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栋(1942—2002),广西岑溪人,曾任南宁市《红豆》杂志编辑部副主任、广西电影制片厂编剧。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198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武林传奇》,短篇小说集《最差影片的最佳配角》,中篇小说集《她,他和他的版纳野牛》《缉私队长》《再做一个梦》,电影文学剧本集《不要用眼泪告别》《竹林隐士》等。
王云高(1936—),壮族,广西邕宁县人,中共党员。1966年毕业于广西干部业余大学中文系。1958年参加工作,历任南宁第四中学教师,南宁人民广播电台记者、编辑,《南宁晚报》记者、编辑,南宁市文联副主席,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职称,获广西壮族自治区优秀专家称号。著有《明星恨》《地狱门口的上帝》《十字街口的狂客》等作品,他与李栋合作的短篇小说《彩云归》获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原载《邕江》1979年第1期,《人民文学》1979年第5期转载,获得全国第二届优秀短篇小说奖,广西人民出版社1979年10月出版单行本,收入《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作品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5月出版)、《中国新文艺大系(1976—1982)·短篇小说集》(中国文联出版社1986年5月出版)、《广西少数民族作家获奖作品选·短篇小说集》(广西民族出版社1988年12月出版)。《中国当代文学作品辞典》(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12月出版)收有《彩云归》词条。
如钩的残月斜挂西天,湿润的东南季风轻轻地抚熨着漆黑的海面。涨潮了,朦胧中可见一排排闪光的浪花,你挤我拥,顶踵相接,欢快地向大陆漂去。
俗话说,“秋汛金,春汛银”,一到这黄金季节,整个台湾海峡都喧腾起来了,特别是远洋渔业的发展,捕鱼新技术的广泛应用,台湾渔轮捕鱼半径越来越大,越来越往大陆靠近了。岂止因为海水回流,饵食丰富,鱼群爱到那里产卵,更重要的(尽管谁也没说出来),还可以更靠近地看看祖国大陆,那里住着骨肉亲人呵!
一队台湾渔船追逐鱼群,来到了离大陆只有十多海里的渔场捕鱼,像往常一样,几艘炮艇在四周巡弋着……
灯光诱捕装置和声呐捕鱼器放下去了,渔船开始分开,准备投下大型拖网,渔船上信号灯闪烁,扬声器传下船长忙碌的命令。一切都似乎没什么异常。
突然,三号渔船甲板上跃起了一条人影,抱着个救生圈向大海跳了下去。
“有人跳海啦!”是谁惊惶地喊道。顿时,人声鼎沸,警笛乱鸣,枪声大作。不一会,炮艇上射下的几道交叉光柱把跳海的人罩住了……
这个人太轻率,或者说太急于求成了,因为每个船队,每条渔轮都是安有保安机构的“钉子”的啊!有多少人用这办法能侥幸成功的呢?!看,被捕了,炮艇上还传来了叱骂声和踢打声。这不幸的人啊,他是谁?为什么要跳海?他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由于外资涌入,经济“起飞”,台湾承天市的市容几年间发生了很大变化,一条条多层立体交叉路建成,一座座箔壳结构、预构件施工的三四十层匣式大厦拔地而起,使得原来的工人与小商贩聚居的旧城区,显得更窘迫、拥挤了。
旧城区中山路的北段,一间最不显眼的老式洋楼下,几年前搬来了一位六十开外的干瘦老头。他无亲无眷,孤寡一人,在门口挂了个“魏芝圃医寓”的牌子,显然是个开业医生。可是他既没在任何报纸上登过广告,也没有特意去招揽过任何病者,他行医的方式是“姜太公钓鱼”,他生活的方式是“清静无为”,这一切,与他那浓重的、活泼的四川乡音总显得不大协调。
这天,他看过“早晨快讯”的电视节目,煮了一杯浓浓的咖啡,斜躺在长沙发上,开始浏览起《承天早报》来。他看报与其说是为了消遣,不如说纯粹是几十年的老习惯。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与他相关的消息:股票市场的升沉啦,黄金价格的浮动啦,乃至“空前脱戏,百年难遇,真情挚爱,儿童不宜”之类的影剧广告啦,等等,仿佛都与他无关。——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他宦海浮沉,沧桑屡变,什么刀光剑影、生死荣辱都见过了。那颗心纵未死,也硬邦邦的了。
翻过国际新闻版,他又扫眼望了望本埠新闻。突然,他的手微微地抖动了起来,昏花的老眼凝在一条醒目的四行黑体大标题上:
承天海洋渔业公司轮机手朱义跳海内渡未遂
现拘押于本市军事监狱候审
此人背景复杂警方曾经追缉
据云还有桃色背景详情正在审讯中
他擦了擦眼镜的镜片,再仔细端详报上的照片,是他,阿义!就是这位联结了自己大半生的阿义呵!他与自己分手时,不是说看来曾耿已发现了他的踪迹,怕累及自己,而暂时中断来往吗?怎么又跳海内渡了?难道又是这位老朋友弄的什么鬼?他的脑海乱成了一团麻,不,他的一生简直就是一团理不清的麻!想到阿义,他不禁想到了他的亲随副官朱福——阿义的父亲。回忆的思潮不觉把他带到往昔,带到大陆,带到了刚从日寇的浩劫中光复过来的J市。
那是抗战胜利的翌年,他,国民党某绥靖区少将军医主任黄维芝,正随部队在这个城市集结待命。他怀着不久即可解甲归田,过过太平日子的愿望来到这个“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古城,特意选择一所邻近寺院的古老房子安了家。举目梵宫僧寮,抬头苍松翠柏,满耳木鱼清磬,使人顿生脱俗之思。他搬进来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把留在川北的,在八年离乱中日夜想念的妻子钟离秀兰接来团聚。接眷的呈文上去了,上司批下来时,却是“大局甫定,军人未便远离行伍”,没办法,他只好派了自己的亲随副官朱福,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去接秀兰。送走朱福后,他思绪万端,无法排解,想起当年和妻子在闺中琴瑟唱随,曾经共同学了一曲叫《彩云归》的古曲,并多次亲自品箫,给妻子的焦尾琴作伴奏。如今,对妻子的怀念,加上对和平生活的向往,使他拿起笔来,按曲调填了一阕新词。
朱福一去三个月,他的思念也与日俱增。那天,他正提起狼毫笔,把《彩云归》的新词写在宣纸上,一笔怀素狂草,简直把自己抑郁的心情写得淋漓尽致。他正在欣赏自己的手笔,忽听得院中人声喧哗,还不待他查问是怎么回事,只见一张担架,把朱福抬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正是他日夜思念的妻子钟离秀兰。
“车子刚进警戒线,因为没有特别通行证,停车慢了一点,就开枪了……”
“混账!”黄维芝气恨恨地咕噜了一句,顾不上同久别的妻子多说,俯身去看伤员。子弹打中肱动脉,鲜红的血液穿过雪白的纱布,一阵阵往外渗。
黄维芝忙给伤员做紧急处置。在忙碌中,只听得一迭连声地喊:“曾参谋长到!”抬头一看,自己的黄埔同期同学,某绥区司令部参谋长曾耿,匆匆走了进来。
黄维芝抬了抬手,做了个请坐的表示,又埋头给病人止血。
曾耿神情有点尴尬地说,“一来听说嫂夫人来到,特来探望;二来发生不幸误会,前来道歉!唉,要是你的副官把特别通行证带上,也不至于……”
“通行证?早上发了,晚上换了,通行不通,还要‘特别’,我真不知道这样如临大敌,搞得风声鹤唳,是何用意!”黄维芝沉痛地说,“既然和谈,就应见之以诚,摆出这样的架势,是和谈的样子么?!”目光一接触殷红的血滴时,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几乎是咆哮着说,“你看这血!我们的民族又流血了!异族入侵,流了八年血,还嫌不够!真不知道要把国家的元气损伤到什么地步!”
曾耿面对老同学的责问,默然肃立,不动声色。等到黄维芝住了口,他才严肃地说:“伯兰,我理解你的感情,因为你是医生。但是,我是个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对流血的这种伤感情绪,是与军人的身份不相称的。”
一阵难堪的沉默。
曾耿待黄维芝包扎完后,才又把他拉到书房,告诉他一个意外的消息,绥区军事调处小组已经成立,他被任命为首席代表。共方也派来了代表,其中就有一位旧日的黄埔同窗陶叔冶。他希望黄维芝能够出面举行家宴,招待陶叔冶。
黄维芝抬起头来,心中暗暗纳闷:这位老同学是个标准军人,不吸烟,不嗜酒,平时不苟言笑,不喜交际,怎么一下子这么讲究起同窗之谊来了?!瞭眼看他,只见他和往常一样,板着脸孔,紧抿嘴唇,不同的是眉锁愁云,像有无穷心事。黄维芝真想问问是何缘故,不过他懂得老友的脾气,该说给自己听的,他自然会说;如不愿他人与闻的,问也白搭,只好冷眼旁观。果然,曾耿思忖了一会,突然一挥手,压低了调门说:“实话告诉你吧,伯兰兄,这是借兰室一摆鸿门宴!”
黄维芝一惊,曾耿却以一种不可改易的口气告诉他,军统局驻J市调查室主任邓某搞了个秘密劫持陶叔冶的计划,然后逼他发表个脱离共产党的声明。“上峰已经批准下来,但命我以同窗之谊,先行试探,如能说服他就范,免用这极端手段更好。酒席之间,还请多加帮忙!”
黄维芝大惊,说:“介臣兄,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叔冶在五次‘围剿’之日,二万五千里追堵之中,尚且矢志不移。今日他们羽毛已丰,能听你我说项?老兄为人耿介,难道不知当前人心思定,官兵厌战,当面信誓旦旦,背后下此毒手,岂非失信于民,又背义于朋友?你怎么能听那些腌臜小人的胡言乱语?”
“我是军人,军人的问题应当用军人的方式解决。情愿与叔冶在沙场上一刀一枪,虽死无憾!”曾耿脸色铁青,一拳打在桌上。“可是上司下了手令,作为军人,却又有服从之天职。”曾耿仿佛有多少难言之隐,重重地叹了口气。
黄维芝也沉默了。从道义上说,他是不愿参与这肮脏勾当的,但自己不参与,他们就会撒手不干么?!因此倒不如自己在场,还好见机转圜。想到这里,他终于答应了,只是再三声明:自己只做《黄鹤楼》里的鲁肃,绝不做《鸿门宴》里的范增。
家宴那天,请了绥区后勤主任、秀兰的弟弟,也是黄埔同学的钟离汉作陪。不久,曾耿和陶叔冶也先后来了,于是五个人团团围坐,曾耿首先举杯,说:“神州光复,夫妻团聚,姐弟相逢,同窗相见,今夜是四喜临门,请!”
陶叔冶也举杯在手,说:“一月五日,国共双方签订了停战协定。我们注意到蒋先生关于‘言必信,行必果’的多次申明。我们愿意协助蒋先生践行这一点,使我们今宵的欢宴能与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同乐。”
“掉个啥子文哟!”钟离汉操着浓重的川北乡音喊道,“政治问题留到军调小组会上再说,喝酒要紧!”他举起杯,一饮而尽。
“快人快语!”黄维芝作为主人,实在不希望“鸿门宴”的阴影加浓下去,便扯开了话题,“老弟,来一段川剧,如何?”
“吔!”钟离汉双手乱摇,嚷道,“已经八年没听过你和姐姐的琴箫合奏了,你们来一段最好。”
众人齐声附议,一对夫妇推辞不得,维芝就取过桌上的《彩云归》新词,交给妻子,让她先到书房调弦。在众人离座进入书房的扰攘中,他觑个空子,把曾耿的计划悄悄告诉陶叔冶,叫他当心。陶叔冶并不惊奇,只在腮边流出了一丝冷笑。然后偷偷吩咐通讯员,立即把情况向组织汇报。黄维芝携着他的手进了书房,见妻子已把丝弦调好,檀香点着,琴声琤琮,再加上空气中似有若无的幽香,夹着窗外若隐若现的钟磬,自然而然地进入了这支古曲的幽深境界。他摘下玉箫,先吹了一段引子,秀兰紧接着用轮指拨弦,缓缓相应,然后曼声低唱起丈夫作的新词来:
风袅袅,
雨霏霏,
故园今又动芳菲,
况复彩云归!
铸剑为锄应有日,
前途莫遣寸心灰,
千佛山月朗,
照彻彩云归。
云漠漠,
雾迷迷,
破雾穿云月色微,
好伴彩云归。
茅舍竹篱春色秀,
男耕女织永相随,
元宵弄弦管,
同奏彩云归!
唉,难忘一曲《彩云归》!转眼已过了三十多年,直到此际,黄维芝的耳畔似乎还听到琴弦琤琮,箫韵悠扬,当然也记得那不欢而散的鸿门宴:曾耿马上抓住“铸剑为锄应有日”,劝陶叔冶“服从中央军令政令的统一,放弃地方割据”,陶叔冶也针锋相对,认为要统一,则统一于自由、民主、进步,“如果你们坚持与人民为敌的反动政策,一意孤行,挑动内战,还有什么铸剑为锄的余地?”双方越争越烈,陶叔冶最后并当面揭穿曾耿的劫持阴谋,劝曾耿不要为他人火中取栗,做亲痛仇快的事,以免成为破坏和谈的千古罪人。这时,军调小组共方代表的专车已特地开来接他了。
一场聚会就这样不欢而散,劫持陶叔冶的计划自然流产了。接着,同全国其他战场一样,某绥区的国共和谈也宣布破裂,内战烽烟再起。黄维芝只好再送妻子携琴西归,自己仍留在军中。令人不堪回首哟,他怎么也想不到,八百万军队会溃败得那么快。当然,他也后悔自己不能当机立断,却让曾耿一架飞机,把他弄到这个离家万里的孤岛上来……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起头来,凝视那挂在墙上的一支玉箫,还有那张亲手书写的条幅:
玉箫尘染又伤春,
潦倒情怀似逸民。
卜居怕近弦歌地,
天涯犹念望归人!
“天涯犹念望归人”,是的,远离故土,思妻更切,怀念之情越浓,重逢的希望却越渺茫。他怎么料想得到,今天只能“卜居”在这扰攘的市井之中,为躲避同窗曾耿的追踪,他连唯一的义子也被迫断绝了来往!
命运真会捉弄人呵,他不禁又想起了到台湾后,早先的那些日子——
到台湾后不久,逾额兵员开始退役。编遣工作开始了,从大陆逃来的军政人员发生了更剧烈的升降浮沉。曾耿是久经沙场的指挥官,又是“国防部长”黄杰的老部下,被任命为东蓬市警备司令。钟离汉失去了军职,改行经商去了,娶了个本地女子为妻,生了个女儿叫孝贞。黄维芝被“退役官兵辅导委员会”派到专为安置退役官兵而设的新竹农场当场长,后来因为曾耿的举荐,又被起用为军委会少将卫生参议。然而这只是个虚衔,连副官也没法带,只好单身赴任。而把多年共患难的朱福撇在农场了。
朱福娶了个高山族姑娘为妻,刚生头一个孩子,便难产身故了;又过了若干年,竟来信说自己已病重不起了。
黄维芝搭上火车,匆匆赶到新竹。
这里三面靠山,一面临海,山下零星地点缀着几栋洋房,黄维芝知道,那是显要们疗养的别墅。如今正是隆冬时节,避暑的达官贵妇们早已回到台北豪华、温暖的府邸之中,只剩下几株半萎的蕉树守护着风雨剥蚀的粉墙,在号称“风都”的大风中瑟缩地抖颤着。连用佛青写在粉墙上的大字标语“精诚团结,克难自强”,也仿佛在风中摇晃。他无心观赏这熟悉而苍凉的景色,出了车站,就把衣领高高地扯起,遮住了半边脸颊,在大风中匆匆地向农场奔去。
赶到朱福家,病人已处于弥留状态,见了黄维芝,他艰难地把嘴角拉了拉,算是个笑意的表示,立即请人把儿子朱义找来。那是个十来岁的瘦骨伶仃的小孩,满脸菜色,却长得眉清目秀。特别那双显得比常人都大的眼睛,闪动着聪慧的光芒。他拖着木屐,一件破旧的绿绒军服垂到膝前。朱福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拉着朱义,艰难地说:“黄主任,见到你,我死也瞑目了!只是这个从小没娘的孩子——”
黄维芝一把将朱义揽进怀里,说:“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好吧,当着你的面,我就收他当义子好了!”
“太高攀了!阿义,叫——叫义父!”朱福说着,一颗浑浊的泪珠夺眶而出。
“义父——”朱义懂事地叫了一声,想立即趴在地上,给黄维芝磕个响头。却让黄维芝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知道,义母也会疼他的,她,是个好人。”朱福还想说什么,突然袭来一阵猛烈的咳嗽,他张开嘴,艰难地喘了一阵气,又拼尽全力,挣扎着说:“还有件要紧事:想借重您的贵手,给我写张寄名符。”
“寄名符?”黄维芝显得有点惶惑。
“这场大病,使我更想家了……叶落归根,可惜我活着不能回家去……我想请您这个福大命大的人写张寄名符,把我的姓名乡贯、生辰八字都写下来,让我握着,就算我在奈何桥头吃了王婆的茶,也忘不了自己的出身本处,到了望乡台上,就可以请阎王的使者把我带回故乡进宗祠,免得沦落他乡做游魂野鬼……”
朱福一番话,又触着了黄维芝的思乡之情,他忙叫人找来了朱笔黄纸,按朱福的意思写上了:
“朱门显考讳福,本命于癸丑年二月朔后三日降生于安徽凤阳郡西朱家集本宅。”
当黄维芝把寄名符递到病人眼前,病人拼了最后的力气,把它用力抓在手里,抛出了最后的两颗浑浊的泪珠之后,眼神就慢慢暗淡了……
现在,黄维芝已经记不清,在自己深深的哀伤中,朱福的乡亲们是怎样给死者入殓的,只记得,在安葬时,朱义捧着一个装有神主牌位的纸船,向“国姓神公”的神像拜了三拜,便拄上芦竹杖,肩起引灵幡,踉踉跄跄地向海滩走去。黄维芝不懂他们的乡规,也不信什么神佛,但他完全可以理解:所谓“国姓神公”,就是明末著名民族英雄郑成功的神化。这一叩拜的仪式,就是求他大显神通,把死者的灵魂接引到船上,渡向西海岸的家乡去归籍。因此,当他看到那纸裱的灵船在海浪中几经簸弄而终于沉没的时候,他的心也随之一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两天后,他带领朱义告别了故人的坟茔,回到了自己的家。从此,他们俩的命运就在风云变幻中紧紧地联结起来了。
《内经·素问》讲得对:“怒伤肝,悲损肺。”朱福的死,特别是葬仪的乡俗更加深了黄维芝的乡思离愁,再加上年老体衰,旅途劳顿,刚刚把朱义安置进了职业学校,黄维芝就病了。钟离汉那时长住香港,辗转于港台之间做生意,昨天回台,听到姐夫患病的消息,马上带着女儿孝贞到北投公园附近的寓所去探望。
“啷格搞的哟,人家是久病成良医,你这个良医倒治不了自己的病?”他走进客厅,看见黄维芝家常衣着,头上扎一条毛巾,斜躺在沙发上摆弄着新削的拐杖,气色还不算太坏,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半,便故作轻松地嚷道。
“我这是久医成恶病。”黄维芝苦笑着,“况且医家有云,医人难自医,我是不敢乐观的。”
“扯淡!”钟离汉打断了姐夫的话,一挥手,说,“你的病,我就能医。”
“哟嗬,想不到你经商之余,还研究起医学来了。”黄维芝淡淡一笑,“开个药单罢!”
“心病心药医。”钟离汉瞟了一眼墙上的条幅,拿起笔来写了个“安”字,递了过去。
“玄!”黄维芝摇了摇头,“你一不切脉,二不问病,没头没脑鬼画符,谁知卖的什么药?”
“这就是心理医学的妙处嘛!”钟离汉还在卖着关子,“你们中医讲究望闻问切,我虽然没有问病切脉,但一望便知病源。”关子卖够了,他才指着条幅笑道:“你这是不打自招嘛!什么‘卜居怕近弦歌地’,你怕个啥子哟,太伤感了,这就是你的病根。仓颉造字,家中有女为安。你看我,对娇妻,怜弱女,连个发愁的工夫也没有。不像你,不沾烟酒,不近女色,就像个老和尚!”看见对方摇了摇头,闭目养神,一派高深莫测的样子,钟离汉又探过头去,悄声地说:“我认识皇后舞厅一个叫菊仙的歌女,年纪三十出头,虽然从事这一行,却好在身出淤泥而不染。为人温良贤淑……你先别皱眉头,且看我安排好了,事成不成且不论,交个朋友也不错嘛!”
黄维芝哭笑不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小舅子保媒,倒来劝姐夫纳妾。这年头,古怪事也太多了!”
钟离汉一本正经地说:“非常时期就得便宜行事。春兰秋菊,不过聊以移情罢了。像你这样,形单影只,有个头痛脑热,连个端茶送水的人也没有。况且荒唐的年月已经过去,就是姐姐知道,相信也能谅解……”钟离汉还要说下去,看见黄维芝双手乱摇,终于勉强打住了自己的话,这时,一直注视着那张条幅的小孝贞却问道:
“姑父,你那张字上写江夏黄维芝,江夏也是人么?”
这小姑娘天真未凿,活泼可爱,烫着波浪形的短发,小嘴涂得绯红,黄维芝不禁把内侄女抱在膝上,耐心地解释道:“江夏是个地名,是天下姓黄人的老家。所有姓黄的,不管是大陆的还是台湾的,都是从那儿分出去的。”
“那地方好玩吗?”
“好玩极了。奔腾万里的大江,浩浩荡荡,那有名的三峡,岸壁就像刀削出来的一样。比这里的淡水河、浊水溪,雄伟多了。”他神往地说,“如果坐上船,穿过三峡,就可以到我们的家乡。”
“真好!”小孝贞拍着手说,“姑父,将来我要跟您去看看三峡。”
看见女儿又破坏了自己冲淡病人乡思的努力,钟离汉挥手把孩子赶出去玩了。黄维芝也理解了老友的意图,就小心地挑选着别的话题:“怎么样,我的钟离大老板,买卖还算兴隆吧?”
“哪里!”钟离汉欣幸着终于找到了轻松的话题,却也不无自豪地说,“当了多年的联勤主任,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路嘛。只要看透行情,胆大手狠,自会生财有道。不过话说回来,近年买卖顺手,倒也多得介臣兄在经营、运输方面帮了不少忙。”
“曾耿?!这样的人,我劝你少惹为佳。”
“咳,你是当官的,可以自命清高。我是经商的,就要多个朋友多条路。”钟离汉摆出一副世故的神态劝说他的姐夫:“其实,你也不必这样迂执,四六年那次,他只是怀疑你向陶叔冶通了水。至于后来借看病为名把你骗上飞机,弄到这里来,那是因为他的上峰怕你同情共党,参加统一战线,下了手令要他干的。他这个人就懂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离开了这个范围,倒还是挺讲交情的。看,你这个卫生参议不就是他保荐的吗?”仿佛是触中了什么隐忧,钟离汉又沉吟了一会,接着说:“只是,最近给他派来的那个副司令任九车不好惹——第二代的少壮派,来头不小,有这样的人掣肘,只怕他能讲人情的余地也不多了。”
黄维芝还是余怒未消:“一个人应当识大体,顾大局,顺潮流。像他那样,一味愚忠,上峰一个乱命,就可以失义气,违人伦,还以纯粹军人自命呢!我是不会原谅他,也不会求他的。”
“识性者同居。你不处其境,自然不知道他也自有难处。”钟离汉还想为曾耿辩护两句,看见黄维芝一脸的不爱听,忙说:“好好,不讲他了,你不找他,找我吧,看我能给你帮点什么小忙吧?”
“你,我自然是要找的。”黄维芝像是想起了件大事:“这次你回香港,请无论如何设法帮我弄些家乡的当归来。你知道,我半生戎马,不知多少风寒暑湿郁于肌肤血脉,近来老是觉得半边病麻,再不及时调理,弄成痺症了,我可不像你这个富商,有金山坐吃!”
“还要特地弄家乡的当归?”钟离汉滑稽地大笑道:“你这个大国手的名堂也太多了!偌大一个台湾,多少国药店,当归多的是,干吗非要大老远地从香港弄来?”
“咳,隔行如隔山!”黄维芝打断了他的笑声,说:“我们中医用药,讲究非时不采,非地不用。同属当归,秦产者宜补,川产者善攻。地道不真,则美恶迥别,现在市面的当归全是台产,哪里找得出一两川归来?!”
“这又怪了!既然有那么多穷讲究,还无可替代,为什么不从大陆进口一些。——要知道,多少飞机大炮都运来了,区区药材,能值几何?”
“你真是商人不可与言政治!”黄维芝沉痛地说,“你可知当局衮衮诸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把聪明智慧都用来统制思想了。卫生署的老爷们早就有了一项新发现:大陆药材虽能医病,却容易留下后遗症,应该杜绝进口。”
“什么后遗症?”钟离汉觉得姐夫越讲越玄了。
“思乡病!”黄维芝坐了起来,几乎是喊着说,“当归犯忌,续断犯讳,甚至川莲、淮山、红花、田七,都会引起一些人的乡情,统统禁止入口,难怪前些日子一些民间中医请愿说:长此以往,岐黄之后要变巫觋之徒了!”
“神经过敏!”钟离汉赞同地点头。
“同一个中华民族,木同本,水同源,书同文,人同种,为什么就该‘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不用说骨肉分离,萁豆相煎之苦,就是从纯医学的角度而言,不统一,只有死!”黄维芝越说越激动了,已经到了声震屋外的程度。
“嘘——”钟离汉拼命摇着右手食指,制止姐夫再说下去,“萁豆之怨,何独你为然。几年来,我往返港台,涉足海外,悄悄地也销售了不少大陆货物,也在中国人,华侨和华裔中碰到过那样的情况。可是当今宦途险恶,你还是小心些好。别说了,你要的川归,我尽快从香港给你寄来就是。”
“那就多谢了!”黄维芝从激动中清醒过来,歉疚地说,“你本来想排遣我的乡思,谁知倒让我把你给传染了。这正所谓‘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钟离汉不敢答话了,只苦笑了一下。不过,他因此更坚定了决心,要促成菊仙和姐夫的结合,使这愤世嫉俗的老头子“安”下来,要不然,他真要闹出事来的。
第二天,钟离汉真的把菊仙带来了。
菊仙三十多岁,两道弯弯的柳叶眉,一对盈盈的杏核眼,玲珑四正的鼻子,浅浅的酒窝……倒退十年,准是个倾倒六宫的人物,可是,由于长年的夜生活,使她像一朵秋花,早已接近凋零了。她打算急流勇退:找个老成可靠的人厮守过活,哪怕年纪大一些也不要紧。听到钟离汉介绍黄维芝的经历,他的身份,特别是他壮年别妻,天各一方,居然能在这样声色犬马的环境之中,二十余年保持着自己的操守,她觉得太难得了,也太可贵了。她乐意结识他。如果他愿意,她决心改变自己的生活轨道,去照顾他,或者像钟离汉讲的“秋菊春兰联袂秀”,去代替那素昧平生的女人的职务。想到这里,她不无羞赧地看了看手上捉着的琵琶囊,里边还有钟离汉为她新填的一阕《彩云归》,这段词和曲的来历,钟离汉是坦率地告诉过她的,因此,这位久经战阵的歌星还是未免有些紧张。
黄维芝见钟离汉真把人带来了,自然免不了寒暄几句,但觉得小舅子此举实在多余,流露在神态上就不免有些尴尬。可是,钟离汉早已胸有成竹,于是对菊仙道:
“早闻菊仙小姐不但善歌,还善琵琶。维芝兄也是个知音,不知能赏我们清听雅曲否?”
菊仙也不答话,只是微微一笑,解下了琵琶套,转轴拨弦,先弹了几声定调。钟离汉又特地点起檀香来。黄维芝口头不说,肚里却怨钟离汉无聊:在风靡扭摆舞、爬满硬壳虫的台湾歌坛,想听到纯正的雅乐,无异想入非非!
突然,一阵轻快的轮指,琵琶迸出了《彩云归》的熟悉曲调,呵,多少年了,他怕想这个曲调,更怕听这个曲调,然而几回梦里却又不能不想、不听。玉箫虽然挂在墙上,但他只是用以寄托对那张远方的琴的情思,知音人在天涯,他有什么勇气与必要再演奏它呢!
前奏过后,就是一段沉闷、凄清的旋律,黄维芝仿佛看到了乌云掩月、秋风萧瑟、秋虫乱鸣的意境。接着,曲调转为欢快、激越,仿佛月光冲出云围,驰骋天宇,普照大地。啊!彩云归!彩云归!他又步入了彩云归来的意境!他又一次被这支浸透了他几十年欢乐与哀愁的曲子拨动了心弦,使得他情不自禁,缓缓地站起身来,把墙上的玉箫摘到手里。他很珍视这片刻的享受,正如古人的诗句:“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他愿意在琴箫和鸣的意境里更真实地温习当年情景。可是,就在他向正宫调上取好基准音的时候,菊仙却顿开歌喉唱起来了:
琴袅袅,
雪微微,
红炉绿酒对蛾眉,
何必彩云归?
不对,不对!他的本意是温旧梦,可是这段歌词分明是觅新欢的主题。你听那跳动的琵琶音,那过分流利的弹拨,分明已经透出了“爵士”的情调。原作那庄朴、纯正的古曲风不见了,他呆呆地听着这段演奏者精心改造了的间奏;那急速的和弦,使他似乎听到了台湾海峡的风涛声。这风涛,不但隔不断他和家乡亲人的联系,更使他的绵绵思绪浓郁了,反而成了自己和眼前这位歌姬间的鸿沟……
黄维芝长叹一声,把玉箫重又挂回墙上。那菊仙久历风尘,何等乖觉,从这番神态中早已看出对方的心绪,于是也停了手,抱歉地笑道:“黄参议,我弹得不好,贻笑方家了!”
黄维芝这才感到自己失礼,把人家的下阕也打断了,连忙歉疚地说:“哪里哪里,我老朽落伍,实在不懂得时代曲,请多包涵。”
“你呀,”钟离汉埋怨地说,“就没有细听小姐的新词:‘红炉绿酒对蛾眉,何必彩云归?’我看,你还是取铁球哲学——随遇而安的好。”
“当然,当然,‘醉里乾坤大’嘛,自然可以麻木于一时。”黄维芝苦笑道,“可是,毕竟是‘醒时日月长’,叫我如何不想她!”
菊仙凄然一笑,把琵琶套上,起身告辞了。
钟离汉没法为他俩撮合,三天后,便怏怏然地回到香港去了。他知道黄维芝的身体确实在垮下去,自己的单方不灵,只好照黄维芝的单方执药。好在他是那种老于经纪的人,一进商场,就跟情场上判若两人,俨然是一位老谋深算、随机应变的将领。就在回港的当晚,他得到情报:中国银行香港分行新任命了一个四川人为行长,据说是共产党的一个老干部。他就设法跟那位老乡接头。使他大吃一惊的是,这位新行长竟是老同学陶叔冶,只不过他现在的名字不叫陶叔冶罢了。见到陶叔冶,寒暄两句,陶叔冶劈头便说:“伯兰兄为了我的事,已被逐出军中,以他的性格,当个夹缝中的卫生参议,又怎能斗得过那些将军和政客?!宦途险恶,他也该好自处之呵!”
钟离汉默然。陶叔冶向钟离汉问明了来意,随后便辗转托人请四川省委代为访查钟离秀兰的下落。最后,关系终于打通了。
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听到丈夫的消息,秀兰喜出望外,赶忙找到了一包川产当归。这种药材,头圆须长,头部还有云状斑纹,真是无巧不成书,当地俗名也叫“彩云归”。她收拾停当,打成包裹寄到了香港,在药包里还附了一封长信,叙说别后自己得到政府安排,生活安定,如果维芝能设法到香港,她也可以到港一会。
钟离汉接到药包,不知道其中夹有信件,便直接带回台湾。可是到了东蓬,就让任九车手下的侦缉队扣住了,并从中搜出了信件。
任九车四十开外年纪,扁圆脸,五短身材,手却特别长,一双外八字的脚,使他走起路来活像个猩猩。接到侦缉队的报告后,他马上把钟离汉逮捕,秘密拘留,亲自提审。他知道钟离汉、黄维芝与曾耿的关系,他早已恼恨这个以“标准军人”自命、冥顽老朽的顶头上司了。于是,他抽出了信,却把药材寄给了黄维芝。他像一只虎视眈眈地盯着猎物的野猫,耐心地等待着最有利的时机的到来。
不久,钟离秀兰果然得到有关部门的批准到了香港。她盘算,即使丈夫一时来不了,见见兄弟也是好的。但是,任九车很快就得到这个情报,并指使他的“记者”在小报上发表了访问记,暗示秀兰是共产党派来搞统战的,第一个目标当然就是她的丈夫和兄弟。
黄维芝自然不知道“彩云归”是妻子亲手寄给他的。服了十几剂以它为主药的方剂后,病情显著好转。这使他感触更深,觉得僻处海隅,即使想搞医也不是路。早先李宗仁回国也受到礼遇,看来共产党的“爱国一家”,未必虚妄了。因此打算先到香港住一阵子,那里有关大陆的消息会比这里灵通得多。当然,直说到香港有诸多不便,于是在申请离台的呈文写的是:“出国游历,到日本考察东医”。
不出陶叔冶所料:黄维芝正为自己的托词欣赏之时,任九车已为他们掘好了陷阱:他在给“国防部”“特派员”的密信中描述了如下图景:陶叔冶以美人作饵统战,钟离汉穿针引线于港台之间,黄维芝与共党默契,企图金蝉脱壳,投靠共党,而包庇纵容者乃是曾耿。任九车建议公开审判黄维芝案,名正典刑,杀一儆百。而“上峰”却认为当今人心浮动,治沉疴不宜用巴豆、大黄。而且事涉三个将官,闹不好徒然造成混乱。更有人替曾耿说项,说他生性耿介,是个典型军人,受蒙蔽则有之,作后台则未必,要任九车进一步提出曾耿的表现材料,再行定夺。于是,任九车心生一计,带了此案的卷宗去找曾耿请示。
“侦缉队大发利市,破获了一个与共党勾结、危害党国的重案,我这个副司令玩不转,只好请司令过目。”任九车阴笑着呈上案卷。
“老弟台何必客气!曾耿素知这位副手阴鸷狠毒,是靠走边风洑上水的,不是行伍正途出身,所以一直看不顺眼,就硬绷绷地说:“我是个军人,对侦缉罗织之学素无研究,况且,侦缉处是你分管范围,你全权处理好了!”
“案情重大,只怕我全权处理不了哪!”任九车挤出了一丝狞笑,“虽然何特派员对如何结案敲过了算盘,但还是要听听司令的训示才好行动。”
“见鬼!”曾耿肚里骂着,不耐烦地把案卷接过来,看着看着,不禁令他在大冷天也冒了一头大汗。他终于明白了对方“请示”的真意。他深怪两个同窗的孟浪,更恨任九车之流挖空心思,钩心斗角,争权夺利。要是大家都把这些聪明才智用来对付共产党,党国何致有今天!他不禁拂袖而起,说:“既然上头已经指示,你放胆处理就是。我想他们百战余生,上峰总不会不顾他们汗马功劳,以小过而杀功臣罢!”
任九车嘴角闪过一丝笑意,心想:娘的,好大口气!这些年来,你摆老资格,也摆够了,这下该老子抓抓你的痛脚,叫你老实点了。于是冷笑一声,道:“司令说得很对。但是这个案件不比寻常,它不仅牵涉到两名‘将’字号,而且关系到党国今后的大略。本党反共数十年,为什么堂堂雄师八百万,反被共党打得鸡飞狗走,一塌糊涂?难道姓共的一个个是马王爷,都有三只眼?!熊!完全是因为那些吃里爬外的老家伙,做的是党国的高官,却和共党合穿一条连裆裤,或者亲情族谊,或者同窗同袍,甚至盖一条被子做一样梦,终于中了共党统战的奸计,被人家卖了,还不知道是谁卖的!这些老家伙丧军辱国,罪责难逃,可是时至今日,仍和大陆勾勾搭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对这帮老家伙没第二条办法,只有新账老账一起算,该杀的,杀!该关的,关!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滚!让那些忠于党国,有才干有魄力的痛痛快快地干,要不怎叫他娘的励——励精图治。”
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曾耿当然知道这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不禁脸皮紫涨,粗声粗气地问:“那么按你的章程,钟离汉和黄维芝该如何处理?我自然更该新老账一起算了,请问怎么个连坐法?”
任九车真想脱口而出:怎么算?该请你吃几粒“黑枣”!不过却忍住了,不但忍住了,还有本事把笑容挂到脸上每根肌肉:“这与司令有熊相干?至于他们两人嘛——”他在“嘛”字上拖了一阵,猛然刹住,眼睛一横,雷吼般说:“钟离汉秘密处决,黄维芝也照样请他回老家,但不能公开逮捕,要使人认为他是自杀的,这样,我们可以将计就计,给共党一个反宣传,说是他的老婆在港受利用,黄维芝忠于党国,以死明志,把黄维芝之死的黑锅让共产党背。这是特派员的决定,指定由你我执行。”
曾耿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像一头被囚的狮子,在房间走来走去。猛然,他抬起头盯着任九车,那头猩猩咧着嘴站在那里。凭感情,论资历,比官阶,他都满可以冲上前去,狠狠地揍他一个耳光。然而,他走近时,气势先自怯了。他觉得这个五短身材的家伙却似钢浇铜铸那般结实,他比自己有力量,因为他代表了上级,他有强大的后台!
任九车看出了对方的弱点,知道这老家伙已全线崩溃了,他带着猫玩爪下鼠的得意,却装得越发谦恭下气地问道:“钟离汉的死刑何时执行,黄维芝的处置如何着手,就等司令一句话了。”
曾耿再也捺不住了,忽地跳了起来,几乎是吼着说:“别问我!我马上辞职!”
任九车又是一声冷笑,哼了一声,走了。曾耿越发气得七窍生烟,马上写了个辞呈。三天后,上峰批下来了:“所请不准。调任承天警备司令,仰即克日到职视事为要。”
这简直是降三级留用啊!但这个从不知抗命为何物的“忠臣”,还是打点行李,准备走上变相流放的道路。他的遗缺,自然就被任九车擢升递补了。
一辆三菱黑轿车飞驰在滨海的公路上。
开车的是朱义。俗话说:“十八的男儿拔节的笋”,他已经从职业学校毕业,长成个英俊壮伟的小青年。坎坷的命运,使他比实有的年纪显得更老成,开始对生活有自己独立的见解了。现在,他正把着方向盘,向坐在旁边的黄维芝说:“曾老伯真的会那么慷慨,愿意在您出国考察东医这个问题上出一把力吗?”
“不敢幻想,”老人面无表情地说,“上了几次呈文都没有批。这次我是拉下老脸皮了,准备到那里坐催。他有本事就把我赶出大门吧!”
“你真的对东医那么感兴趣?”
“不。你知道,卫生参议本来就是个虚衔。这些年来,我只能给一些达官贵妇们当当御医,真正用得的药品又奇缺,连自己的救命药也得仰仗他人,这样的参议有什么意思!几十年来,我对中医倒有些心得,出洋游历一番,可以扎扎实实做点研究,还可以散散心,大有好处。”
“有人说您早有西归之意,一旦出洋,必然投共。”朱义试探地说。
黄维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他们收起了共产党青面獠牙、共产公妻的神话,当然要发明这件新式武器啰!”
汽车在盘山路上转了两圈,停在司令部门口。
曾耿正和任九车办理交接事宜,听到值勤副官报告黄参议过访,他面色骤变。踟蹰片刻后,一扬手,说声:“传我话:不见!”也不和任九车打个招呼,便气呼呼地走了。
值勤副官摸不清头脑,答了声“是”,正要转身出去,任九车眼睛骨碌一转——待老子消遣消遣他,想着,叫声:“慢!我去代见。”便大步迈了出去。
见了黄维芝,任九车仿佛又变了另一个人,要多亲热有多亲热,要多谦恭有多谦恭,还故意掉起文来,左一句“兰公”,右一句“老前辈”,叫个不停。黄维芝也只好陪着寒暄几句,才提到要见曾司令的事。
任九车恭敬地说:“司令有要紧公事分不开身,要学生作陪。不知老前辈有什么吩咐?”
黄维芝私下忖度:曾耿一定是有意回避,很不高兴,心想,你走吧,走了和尚走不了庙,问题非找到你头上不可。于是开门见山地说:“我写过几份要考察东医的呈文,不知过了老弟台的清览没有?”
“哦,老前辈的呈文,我们岂敢怠慢,都转上去了。”任九车赶紧解释地说,“老前辈请回。学生负责催促,如有回音,一定电告。”
“不必劳驾。今天我打算坐催了。”
任九车先是一恼,觉得这老头子太不识相了,叫了几声“前辈”,给他个棒槌他就当真(针)了!继而一闪眼,他又喜形于色。慨然说:“咳,这实在也难怪兰公动怒。像您这样戎马半生,为党为国,卓著勋劳,又是个国医妙手,要出去考察考察,还要推三阻四,也太不成体统了!好吧,如蒙不弃,今夜就请下榻于司令部的迎宾楼。学生晚上去见上峰,请示之后,还要来奉陪请教呢!”
说着,任九车便忙不迭地发号施令,给黄维芝父子安排住处。黄维芝毕竟是个善良的人,虽然耳闻此人阴毒,但他心目中的坏,毕竟程度有限。况且看到任九车的谦恭劲,早已冲淡了那先入的主见,心想此人虽有点市井气,倒不像外人讲的那么难相与。于是平心静气地住了下来。
直到安排黄维芝在将官公寓住下了,他才急急忙忙去找“特派员”。离开将官公寓,他不禁擦了擦汗,肚里骂道:“娘的,再装这些斯文,老子要憋死了!”
翌晨,“上峰”的答复下来了,慷慨得几乎出人意外:“所请照准!”以致任九车向他转达时,黄维芝甚至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任九车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大门,可是曾耿却一直没有露面。不过,黄维芝也顾不上怪他了。他几乎得意到了忘形的地步,甚至还想亲自驾车——他虽然饱经沧桑,却依然童心未泯。驱车下山的时候,他兴奋地对朱义说个不完,他对上司的“恩典”作了种种揣测,又设想过出国后的考察路线,他几乎是意马心猿了。不过,在那杂乱无章的种种方案中,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秀兰的倩影:他要打听她的下落,然后回到她身边去,投共就投共,他要偿还几十年的相思债,也让那玉箫和瑶琴再享一番和鸣的幸福。当然,更要见见故乡人,尝尝家乡水,了却这番梦思萦绕的半生夙愿,落叶归根。此外,还要设法把自己三十年来写的医案传授给大陆上一个诚实的后辈,也算是祖国和民族没有白白哺育自己这样一个儿子。
也许是经历不同,感情也没有那么强烈吧,朱义却比较清醒。他隐隐觉得前途不会那样平坦。他甚至在熟悉的车子的颠簸中感到某种不正常的征兆,于是,他猛地把车刹住,钻到车底,仔细地检查起来。
“哎呦,你看!”他在车底大叫。老人跟着看时,只见车轮的螺钉叫人全都拧松了。
“怎么搞的?我昨天还检查过的嘛!”朱义从司机座下取出工具,骂骂咧咧地趴下去修车。
老人却视若无睹,只望着天际的白云、海水发呆。哦,难怪这么慷慨,难怪曾耿避而不见,难怪任九车那么异常地谦恭,他突然想起有关的种种传闻,什么钟离汉已被秘密逮捕啦,什么秀兰已到了香港,加入对台的统战活动啦,那时他认为这都是无稽之谈,而现在,现在他也不能肯定什么,但是,自己已经不能见容于当局,甚至当局要对自己下毒手,这却是肯定的了。他冷笑一声,一拳打到车盖上,一把把朱义从车底下拽出来,冷冷地说:
“没有必要修了。来,我们把它推下崖去吧!”
一声爆炸,三菱轿车撞在海边的礁石上,熊熊地燃烧了起来。黄维芝默默地看了一会,长吁了一口气,便拉着朱义,沿着山间小径走了。
在林木蓊郁的云峰下,有一座粉漆半落的寺庙,山门上一块金漆脱剥的匾额:“普救禅林”。门外梵钟高悬,寺内僧堂明净,住持圆觉和尚正居中盘腿打坐。
圆觉生得体态魁梧,方脸,粗眉,一双炯炯吐火的豹眼,一只鹰喙般勾下来的鼻子,满脸刀刻般的皱纹,声音朗朗,正和两个来访者谈话:“这么说来,老先生是情愿斩断尘缘,皈依我佛的了,请教贵姓,台甫?”
“姓魏,贱名芝圃。”老的一位有点犹豫地说,又指着年轻的一位:“这是小儿,小名存义。”
“小寺宗师慧能,是南宗嫡传。不知老先生所求何宗?”圆觉两眼炯炯地注视着魏芝圃。
“我对佛学素无研究,但得皈依正道,唯我师之命是从。”魏芝圃局促地说。
“哈哈……”圆觉朗声大笑,“哪是无心求佛,倒是对佛有求了。我宗四世祖怀海曾说‘放舍身心,全令自在’,还作下一偈:‘幸为福田衣下僧,乾坤赢得一闲人。有缘即往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像老先生那样,六根不净,苦恼丛生,佛门能解救么?”
魏芝圃默然,放眼禅台,只见有一张近日的报纸,报上的社会新闻栏内,头条是醒目的标题:“滨海公路车祸频仍,少将卫生参议坠崖殒命。尸体遍寻无着,显有自杀嫌疑。”他吃了一惊,回头看圆觉,后者正用炯炯的大眼盯着自己。他不由心头怦怦直跳。
“魏先生,”圆觉微微一笑道,“我虽是佛门弟子,却也时闻俗事。你是尘海来人,自然也知道这位少将卫生参议的传闻了!据你看来,那位黄将军会不会轻生自杀呢?”
“很难说。”魏芝圃也瞟了圆觉一眼,觉得他问得蹊跷,于是审慎地选择着词句,“我以为,像他那样的人,有家难归,有国难投,既战败于对手,又受挤于同僚,除一死之外,委实不知有否其他出路。”
“是吗?!”和尚深不可测地微笑着,“从报上看来,他是儒将,又是儒医,即使命途坎坷,他不会是这样悲观的人,我们南宗的宗旨,不外静心自悟,‘以无着心应一切物,以无碍慧解一切缚’,如果他要遁入空门,妄解诸般烦恼,我是不会奇怪的。我国历史上这种先例多得很!”
魏芝圃连头也不抬:“这么说来,他倒是选择了一条比死更好的出路了。”
“那么你以为,出家真的是比死更好的出路了?我佛以慈悲为本,普度众生,对众生而言,我这普救寺当然是禅门大开的,不过,对黄将军这样的人嘛——”圆觉故意把话刹住。
魏芝圃抬起头,惊疑地注视着和尚。只见他眼角微润,声调也失去了平静:“不错,对于‘日求三餐,夜求一宿’的衣架饭袋、凡夫俗子来说,佛门也许是个逃离苦海的福地,但对于像黄将军那样的热血军人来说,恐怕就不那么令人羡慕了。试想:怀用世之志而诵出世之经,把满腔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之中,信佛的还有佛理可乘,本来就不信佛的呢,在木鱼清磬之间,黄卷青灯之际,心问口,口问心,他将作何感想?如何打发这寂寞长夜?这不是比死还残酷的刑罚么?”
魏芝圃惊异地凝视对方:“师父,您讲得如此真切,若非耳聆目睹,我真不敢相信此话是出自一位佛门主持的高僧之口。”
“这并不奇怪,因为我自己就有切身的感受。”圆觉头一低,沉痛地说。
“你是——”魏芝圃惊疑地问。
圆觉把姓名告诉他。魏芝圃“啊——”一声霍地站了起来,目瞪口呆地望着和尚,是他!鼎鼎大名的二星上将?关于他的传闻,他太熟悉了,平津一役,他化装突围,衡阳一战,他支持到最后,后来听说从云南入缅,想不到竟到这里当起住持和尚来了。
“劫后余生,像鲁智深那样的僧人,岛上绝不止我一个呢!”圆觉愀然地说。
魏芝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事情已到这个地步,能步您的后尘,忏悔今日,祈祷来生,总是件大好事。”
“这可不见得吧?记得《百喻经》中有这么一个故事:有人杀逆子以祀天,希望来生能得贵子,我佛得祷,大为生气:‘今生不善,安问来生?’”
“今生不善,安问来生?”魏芝圃沉吟了,但转念一想,不禁摇了摇头,说:“师父要试试禅心,是可以的,但拿这个故事作比方,未免有点引喻失义了吧!真是如此,师父为什么不率先还俗?”
圆觉郑重地说:“我和那位黄将军不同,我是个拿枪的,月黑放火,风高杀人,这双手的血,已沾得太多太多了,再去反攻大陆吗?还是在这孤岛上去开杀戒?因此,只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悔忏中挨过残生算了。而那位黄参议却是个国医圣手,古人曾说: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所以,如果那位黄将军想出家的话,我是不能接待的。”
魏芝圃听了圆觉的话,思绪如涛,不得不承认圆觉的话是指拨迷途之言,拱手致谢,便和那后生离开了普救寺。直到俩人的背影消失在林木葱茏的曲径之中,一位女子才从旁边的厢房里闪了出来。原来是菊仙,自从与黄维芝一别,她更心灰意冷,普救寺变成了她常来的地方,黄维芝在寺门徘徊时,她已想回去,看见黄维芝,她不禁吃了一惊,忙缩了回来,把黄维芝的情况和圆觉讲了。圆觉是何等乖觉之人,于是乎,演成了上段的故事。
此后,黄维芝决心采取韬晦之计,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终于辗转来到承天市。他挂了个“魏芝圃医寓”的牌匾,当起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开业医师来;朱义则投身于海洋渔业公司,当了个轮机手。几年以来,倒也平安无事。可是有一天,朱义在市上看见了曾耿,而且恍惚觉得有人跟踪自己,朱义穿街过巷,转了好半天,仿佛才甩掉了尾巴。当晚,他给老人写了封信,通知了这个消息,请他当心,并讲明今后一段时期暂时不要来往了……
黄维芝很久不见朱义了,想不到人事多变,朱义竟跳海内渡,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他铤而走险呢?作为义父,他百思不得其解,想到朱福临终的嘱咐,黄维芝再也坐不住了。
从漫长的回忆中清醒过来,黄维芝决定不顾一切探监去。
在推笼和镣铐声的衬托下,监狱会见室显得特别寂静。黄维芝望着因久别和折磨而苍老得多少有点陌生的面孔,沉痛地问:“阿义,我们的坎坷已经够受了,为什么你还去触法网,落得如此下场呢?”
“法网?什么法?”朱义鄙夷地说:“我虽然不是共产党,但我也不承认有什么国界,我更不承认一条海峡,就能把整个中华民族永远隔开!”少顷,他似乎觉得不应如此激动,不由叹了口气,说:“唉,真是一言难尽啊,要不是为笑珍,不,应当说是为了我们的未来,我是不会出此下策的。”
“笑珍?她是谁?为了什么未来?”黄维芝感到茫然。
“她姓李,是海滨导游社的导游女郎,一个死了父亲,疯了母亲,连在台湾唯一的亲人姑父也失踪了的可怜女子。”朱义叹了一口气,慢慢说出他与黄维芝暂时停止来往后发生的一件惨事。
那是月明星稀、寒风瑟索的一个夜晚,朱义从渔港回来,经过阳湖,他依稀看到一个灰色的人影一闪,接着听到“噗通”一声,显然是有人投水。朱义赶忙跑上前去,纵身下湖,把跳水的人救了上来。她,就是李笑珍。
原来台湾的导游社,很多是半公开的妓院。李笑珍出身清白,父亲未死时,她还在台大念书。父亡后,因生活所迫,她才不得不去混个职业,想不到一次接待外客,一个大腹便便的外籍商贾当她是个妓女,侮辱了她,她气愤之余,打了这个商贾一个耳光。商贾大怒,打了她一顿,找导游社的经理大吵大闹,经理不问是非曲直,不但狠狠责备了她,还硬要她向那商贾赔礼道歉。笑珍满腔悲愤,想到自己悲惨的遭遇,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于是投湖自尽。朱义救了她,对她深表同情,并鼓励她勇敢地活下去。一来二去,爱情的萌芽却在重重压迫中萌动了。他们规划着今后的共同生活。但是,一个被追捕的人和宁静幸福的家庭怎能相容呢?一个偶然机会,笑珍从一位香港客人带来的一张小报上发现了她姑妈的下落,于是笑珍提出要离开台湾,回归大陆,寻找她那世界上唯一的长辈,自然他俩的婚姻,也希望能得到姑妈的赞同与祝福。以她的导游女郎的身份,经香港再回大陆倒不大困难,问题是朱义,怎能合法离开?
一次,笑珍特地弄了几个菜,请朱义到她卧房便饭,朱义知道决定的时刻来到了,终于对笑珍说明了自己的打算:“我决定了,跳海!在船队靠近大陆的时候。”
笑珍愕然望着他,她知道这个方法的危险。
朱义热切地说:“幸福是要付出代价的。为了追求到它,我不知道有什么牺牲不能做出!”
笑珍的头勾了下来,直到他把一碗饭吃完,也没说一句话,只是把他的碗抢到手里,满满地给他盛了一碗饭。
这是爱人第一次给自己盛的饭啊!朱义大口大口地吃着,突然,他觉得嘴里磕着了什么东西,仔细地取了出来,原来是一枚牙齿!他抬起头,笑珍正羞涩而热烈地盯着自己,怯怯地说:“我妈是高山族人。”
一切都明白了!原来,台湾旧俗,男女恋人定情,互相折齿为赠,表示血肉相连,痛楚相关,坚贞不渝!这个风俗,至今还在很多地方保存着。
朱义也按唐山的风俗,把一枚镶着颗红豆的镀金戒指戴在笑珍的无名指上。
笑珍擎起酒杯,递给朱义,热烈地说:“从现在起,直到永远,我都是你的,希望你保重!成功!”
哦,原来这就是报上所谓的“桃色背景”?!朱义和李笑珍传奇般的相爱,对曾经沧海的黄维芝来说,并没引起他太大的惊奇。爱情是怎么一种强烈的感情,他早有切身体会了,令他惊奇的是朱义竟是那样的痴情男子,而世界上又居然有那样一个痴情的姑娘!
无论如何,他决定去会一会那奇怪的姑娘,然后再想一个救朱义的办法。这时,他已经下了豁出一切的决心了。
离了监狱,黄维芝怅怅然回到了承天市。
这个全岛最古老的省城,虽然几度沧桑,新楼栉比,但仍然处处流露出一派古色古香的情调,延平王祠的飞檐牌坛,乃至普通民家的闽粤风光的门楼,都似乎凝聚着一股浓重的乡情,对他形成了一股重压。直到走进新建的闹市区,在闪烁的霓虹灯之下,那股重压才好像稍为缓解了一些。
他按照朱义告诉的地址,乘车来到了海滨导游社。
这栋坐落在海滨山坡上的六层洋楼,进进出出着一帮帮外国军人、游客,本岛的富商、显宦,浓妆艳抹的女郎,刺耳的歌声、笑语……像一股野气包在文明的薄膜中,处处奔突而出。平时经过这里,他总是掉头不顾,快步而去,但现在,他不能不抑制着这里的色、声、香、味加于他感官的一切不适,闯了进来。
幸好,李笑珍没有出去,听到有人找自己,她很快便出来了。
姑娘长得很美,一头长长的弧形卷发,一身剪裁讲究的“快巴”晚装,弯眉俏眼,右颊上有一只浅浅的梨涡。咦,此人怎么有点眼熟?但他怎么想,也想不到曾在哪里见过她。
几句寒暄,黄维芝就觉得话题枯竭。后来他把她带到了一个比较僻静的角落,开门见山地说,他是朱义的义父,并把朱义和自己的关系、自己的来意说出来。姑娘一下子脸色苍白,两眼涌起晶莹的泪花。
黄维芝有点手足无措了。沉默了一会,他又说:“当然,阿义没法合法离台,可是也可以从长计议,不一定要冒这样的险啊。显然,你的想法打动了他,这我就有点费解了,难道说,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像你这样一位摩登女性,还拘泥于孔、孟夫子‘父母之命’的遗训么?”
笑珍默默地听着,最后沉重地吁了一口气:“先生,你并不了解我们这一代。对于我们来说,什么宗教信条,圣贤教义,都是不一定要效法的偏见,大可以各取所需,甚至可以演绎改变,不变的只有我的血,我奔流全身的热血,那是从海峡那边流过来的。现在,哪怕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她的身上也流着这种血。我必须向这个唯一的长辈报告我的归宿,使她在有生之年得到一次欢乐。”
“小姐,难道你不明白,横在这个欢乐前面的是一条宽广的海峡,一道危险的深渊么?”
“先生,我当然明白,但是我更相信爱情的力量。”笑珍坚定地抬起头来。掠了掠鬓发,站起身,激动地说:“现在,一生只有一次的爱情的骏马向我奔来了,我必须抓紧它的缰绳,去追逐我毕生以求的目的。一泓水隔算什么,血,毕竟浓于水呵!如果我错过了这个机会,我是会抱恨终身的……”话没说完,她再也支撑不住,伏在桌上,把头埋在臂膀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那么的伤心,那么的凄凉,黄维芝的眼角也湿了。
他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笑珍的话像一把刀,直捅他心灵的深处,把一昼夜的见闻,三十年的酸苦都搅动了。如果说,笑珍的痛是少女的刺痛,可以用纵情的哭泣来发泄、来缓解的话,那他的痛却是老年人的钝痛,他只能用低沉的呻吟来表达。他痛苦地吟哦了一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踱了几步,猛地回头,声音颤抖地说:“李小姐,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事隔三十年,大陆又是个九万万人的人海,阿义即使西渡成功,你又怎能保证他找得到你的亲人?谁知道你的姑姑是否还在人间?”
李笑珍慢慢平静下来了。她坐起来,睁着盈盈泪眼听着老人讲完,就急切地指着墙上的诗轴说:“有,这就是我亲人的消息!”不等老人弄清是什么一回事,她又打开自己的柜子翻寻起来。她拿到了一张旧报纸,交给老人说:“上一个月,有位香港记者到这里来,给我看了一首诗,他说作者住在香港等了十年,已经回大陆家乡去了,临走请他发表这首诗,作为遥致台湾亲人的问候,不论天涯海角,只要亲人见到它,就能认出来。她,就是我的姑姑!”
老人接过来,这是一张香港中文报纸,在副刊栏内一块醒目的位置,赫然印着一阕花边框着的《彩云归》词:
天淡淡,
日垂垂,
断肠人自倚斜晖,
何日彩云归?
长恨天涯隔一水,
白头唯有影相随,
峨眉明月在,
何日彩云归?
山屹屹,
水回回,
山长水远莫相违,
何日彩云归?
料得严寒终有尽,
九天今已动春雷,
起舞弄清影,
何日彩云归?
下面署名是“蜀郡游女钟离秀兰”。
像是突然一下电击,老人顿时麻木了,半晌,才喊出一声:“你是钟离孝贞?”
“您——”
“我就是你的姑父黄维芝啊!”老人哽咽着喊,一把将孝贞抱在怀里,两人号啕大哭。后来,黄维芝接着把伪造车祸现场的经历说了一遍,而孝贞也把姑姑送药带信,父亲不幸入狱,不久便通知暴病而卒,连尸体也不让见,母亲被逼成疯,前不久又死于疯人院的经过告诉了老人。不消说,除了收到一包当归外,老人对此一无所知。即使听到点传闻,他也不相信,现在他明白了,所有传闻,却统统是事实!他气得浑身发抖,扶着沙发站起来,颤巍巍地说:“哦,我明白了,这个曾耿——竟如此凶残寡义,这笔账要算,一定要算,我找他去!”
“那太危险了!”孝贞急忙拦住了老人。
“不,我多年不愿见他,并不是由于怕死,而是不愿见这种冷血动物,更耻于向他求饶。但今天,为了下一代,我决定下这个地狱!”
承天市警备司令部设在郊区一座山坡上。曾耿的办公室是这个建筑群的最高点。推窗西望,安平海滩上,著名的安平碉堡历历映入眼底。他知道,这是三百多年前郑成功最后驱逐荷兰殖民者的古战场。他对这位古人怀有一种特殊的复杂的感情。第一次游历高雄的时候,他很欣赏郑成功祠的一副长联,便命人把它临摹下来,挂在办公室里,朝夕赏鉴:
由秀才而封王,主持半壁旧江山,为天下读书人顿增颜色;
驱外夷以出境,自辟千秋新事业,愿今日有志者再鼓雄风。
然而,三十年来,许多事实击碎了他的抱负。他看见“天下读书人”怨声载道,而“外夷”们不但不能驱除出境,反而操纵了国计民生,甚至把他这样戎马半生的老军人贬斥到这个地方来。不过不幸中之大幸是他终于摆脱了任九车这个幽灵般的掣肘人物,觉得舒心多了。每当看到“由秀才而封王,主持半壁旧江山”这样的字眼时,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他并不相信他的“上峰”有本事鼓“反攻大陆”的“雄风”,实现中国的统一;也并不幻想自己能够“由秀才而封王”,取而代之。他只想清清静静地尽他军人的天职,“仰事其君,俯蓄其民”,以补他大半生过多的谬错。
可是三天前,直如平地惊雷:他充分信任并倚为左右手的参谋长被调走了,换来了一个五大三粗、傲气十足的家伙,从确切渠道得知,他是任九车的心腹,而且和任还有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掣肘的又来了!正在他心境极其恶劣的时候,黄维芝出现了!他的心怦怦直跳,不知吉凶,但还是脚不及履地把黄维芝迎进客厅,强颜为笑地说:“伯兰兄,想不到一别十年,还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最难风雨故人来’呢!”
虽然有点言不由衷,但对十年前的惨案他还是负疚的,因此这话也不能不说是诚恳的吧,然而故人给他的却是一句充满敌意的答复:
“不敢。介臣先生,今天是当日私通大陆案的罪魁、伪造车祸案的主谋、煽动内逃案的要犯前来投案自首,听候处理。”
曾耿知道黄维芝对自己必然有一肚子怨气,也不完全明白他说的什么“魁”与“犯”。因此,黄维芝冷若冰霜的态度,甚至语含讥讽,都没有激起他的怒意,他还是诚恳地说:“伯兰兄误会了。当日汽车事件,乃是任九车等有意陷害,我当时是力不从心,无法制止,一直为此愧悔无及。我足足花了三年的时间来查访你的下落,这点皇天在上,可以作证。”
“不用查了。我今天送上门来,要杀要剐,随你就是。”
“你太激动了!好,好,我认罪。要骂要打,我绝不辩白。”
“笑话!”黄维芝更愤怒了,“堂堂司令,我这个被追缉的犯人敢么!不过,账是要算的,但这绝不是我个人的账。个人的恩怨荣辱,于我视若浮云。”接着,他沉痛地说,“我这半生,你捉弄得还不够,钟离汉又与你何怨何仇,你还要下此毒手,将他秘密处死于狱中,这还不算,还要逼疯他的妻子,逼得他的女儿沦为导游女,现在又把他的女婿抓在狱里。你这样斩尽杀绝,对得起故人吗?难道这就是我们同窗之时,报效国家、拯救民众的初衷吗?”
对于这一连串的责问,曾耿懂得一部分,对另一部分只好瞠然以对。黄维芝只当他装疯卖傻,更气愤地将个中细节一一提了出来,朝他摔去。他听着,心里乱成一团。类似的指责,他听过不止一次,他甚至还听过“民不聊生、民怨沸腾、民变蜂起的三民主义”的抨击,然而他总认为那是别人的错,至少他是无罪的。可是现在,“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的“最后防线”溃决了。他推开窗,想让清凉的海风清醒自己的思绪,却又看见了安平海滩上那些荷兰古堡,一股前所未有的思绪突然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以往漫步海滩古堡前的那些自豪心境完全消失了。自己继承的不是郑成功的“雄风”,倒仿佛置身于荷兰人的堡垒之中。国家要统一,民族要团结,亲人要团聚,这一股真正的雄风正从海峡对面吹来,从自己身后刮去,从自己脚下刮起,高呼着这些口号的是自己的亲人、袍泽、部曲、后代……不错,他手上有枪,然而,难道他有权利像三百年前的荷兰殖民者那样向这些人开枪吗?如果不开枪,他又该怎么样呢?跟他们走去,那岂不是背弃自己三十年的信仰,否定了自己这三十年的历史?对此事置若罔闻么?任九车的黑手已经伸来了,说不定黄维芝的来访,他俩的谈话,正为窃听器所记录,甚至那五大三粗的家伙正通过电视屏幕,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呢!他觉得四周一团漆黑,前面就是一个深不可及的陷阱,他没法后退,只有前进!他豁出去了!于是一咬牙,回过头对黄维芝说:“铸成大错,我愧对故人。不过,事至今日,我愿意亡羊补牢,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挽回我造成的损失。”
于是,偷偷把袖珍手枪的保险机打开,然后摇电话到军事监狱,命令把朱义提到他的书房来,同时命人派了自己的车到海滨导游社把李笑珍接来。作了如上吩咐之后,他既不辩白,又不解释,把黄维芝冷落在客厅里,然后把自己关到机密写字间里去了。
两个青年人来了。曾耿从写字间出来,心事重重地交给他们一封信,对黄维芝等三人说:“闲话不必多说了。事不宜迟。我可以运用我此刻的职权帮助你们离开这里。这封信,登车之后你们再看,它会告诉你们今后的路怎么走。”
在惊疑而紧张的气氛中,曾耿高声叫“送客”,并亲自把三个客人送出司令部,直至门岗以外。
三人莫名其妙,议论半天也说不出个名堂来,于是朱义把车开来,决定先走再说。车子刚开动,只听得高高的办公楼上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声。黄维芝起先还不注意,顺手拆开信封一看,“绝命书”三个大字赫然入目,下面是:
老友如见:事至今日,真相始明,我已陷入楚歌之境,十年前的故技重施,亦不能洗刷矣!前面一团漆黑,我深觉进退皆非,徇情,何以对上峰,执法,当难以对故人,情法之间,我唯有一死而已。
以一死而谢故人,谢后代,我虽死而无恨。但离狱易,离台难,而况任九车者流的黑手,说不定正向你们伸去?
呜呼,情天恨海,作孽何人,后世儿孙,当能定论。
曾耿绝笔
“他死了!”黄维芝把信递给孝贞:“对‘上峰’的愚忠害死了他。”
孝贞读完了信,沉重地说:“这是在一个前进的时代里,被一种荒唐的偏见制造的又一个悲剧。但悲剧是不会永远演下去的。”
“不,是他的‘上峰’们杀死他的!这是又一桩谋杀案!”朱义愤愤地说。
车驶近海滨,茫茫的大海遮住了他们的全部视野,朱义打着驾驶盘,向崎岖的沿海公路驶去。
孝贞随手打开了收音机,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彩云归》曲调,还有一个女中音深沉而委婉的独唱,唱的正是钟离秀兰在香港填的那阕新词。黄维芝的脸色霎时死白,浑身抖个不住。钟离孝贞一怔,热泪飞迸,一头扑到朱义怀里,低声啜泣。
汽车停住了。啊,牵心断肠的一曲《彩云归》啊!
只有朱义,在呆呆地听着,听着,突然,他喊了声:“义父,孝贞,你们听——
一曲《彩云归》唱完,传来广播员清脆的声音,那是祖国对一千七百万台湾骨肉同胞庄重而亲切的呼唤,声音是陌生的,又是那么熟悉;是那么遥远,又仿佛近在身边;虽出自广播员的口,仿佛又发自他们的胸臆,直到广播员播完了许久,许久,三人还是呆呆地站着,站着,可是三人的心间,却升腾起巨大的希望……
一阵春风吹来,无垠的海面荡起了万顷碧波,只只海鸥,轻快地掠过海面,振翅穿云,向着远方,向着希望飞去,飞去……
按照批评家们通常的分类,《彩云归》被看作纯文学或曰严肃文学作品,但就其风格而言,无论是其讲究悬念与情节的章法,其诗词歌赋乐曲酒令……与文学语言的结合的格调,处处可以看到我国传统通俗文学的胎息,从发表之后,广泛流传(国内有57个剧团改编上演)、雅俗共赏的社会效果而言,至少可肯定它与通俗文学的血缘关系。
——王先霈主编《80年代中国通俗文学》,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第141页
对于小说创作,王云高有着“以俗通雅”的鲜明主张。他直面广天读者的欣赏能力和习惯,继承通俗文学注重故事情节、人物刻画的传统,借鉴融汇外国文学的诸种表现手法,寓深沉的思考于怪诞的形式之中。短篇《晨光,拉开了帷幕》(《人民文学》1984年第二期)和《金坛芙蓉水》(《人民文学》1987年第九期)是他的代表作。
——梁庭望、农学冠编著《壮族文学概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1,第447页
“当时明月在,何日彩云归?”1979年5月号《人民文学》上的《彩云归》的出现,是壮族文坛上的一件大事。它创出了几个第一:第一个广西作家获全国范围内小说奖。毋庸置疑,它也是第一个壮族作家获此大奖。小说相继被拍成电影、电视剧和多种剧种演出,被译成多种文字向国外介绍。这是壮族小说在新时期首次较大规模与国外的交流,有力地弥补了壮族小说现代化过程中向来注意不够的缺憾,意义甚为重要。
——雷锐主编《壮族文学现代化的历程》,民族出版社,2008,第130页
《彩云归》通过描写黄埔军校三名国民党将领的悲欢离合,反映了大陆与台湾这至今悬而未决的问题:国家必须统一,人心渴望团圆。这是海峡两岸人民共同的心声,历史不可逆转的潮流。正如文中朱义在台湾的女友李笑珍所说:“对于我们来说,什么宗教信条,圣贤训谕,意识形态的戒律,都是外来的偏见,是可变的,不变的只有我的血,我奔流全身的热血,那是从海峡对面流过来的……”
——雷锐主编《壮族文学现代化的历程》,民族出版社,2008,第130—131页
王云高是广西直至目前为止获得全国优秀小说创作奖的唯一作家。前些年,广西掀起了一个全国闻名的“通俗文学热”,云高“下海”试笔几篇,所写故事都较为离奇曲折。有人产生错觉:作家是否从高高的“彩云”上跌落下来了(《彩云归》是他与调离广西的李栋合作的获奖作品),因此而甚为惋惜。去年云高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短篇小说《金坛芙蓉水》,作品雅得像微雕艺术,又令人迷惑。及至读了他的长篇小说《明星恨》,才让人从他那迷离飘忽的创作步子中,理出个头绪:他原来在追寻一种通俗与高雅相结合的文学。用云高自己的话来说是:通雅文学。
——雷猛发:《通雅文学的执着追求——试评王云高的长篇小说〈明星恨〉》,《小说评论》1988年第5期
商量一番之后,我们统一了认识:当资产阶级以“人性论”为武器而向封建地主阶级争取个性解放时,他们是进步的。而现在,在我们神圣领土的一角,这个问题并未解决,当某些封建偏见依然禁锢着我们民族和人民要团聚、要幸福的正当感情时,我们能不同情那些受害者,为他们向十万万炎黄子孙的良知呼吁?!因此,我们写下去了,写曾耿在情与法之间的矛盾以表现台湾军政人员大多数的人心趋向,写圆觉的入世与出世的冲突以烘托黄维芝的家仇国恨,写菊仙从“阻归”到“赞归”的变化以反衬黄维芝的儿女情。我们觉得,这些副线的设置和展开都有助于黄维芝形象的深化。文学的任务在于写人。与其牺牲黄维芝这个人物的形象去顾全自己将来可能遇到的荣辱,不如先把那些个人得失放在一旁。“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们相信经过浩劫的读者会是我们的知己。
——李栋、王云高:《认识、设想与汇报——就〈彩云归〉创作问题答〈语文教学通讯〉编者与读者》,《语文教学通讯》1980年第6期
1979年,广西作家李栋、王云高合写的《彩云归》获得当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这大概就是1985年前广西文坛所取得的最为显赫的业绩了。
——黄伟林:《全面突围与边缘崛起——论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坛新桂军的小说创作》,《花山》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