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瓦格纳上校小别墅的后院里,看着远处的太平洋,眼角余光里是院子下面的山坡密林,海风有力地拂过面庞,阳光暖暖地洒在全身,吕博源将军沉思着。
他的手中拿着一个玩偶,那是俄罗斯套娃。不过,他打开看过了,里面并没有更小的套娃,而是一个骰子。骰子很普通,就是中国麻将必须使用的那种骰子。俄罗斯套娃、骰子,这两样东西在智利都不常见,特别是在瓦尔普莱索这种地方。
吕博源将军是在山下的中餐馆吃的早餐。吃完早餐后,他驾驶着瓦格纳上校的古董车,那辆咣啷咣啷到处发出声响的古董车,沿着瓦尔普莱索著名的三十八度街开回了瓦格纳上校的小别墅。据说,那条路的坡度真的有三十八度,不过这在瓦尔普莱索也算不了什么。这里,闻名世界的有三样东西:一是遍布大街小巷每一座建筑墙壁上的魔幻涂鸦,那些神奇的形象和怪诞的色彩,是时间沉淀下来的无价宝藏;二是密集散布的拥有巨大坡度的东西方向的市内道路,那来自于城市在太平洋岸边安第斯山脉陡坡上的独特地理位置;三是这里更多的人喜欢亲自开古董车而不是乘坐自动驾驶汽车,因为在那些狭窄的陡坡上,驾驶汽车是很困难的,但也是不可多得的体验,特别是对像吕博源将军这样的游客而言。
显然,在这样的狭窄陡坡单行线上,右手路边还拥挤地停放着汽车,把车开得很快是不可能的。九十岁的吕博源将军早就过了喜欢开快车的年纪,所以,他的车速相当地缓慢而均匀。他像是在仔细体验开车驶向天空的感觉,偶尔扭头,就可以顺便欣赏两边建筑墙壁上的神奇涂鸦。确实,在这样角度的道路上开车,不需要抬头就能看到天空,湛蓝底色上飘着几朵白色云彩的美丽天空。
只是这会儿,太阳虽然还藏在安第斯山脉背后,天光却已经太亮了。吕博源将军在想,如果明天起床再早一点的话,吃完早餐开上来的时候,也许能看到漂亮的晨曦。
正在他想着明天是否应该早起的时候,前面的一辆车,一辆看起来比瓦格纳上校的车更加古老的古董车,本来静静地停在右手路边,在前面一辆红色自动驾驶汽车和后面一辆灰色古董车之间显得毫不起眼,此时却忽然打开了左边车门,而且车门开的角度很大,那个锈迹斑斑的车门,几乎横到了马路中间。
司机想要下车?但那辆车停在那里有一段时间了。
沿着这条路开上来,前后都没有车,路上很安静,吕博源将军没有看到有汽车刚刚停在路边。他虽然有点惊讶,却不得不停了下来。路实在太窄了,除非冲着那扇车门撞上去,否则他没法过去。他只能等着,看看会发生什么。
并没有人下车,车门又关上了。吕博源将军刚想启动自己的汽车,却又停顿了下来,因为他发现,那个已经关上的车门,车窗却是开着的,车窗里伸出一只手。手臂靠在车窗的下沿上,伸得很直,肤色很白,在手腕处有一个不大的刺青,似乎是一只动物。刺青下方,那只手懒洋洋地耷拉着,手中拿了一个俄罗斯套娃。
吕博源将军没有动,似乎不再惊讶,但有些迟疑。不过,他没有迟疑很久,几秒钟后就启动了汽车。他摇下了右边车窗,然后慢慢地开过去,尤其在路过那辆汽车的时候,开得很慢很慢。他没有扭头往右边看,但他知道,那只手把俄罗斯套娃扔进了他的汽车里。
他把车速加快了一些。他看了一眼右边的后视镜,那只手已经缩了回去。他没有去看右边座位上的俄罗斯套娃,只是专心致志地开车,继续欣赏着前面的湛蓝天空和两边的漂亮涂鸦。
现在,坐在这个花草过于繁茂的小小院子里,除了这张小桌子和周围的两把椅子之外几乎无处下脚的院子里,他打开了俄罗斯套娃。他看到了里面的骰子,并且把骰子拿出来,翻来覆去地仔细观察了一下,确认那是一个普通的骰子。然后,他把骰子放了回去,又翻来覆去看了一下俄罗斯套娃,那也是一个普通的俄罗斯套娃。
他右手的拇指和无名指接连碰了两下,一串闪光的数字在他眼前闪了起来,两秒钟后就消失了。
九点四十,现在的时间是九点四十。
他抬头,眺望着远处的太平洋,陷入沉思。
“嘟嘟嘟嘟——”
他的SSI响起了有信息进入的提示声。那是一张图片,不过加密了。没关系,他知道如何打开它。
一位姑娘带着毛线帽,穿着紧身的牛仔短上衣和黑色长裤,非常精干,站在大街上,正和一位小伙子在交谈。由于拍摄角度的问题,她的脸只有半边。不过半边已经够了,吕博源将军立刻认出,那是自己的孙女任明明,他的心脏一阵抽痛。
他叹了一口气,想把俄罗斯套娃放到小桌子上。但他抬起手的时候,觉得手指有些无力。俄罗斯套娃掉在地上,发出咣啷啷的几声,滚了几圈,那个骰子也掉了出来。
“叮铃铃”的电话声在脑中响了起来,是瓦格纳上校。他接听了电话,电话也是加密的。
“收到照片了?”瓦格纳上校说。
“收到了。”吕博源将军说,他想接着说什么,但没有说。
“那个姑娘也许就是RevengeGirl。”瓦格纳上校说。
“为什么?”吕博源将军问。
“我的直觉。”瓦格纳上校说,“我们一直在跟踪丘比什,跟得很紧,他和这个姑娘见了几面。虽然我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观察他们的神态,我认为丘比什对她的态度很尊敬,一直都像是在请示什么事情。”
“唇语解读呢?”吕博源将军问。
“他们显然经过训练,唇语解读不了。”瓦格纳上校说,“解读系统一直在破解和训练。不过系统认为,他们的唇语模式隐藏着某种持续的变化,恐怕很难破解。”
“估计不是经过训练,而是在SSI中安装了肌肉发声系统混淆软件。”吕博源将军说。
“是的,有可能,他们都更换了加过密的SSI。”瓦格纳上校说。
“他们在哪里?”沉默了一下,吕博源将军接着问。
“德克拉岛,德克拉共和国的首府。”瓦格纳上校说,“那可是我们的地盘,但撞到这个姑娘,完全是因为跟踪丘比什,否则我们不可能直接找到她,我们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其他信息。”
“德克拉?”吕博源将军似乎有点奇怪,“她去那里干什么?那里没有KillKiller,也没有KHA。”
“但是有SmartDecision。”瓦格纳上校说,“也许,她想和SmartDecision开个会。”
“和SmartDecision开个会?”吕博源将军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您说呢?”瓦格纳上校说,“不然还能干什么?”
“也许吧。”吕博源将军似乎在喃喃自语,显得有点心烦意乱。
“听起来——”瓦格纳上校说,“您精神不太好。在我那里住得不舒服吗?那儿也确实不怎么样,说是别墅,其实就是一幢普通民房,唯一的好处就是能看到海。”
“不,不,很好。”吕博源将军说,“我只是有点疲劳。”
“您的年纪不年轻了,您还是要保重。”瓦格纳上校说,“上次,他们说您的四肢肌肉有些问题,现在感觉怎么样?”
吕博源将军低头看了看地上的俄罗斯套娃和骰子,说:“还好吧,我的手指有时确实会感觉到没有力量,不过也仅此而已。”
“您还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否则会继续恶化的。”瓦格纳上校说,“您为什么不去治疗呢?总是这样,他们恐怕会有看法。”
“我会去的。”吕博源将军说,“他们不会有看法,你放心好了。”
“好吧。”瓦格纳上校说,“那么,RevengeGirl,我们竟然这么快就遇到她了。这有点意外,我们要按照计划进行吗?”
吕博源将军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对,按计划进行。像盯住丘比什一样,盯住她就可以了。”
“好的。”瓦格纳上校说,“您放心,我们会盯紧的。她的背景我们也在查,不过还没什么线索。”
“她的背景不重要。”吕博源将军说,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暂时也不要对她做什么,我们需要查清他们的组织。”
“好吧,我明白。”瓦格纳上校说。
“这件事都有哪些人知道?”吕博源将军问。
“只有跟踪丘比什的凯瑟琳和我,当然,还有您。”瓦格纳上校说,“只有我们三个人,那些当地的调查局特工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嗯,很好,我知道了。”吕博源将军说,“你们先跟紧吧,消息暂时要保密。”
“好的。”瓦格纳上校说,“再见。”
“再见。”说着,吕博源将军挂断了电话。
老将军在SSI中重新调出了任明明的照片,那张照片就漂浮在他的眼前。他盯着照片中的任明明。那是一张像他记忆中一样美丽的脸。不过老将军看得出来,那张脸虽然很年轻,但却已经没有了天真,而是充满了力量。
老将军想起了任明明小时候的样子,那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一天到晚蹦蹦跳跳,满脸欢笑。不需要SSI,她的那些样子一直深深地刻在老将军的生物学大脑里。但是很可惜,老将军不记得有几次和她愉快玩耍的场景。不要说她,就算是她的母亲吕青,老将军都没有多少一起玩耍的记忆。
在老将军的一生中,责任感压倒了一切。即使退休之后,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责任。他能感觉到,吕青和任明明以及任为,虽然都很孝顺,却都和他有一种距离感。但这种距离感怪不了别人,他很确定是自己造成的,甚至是自己刻意造成的,特别是在老伴儿去世以后。他几乎没有在家里待过,这是一个原因,不过也许只是表象,而真相则被他不自觉地深深隐藏起来了。
想起老伴儿,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小的玻璃瓶,那里面有老伴儿的骨灰。他一直把玻璃瓶带在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举起了玻璃瓶,就在照片的影像旁边。他关掉了照片的影像,把玻璃瓶移到了视野中间,背景是广阔的太平洋。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拧开了瓶盖,把玻璃瓶倾斜了一个很大的角度,骨灰慢慢地从玻璃瓶里滑了出来。
滑出来的那一点点骨灰,一离开瓶口,就被海风给吹散了。
他就这样看着玻璃瓶中的骨灰逐渐消失了。最后,他稍微使劲甩了两下玻璃瓶,然后仔细看了看,似乎玻璃瓶中已经没有什么骨灰了。他拧好瓶盖,想了想,挥手把玻璃瓶朝院子下方的密林扔了出去。那小小的玻璃瓶在空中翻着跟头,很快就看不见了。
看着玻璃瓶消失的方向,老将军静静地盯了一会儿。
老将军回过神来,又在SSI中调出了任明明的照片,看了看任明明,又扫了一眼她旁边的小伙子。小伙子也只有半张脸,但看得出来很英俊,非常精神。会和明明是一对儿吗?他想。
他没有让自己想下去。他的手指连续做了一些操作,从SSI中删除了这张照片。然后,他继续动着手指,开始干一些更加复杂的事情。这让他觉得有些困难,时不时,手指就忽然乏力,不听使唤。不过,现在这还只是断续发生的情况,他还勉强可以把想干的事情干下去。虽然有些困难,但他的动作仍然算是很快。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还有自己的爷爷。显然,就像医生说的,这个毛病是遗传的,是基因方面的缺陷。至于治疗,不是他不去治疗,而是他知道,目前这种病无法治疗。虽然医疗科技已经很发达,可是由于基因编辑是违法的,所以这种病不但无法治疗,甚至连研究都无法开展。在老将军模糊的幼年记忆中,爷爷就是这样。后来他长大了,记得很清楚,父亲也是这样。现在,轮到他自己了。不过看来,他的运气很好,症状来得比较晚。几十年前,他本来以为,自己在现在这个年纪,应该已经像爷爷和父亲一样,躺在床上完全不能动了。
在手指的动作中,除去时不时地手指无力,他有时也会停下来,思考一会儿。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如果有人在旁边,会觉得他很平静。如果不是手指一直在动,他更像是在看一部温馨平静的家庭电影。电影中没有什么波澜,故事平淡,甚至有些乏味。
直到两个多小时以后,他的手指才停下来。他的眼睛早已经闭上了,显得有些疲倦。这么多的手指动作,对年轻人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却已经让他感到劳累,甚至出了不少汗。他睁开眼,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重新遥望着远处的太平洋。
遥望了一会儿,他转过身,走回屋子里。进入屋门,就是别墅的开放式厨房,连着一个相当大的古朴的餐厅。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橙汁,一边喝着,一边走出餐厅,走进客厅。
客厅中有一组很大的布艺沙发,看着就觉得舒服。大沙发的侧面对着过廊,过廊尽头是小别墅的门。门外有个很小的前院,前院有一扇铁门。但那扇铁门没有锁,只是个摆设,轻轻一推就可以推开。老将军刚刚走进客厅,就听见铁门似乎“叮”地轻轻响了一声。那通常意味着有人推开铁门,走了进来。
果然很快,门铃响了起来。老将军扫了一眼客厅墙上挂着的壁钟。既然有壁钟,他就不需要调用SSI查看时间了,他的手指感到有些麻木和酸痛。
正好十二点,现在正好十二点。
他走过去,打开了房门。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长相非常普通,穿着最普通的格子衬衫和奶黄色长裤,身材也是普通人的身材,既不胖,也不瘦,看起来是那种很容易在人群中消失的人。不过,他的两只衬衫袖子都挽起了一点,如果注意观察的话,这让他显得稍微有点不普通,因为他的左臂手腕上有一个刺青。
现在距离很近,老将军可以看清楚了,那是一只考拉——权且认为是考拉吧,至少他的第一感觉那是一只考拉。事实上,作为刺青而言,如果面积只有卡片大小,又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标志,很难精确分辨出那到底是什么动物。
“您好。”年轻人彬彬有礼地说。
“你好。”老将军慢慢地说。他看着年轻人,年轻人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冲他微微地笑了笑。
老将军没有再说什么,他默默地回过头,走回客厅,坐到了大沙发上,仿佛还陷入在沉思中,有点神不守舍。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手中的橙汁。过了一会儿,他举起橙汁又喝了一小口。然后,他动作缓慢地稍微晃了晃杯子,橙汁也晃了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在旋转,但逐渐平静了下来。老将军一直盯着漩涡在看,当漩涡停止的时候,他终于抬起了头。
他看到年轻人站在面前,手里拿了一把枪,指着他。从枪上闪动的光泽来看,肯定是一把纳米塑料枪,而不是金属枪。很多纳米塑料枪看起来不像一把真枪,倒像是孩子的玩具枪。但老将军知道,现在的枪支多半使用纳米塑料。纳米塑料非常坚硬,同时又很轻。更重要的是,纳米塑料不像金属,它们没有任何简单有效的方法可以在非接触的情况下被检测出来,所以纳米塑料制作的枪支非常受欢迎,特别是在没有持枪权的普通人手里。虽然和金属枪支相比要昂贵一些,可无论在正规的枪店还是在黑市上,都有非常好的销路。
看到一把枪指着自己,老将军并没有显得吃惊,也看不出有什么别的表情。年轻人盯着他,脸上同样没有什么表情,但看起来似乎比老将军还要紧张一点。
老将军看着那把枪,发现枪口指向的是自己的脖子,而非通常枪口会瞄准的脑袋之类的地方,但他没有打算询问这是为什么。他静静地待了一小会儿,然后闭上了眼睛,等待枪声响起。果然很快,枪声就响了,并不响亮,和普通的枪声不同,只是“噗”的一声闷响。
老将军觉得喉结左侧的位置一阵刺痛,可并不是很痛,不是被真正的子弹击中的那种痛。他身上有的是弹痕,知道被各种子弹击中是什么感觉。但是现在这种感觉,不是被任何一种子弹击中的感觉,更像是打了一针的感觉。他感受到的,正是那种小孩子很怕的打针的疼。看来,这可能是一把假枪。
但没关系,无论如何,这是一把有用的枪。老将军很快感觉到,一阵眩晕涌进自己的大脑,而心脏开始异乎寻常地跳动。
这让他回忆起年轻的时候,自己正在跑步,已经太累太累了却不能停下,脑子开始缺氧,心脏跳得无比狂躁。不过那时,他一定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现在他却并没有想大口喘气,只是觉得非常疲倦,疲倦地想要睡过去。
他想睁开眼睛,再看年轻人一眼。可他的眼皮已经很难睁开,就像手指忽然无力的感觉一样。不过挣扎着,他的眼皮还是睁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隐约看到年轻人拿着枪的手臂慢慢地收了回去,动作很稳定。而年轻人的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也已经看不出任何紧张。那是一张非常普通的脸,几乎没有任何容易描述的特征,很适合做一个杀手。
这是吕博源将军最后看到的世界。而他最后想到的是吕青、任为和任明明一家人。但愿他们一家人能够平安,他想,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