授的学生。而后,又做过他的助教,所以,至今仍然用着“陈先生”这样的称呼。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她都按时给教授送来牛奶。教授端着牛奶,默默地呷着。他已经感觉到了,站在旁边的丁婉仍在注视着自己。与其说在等他喝完牛奶,不如说在等待他的爱。而他,却没有勇气抬起眼睛去接过这爱的波流。是的,她在深深地爱着,并且在期待着他的回报,但她只能期待而已。她在教授面前,只能永远是个谦恭、拘谨的学生,把对爱的期待深深地埋在心底。这些,教授何尝不知道啊。可是他在丁婉的身上却怎么也燃不起爱情的火焰。他们结婚半个多月了,他竟从来没有向她表示过一次温存。当然,他有解释得过去的理由:他是习惯于晚上开始工作,次日天亮才就寝的。可是,他心中毕竟有一种负疚的痛苦在折磨自己——特别是在丁婉那充满柔情、带有几分凄婉的目光下,他深深感到对不起她。因为他并不爱她。他的爱依然系在蕙文身上啊!……

“今天是星期六,陈先生还工作一夜吗?”丁婉那轻轻的声音里蕴含着几分勇气,几分期待,又有几分怯生。

教授“唔”了一声,抬头看了丁婉一眼。丁婉的目光移开了,移到桌上那本《老人与海》上面。

教授觉得脸有些发热,好像丁婉已经窥见了自己内心的秘密。他支吾了一下,说:“也许……可以早点休息。”

“你要注意身体。”丁婉仿佛要解释一下刚才的询问。她接过空杯,轻轻地掩上书房的门,轻轻地走了。

教授皱起眉头,谛听着丁婉远去的脚步声。这声音当然不是欢快的,但也绝不含有丝毫的怨气。沙沙、沙沙,楼板间或发出吱吱的声响。她在开寝室的门,又轻轻关上了。

教授当然记得,丁婉当学生的时候,绝不是这种温良恭俭让的样子。到教授家里来毫不客气地要“高级糖”吃;新年晚会上大大方方地跳独舞……特别是她的毕业论文选题让教授吃了一惊:她就河外天体谱线红移的机制问题,提出一个和教授的观点完全相反的论点。当然,这一次,他没有宽容她。立即让她中止论证这荒谬的论点,重新选择了课题。而这些,到了“文化大革命”,就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压制“新生力量”的“罪状”之一。教授知道,这不是丁婉的错,是她的丈夫,那个派头头干的;而丁婉,从来就和丈夫不和,为了这件事,更和丈夫闹僵了。当然,那个派头头也那样可怜,后来因为挨了另一派的整,自杀身死在五七农场。“文化大革命”后,教授每一见到丁婉,她总是强打出一丝微笑,这微笑里总含着难以启齿的歉意,好像她亡夫的过失里,也有她的责任。她变了。沉稳,温顺,略带酸楚。生活,多么大地改变着人生啊。教授更记得,蕙文去世那天,丁婉恰巧在隔壁一位老师家。是她闻讯赶来,替蕙文洗了身子,换了衣服。而这以后,每逢周末,她总要给他送来他爱吃的湘味菜……她和他结婚,绝不是贪图他的高薪,也不是仰慕他的名望,希冀他的家私。那实实在在是一种伟大的情感,是对真正的爱的追求,其中还有负罪的自责……面对丁婉,教授的心里更加重了一种复杂的矛盾。是的,他不应该那样自私,仅仅为了女儿,才另找了一个妻子(虽然婚事是她首先提出的)。她那样好,无可挑剔。他却不爱她,断送她的年华。他不应该那样!可是蕙文,那个曾为了他茹苦含辛一生的蕙文,给他的影响毕竟太大了。她是他心中抹不掉的呀!是啊,他应该和丁婉开始新的生活。应该了。可是怎么才能开始呢?他不知道。……啊,无关紧要了,无关紧要了。现在关键是炜炜。十一点了,她为什么还不回来?“海王星”的吸引力太大了……

炜炜是十一点二十分才到家的。院子里传来放自行车的声音。她在开门。楼梯吱吱响,她上楼了。丁婉从寝室里迎出米。她们在客厅里客客气气地说着。

“炜炜回来了。”

“丁阿姨。”

“吃饭了吗?”

“吃过了。”

“那快休息吧。”

“哎。”

她们可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寝室,客厅里又静下来。

教授离开转椅,在书房里踱着步子。他倒希望炜炜听见他脚下吱吱的声响,过来和自己说几句话。否则这一夜他将继续一晚上的忧虑,心神不定,什么也干不了。

“叭”,是炜炜打开了盥洗室的灯。看来,她是要准备休息,不打算过来了。

教授想了想,拉开门,走进客厅,从茶几上找到那几本送来的书,喊道:“炜炜!”

“爸爸!”炜炜从盥洗室出来,本来用发夹束成一束的头发,已经松开了,鬈曲着,瀑布一样,披散在肩上。

“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教授引着女儿回到了书房。

“去找一个朋友。”女儿帮爸爸把转椅转过来,自己站在桌旁。

教授看了女儿一眼,说:“傍晚有个人找你……”

“哦,知道。”女儿接过爸爸的话。“他送来的书呢?”

“什么?你知道?……”教授心里一动,几乎忘了把书交给她。炜炜迟迟疑疑地接过书,也明白自己说漏了嘴,让爸爸看穿了晚归的秘密。她红了脸,扬起左手,五个指头张开,像一朵倒垂的玉兰花。她用那中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画着。

父女俩都在沉默。在父亲和女儿间,询问或者告知这种事情,都是很难开口的。

“炜炜,他是谁?”终于,教授点燃了手中的烟斗。

“他?……”炜炜仍然在那里用手画着桌面。“他叫顾志达。”

“他很喜欢文学?”

“唔。”回答竟是这一个字。

“你告诉爸爸的,太少啊。”教授扬起头,看着女儿,微微笑着。

女儿说:“你见过他的呀!”

教授说:“今天傍晚?三分钟。再说,说实话,我有点慌……”

女儿抿着嘴笑了:“你再想想,这以前,没见过他?……在季伯伯家!”

哦——教授想起来了。怪不得似乎有些眼熟。那天,他到老朋友季纯青教授家里闲坐,是遇见了这个小伙子。记得进门时,季先生正和一个小伙子谈话,话题自然是什么文学、美学之类。见他来了,小伙子便起身告辞了。是他!原来他叫顾志达。教授还记得,当时,季先生送客回来,他开玩笑说:“嗬,前几年,你这个‘资产阶级文艺理论家’门可罗雀,如今也车马不绝啦!”

季先生拍着他的肩膀,呵呵笑着:“哪里哪里,考研究生按我的书答,是要得零分的。所以多是宾客寥寥,幸甚幸甚!”

“那这个小伙子……”

“他不想考研究生啊!……一个怪小伙子!我不能不钦佩他。读了很多书,也很聪明,看问题又尖锐。说句实话吧,比我们系里招的那几位研究生更让人喜欢。我们像老朋友一样促膝聊天,也像老朋友一样争辩……”

“哦,那小伙子一定很有前途啰。”

“不,没有前途。”季先生眨着眼睛,那样子既神秘,又可笑。他还是当年在伦敦时那个劲儿,虽说现在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

教授记得当时自己十分诧异:“为什么?”

季先生告诉他:小伙子的文艺思想太尖锐啦。当然,有对,也有错。可是,你为什么偏要触理论上那些最敏感的神经呢?比如,那些和“老祖宗”相冲突的西方美学理论,早已被理论家、政治家们“盖棺论定”,你偏去“重新考察”,“再认识”,文章能给你发表?小伙子为此已经写了七八篇专论啦,全被退稿。不是说“观点不对”,就是说“怕难以收场,不宜争论”。而小伙子还有点傲骨,总那样固执,这就难办啦!

教授还记得,说完这番话,那位在大英博物馆结识的老大哥眨着眼睛向他笑着:“我有个同行说啦,资产阶级理论家,也应该让人放嘛!放出来,好分清是非,坚持马列主义理论阵地!……乖乖,我还没放,就是资产阶级啦,他那儿就有真经啦,我还放啥呀!……这位小伙子倒有胆!可惜他又不够格,必须够‘资产阶级理论家’的格儿……”

……

这些,当然是不久以前的事。可是,在季先生家,教授和顾志达毕竟只是匆匆一面,所以,虽然这个怪小伙子给了他很深的印象,很多的联想,刚才见了面却对不上号。经女儿提醒,才如梦方醒。是啊,那样一个小伙子,引得那位季先生都赞不绝口,还能不让炜炜崇拜得五体投地?可是……

“炜炜,听这位顾志达说,……他快结婚了?”教授小心翼翼地看着女儿。

炜炜一愣,随即说顾志达也许在开一个小小的玩笑。他一定指的是自己和先前那位女朋友的事。是的,他们快结婚了,可是,吹了。因为那女的眼光短浅极了,逼着顾志达考研究生。他不干,他说他不愿意背别人指定的条条,花这份时间太亏。按自己的答呢?人家也许会说你离经叛道,还是考不上。何必自寻烦恼?就为这个,吹啦。听炜炜讲完这件事,教授很久没有说话。她对他了解得那样透。她替他解释时,心情那样急切。至少,爱情的萌芽已经在女儿心中滋生了。可是炜炜啊,每天到咱们家里来的,并不乏年轻有为的小伙子;研究生、本科生都有,其中也有不少人向你表示过好感。你如果在他们中间选择一个,爸爸也可以省一些心,如今,你选择了这个顾志达,——一个复杂的,很难一下让人作出判断的小伙子,这要给爸爸带来多少烦恼呢?

静静地抽了一会儿烟,教授开始和女儿谈一个似乎是题外的、却很动感情的问题。这个问题憋在他心中很久了,现在,他忽然觉得和女儿谈谈非常是时候。他问女儿:爸爸和丁阿姨结婚,是不是大大伤了她的心?她是不是觉得爸爸忘了妈妈?一定很恨爸爸吧?……

女儿咬着嘴唇,许久没有回答。最后,她也很动感情地说:“不。我知道,爸爸是为了我。”

女儿啊!也许,姑娘的心天生是这样的细腻,这样的善良?教授就等待着这句话呀。他靠在转椅上,闭上了眼睛,鼻子有点发酸。老人摘下眼镜,拿绒布擦着镜片,用微微沙哑的声音说:“这就好。我……我只怕你因为一时恨我,就轻率地……选择了……自己的爱人……”

如果炜炜已经无忧无虑地在爱的海洋里畅游,那么,爸爸这句话是不算什么的。她会柔声细气地告诉爸爸,顾志达如何如何值得她爱;也会像一切娇惯的女儿一样,摇着爸爸的肩膀,请他别变成一个爱管闲事的老头儿……可是现在,爱情的痛苦正啮咬着她的心。这痛苦,并不是来自车间里那些评头论足的女伴们,她们就是在耳边嘀咕一千遍“不划算”,炜炜也能付之冷冷的一笑。这痛苦,正是来自那个顾志达呀。炜炜刚才是带着一颗受了冷落的心回到家的,没想到爸爸又要把这颗心放进冰箱。如果不是看见爸爸那一头快掉光的灰白的头发。她几乎想对他喊:“我知道,我选择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才不说我轻率!……可对不起,我要他!我就要他!……”

姑娘们关于未来的爱人,也许都有过迷人的梦或美丽的憧憬。顾志达,正是炜炜梦中的人。是啊,他的衣着一定不是华美的,生活也没有为他安排好阶梯。他靠充满自豪的丰富感,靠坚韧的努力,开拓着自己辉煌的未来。而她,终于发现他了,就像妈妈当年发现爸爸一样,多么浪漫,多么传奇……炜炜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这多不容易啊!他那样骄傲。第一次,他们在一个共同的熟人家邂逅,他客气地点点头,居然没有再抬头看炜炜一眼。炜炜是美的,而且不是那种媚俗的美。走到街上,多少素不相识的人都要回头看她的,可是他居然一个人端着珂勒惠支的画册只顾看,那上面是一个枯瘦的老太婆。后来,主人给他们相互介绍,他和她交谈了。没有一点儿惶恐,也没有一点儿卖弄,稳稳当当。二十分钟谈话,谈的全是文学。真奇怪,炜炜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捧着名著,却像捧着小人书。他呢,在耐心地给她讲解。过去,炜炜看过那些书,说起一个一个曲折的故事,能让车间里的女伴们听得张开嘴巴。可是现在,轮到她羞愧了,轮到她惊叹了——虽然她自尊心太强了,没有张开嘴巴。在顾志达的眼睛里,生活是多么有趣啊。听他谈生活,是艺术的享受,充满了美的魅力和人生的哲理,他当然读过很多书,国内的,国外的,古代的,现代的……最要紧的是,那些书仿佛早已变成了他自己的财富,当他用沉稳的语调分析当代的文学理论,文学现象时,那些财富全听从他的调遣,使他的分析充满了毋庸置疑的力量。……时间过得真快,他们要分手了。“也许,你将成为一个文学巨人。”炜炜半开玩笑,其实充满了真挚。“傻瓜才以为自己会成为巨人。我们还没有站在产生巨人的时代。我们能做一颗呼唤满天星斗的长庚星,也就死而无憾了。”这回答是冷冷的。他的话不是谦虚,这里面蕴含的,还是自信——对历史的进程了如指掌的自信。

啊,堕入情网是多么痛苦,而又多么迷人啊。炜炜想他,想听他那充满魅力的长谈。多么新鲜,多么有趣!可她又那样自尊。是的,多少小伙子追她,她都不屑一顾,难道要她去找他?然而,那位顾志达仿佛更骄傲,一去而无音讯。炜炜忍不住了,开始成为那位朋友家的常客。终于,她打听到了他的地址。第一次屈尊,也第一次说谎——说是要借书,到他家找他……

他们谈了几次,没有在花前月下,也没有在婆娑的树影里。就在一盏十五支光的黄灯下。然而,这已经够了,年轻的姑娘已经心荡神摇了。她觉得,能得到他的爱,那多么幸福啊。可是,他太让她失望了,总是冷冷的,并没有理会她爱的暗示。炜炜观察过,他有不少朋友,也有女的,那些姑娘们也很崇拜他。他却还是冷冷的。越是这样,炜炜越爱他,爱得发狂。自尊心在这里爆发出一种相反的作用力。她不相信自己爱情的花朵会在他的冷落中枯败,她不相信!

啊,刚才,就在刚才,如果她早一点离开他,也许今晚就不会这样沮丧,也许自己今夜会沉浸在甜蜜的回味中。他吻了她。他低下了他那高傲的头,把线条粗犷的双唇紧紧贴在她的唇上。他把她抱得那样紧,吻得那样深,使她浑身软绵绵的,仿佛在向天上飞升。在尝到了这爱的甜美之后,你如果挣开他,快快活活地说声“再见”,那今晚你将是甜蜜的、舒畅的啊。可是,那个时候,谁忍离去?她靠在志达的肩头,沿着马路,在稀疏的树影里缓缓地走着。她期待着下一个吻,下一个……

莫名其妙,志达却跟她说起他过去的女朋友,讲他们是怎么吹的。后来,当他们走到一个树影里时,他站住了,捧着她的脸,细细地看,轻轻地说:“你爱我很久了。我知道。”炜炜点头,眼睛里噙满了幸福的泪。顾志达说:“法国有一个微生物学家,叫巴斯德。你听说过吗?”炜炜摇头,她此刻什么都忘了,只知道爱。顾志达又说:“巴斯德给未婚妻写了一封奇特的求婚信。我学他,问你。”“问吧。”炜炜甜甜地回答他。她相信,即使问她愿不愿跟他去死,她也会答应的。顾志达告诉她,他家境贫寒,父母的右派问题刚刚被改正,跟他是不会享福的。他所有的,只是健康、自信,和对事业的爱……而这一切,并不能保证他能成功。他并不希冀荣誉、地位,只向往真理……

炜炜把脸贴在他的胸脯上,聆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她要想一句最美好的话回答他。终于,她扬起头,说:“我相信你,你会成功的。”她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的双唇是湿润的,迷人的,她仰着头,静静地等待着。来吧,来吧,热烈一点!疯狂一点!来吧,第二个吻!志达的头低下来了,嘴唇却轻轻地贴在她的脸上……

吻,真是个神秘的东西啊。它可以表达任何语言也无法表达的情感的微妙变化。这第二个吻就是这样。炜炜觉得它是那样敷衍。发干的嘴唇,轻轻一触,好像是为了完成例行的公事。炜炜不明白,志达为什么又一下子回到了往日的冰冷之中。是的,从这时起,他不能再讲出些什么有趣的话,默默走着。后来,他们分手了。留给炜炜的,还是那个冰凉的吻。

“他怎么了?难道我那句话说错了?……”默默站在爸爸的面前,炜炜的心思又回到了那棵大树的树阴下,回到了那心上人的身边。顾志达,他至今还是这么神秘。他是一个自信的、勇于进取的男子汉,为什么在爱情道路上这样畏缩不前?炜炜的心乱了,乱得像麻。

“也许,爸爸是太过虑了……”唉,爸爸,又开始了,一本正经的教导。够了,真够了。炜炜真想捂上耳朵。

可是,爸爸还在说着:“炜炜,你年轻,太浪漫了,没有社会经验……你知道,选择不好,会后悔一辈子……”

“我一点儿也不后悔!”炜炜忍不住了,语气里已经带着烦躁了,“你又不了解他,凭什么怀疑我的选择?……不就是看他是一个小工人吗!他的那些朋友们,搞美术的,写小说的,都已经在文艺界露出锋芒了。他们都那样崇拜他,他早晚要有所作为的……”

“炜炜,我一点儿也不怀疑你的跟光。可是……”爸爸毕竟是爸爸,还是那么苦口婆心。他希望女儿冷静下来,告诉她不要只凭一时的新鲜、趣味,还是要实际一些……唉,他有什么办法能说服这个娇惯坏了的女儿?教授摇摇头,灰白的头发轻轻拂动。他忽然想起了蕙文,不无凄凉地说:“唉,要是……要是你妈妈在,她就能好好劝劝你啦……”

“妈妈!”炜炜鼻子一酸,眼睛里突然迸出了泪花。她掏出手帕擦着泪水,抽抽咽咽地说:“要是妈妈在,她会这么庸俗吗?……她要是这么庸俗,当年能看上一个医院的杂工?”

“你!……”教授痛苦地摇摇头,眼前台灯光刺得眼睛昏花,他闭上了眼睛。等他再睁开眼睛时,炜炜已经不在了。

他站起来,关闭了台灯,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步。

夜阑人静,万籁无声。一个很难得的和暖的冬夜,月光很亮,透入窗来,在地板上投下几方清影,忽然给人一种夏夜的感觉。他站到窗口。窗外,是一片枝条上指的小杨树。他觉得自己好像就在那中间走着,氛围是多么孤寂啊。他和自己最娇爱的女儿,就是这样隔膜开来了。也许,任何最幸福、最和谐的家庭都有这么一天。他想起了协和医院的小杂工,想起了太平间门口灯下夜读的情景,也想起了每天揣着两个面包,进大英博物馆苦读的日子……那好像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了。是啊,也许,炜炜是对的。她应该像她的妈妈一样,去爱一个普普通通的勤奋的探求者。可是谁又能保险,女儿爱上的这个探求者,也是一个真正有前途的小伙子啊。教授记得,和自己一起立志在天体物理方面大干一番的朋友们,至今有所建树者也是寥寥无几。大概每一个探求者只有万分之一成功的可能吧。而顾志达,他选择的努力方向毕竟太危险了,他又那样固执,恐怕正像季先生说的,连这万分之一成功的可能都没有啊。炜炜,为什么要让她冒这个万分之一的风险?多少前途牢靠的青年人可以供她选择……人老了,也许都会陷入这种窘境?多少父母亲,他们年轻轻的时候,也都曾像他们的子女现在所追求的这样生活过。可是现在,他们几乎都要像教授这样权衡着,苦恼着——也许,这就是我们可敬的父母们最令人感动的地方,当然也是最可悲的地方。但是我们还是谅解他们吧——比如教授,他竟为女儿的事烦恼了一夜。天亮了,还是为了女儿,戴上那顶棕色的鸭舌帽,叼上大烟斗,骑着那辆二六型破车,“吱——吱——”,到墅园找老朋友季纯青教授去了。

季纯青教授比陈昊教授还要年长十几岁。人很矮,也很瘦,是个典型的四川老头儿。陈昊教授来到墅园的时候,他正绕着自己住的小楼“跑步”。说是跑步,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说法。他把拐杖挂在臂弯上,攥起两只嶙峋的拳头,平端在腰间,双目平视前方,还带着几分庄严。随着身子一歪一斜的耸动,双脚擦着草皮,一寸一寸地向前挪着。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对于一位年近八十的老叟来说,实属不易。理论上,他是颇年轻的。他对文学理论的现状自有主见,洞若观火,如果他还不老,兴许会挑起一面旗帜,自立一家之说。可是现在,他只能为人们献出他的译作,顶多在序言或后记里略露锋芒,留心的人并不难看出,那字里行间仍然回荡着追求真理的热情。虽然他不怕死,可还是盼着多活——人生是多么好啊。每一个做学问的人,如果能随着历史而生存,看到本学科的新成就,看到真理被承认,学说被检验,那多妙啊。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可应该争取多活几年,多为后人留下一些东西。这就是他每天“跑步”的动力。

陈教授把自行车放倒在草坪上,决计先不打搅这位正进行“神圣”锻炼的老头儿。等季先生转过弯来,看见他了,招手,他才走过去,把来意说了。

季先生带着痰喘,呵呵地笑着:“你的天文望远镜,应该对着天鹅星座或者是天蝎星座啊,怎么对一个小伙子感兴趣了?”

陈教授无可奈何地一笑:“炜炜对他感兴趣啦。”

“怪不得!怪不得炜炜介绍他来找我……”季先生笑得更凶了,“那你想了解小伙子什么呢?听听我的估量?估量什么?他的价值?是他作为一个人本身的价值?还是功利意义上的价值?……”

陈教授说:“您快和盘托出吧!”

“一个真正有价值的人……肩膀上扛的,是自己的脑袋。……可他有点儿偏激。哦,无可指摘……也许是我们老了……”季先生一步一步往小楼里走,又一句一句往外冒着,“至于功利意义上的价值嘛,哎呀,家里是干什么的?不清楚。……他本人兴许是个工人,生活情况……我也没问过他。前途嘛……我跟你说过的呀……”

陈教授点头,告诉季先生他是说过。

“不过也许我估计错了。他也许可以大显身手,一举成名。”季先生在沙发上坐下了。

陈教授笑了:“何以见得呢?”

季先生告诉他,百家争鸣的气氛毕竟越来越浓了。比如,关于西方文学、美学理论的问题,据说,也有负责同志讲话了,这个问题可以讨论嘛。而许多理论家们,一直只知道马、恩、列,现在他们瞠乎其后啦。小伙子研究西方文艺理论好几年了,他手头现成的论文就有七八篇呀。能发表出去,是会引起轰动的。季先生说:“我正准备给他写封信哪。功利的目的何足道哉!可这场讨论是十分必要的,应该参加。”

陈教授微微笑着,沉吟片刻,问季先生是否不必写信了,由他带个口信去可也。

“怎么?远距离观察还不行?非要乘阿波罗登月踏勘?”季先生又笑起来。

回到家里,炜炜已经出门了。教授匆匆吃过早饭,又推着自行车出了院子。还是那身装束,破自行车仍旧吱吱响着。这一回,心情可大不一样了。

拿着从季先生那儿抄来的地址,教授来到了顺城街。他对这里很熟悉。四十多年前,他那穷苦的双亲就住在这条街上。每月的月底,他从协和医院为他们送回买棒子面的钱。这条街上的住户大都是穷教书匠,卖艺的,拉洋车的,依傍着城墙,搭起一间一间窝棚,就是遮风挡雨的居处了。如今,城墙早已拆毁了,衰败的景象已经不见了,但房子仍然是北京居民点中很差的。

一个大杂院,横七竖八地搭着各色各样的饭棚子。一次一次地低头,俯就院子里搭晾的衣物,他来到西边一间小屋门前。

敲门。

门开了,开门的正是顾志达,他一愣。忽然一声“爸爸”,教授才发现炜炜也在屋里。

一间极狭窄的小屋,木板搭成的床,被褥也很陈旧。炉子上座着水壶,滋滋响着。屋子里待三个人就已经显得很拥挤了。因为在仅有的一块空地上,斜支起了一根木头,顶着房梁。据顾志达说因为此地要拆迁,所以房管所也就说先凑合着住些日子算啦。教授的心思,倒不在这根木头的作用本身。这是一根柳木,底部戳进土地里,现在虽然是残冬时节,也许,因为屋里的和暖,就在这柳木锯去枝杈的地方,长出了一丛丛嫩绿的柳叶儿。教授的目光停在上面很久,直到顾志达请他坐,他才从沉思中惊醒。

落座以后双方都很尴尬。教授说自己是进城来办事的,因为路过这里,季先生让带个口信给他。然后,把知道的情况和季先生的意思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顾志达认真地听,点头,微微笑着。听完了,道了声谢。又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这件事他已经知道了。说着,从褥子下面翻出一叠信封来。他告诉教授,有好几家编辑部都来信了,想要回他们过去退的稿子。有的,甚至是刚刚退回来的稿子,又要要回去了。

教授说:“你不妨再推敲一下,寄回去给他们发表。”

顾志达笑了,把那沓催稿信放回褥子下面,说:“有什么必要呢?我根本不用回信,用不了半个月,他们就不再要我的稿子了。”他看着教授疑惑的眼睛,口气里夹杂着蔑视:“自有一些堂堂皇皇的理论家们,会赶写出文章,论证西方文艺思想尚有可取之处的。我何必凑热闹呢?……”

教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小伙子的话未免刻薄,可都是实话。

“我听到这个消息,激动了一夜。可细一想,又开始伤心……”小伙子的话里带有几分感慨。

“为什么?”教授问。

顾志达又沉默了,渐渐地,本来凝滞的眼神闪出激动的光来:“如果探求一个真理,总要等领导同志的一句话,那么,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到底能开掘出多少真理呢!……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发现真理的权利。可惜的是,许多人不懂得这些。有的人是搞意识形态的,却没有长着自己的脑袋!……”

教授点头称是,却再也没有勇气抬起眼来正视这个青年人灼灼的目光。他想起自己从季先生那里出来时心中升起的几分欣喜,想起自己匆匆赶来的目的,很庆幸刚才没有向小伙子表露得太多。是的,你并不太懂得文学,也没有思索听到的是否正确,兴冲冲而来,为了什么?仅仅因为是领导同志的讲话,仅仅为了一种功利。这对于一个搞科学的人来说,是多么可悲、可笑的事啊!也许,小伙子确如季先生所说,是有些偏激。百家争鸣,不是要一步一步才能实现的吗?一个禁区突破了,不正是千百个禁区被突破的开始吗?可是,他受到的挫折、磨难毕竟太多了,他向往真理的心情毕竟太迫切了,他的偏激,倒是可以原谅的啊。而你,一个搞了几十年科学的人,也变得蝇营狗苟起来,这难道可以容忍吗?……他想起了年轻的时候,为了科学的真理,曾进行过多么顽强的追求啊。不逢迎传统,不盲从法则,对一切功利的诱惑付之一笑。这顽强的追求,使他向真理投降的时候,是那样真诚。使他建树起自己的学说的时候,又是那样自信!而现在你……屋里真热!炉子太近,屋子也太窄,烤他,压他,喘不过气来。他起身告辞了。临走时,因为站在支撑房梁的柳树干旁,他顺手掰下了一丛嫩绿的、早发的柳叶。

右手推车,左手拿着那丛柳叶,端详着,慢慢在街上走。路过月坛,他进去了,坐在一张长椅上,清理纷繁的思绪。有个年轻的妈妈领着活泼的孩子从他身边走过。他听见那孩子喊着:“妈妈,妈妈!树发芽了!树发芽了!你看!……”

傍晚,他回到家,丁婉正靠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手里拿着他新近写成的一篇关于脉冲星的论文,帮他校对引文篇目。他进来,她没有发现。

教授走到丁婉身边,挪开沙发上摊开的一摞书,紧挨着她坐下了。

教授从来没有和丁婉坐得这么近。她的脸红了:“陈先生怎么才回来?吃饭了吗?”

教授没有回答她,默默地捉过她的手,说:“丁婉,你还记得吗,你当学生的时候,因为一篇学术论文,我曾经狠狠批评过你……”

这对于丁婉来说,是多么难堪的问题啊。她把头低下来,轻声说:“记得。‘文化大革命’中,因为那点点小事,给先生带来很大麻烦,我心里一直很难过……”

“不不,”教授打断了丁婉的话,“我倒觉得是我当年太粗率,扼杀了一个青年人探求真理的勇气。”

丁婉说:“哪里说得上什么探求真理。我当年幼稚得很。”

他们沉默了。

少顷。教授又问:“那你现在怎么想的?就不想把当年那个课题拾起来,和我辩驳一场了吗?或者找个新的研究方向,再干一番呢?”

丁婉苦笑了:“有这个心,还有这个力吗?何况这个心已经死了。先生在这方面很有权威,我想,如果能帮助你整理一下著述。也就心满意足了。”

教授点上烟斗。一口一口地抽着。

“除了那件事。我还有一件事很对不起你,是吧?”

“不,你很好。”丁婉很奇怪他这次回来为什么变得这么自省。

教授摇摇头:“也许,你并不知道。过去,我……我一直割舍不开炜炜的妈妈。……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始我们的生活。”

“这是可以理解的。其实我全知道。她是个非常好的女人,你应该爱她的。”丁婉的眼眶里已经噙满泪水了。

“是的,我不会忘记她的。她不是我们的同行,却是我生活的导师。……我现在才明白,她回家养病一直到死,每天向我要求的那微薄的一小时,也是为了在我的身上鼓舞起进取的勇气啊。人老了,最需要这个……她了解我……”

“我真嫉妒她,可是我代替不了她。我只是有感情,却没有……没有她那样的人格和眼光……”丁婉终于把脸埋在手帕里,啜泣起来。

教授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拥到怀里,很动感情地说:“别哭了。我说这些给你,不是让你哭的……我想告诉你,你应该相信我,我不是一个道学先生,我一直想和你一起开始新的生活。现在,我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办了!……你不应该老是这个样子,惭愧,自责!去选择你自己的开拓方向吧!如果有必要,拾起那个课题,和我辩驳!……你多年轻啊,你应该让我也跟你一样,年轻起来啊……”

“唔,我听你的。”丁婉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他们两个人忽然都觉得,仿佛现在,他们才是真正的未来了。他们中间,才开始了真正的爱。

晚上七点钟,教授又走进了书房,扭开台灯,坐到转椅上。昨晚拿出的那本《老人与海》,竟一直没工夫翻开,仍在桌上放着。台历旁边摆着的照片里,炜炜正闪着那有所期待的目光,朝他笑着。炜炜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吃晚饭。教授“滋滋”地吸着烟斗,望着照片微笑着。她应该在那里度过她的星期日。以后呢,她应该在那里度过她的一生。也许,他们并不得志,一辈子也没有获得地位、荣誉,可是他们的生活一定是骄傲的,幸福的。也许,她的顾志达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文艺理论家,那他们的生活将还是那样充满了激情,绝不会堕入自足的空虚……人,活成这个样子,才具有真正的人生的价值啊……

遐想被打断了,炜炜回来了。

“炜炜!”教授站在书房门口喊她。炜炜很不情愿地走过来,低着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莫非还在为昨晚的事赌气?

“炜炜,那个……那个顾志达,他……挺好。”教授忽然觉得口舌笨拙起来,不知该怎么表示对昨夜风波的反省。“他那间房子太破了。如果他愿意……咱们这里有房子。”

“不。”女儿截断了爸爸的话,攥着皮手套一下一下地打着桌角。“爸,你是对的。也许,我过去是太浪漫了。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他的第一个女朋友要和他分手了。”

“什么?……”教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很简单。他从来没有答应过我。他说我这样的人是不会和他生活到底的。”

“他在生活上也这么偏激。”教授叹了一口气。

“不。他说得对。”炜炜冷冷地、若有所思地说。“他使我冷静。对,我喜欢他的新鲜、丰富。可这以后,需要坚韧,需要受苦,需要冒一辈子被埋没的危险。也许我根本受不了。所以,我们还是分开的好……爸,我还是回到您的身边来吧……”

炜炜说得这样简单。其实,今天她和顾志达吵了一架。无非是为了那些退稿是不是应该送回去发表。炜炜的理由无疑是十分充足的。顾志达呢,开始未免还有些意气用事,可是最后,他向她让步了。“你是对的。讨论是必要的,我应该参加这场讨论。”顾志达说,“可是生活的哲学呢?咱们是一致的吗?”这个人多么残酷啊,他冷冷地把她的生活哲学剖开给她看!他说她无非是浪漫的追求,盲目的崇拜,是新鲜、趣味的刺激,才爱上他的。她把对他认识的基点,放在“一定会成功”上面,这种哲学本身就和他有根本的不同。相反,倒和他第一个女朋友有相近之处……啊,炜炜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次她得到了一个冰冷的吻!他说的是对的,虽然这种解剖使人脸红心跳,炜炜还是从内心里感激他。经过很久的沉默、思索,炜炜终于把手伸给了他:“再见吧。我们还是朋友。我羡慕你,羡慕你的哲学。可是,我……再见!”……

炜炜在爸爸的身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爸爸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掉转身,打开书房门,迈着娴静的步子,去了。

教授抬起头,看着女儿的背影。

女儿穿着一件合体的黑呢短大衣,时新的半高跟皮鞋使她的身材更显得秀美、窈窕。教授忽然想起不知哪位诗人的一句诗:“你和大地的接触,竟只有如此小的平面……”他又想,炜炜,连你的名字都这样闪光,像天上的流星,使多少人羡叹,可它毕竟在太空中没有自己的位置啊。而在顺城街那个简陋的小屋里,却有一颗无光的星宿。也许,我们只能用高倍的天文望远镜,不,甚至用射电望远镜,才能收到它的信息。可它毕竟有自己的位置,自己的轨道,自己的价值……

教授把目光移回桌上那本《老人与海》上面。炜炜的妈妈临死的时候,我们读到哪儿了?哦,老人已经杀死了四条鲨鱼。他精疲力竭地坐在船上,望着寒冷的、波涛汹涌的海面,望着茫茫夜色,他想:“我希望我不必再去跟它们斗啦。我多么希望我不必再跟他们斗啦……”是的,是读到这里了。蕙文临终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读下去吧,看看这位老人怎么样了?……”

老教授找到了这一页。他读下去。

……船行到半夜,老人又跟鲨鱼斗起来。这一回他知道斗也不会赢了。它们是成群窜来的,轮番把船后那条大鱼的肉一块一块地撕去了……老人不顾一切地用棍棒劈去,棍棒被拖走了,他把舵把从舵上拆下来,用它去打,去砍,两只手抱着它,一次又一次地劈下去……一条又一条鲨鱼被杀死了,被赶跑了,直到最后一条……

船回港了。老人扛着渔具,瘫软在堤岸上——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

他拖回的那条大鱼呢?啊,真惨,只剩下一副骨架。

他失败了。不,他胜利了。

……

|文学史评论|

在20世纪80年代的“京味小说”中,陈建功的作品值得注意。他的创作有两个系列,一是以感伤的笔调写知青和知识分子的遭遇,如《迷乱的星空》和《飘逝的花头巾》,另一是表现居住于小胡同、大杂院里的北京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这成为他创作成绩的标志。总题为“谈天说地”的作品有《丹凤眼》《京西有个骚达子》《辘轳胡同九号》《找乐》《鬈毛》《放生》等,文化景观、生活细节、社会变迁中的市民心态,得到细致刻画。80年代早期作品(如《辘轳胡同九号》),有较明显的“国民性”批判的启蒙视角。后来,作者体验了高楼林立中的缝隙间四合院的“苟延残喘”的“悲戚”,目睹“传统的生活方式在现代文明的侵袭下崩解的图景”,逐渐增强挽歌式的怀旧基调。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第285页

|创作评论|

我感到,在当代青年作家中,你的创作颇有些特别。就创作总体论,一方面,你的作品不多,创作可谓审慎节制。一本《迷乱的星空》中收入的,即便质量参差不齐,也不过十三篇,却逾时达三年还多。另一方面,这些有数的作品,却似乎带给文坛和社会以“冲击力”。就具体作品而言,虽然题材领域大多已经被他人多次挖掘,所描写的,大抵也不过是小人物在日常遭际中的小悲欢,但是它们中总有些他人作品所未及之处。

现在,我想提出一个我姑且称之为创作“敏感带”的概念,开始进入我对你的创作独特性的直接“琢磨”。我想表达的,主要的是指切合作家个性的精神、情感方面的敏感区域,而你的创作“敏感带”,似乎在于一个融和着矿工气质的青年知识分子对于人的价值、尊严、人与人之间的美好关系等这些一概可以归之为与人生意义相关的问题的严峻的注视。因此,人们在《营草的眼泪》中,见到关于生活、革命、人的灵魂的尊严的哲学见解;在《流水弯弯》中,听到了一个“生活开拓者”被消沉的愤懑呼叫和深沉抗争,而这便使它们分明不同于当时盛极一时的“伤痕文学”大潮中的诸多篇什。同样,《迷乱的星空》中的顾志达、《丹凤眼》中的辛小亮和孟蓓、《被揉碎的晨曦》里的鲁健和于馨、《飘逝的花头巾》中的沈萍和秦江,或以强者般的进攻姿态,或以脚踏实地者的坦然胸怀,或以沉沦者的觉醒和奋斗者的迷失,展示了你对人生意义和价值的真正底蕴的理解,从而也使它们以一种相近的境界与精神,迥异于当时的许多同类题材的作品。

——何志云:《我的理解与困惑——致陈建功》,《文艺研究》1983年第5期

|作品点评|

《迷乱的星空》是结构比较庞大、内涵比较丰富、提出的问题也比较尖锐的一篇力作,读后心怦怦然。作者把父女二人的爱情与他们的生活哲学结合起来,描写的视角适当变化。已死的炜炜的母亲与《老人与海》的穿插和象征,特别是炜炜终于未能与顾志达相爱这样一个令人遗憾、令人深思却也令人感到一种“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欣悦的结局,都说明了建功艺术上是有追求的、有潜力的、有来头的,正所谓前途不可限量。美中不足的是顾志达这个形象本身既伟大又单薄,给人以过分愤世嫉俗而生活在云端之感。他这么伟大,恐怕没有哪个姑娘有资格爱他,至多能得到他的一次热吻,下一次就是冷吻了,再下一次就得拉吹。他会不会落得一个王老头乃至魏石头的下场呢?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虽然魏石头是那样渺小而顾志达是那样伟大。钟奇不是也颓唐了么?不站在坚实的土地上,只凭一副傲骨,不是很容易被浊流所淹没,而伟大与渺小之间也决不存在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么?

——王蒙:《永远做生活与艺术的开拓者——序小说集〈迷乱的星空〉》,《读书》1981年第9期

青年作家陈建功的小说《迷乱的星空》在读者中引起了争议。我读了小说,觉得围绕着顾志达这个形象的争议,包含着如何对待人生的价值,如何对待科学真理,如何探求真理等一代青年饶有意味的问题。我想,就小说中的人物谈谈对这些青年们普遍关心的问题的看法,追寻一下作者思想探索和艺术追求中留下的足迹,当然是不无益处的。

《迷乱的星空》在行文的韵味上是有一种音乐感的。两万多字的篇幅,像一道浑厚的音流。你聆听着,辨析着。这里确有杂音溢出,但它不是稍纵即逝的浮响,而是人生大海迸发的某种引人深思的涛声;这里确有某种迷乱,但那是思想探险中的偏激,并不是思考力贫弱、生活苍白引起的混沌。

——曾镇南:《泥土与蒺藜》,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第40页 avD4FKzvkWvp2Ghq220NAtFFLeUeZ7VdR1sfnvIBt56wf+SNI0iJay+7phVicU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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