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似(1917—1986),原名王辑和,广西博白人。1937年考上广西大学化学系,担任广西大学学生会进步刊物《呼声》的主编;1939年到贵县中学教书兼做《贵县日报》副刊编辑;1940年与夏衍等人在桂林创办《野草》月刊,主编《野草丛书》;1947年4月在香港加入中国共产党;1949年10月在广州参加《南方日报》创建工作。历任广西文化局副局长兼广西桂剧团团长,广西文联、广西作协副主席。1959年在桂林的广西师院任教;1973年到广西大学中文系任教,先后任过系副主任、主任。1975年出版《现代诗韵》一书。1976年参加《辞源》修订工作。“文革”后任广西政协副主席、全国文联委员、广西文联副主席、广西作协副主席。有杂文集《感觉的音响》《时恋集》《在岗位》《没羽集》《秦似杂文集》等,传记《居里夫人传》《巴士特传》,文学评论集《两间居诗词丛话》,语言文字学著作《汉语词族研究》,改编桂剧《秋江》《西厢记》等,翻译小说《人鼠之间》等。
原载《收获》1960年第1期。
这些日子,从远方来一个人,总是可喜的。他们是梳着孖发辫的姑娘,戴眼镜的教授,或者风度翩翩的记者,从北京,上海,武汉或别的地方来……总之,都一样,对这山窝里百峰人民公社临时的工业办公室来说,便添加了不少热闹。他们从一种很简单方便的交通工具——载人自行车——上把铺卷拿下来,交了介绍信,然后便在这儿住下;往往不到两天,便跟这办公室所有的人:乡党委书记,小余,直到厨房李七叔,熟得像一起工作很久的人似的。然后,每当夜深的时候,大家便在一块儿向火,谈着白天那些动人心魄的事情;又因为这些从不同岗位、不同地区来的客人,各有各的特色,所以常常总要加入些关于飞潜动植、天文气象、化学分析,以至地层的构造和形成等方面的新鲜话题,大家谈得兴致勃勃,把这四周山色中的小小的办公室,变成了大学课室一般。更多的时候,则是把别的地方令人兴奋的消息带到这里来,叫大家好像读到了活的报纸。火堆旁边常常迸裂出瀑布倾泻一般的欢笑声,人们完全忘记了窗外严寒的夜。
可是最叫小余这个年轻小姑娘高兴的,还是二八七探矿队的小张的到来。
小张叫张学诗,顶多二十二三岁,头上剪一个短短的平头妆,一副长长的、时常想笑的脸,神态很是洒脱。说起话来,一听就知道是桂北口音,把“人”说成“迎”,整天“迎、迎、迎”的,煞是好笑。会唱花鼓戏调子,“正月正里看花灯呀,大街小巷闹腾腾呀,嗨呀吖子嘛……五月五里赛龙船呀,百条金鲤过江边呀,嗨呀吖子嘛……”唱得尽管别人都笑了,他还很有劲。不到两天,小余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嗨呀吖子嘛”。
“嗨呀吖子嘛,你猜今晚我们吃什么菜?”
“小虾子炒鸭蛋。”
“你怎么知道的?”
他嘻嘻笑着:“我回来的时候,路上见到七叔在买呢。”
“还有一样,你猜不着。”
“我吃过的?”
“我们自己种的菠菜,今天才头一回摘哩,吃新鲜。”
小余跳着笑着的,就这样跟他闹着玩。还有一件,最叫这年轻小姑娘欢喜极了的,就是小张带来的那个十分精巧的小匣子探矿机。它只有拳头般大,两根橡皮管子做的听筒,就像医生用的那一个似的,插到耳朵里去,听着听着,十分好玩。一天晚上,大家正在火堆旁边说着闲话,小余忽然叫起来:
“你听,唧悉唧悉的,这小匣子机器在响哩!”
小强取了过来,听了一会,果然。
“那么,我们这办公室里有那种贵重的稀有金属矿了!就在我们脚下!”
小余一边拍掌一边叫起来。屋里的人,顿时也都卷入一阵狂热里去了。
小张再听了听,沉着而富有经验地说:
“从这声音听来,只是很分散的矿石罢了,还不一定是具有开采价值的矿苗,不过,我会把这个资料记下来的。”
窗外,太白岭红了一边天,几十座小高炉正在吐出火龙一样的烈焰,像火山在爆发,又像万匹红绸在飞舞,那彩色一直映进小屋里来。
渐渐地人们都有事散去了,剩下他们还谈论着。
“从前有个诗人叫李太白,你听说么?”小张把小匣子机器放好了,看着窗外,问小余。
“怎么不知道?这时候平白想起李太白来做什么?怪不得,原来真是学诗,学诗!”
“不,”小张摸了摸平头妆说,“我这几天老在这岭上走着,心里便想,一定跟李太白有什么关系,不然为什么叫太白岭?”
小余听了,不觉轻声笑了起来。
“你可太聪明,猜得深了。哪有个李太白到我们这荒山来吟过诗呢。我听老人说,我们这儿从前旱得很,种不上地,山脚下有一条江,年年白流着,一滴水也引不上来。农民要筑坝拦它,可是这山里的河,水特别急,到处都是湍滩,筑来筑去,白费气力,总筑不成。后来这山上有个老人,走下来看了看,对大家说:‘我来给你们帮个忙吧,’他从山上推了两块大石下来,说也奇怪,大家这一次就把坝筑起来了。从此就传说那老人是太白金星的化身,这山也就叫太白岭。”
小张呵呵笑起来说:
“你这个典故,还更难知道呢。原来你们这儿有神仙帮着的。”
小余拂了一下她的辫子,说:
“你可别说嘴,比神仙强的还多着呢。那个老坝,只灌三百来亩田,咱们去年几个农业社联合修起来的新坝,现在灌着一万七千多亩哩。”
“铃——铃——铃——”电话铃响起来,小余连忙走过去。只见她把听筒拿起,在桌边坐下,口里一面答应着,手里不停地往拍纸簿上记。隔着火堆,小张听到听筒里透出来的声音,知道那是廖书记从钢铁工地打回来的电话。小余这头放下听筒,那头立即又摇总机,交代明天一早开电话会议,各大队支书参加。支书未在工地的,副支书参加。“……要准备各项工业上马情况的材料,特别是农具、土药和食品加工三项……口头汇报,对的……六时半开始;今晚都要接通。听清了吧?”小张觉得,她把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响亮、清楚,了不起呀,这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就像战场上一个指挥员似的。
小余名叫余秀娟,是当地的高小毕业生,她做社干才一年,最近又从原日的高级社调来工业办公室。初来的时候,还不懂得算百分比,是廖书记教会她的。这太白岭周围的十多处采矿点、洗矿场、才办起来的名目繁多的工厂,她都去过;这些单位的负责人,她都熟识;只要一拿起电话听筒,从声音上头她就知道那是谁,准叫得出名字来,不会有错。除此之外,十二个大队也得经常联系。她平常穿一件比身材稍为宽大一点的新蓝布棉袄,走来走去,像旋风一样地转着,十分敏捷。为了把日常工作做得井井有条,她的一本“工作日志”总是摆在桌上,靠近电话机的旁边。有一天小张翻了翻,看见上面有一段写着:
……立即上马的是酒,再过四天有酒出。大东织布厂缺乏筘,要找老筘工。明厚大队护理小猪突出,天气太冷,饲养员抱在怀里喂,怕把小猪冻坏。一有太阳出,就赶到地坪晒太阳。……劳动力紧张,有七百担菜头,已经熟了,无法运出。
在另外一处地方,小张发现记有Fe2O3、Fe3O4之类的符号,曾经指着这个问小余:
“你也在学化学么?”
“什么不想学呵,”小余回答说,“这是前些时北京大学一位女学生,到我们工地来当化验员,她教会我们一种简单的含铁量测定法,就随手记下来的。”想了想又补充说:“我们上不了学堂,就这样东学一点,西学一点。”
小张心想,真了不起,多少人就是在工作中这样锻炼出来了。
“都一样。”小张说,“我父亲做了一辈子木匠,要不是新社会,我哪能进什么学堂?看你写的东西,初中毕业还不止了呢。工作就是学习,前两天廖书记跟我谈话,又是花岗岩、石灰岩,又是泥土风化,我几乎把他当作同行呢。”
“那是廖书记呵!”小余含着一朵微笑,拂一下她那只用两根橡皮带绾着的短辫。
又过几天,小余见着小张,不再叫“嗨呀吖子嘛”了。她像是想一件重大的事,一见小张总是问:“我们这儿有希望做永久的钢铁基地么?”
“我还在勘探着,”小张笑嘻嘻地说,“勘完了,我们要给上面写一份报告。”
有一天,小余发现,吃晚饭时候还不见小张回来。她忙着跟廖书记上工地去,也就不作理会。天黑了,往宿舍一看,只见小张没精打采地躺在床铺上,眉头打皱地在发愁。
“怎么?病了?”她走近去。
没有回答。
“你到底有了什么事啦?”小余找火柴擦亮,点亮了桌上的竹笋灯。
“没什么,太累了,歇一歇。”小张支支吾吾地说。
“吃过饭了么?”
“唔……不打紧……我躺一会。”
小余有事,又出门去了。
小张也不起来,只觉得心头像一个转辘似的绞动着,又像一把火在烧。为什么竟这般粗心大意,造成了这么大错误呢?地图,勘察地图!连同一份资源分布情况的文件,一起失落了!这两件东西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皮包,而那黄色的小皮包,又从来不曾离开过他身边。可是,今天就在外面把它失落了!两样东西都是绝密的,连廖书记和小余,他都没有拿给他们看过。这是纪律守则。可是,偏偏出了事情,给丢了!
当他回到距离办公室还有半里地的时候,发觉丢失了皮包,立即扭转自行车,向原路找寻;那长满了鱼串草的小溪旁边,石桥底下,乡路两旁,矿井附近,都没有!他清楚地记得在太白岭下一个斜陡的山坡上,残冬褐色的草地铺满了灿烂的阳光,他一个人坐在那儿,眺望四近的迷人的景色;远近环列的静静的群山,向人们裸露着它那头一次被开掘的痕迹,好像刚拉开面纱的新娘似的,它们是多么的羞怯、静默,而又端庄呵。然而,这一来,人们对于它们,却感到亲近得多了。山脚下,许多常青的圆顶树,看去好像几百把张开的罗伞,遮掩着一座座分散的小村庄,多迷人的自然景色!多美好的冬日的阳光!他打开地图,依着山峦的起伏,村落的远近,细细看了好半晌,直到感到有点疲乏,才半躺下来,望着那无际的碧空,觉得自己开阔的心境,好像正在伸延,伸延,几乎要伸到天边,跟天空连成一片……然后,他决定了一个新的工作计划:尽快地把这一带山的秘密都揭示出来。他对着它们,几乎想要大笑,想要狂呼。他昂然地走下山来,就好像那些山已经贴伏地躺在他脚下……
不是么,不正是这样的情景么?他清楚记得,虽然当时兴奋得忘了一切,但他却是小心地把地图放回皮包里去了的,在皮包的右角,靠近着那本资源分布的文件。一点没有错。他记得他把皮包放上自行车的后座上,有弹簧夹压住的,然而,竟丢了!能怨得车子么?不,那是办公室借给他用的,几乎全新的飞鸽牌,弹簧夹也不是坏的;大概没有夹紧,匆匆忙忙地下坡来,车子又骑得太猛,不知什么时候,颠得厉害,摔掉了……有几段路不大理想,路面还突起着一些鸡胸形的、鹅卵形的硬石头。这是石灰岩!好不作怪的石灰岩,躲在地底下跟人捣蛋……
淡红的油灯光,照射在山土打成的赭色的泥墙上,映得满室通红。小张眼睁睁地躺在床上,用手摸着下巴。忽然想起,回去再寻一遍。爬起来,推门一看,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得又退回来,坐在床沿上,依然摸着下巴。他知道,这件事总得告诉小余,不但小余,还得告诉廖书记,但他又希望明天一早,会把皮包找回来,那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也免得他们替他着急。
他坐在那儿,仿佛看见了他第一天来到的情景,那时候,他也正坐在这个地方,廖书记隔着桌子跟他谈话。“搞技术的人,我看什么都有了,还要有一个群众路线。像探矿这件事,一开头,我们有什么探矿人员呢?没有!可是,我们就干起来了。都是群众报、群众采的矿。你这次来,预定上半个月做完的事,要走好群众路线的话,说不定十天也可以完了。不然,也许还得长些时间呢。”
现在,还有什么半月或十天的问题么?丢失了这样重要的东西,还能完成自己这个任务么?他倒不是首先想到会受处分,而是想到,他也许因此就再不能了解太白岭的没有揭开的秘密,再也无法回答小余那怀着满腔热望的问题……
第二天一早,小余拿着香喷喷的芋头糕,小飞燕似的摇着两条臂膀,走进宿舍来,可是,不见了小张。
“奇怪,这大清早就不见小张了。”
她跑进廖书记屋里去,气喘喘咳起来。廖书记正在写什么,把笔放下,抬起头来,说:
“别人赶工作去哩,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小余发急说,“昨天晚上就有了蹊跷了。你没看见,整个人像没了魂的时辰钟般的,不响声儿!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廖书记两手搭在桌面上,沉思了一下。又猛地抬起头来,瞧着小余两只小米鼠般的眼睛。
“真的?”
“我看见的,晚饭也没吃。”
廖书记站起身,背着手来回地踱了几步。他看着小余手里的芋头糕,那热腾腾的白气,一直往上冒。
“你看会有什么事,小余?会有什么事么?不会的!什么事也出不了。我们这个地方,除了山上有多少根草,没经我们算过之外,什么不清清楚楚的?藏得起一件什么事?来,我们且吃芋头糕!……马上还得打个电话到县工业办公室去,请示耐火砖调拨问题,能不能给我们一千五,或者更多些。”
小余给县办公室打完了电话,已经是太阳丈多高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在电话机旁边,有一个字条,拿起来看,是小张的笔迹:
北京探矿总队:
在工作中不慎遗失地图及文件,谨此报告,请求处分。留此抑返队,请速指示。
二八七张学诗
“原来如此!”小余差一点喊出声来。她拿着这张纸条,正要找廖书记去,小张进来了。
“小余,小余,我犯了错误了!”他指着小余手里拿着的小条子,“我要给领导上发个电报。”
他失神的目光落在小余身上,脸上像一张蜡黄纸似的,看去完全变了一个人。这时候,他才把皮包失落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小余。
“我今天一早又去找,只差没有把土翻开来罢了,一个太白岭寻遍,没有影子!”
“不要干着急,小张。我们找廖书记去。不管丢的是什么,反正在这公社里。跟廖书记商量商量。想个法子,我们可以给各个大队发一个电话,要群众帮着找。”
小余的声音特别镇静,她知道在这个时候,唯有这样可以叫小张减少失望的难过。
小张没有作声,低垂着头。
“那小机器呢?”小余想起那个小小的探矿机。
“在着。但地图和文件都是最紧要绝密的东西。我的错误是严重的……”
“让我们找廖书记去!”小余叫着。
“铃——铃——铃……”电话铃阻断她。
“哪里?双凤大队,说吧……怎么?皮包?什么样的?……不知道?……”
“黄的!”小张像是从梦里醒过来大声叫起来。可是,小余却向他摆摆手。
“……是这里一个探矿队同志丢失的……下午送来?好!”
小余把听筒放下,笑得眼儿没有了。
“怎么?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皮包?”小张喜里带忧地问。
“社员先报个口信给大队,打电话的哪里就看见实物了?反正下午给送来,愁什么的!”
小余将情比理说着,可是却压不住心里的欢喜,两条眉毛不住在跳动着。
“我哪能等呢?现在就取去……是双凤,可不是,在岭西边,我认识路!”
说着,已经走到了门外。
小余追出来的。
“你找不到人的!你不熟。”
廖书记从屋里走出来,在小张肩头拍了一下,说:“差一点要把你急坏哩!”回过头来对小余说:“你陪他去一趟,骑我的车子。”
南国腊月的阳光,总叫人感到暖融融的;乡路旁边几株高大的木棉树,已经在那光秃秃的小丫上吐出小花蕾,好些不知名的野藤,毫无经冬的颜色,还是一丛丛地攀在山边岭上,绿叶扶疏地向着太阳,几只黄谷雀,在吱吱地叫。小张听见那叫声清脆得很。
两架自行车在高山脚下的乡路上奔驰着。不时会遇见一队队车矿石的、挑木炭的人们;有些山腰也站满了人,在那里采矿的采矿,砌炉的砌炉。远不远就可以看见一面红旗,迎风拂荡,红旗下面,山歌声四处飘落。小余一路上碰到许多熟人,有的叫她余同志,有的叫她余秀娟,有的问她上哪儿去,有的要走近来跟她说个话,小余总得从车头上举起一只手来,招呼着人们,叔伯姑嫂地叫不停口。小张恨不得顿时就去到双凤,又不好催小余,便只顾自己使劲地赶往前面去。看看把小余丢在半里路后头了,才不得不慢下来。
“瞧,这一带可是石灰岩?”小余赶上来,兴致勃勃地问。
“唔,对。——我们是一直到大队部?”
“你不说过,石灰岩还会伸到田里去的么?”
“是的。有些田里头,底下就是一座石头山。——那个拾着皮包的人……”
“你别老在急!我们简直在举行单车比赛了。弄得气也喘不过来哩。”
两人肩并肩地到了青石桥上。小张“喀”的一声,往河里吐一口唾沫。昨天,就在这桥底下,密密层层的水草丛里,害他翻寻了半天。
“我们这里会办起一座红专学校来的吧,小张?”
“唔,大概会的。”小强一双眼只顾瞧着前面。
“最好还有探矿这一门,我真想学。”
“人家正收工回来呢,快,我们赶这时候进村!”
小张用力蹬了几下踏脚,他听得两辆车急速下坡时沙沙的响声。
一间小小的堂屋里,正面铺着一张床,床上放着一张折得平齐的蓝格子布面的棉被,洗得那么干净,就像医院里病房刚换上的一般。床底下放一只鸡窝,金黄色的稻草压得很平贴,一看就知道是专给母鸡来下蛋的。右边一张写字桌上,放着一把半旧的鸭蛋镜、一本诊病登记簿,再就是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玻璃药瓶。堂屋中间生了一盆炭火,围着炭盆,坐着小张,小余,和这间屋的主人——双凤大队妇女主任。
“那是吴月英,七队一个女队员,她昨天拾回来的。”妇女主任对他们说。
“你看见那里头有些什么吗?”小张急着问。
“昨晚大家都忙着,一个高炉出了毛病,支书、大队长和我们都守到半夜,今朝一早,又赶着干别的事去了,还没工夫找来看呢。我们原是要她下午才带来,送办公室去,想不到你们亲自来了。”
“我一个月不来,你这屋全变了样了。”小余哈哈笑着说。
“也没什么。搞起个诊所来。你知道,村里中医是有的,每天定个时间在这里看病,比过去,就给大家许多方便了。也只能备几种常用药,开的药方还是要到药铺里去拣。不过药铺也近,也一样是大队里的。”
说着,又带他们两个往里屋看看。小余看见那里头铺着两三个整齐的床铺,一个铺上,还睡有人,是个中午妇女。
“这是病房么?”
“不,产房。转了公社,我们就计划搞个留产院,这样对产妇的照顾可好得多啦。反正我房子多,屋空着,我就是提议设在我家里。省得我来回走,工作效率要强多。你看,我就睡在堂屋里,有个什么事,半夜还可以起来照料呢。就说那吴月英,早两个多月坐月,肚一痛便到这儿来,直住到恢复了身子才出去,不阻家里人的工,群众满意。”
小余转过头来,对小张说:“我们这位妇女主任,一向兼着助产士。”正说着,门口走进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手里提着那黄色的皮包。小余一见,便叫道:
“吴月英来了!”
小张走过去,接过皮包,把拉链一扯,便打了开来。哦,地图好好的!它在原来的地方,挨着那个绝密的资源分布文件。
“怎么?东西都齐么?”妇女主任问。
“一样不丢!”小张叫道。
“昨天太阳将要下山的时候,我担着一担炭,走过太白岭下。在一个坡角转弯的地方,看见草里头半隐半现地露出这黄灿灿的东西,我便拾起来,挂在扁担头,一直挑回来。路上好些人还笑说:‘瞧吴月英,从山里打得个什么野狸,挑回来了哩。’”
“黄果狸!”小余笑得嘴合不拢来说。
“要不是你给拾回来,我可急坏哩。这里头都是——要紧东西。”
“我不知道是不是要紧东西,”吴月英掠了掠头发说,“我心里想,在公社地方,哪一样不是公社的东西?就拾回来了。”
“真是感谢你,要不是你……”
“谁见了也一样!反正在公社地方丢失的东西,总是公社里的!”
她重复了这一句,在柔和的声调中,带着一点从心底发出的倔强。小张这时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一件青底紫花的半旧棉袄,头发齐齐地剪成一字,坐在那里是那样的静穆、端正,叫人感到她的心地就像一湾春水似的澄澈清明。
在回去的路上,小张再不叫小余在后面追他了,两人说说笑笑的,小张还指着各种古怪的石头,天花乱坠地给小余讲它们的历史。当小余跟路上的人们招呼时,小张也好像见着自己的熟人似的了,微笑着,点着头。
“小张,你说,我们最好办什么样的红专学校?”
“你们么?唔,小余,我觉得你老早就进了红专学校哩。你们公社就是一个大学校。我在这里上到了任何地方都上不到的一课。”
过了大石桥,转上平路,小余听见小张又轻声地哼起了“嗨呀吖子嘛”的调儿。
秦似作为厅局级干部下放当社员,天天要干繁重的体力活,何况还在“大跃进”的岁月,超强的劳动强度,那劳累可想而知。但他依然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利用劳动的余暇写散文、诗歌、小说。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下放的生活,农村的体验见闻,给了他许多在城里难得的写小说的材料,他开始了小说这个领域创作的新尝试,写了小小说《云英养鸡》,短篇小说《太白岭下》,长篇小说《飞年记》,《飞年记》其中一章《姐弟》已在《红水河》发表。还有散文《激变中的山村》《一个青年的奇迹》《偶遇》等。此外还在《广西日报》发表论文《热爱鲁迅的著作》。他是一个笔耕不辍的农业社农民。
——王小莘、吴智棠:《疾风劲草——秦似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第1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