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坐在深圳这座现代大都市的中心地带,透过车窗可以清楚地听到城市的声音,巨大的汽车群的轰鸣和不远处建筑工地的嘈杂声。在这个城市的高楼上,我们听不到街上人的声音,听不到街边一棵树的声音,更难以听到草丛中虫子的声音,整个城市被庞大的汽车声所覆盖。仅仅从听觉上,我们无法判断这个城市是人的,灌满耳朵的只有工业机械的声音。它是这个世界的最强音。工业化、现代化、城镇化,正不可一世地到来,从深圳这样的大都市,到最偏远的村庄,无不充斥着它的声音。在这一片工业之声中,自然的声音在哪里?城市中还有没有自然?自然是否已被街道和高楼大厦阻隔在千里之外?阻隔在罕有人至的荒山野岭?城市是否已经完全跟自然没有关系?
不是的。尽管城市在无限扩张,推远自然,但自然却从来就没有离开城市,离开我们。如果我们用心感受、聆听,自然无所不在。
城市里有野生动物:苍蝇、蚊子、蟑螂、老鼠,这些都是上帝留给我们的小礼物,它们一直伴随人类。在人和自然的长期交往中,有些动物选择了远离我们,因为恐惧;有些动物选择了靠近我们,因为生存。靠近我们的动物,一些变成宠物,更多的动物被人养殖、宰杀,变成人类永久的食物。远离我们的动物,终究没有逃出人类的手掌,跑再远都被人捉来吃了。并且是,跑越远的越被人先吃光、灭绝。
那么,留在人身边的就是这些赶不走、灭不尽、不能吃、有病菌的苍蝇、蚊子、蟑螂了。我们讨厌它们,但没办法消灭它们。因为它们生命力太顽强,抗消灭能力太强。比如蟑螂,我们发明一种灭蟑药,大蟑螂吃了,一周后它的后代小蟑螂就具备了抗药能力,可以把我们的蟑螂药当食物吃。还有苍蝇蚊子,它们太喜欢人,喜欢人的血液、皮肤,喜欢我们的食物。可是我们不喜欢它们,想方设法消灭它们,把它们视为害虫,视为自然给我们找的麻烦。我们或许误解了自然的意图。
也许我们现在称为害虫的这些小动物,最终会成为人类的救星。人类一直被病菌困扰,抗生素的发明被认为是人类的救星。可是,病菌的进化速度远高于人类制造新抗生素的速度,随着各种病菌抗药性的增加,终有一天,所有的抗生素将不起作用。那时候,谁来救我们?答案可能是:苍蝇。苍蝇不惧怕任何病菌,它能携带无数病菌而生活,苍蝇的身体中或许有我们对付病菌的最后的武器。
如果那时候,我们身边连苍蝇都没有了,那我们可就完蛋了。
我们一直认为自己生活在人类所构建的文明世界中,到处是高楼大厦,城市化、现代化、工业化正在改变一切。但是,我们是否想到人类所建筑的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更大的自然——大地之上,苍天之下。天地是最大的自然,我们却经常忘记它。还有无处不在的空气,四季轮回,昼夜,太阳月亮和满天星辰,都是陪伴我们的自然。
当然,还有地震、海啸、暴雨、雷电、泥石流等,也都是自然。这样去想,我们就会发现,遍布大地的城市,其实都被自然所包裹和左右,随便的一次自然灾害——我们称之为灾害,自然也许不这样认为——就像我们在睡梦中翻个身,它的一个最小的动作,都足以让我们几千年的文明覆灭。
古人云“厚德载物”,大地之德乃是厚,这是古人对大自然的认识。大地宽厚无比,它承载高山大川,也承载戈壁沙漠,承载江南水乡,也承载西北荒漠,承载像深圳这样的豪华大都市,也承载贫穷破落的小村庄。承载战争也承载和平。承载好人也承载坏人。当然,在大地的意识中没有好坏贵贱,甚至没有生命和非生命。
我们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大自然中,对它却无所感觉,只知道社会、物质和欲望带给我们的那些东西,自然的存在似乎被人所忽视。自然的美景离我们远了,但地震、泥石流、干旱、暴雨等自然灾害却在迫近,频频发生。
厚德载物,上善若水,自然是“厚”和“善”的。
就连驱动整个城市和现代工业运转的燃料石油,都来自自然。大家也许知道,有一种说法,石油是数亿年前海底和陆地的大型有机生物深埋地下生成的,这些大型有机生物中也包括恐龙。这是否可以说,整个人类的现代工业文明,其实是靠远古恐龙的力量来驱动?还有那些变成煤炭的远古森林。如果单从人的角度去想,我们会看到自然清晰的意图,它对人是多么厚爱,仅仅是人类两百多年的工业现代化,地球就准备了多少亿年,它先让大地长满森林,水下陆上遍布大型有机生命,它曾经选择了恐龙,让它主宰陆上世界,无度繁殖遍布大地,又在一个瞬间将它们埋入地下。然后自然开始选择另一个生命——人,它让一个并不起眼的爬行动物站起来,然后,这个生命的智力迅速发育,经历了数千年的文明,终于发明了机器,而这时候,深埋地下的那些远古有机生命也已孕育成石油,给人类的工业化提供了充足的燃料。
这样想的时候,就会感到在我们的生存之上,还有一个更大的东西在思考、在安排这个世界,这就是自然。它是物质的,但分明又有精神。它一直在选择。地球能将恐龙埋了,为人类数亿年后的现代化提供动力,那地球会不会在一瞬间又埋掉这些,为它的下一个生命选择新的动力呢?
我们在这个城市,能听到的最大声音是汽车的轰鸣。我们或许应该学会聆听自然的声音,聆听那些远古生命传达给我们的声音,那些声音非常遥远,又近在眼前。
人类自进入工业化后,听觉开始衰退,我们进入视觉时代,这从文学作品中便可以看到,当代小说和散文多是眼睛看到什么写什么,少有作家用听觉来观察世界。但古人面对世界时,听觉、视觉和触觉是全部开放的。《诗经》中有一百多种动植物的名字,有很多象声词。开篇《关雎》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关关是叫声,雎鸠是鸟的名字,古人在描写一只鸟时先赋予它名字,同时呈现它的叫声。《女曰鸡鸣》中“将翱将翔,弋凫与雁”,把两种鸟工整排列,让它们非常有仪式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现代作家少有这样的书写。我们描述动植物时,把地上长的都叫草,不去分别草的种类和颜色。把空中飞的都叫鸟,不去分辨是百灵还是麻雀。一方面我们不认识这些鸟的名字,另一方面也缺少对自然之物最起码的尊重,明明有名字,却不去叫它。在我们的文学书写中,其实已失去了对自然表达的耐心和语言。现代作家不屑于去搞懂一只鸟的名字和叫声。我们的耳朵聋了,听不到自然的声音;心灵麻木了,感受不到自然的存在。我们对自然之物熟视无睹,视而不见。
早在两千多年前,我们的先哲们就已经在聆听自然。孔子赶着马车周游列国,传达儒家思想,试图用家的概念构筑国,在人间建立起一个家一样和谐有序的世界。孔子走过一个又一个城邦之国,他在推行那个时代的社会文明。孔子想建立一个“实”的世界,而老子创造了“虚”。老子发现在迅速发展、扩张的人类社会之上,还有一种存在比现实更大,老子把它形容为“道”。老子说,“道法自然”。道的最高法则是自然,自然在一切之上永恒存在,老子把它呈现了出来。庄子作为老子的继承者,让自己的身心放逐于山水,写出许多跟声音相关的文字。庄子是有名的倾听者,能听到自然中大至风声、小至蝼蚁的声音。在孔子、老子、庄子之后,中国的城市和自然有了分别,那之后的历代文人,包括山水画家都在用他们的文学和思想构筑一个现实社会对面的自然。我们从《诗经》、《离骚》和唐宋诗词及中国山水画中都可清晰地看出古人对自然的营造。自然不是一片山林荒野,它已变成我们生活和精神中的一部分。
在传统山水国画中,可清楚地看到我们中国人对自然的表达,在山水的边角处总要画个茅屋或老人,人在自然中有一个小小的栖身之地,更大的空间属于山水云天。这个构图传达出中国人和自然的关系,人是自然中微小的一部分,人和自然的关系是和谐共生的关系,而不是攫取占有,更不是凌驾于自然之上。历代文学家、思想家用情感和精神为我们构筑起一个乡村自然家园。
古代的乡村是一个大的自然人文怀抱。在这个怀抱中诞生了《诗经》,那是人类幼年时代对天地自然毕恭毕敬的小心聆听;也诞生了《老子》,他听到这个世界的“大音”,这个声音因为太大以致我们都听不见。
东方人和西方人早在千万年前便开始仰望天空,聆听自然。西方人聆听到上帝的声音,印度人聆听到佛的声音,中国人聆听到了什么?听到了道。道法自然。中国人听到了自然在天地之间的运行,听到了运行的规律。我们听到的道是不可形容的,我们没有把它具体地呈现为天堂,这表明我们的心灵还在生长,我们还在倾听。
现代人借助科学工具也在倾听,听得越多越感觉自己是聋子,远远听不到天空深处更为广大的宇宙的声音。于是我们又回到一个最原始的基点,用心灵倾听。科技越发达,我们越能感觉到自然的强大,我们越往天空深处探索,越感觉人类的渺小。当现代工具达不到我们的所需时,古老的心灵再一次开始聆听。我们听到了敬畏和神圣,听到了那些不可接近的东西,听到了老子所说的在世俗存在之上、在一切的物质之上,那个时刻左右我们、推动我们、诞生我们也最终覆灭我们的道与自然的声音。
2010.11.9
新城市文学论坛,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