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兆阳(1916—1994),湖北黄冈人,1938年到陕甘宁边区参加革命工作,194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入陕北公学、延安鲁艺学习,1949年后历任《人民文学》小说组长,《文艺报》执行编委,《人民文学》副主编,广西文联专职创作员,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当代》主编。1962年在广西文联任专职作家,1965年从南宁搬到桂林临桂县政府大院,1966年下乡到灵川县一带,1972年加入“三结合”创作组,受命写一部反映桂西大石山区“农业学大寨”的长篇小说,1975年完成长篇小说《穿云山》,同年离开广西。1984年发表长篇小说《大地》,获首届人民文学奖。著有短篇小说集《平原上》《幸福》《农村散记》《一封拾到的信》,童话《小燕子万里飞行记》,中篇小说《女儿的信》,长篇小说《在田野上,前进!》《大地》,理论集《论概念化公式化》《文学探路集》,散文集《黄山失魂记》《风尘漫记》等。
原载《广西文艺》1962年第5期,收入《广西短篇小说选》(广西人民出版社1978年1月出版),秦兆阳《一封拾到的信》(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12月出版),《建国以来短篇小说》(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1月出版),《爱:爱情小说选》(广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6月出版),《秦兆阳小说选》(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9月出版)。
天黑的时候,老吴同志在我的小屋里闲聊天。他谈到以前在某个矿山工作时的一些故事。天气很闷热,从窗外传来工厂里面机器的轰鸣声,加上电焊的闪光不时在窗棂上一闪一闪,使我总疑心窗外正在下雨。不过想了一会,就真的下起大雨来了。雨点把房顶上的瓦打得噼里啪啦乱响。忽然,我觉得房门外边像是有什么响动。
我问了声:“谁?”——没有回答。但那响声是明显的,像是有个人咳啃了一声,还叹了口气。
我开开房门一看,果然,在房檐下边窄窄的台阶上,紧贴着墙壁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我说:
“同志,要躲雨就进屋里来吧。”
那身影向房门口挪近了一步,说了句什么话,但又犹疑不定地站住了。一个大的闪电洒下来片刻的光亮。我才看出来,原来是个年轻的女同志,壮健挺拔的身材,圆圆的脸,短头发,大而深陷的眼睛,穿着雪白的紧身衬衣,黑裙子,光脚上穿着露趾的凉鞋。屋檐伸出去很短,台阶又很窄,带风的雨丝又飘忽不定,我相信,不到几分钟她就会被淋得浑身透湿。所以我和老吴又一再邀请她进屋。但她只是“谢谢,不用”,还是站在那里不动。
我想,年轻的姑娘不愿意随便到生人的屋里,这是可以理解的,何况这雨谁知道要下多久?她能长久坐在别人的屋里不走吗?我拿了把伞递给她:
“同志,打着这把伞吧。愿意走,你就打着它走,等以后有机会再送还给我。”
她接过伞去,却没有走,反而走进屋里来了,把伞靠在墙角里,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你们,真不想打搅你们”,美丽的大眼睛对满屋子扫视了一下,把手里的一本厚书搁在桌子上,靠着桌边坐下来。
“你好像不是我们厂的,我没有见过你呢。”老吴大半是怕她腼腆,有意装得随随便便地说。
“不是你们厂的。”其实她很大方,笑着摇了摇头。“我在铁路上工作,来这里找个熟人,正想回去,没想到下起这个鬼雨来了,真烦死人!这里往城开的汽车是九点半停班吧?”
“是九点半。”老吴说着,看了看桌子上的闹钟,“哦,已经八点一刻了。”
“这鬼天气,明天我还要上班呢!”
她皱着眉光子看着门外的雨丝,显出心事很重的样子。
忽然,老吴悄悄撞了下我的胳膊,又指了指桌子上的那本厚书。我一看,哦,那不是我的《做什么》吗?怎么到她手上了?……我想起来了,是十来天以前保健所的程医生借去了。当时老吴也在这里,看见他借的。
老吴对我笑了笑——他也明白了。
这程医生名叫程静辉。近半年来他常常到我这里来借文艺书籍,甚至把我的全部书籍抄了份目录,隔两三个星期就来换借一两本。使我奇怪的是,有时我试探他对某本书的印象时,他却脸红红的,支支吾吾,像是根本没有看过。不想原来是这回事!不过这程静辉倒是个挺俊气的年轻人,不爱说话,工作很好,工人们对他的反映都很不错。看起来,他跟这姑娘倒是很好的一对儿呢。
我们有一会儿没有说话。老吴是个耐不住沉默的人,他干咳了一声,对我笑了笑,走到屋子门口,向对面保健所的窗户看了半天,然后回过身来,装模作样地咳嗽着。
“保健所今夜是程医生值班吧?”不等我回答,他又坐下来接着说:“等一会我要找他看看病。”又故意抽了抽鼻子,干咳了两声。“这两天我有点感冒。在保健所的几个医生当中,我最相信程医生。”
我看了那姑娘一眼。不想我的眼光正好跟她的眼光碰在一起。她像是明白了什么,脸有点红了,头向一边扭过去。
老吴却还要不停地唠叨下去,但显然是出于好心,像夸赞一个朋友似的:
“程医生这人真有意思。有一次我跟他闲谈,我说,我们摸了多年机器的技术工人,只要仔细听听机器的响声,就能知道它是哪里出了毛病,比他们医生用听诊器诊病还准确呢。他就问我:‘你知道我们用听诊器诊病的时候,心里是个什么味儿吗?’我摇了摇头——不知道,他说:‘心脏跳动,是生命的象征,最美的音乐!’哈哈,他说得多有意思!这个同志脾气好,工作好,又漂亮……”
他的长篇大论大概还只是开了个头儿。正当他咽了口唾沫,准备再继续下去的时候,那姑娘却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书,微笑着说:“雨小了,我还是走吧。真谢谢你们。”一甩头发,很快地走出去了。
我向老吴丢了个埋怨的眼色,到门口一看,她那急促的脚步声已经远了。雨是小了些,却并没有停,不淋湿了她才怪呢。我要不要追到汽车站去把伞送给她?……忽然,我发现门口台阶上有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东西,拾起来一看,是一封信!摸着里面有信纸,但信口没有封,信封上写的不是收信人的姓名地址,却是这样两句话:“请你仔细看一看,想一想,回答我。”
“什么信?让我看看!”老吴压低了声音叫着,把信抢了过去,在手里翻来覆去掂量了半天,又睁大了眼睛望着我:“可以看看吗?”接着又说,“要是不看看,怎么知道是谁丢的?怎么还给人家?”
我正要反对,这个冒失鬼已经抽出了信纸,先用好奇的眼光迅速地扫视了两行,就更有了兴趣,索性坐在灯光下边朗读起来了:
“修明,亲爱的朋友!请听我说,听我告诉你……”
真没想到,我越听越被它的内容吸引住了,这不是一封一般的所谓情书,应该说是一篇颇有意味的散文,它刻画了一个诗意的性格,一定是这姑娘的,一定是她夹在书里面掉出来的,我连忙拦住了老吴:
“不要再读下去了,无论如何,读人家的私信总是不好的。”
“哈!真没想到!”老吴赞叹地拍了下桌子;又有些为难地问我:“怎么办呢?追着去还给她?”
我急急忙忙换了上雨鞋,拿起了雨伞。老吴因为半夜里还要起来上三班,要早点睡,先走了。我也随后出了门——却往保健所走去。
大半是因为下雨,保健所宽大的候诊室里一个候诊的病人也没有。在内科诊断室里,一个姓苏的女医生正伏在桌子上看书。她告诉我:半个多钟头以前,程医生穿着自己的雨衣,却又来借了她的雨伞,匆匆忙忙走了。正说着,外边一阵脚步声,正好程医生水湿淋淋地走进来了。他脸色苍白,脚上沾满了泥浆,也不跟我打招呼,搁下雨伞,转身又往外走。我跟着他走到空无一人的候诊室里,拦住了他:程医生,有件事情……你还有个名字叫程修明,是吧?”
“是呵。你怎么知道?”
我把那封信交给他,说明了它的来历,并且向他道歉,说我看了它一部分。
“哦,难怪我到处找不到她,原来她错跑到你的小屋那儿去了。”说到这里,他猛地抓住了我的手,用力捏了一下:“谢谢你!”把信往雨衣口袋里一塞,回身又拿起刚才那把雨伞,又匆匆忙忙走了。
我像办完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心里有点满足,回到屋里拿起本书来看了一阵,却不大看得进去。那封信的内容还在我的脑子里回旋。雨又下大了。从远处传来厂里机器的轰鸣声和大雨的哗哗声,似乎跟那封信的内容混到了一起——我仿佛看见了一列急驰的火车,上面有个穿铁路工人制服的姑娘,深夜里还在工作,踮着脚尖走路,轻轻拉下每一窗子的窗帘,免得深夜的凉风从窗缝里削了进来,使沉睡的旅客们受凉……
桌上的钟已经指到十一点多了。突然有人拍了两下我的房门,接着门就轻轻地推开了,程医生满脸喜气走了进来,一面脱雨衣,一面忍不住笑地对我说:
“看见你窗子上的亮光,知道你还没有睡……哎嗨嘿,真得谢谢你!谢谢你!”
我知道他已经找到她了,也替他高兴,给他倒了杯开水,让他坐下。这个平常言语不多的人现在竟变得爱说话了,告诉我怎么找到了她,怎么借衣服给她换了,又怎么找到地方让她睡觉了,她又怎么催他到我这里来,表示谢意。又告诉我:她要到明天下午5点钟,才上班,因此可以在这里住一夜,明天还可以在这里玩大半天哩……说最后这句话时,他简直欢喜得舌头像在嘴里打起滚来,声音完全嘟噜不清了。
“她刚才那么急着要走,大概是跟你闹了别扭了吧?”我笑着问他。
“是啊,我真该死!”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用手指梳了一下头发。
“可以说说是怎么回事吗?”我又笑着问他。
“可以。反正对你也不必保守什么秘密了。其实也很简单,只怪我说错了几句话。”
“哎嘿嘿,”他的脸有些红了。“是这么回事:我们认识了已经一年多了。想结婚。也许是太……太好了的缘故吧,我真想天天跟她在一起,一分钟也不离开。这里的领导又不肯放我走,我就希望她调到我们厂里来。可是她坚决不同意,我们争论过几次。今天又争论起来了。我说:‘你就那么坚决?’她说:‘一百个坚决!’我有些生气,说:‘离开好久才见一回面,结婚还有什么意思?’她说:‘只要两人感情好,怎么就没意思?’我就说了一句气话:‘看起来我们还不如不相好!’她问:‘什么?这是你说的吗?’我说:‘是我说的!幸福跟痛苦各占一半,有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本来是:与其离别时难受,还不如感情不要这么热烈。话已出了口,才注意到她的脸色通红,咬着嘴唇,胸脯一起一伏,问我:‘你后悔了吗?’我正想解释时,她冲地一下就跑出去了。当时刚好下起大雨来。等我穿好了雨衣雨鞋,借了把伞追到外面时,她已经跑得不见影儿了!”
听了这段故事,我点了点头说:“事情虽说不大,看起来她相当难受,刚才在我这里还叹气呢。”
“是的,我是伤了她的心。也许我是真有点自私自利吧?”他低着头思索起来。
“现在你们完全和好了吧?”
“完全和好啦!一看了她的信,我就……”他又抬起头来,笑了。“嘿,要是她早点把这封信拿出来给我看……不过这不能怪她,是我的话说得不好,她才……咳!”他一只手不觉伸进了口袋,轻轻把信拿出来,夹在两个巴掌里抚摸着,又自言自语地说:“我大概还是,对她了解得不深……”
“她是什么文化程度?”
“高中一年级。不过,她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考第一,工作以后又努力学习……”
“老程同志,我应该祝贺你。”我给他另换了一杯开水,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让我们来碰杯吧!……看起来,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对工作,对爱人,要爱就爱得认真,爱得深刻。你应该宝贵你们的感情。祝你们幸福吧!”
老程的脸色红得不能再红了,眼睛也亮得不能再亮了,放下了杯子,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封信。
我们沉默了一会。我看着他那两只手的动作,不由得自言自语起来:
“这封信真写得不错啊,可惜刚才我没有看完,倒真想再看哩。”
“嗨!”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你既是……别说你看一遍,就是看十遍也可以!要是我不要留作纪念,就是送给你也可以!”他把信交给了我。
“可是,”我又有些犹疑地笑着说,“她,同意吗?”
“嗨,这我倒是有把握!今天的事情她不光是感谢你,是个很可以信任的人呢!而且她的性格……你放心好了!”他又捉着我的手,用诚恳的眼光看着我说:“老×同志,不过我对你有个要求:看了信以后,你想一想,你给我当当参谋,帮助帮助我,好吗?”
“这种事情我能帮什么忙?你们不是完全和好了吗?”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笑了。
“是完全和好了,我也再不会要求她调动工作了。可是她的信引起我想到了一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呢?我还来不及搞透。到底我在各方面有些什么缺点?到底我跟她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我想趁明天她走以前跟她谈谈,这对我,对我和她的关系,都很有意义。你帮我想一想,对我提供点意见好吗?”
“倒真是值得想一想……”我沉思地说,“不过,我不一定想得出什么来,首先是我对你们了解得还不多。”
“你每天起得很早吧?好,那我明天早晨上班以前来找你……”
他走了以后,我因为要完成他交给我的任务,而且每天都习惯于睡得很晚,就马上把那封信打开来。
在深夜的灯光下边,这封信上的字句我不光是看见了,而且听见了——是一个清脆的、娓娓动听的声音:
“修明,亲爱的朋友,请听我说,听我告诉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是,所说的不像所想的好。用这支笔是不是能写得好呢,我也没有信心。不过我所写不出的,你一定会想得到。我希望因此能增进彼此的了解,消除彼此的争论。我们实在不应该老是争论调动工作的问题了!
“让我先问问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你会回答说:‘记得,当然记得。’当时,你请假回北方去,探望你的母亲,恰巧坐到我所工作的列车上来了。恰巧当时有个年老的病人,全身发抖,说胡话。当时我让广播员广播,征求医生,于是你就应征了。恰巧你又带着简单的医疗用品的。你给他打了针,吃了药,把你自己的卧铺让出来给他休息。你自己守着他。我们共同来护理他。于是我们就认识了。
“是这样吗?——是的。但也不完全是的。如果只是这样的,那么,我在火车上认识过多少热心帮助别人的人啊!其中也不乏可爱的青年吧?但那是一般的认识,不是我们这样的认识。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当时你坐在病人床边,很辛苦。我一再劝你到列车员休息室的小凳上去躺一会,你说:‘谢谢,不用,我不困。’又说:‘我有这个习惯,摸了脉搏,听了病人的呼吸,我心里就有一股特别的味儿,像是那轻轻的跳动和轻轻的声音跟我谈过话,我就感到对病人的生命要负责任。何况这个病人年岁大,烧到将近四十一度,非常危险呢。’当时我心里想:你是个好医生——不过我没有说出口来。
“后来,病人突然呕吐了。你没有嫌脏,嫌气味,嫌恶心。等我来看病人时,你早已不声不响地找到扫帚拖把,擦净了地板。我往床下一看,你的一个包袱被吐出来的东西弄脏了一大块,里面有件你的洁白的绸衬衣,也弄脏了。但是你不动声色。我把那件衬衣抢过来拿去洗,心里想:看起来这个同志很能克己,不自私自利——这一点我也从来没有对你说过。
“深夜三点钟了,病人热度低了,安安稳稳睡着了。我又劝你到列车员休息室里去休息,这回你听话了。但是当我巡视了车厢回来看你时,你却睁着大眼躺着,一看见我就问:‘病人睡得好好的吧?’我们就谈起话来。我问你:‘你喜爱你的工作吗?’你说:‘同志,当然喜爱呀!’我问你喜爱到什么程度,你说:‘你已经看见了,我因病人的生命而不安。如果他好了,我是多么高兴啊!我就是这样喜欢我的工作!’当时我想:是的。有很深的焦虑,很深的激动,很深的幸福感,这是真正热爱自己的工作,我懂得你,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不过,当时我也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
“你又去看了病人,我又去巡视了车厢,然后我们又在休息室里谈起话来。我问你过去家庭生活和学校生活的情形,以及现在的工作情况。你也问我一些问题。你的脸红得呀——我形容不出来。我心想:你是个不会对女人讨好的老实人,如果你恋爱,对爱情大概是忠实的,专一的——不过这想法也没有说出来。
“天粉亮的时候,病人醒了,完全退烧了。你笑了,笑得那么动人。我也笑了。我们互相了解,互相庆幸,我们幸福的眼光碰在一起了。当时你的眼睛是多好看呀!我相信,从这时候起,我们的心才真正开始接近了。
“我故意拿来自己的洗脸用具,跟你一块儿在洗漱室里洗脸,故意叹口气说:‘我也非常非常喜爱我的工作,可是我的工作比你差多了,我要向你学习。’你马上说:‘哪里哪里,你工作得那么好!’我问——有什么好,你说:‘第一,你擦洗打扫了一百遍,车厢这么干净。第二,待人好极了,有的旅客甚至像对小妹妹似的跟你说话。第三,哪位旅客坐哪张椅子,几号座位,尽管人们上车下车的经常变动,你还是一个个记得清清楚楚。第四,最难得的也是这一点:你把放在行李架上那么多的小件行李,哪一件是哪位旅客的,都记清楚了……’我大笑起来:‘你一二三四一大堆,是给我上算术课吗?我可一点也听不懂!’你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假装擦脸,用手巾盖着脸说:‘也许我们再也见不着面了吧?’你闷了半天,对着板壁说:‘如果你愿意……’——下半句就说不出来了。我也对着板壁说:‘愿意……什么?’——舌头也像肿了似的。你突然转过身来,又紧张又热情地说:‘答应我做你的朋友吧!以后通信吧!见面吧!’啊,我答应了,答应了!直到现在,我总是叫你‘亲爱的朋友’,你大概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吧?——为了纪念那个美好的开始呀!因为,你说‘做我的朋友吧’的那种神气,那种表情,是那么好玩,那么动人!
“啊,亲爱的朋友,这一切一切,我是记得多么清楚,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而这一切又是多么巧啊!正是在我所工作的火车上,正是通过你的工作,我的工作,来接近,来了解,来开始。正是由于彼此同情对方对于工作的热爱,才有这个宝贵的开始呀!
“难道可以忘记这些吗?当你固执地一再要求我改变工作岗位的时候,难道可以不想想这些吗?
“我害怕:忘记了好的开始,会没有好的结束。
“我希望有好的开始以后,还要有好的继续。为了这一点,我曾作过一些努力。
“在我们以后的接近当中,我是怎样继续来了解你,来逐步逐步加深感情的呢?
“这类事情很多很多,我只想举一个例子:
“有一次,我看见你给许多孩子看病。你竟用了那么巧妙的办法,哄得那些小病人不哭不闹,把你看成最好的看病的叔叔,连母亲们也都感激你。这使你更便于认真地仔细地进行诊断。你是兼做了医生,保姆,演员。当时我想:像你这样一个不爱说话而又容易激动的人,要做到这样,是作了多大努力呀!当时我跑到野外去走了一会,然后回到宿舍里等你。
你回来了,一进门就问我:‘真对不起,等烦了吧。’我说:‘不。相反,我要感谢你对小病人的那种工作精神,要送你一件礼物。’你问我是什么礼物,我说:‘你猜,你猜,你猜!’我一边说一边往后退,然后从背后拿出手来——是一束鲜艳的野花!你喜得伸着两手向我扑来……
“这类事情你当然不会忘记。但你是否懂得我的心事?在这些时间里,你是否也是像这样来了解我,来加深对我的感情?
“一个人光是喜爱自己的工作,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却对爱人的工作和心情都不大关心,这,对吗?好吗?
“朋友,打开你那诊断室的窗户,多向外面看看吧!多关心一些更宽更远的事情吧。这样,你会比现在工作得更好,你对我的了解也会更深……
“我曾对你说:列车,这是一片狭长的新奇的国土,是一个缩小了的社会,是一片飞奔着的生活,是一篇真实的童话。听了以后你怎么想的?我曾对你说:列车,在我看来是有生命的东西。当它飞奔前进的时候,两眼注视着前方,以狂喜的奋发的心情欢呼着,怒吼着,咆哮着,前进前进,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你作何感想?我曾对你说:在这个临时组成的社会里,生活是多么有趣啊!来自东北的矿工,那看惯了冰雪的眼睛,对于南国的阳光多么惊奇!来自海南岛的建港英雄,那晒脱皮肤的脸面,对北国的风霜竟感到无限的舒服!来自新疆的牧人,在亚热带地区也戴着毛茸茸的帽子、用天蓝色的眼光在对心微笑。那守卫过边疆的战士,两眼离不开窗外的景物,因保卫了这样的山河而感到自豪。一些昨天还是陌生的人们,今天已经成了朋友,也许从此就不会忘记。广东人与河北人在交谈工作情况,陕西人同江苏人在述说两地的风光。从晴天走向下雨,两天经过了四季。带着北方小麦的香风,去给南方的水稻送礼。……啊!有多少会议经过这里去召开?有多少思想经过这里去传播?有多少任务经过这里去完成?有多少亲人经过这里去会面?有多少物资经过这里去交流?有多少希望经过这里去实现?这个小小的社会,这个飞奔着的生活,虽然每天变动,却有着固定的作风。要让人们看到,祖国祖国,这里有祖国!要让人们看到,党的事业,多么美好!要让人们带着笑脸下车,回去告诉亲人:‘车上真好!’要把‘出的门多,受的罪多’的俗话,永远取消。当我从车厢中穿过,迎受着无数亲切的目光时,我心里是多么高兴!当下车的旅客跟我握手送别,说‘希望下次再见’时,我心里是多么高兴!我何来这样的幸福?是党给我的,我不能忘记!
“亲爱的朋友,这一切一切我都曾告诉过你。当时你也欢喜,也赞叹,说我是诗人和作家。但是你究竟好好想过吗?真正懂得吗?
“如果你想过了,懂得了,而又一定要我放弃这样的岗位,那么你是什么思想?
“我并不是说,只有我这种工作才是好的,有意义的。任何社会主义工作都有意义。比如,那普通的、商店里的服务人员,难道不是在执行计划供应、回笼货币、关心人民生活的任务?这岂不也同样是使人兴奋激动的事业?
“但是,我既是走上了现在这个岗位,既是深深爱上了这个工作,我就要爱到底,就不愿意为了次要的事情而中途放弃。除非组织上需要,让我改行,我才会下定决心重新开始去喜爱别的工作。
“我也并不是忽视家庭幸福。将来,在我们结婚以后,不是每月最少可以见两三次面吗?那时候,我们每次都带着对工作的幸福感来见面,互相交谈和鼓励;每次又带着互相信任互相支持的幸福感离开,以更加饱满的热情再去工作;我们在对待党和人民的事业上,彼此都没有半点遗憾的或责怪的心情;当我们享受家庭幸福的时候,当我们互相亲爱的时候,没有那种不安的惭愧的暗影偷偷袭上心来。啊!这才是真正充实,美满而又高尚的家庭!这就是我所希望得到的家庭幸福!这是多么好啊!
“难道你愿意,虽然我们天天在一起,我却脸上缺少笑容,眼里缺少光彩,神情闷闷不乐吗?我想你是绝对绝对不愿意的吧?我也是绝对绝对不愿意的——不光是为了我,而且也是为了你呀!
“亲爱的朋友,请你想一想,想一想,回答我……”
……第二天早晨,我照例醒得很早,推开窗子一看,天晴了,一片新鲜而娇嫩的绿色展现在我的眼前;连空气都像是被水浸洗过的,格外清凉鲜洁……为了领略这雨后大自然美妙的景色,虽然道路还很泥泞,我还是决意穿上了胶鞋,带着洗脸用具,到我常常去洗脸洗澡的那个小清水潭去洗脸。
这小清水潭离我的宿舍有半里路,在保健所背后一个芭蕉园的后边,是一湾清澈见底的泉水,旁边有几个从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石头之间的空地上长满了茂密的野树杂草。我想:这小潭子一定涨水了,会变得更加幽美了,小鱼儿们又该在水面翻花乱跳了。我走进了芭蕉园。忽然,我听见从水潭那边,从那块峭拔的奇形怪状的大石头后边,传来了一对男女说话的声音。除了我常常到这里来洗脸,难道也还有别人跟我是一样的兴致?我停住了脚步。
“不知怎么的,我的牙刷最爱坏,总是不到半个月就扎扎得像乱草一样了。”——啊,正是昨夜那个姑娘的声音。
“你一定是刷牙太用力。这不好,会擦掉牙磁,还会刺激得牙床收缩,牙龈拔出来,牙齿爱坏,又不好看。”——是程医生的声音。
“你不知道,我每天早晨起来总是很着急,恨不得一下子把梳头洗面的事情干完。我的头发不知道被梳子拉断了多少呢?刷牙也是用力地擦擦擦……”
“你干吗要那么着急?”
“嗨!总想每天早晨多挤出点时间来看书……总觉着每天都有许多事儿要干,哪一样都要时间,真没办法!你看吧,每天起来头一样事情就是梳头——做个女孩子真倒霉!反正我总不留辫子,难看就难看好了!”稍停了会,她又笑了笑说:“我总觉着每天都像过节日似的,一早晨起来就很兴奋。我大概永远像个小孩吧,你说呢?”
“哎,我今天才真像是过节日呢,你那封信就是最好的节日礼物。昨晚我简直兴奋得睡不着觉,早晨天还不亮就醒了,我这心里……”
我没有再听下去,悄悄儿走出了芭蕉园。一个思想在我的脑子里盘旋:“是的,用平常的眼光来看,我们的生活也许还未能尽如人意,但如果用过节日的心情来生活,真会觉得每天都是节日呢!因为,无论如何,我们是处在这样的时代,从事这样的事业……”哦,我想起来了——我知道应该怎样回答程医生昨夜对我提出的问题了。
我急急忙忙回到家里,很快洗了脸,抽出纸笔来写了一张这样的纸条:
程医生:我需要提早去吃早餐,因为今天是我值日整理和打扫办公室,需要提前上班,所以来不及跟你面谈,只好用这张纸条来作为对你的回答:我觉得,在一切问题上,她都比你想得更宽,更远,更深,她对生活有比你更宽更高的感情认识,她过生活像过节日一样,而你却没有达到这样程度。她的信上叫你打开诊断室的窗户,多向外边看看,这是很有道理的。不过,我觉得你很快就会赶上她的,因为你们有着最基本的共同点。是否对,请考虑。
我把那封信和这张纸条都搁在抽屉里,然后用粉笔在关着的房门上写了几个字:“程医生,你所要的东西在我抽屉里,请自己拿。”就到食堂去吃早餐去了。
中午我下班回来,发现抽屉里的信和纸条都拿走了,却留下了另外一张纸条:
“×同志:你简单几句话就把我想了很久的思想明确化了,真是感谢不尽。我会很快赶上去的。我是这样幸福!程静辉。”
他一方面从事小说创作,一方面从事理论批评。因为他熟悉创作过程和创作要素,对于那些远离文学本义和妨碍创作实践的理论观点深有感受,于是在一九五三年前后,撰写了一系列文章,探讨和批评文学创作中的公式化、概念化问题。一九五六年,他又由创作中的公式化、概念化问题扩展开来,进一步思索理论批评之中教条主义现象产生的原委,撰写了《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一文。
——张炯主编《中国文学通史》(第十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第123页
秦兆阳,是一位作家和编辑。建国后,为繁荣和发展社会主义文艺事业,他除积极从事小说创作外,还努力探讨社会主义文艺的创作规律。他的主要文艺论著有论文集《论概念化公式化》和长篇论文《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
——二十二院校编写组:《中国当代文学史》(一),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第96页
秦兆阳在广西期间,体验农村厂矿,体验生活,继续进行文学创作。他创作了短篇小说《一封拾到的信》,发表于《广西文艺》1962年5月号。小说以一封信为主线,叙写了程医生与列车员的恋爱经过,反映了青年人积极进取的工作责任感。
——李建平等:《广西文学50年》,漓江出版社,2005,第90页
秦兆阳同志所特有的这种艺术素质和人格力量,不仅体现在他的作品之中,而且贯穿于他创作实践的各个方面。他注目于生活,很善于深刻细致地透视人生,开掘生活中的美和诗情。而且从主题的提炼、题材的熔裁、形象的塑造、语言结构的特点,都具有自己独特的审美方式,力求通过作品“把生活本然的、真实的美显示出来”(别林斯基语),并向着历史的必然升华一步。既逼真地酷似生活,又充满理想和美的力量,流动着一股真诚炽热的革命热情。
——王振民:《秦兆阳的革命现实主义艺术特色——兼评短篇小说集〈一封拾到的信〉》,载中国人民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文学论集》编辑组编《文学论集》(第七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4,第272页
从《一封拾到的信》里,人们还清楚地看到,秦兆阳同志的作品,不仅有着现实主义的思想深度与时代内容,而且还呈现出一种朴实、壮美的艺术魅力。
——王振民:《秦兆阳的革命现实主义艺术特色——兼评短篇小说集〈一封拾到的信〉》,载中国人民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文学论集》编辑组编《文学论集》(第七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4,第2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