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聊天艺术。何谓聊天?就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说话方式,万事天做主,什么事都先跟天说,人顺便听到。
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也是所有文学艺术所追求的最高表达。从地上开始,朝天上言说,余音让地上的人隐约听见。文学艺术的初始都是这样。最早的文字是字符,写给天看的。最早的诗歌是巫师的祈祷词,对天说的。说给天听,也说给天地万物听,那声音朝上走,天听过了,落回到人耳朵里。
民间的传统戏台对面都有一座庙,庙里诸神端坐。听戏人坐地上,戏台高过人头,那戏是演给对面庙里的神看,说唱也是给庙里的神听,唱音越过人头顶,直灌进神的耳朵。整个一台戏,是台上演员和庙里的神交流,演戏者眼睛对着神,很少看台下的人,他知道自己唱的是神戏,不是人戏。人只是在台下旁听,听见的,也只是人神交流的“漏音”。
至少在《诗经》时代,我们的祖先便创造出了一整套与天地万物交流的完整语言体系,《诗经》中有数百种动植物,个个有名字,有形态,有声音颜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关关是叫声,雎鸠是名字。一只叫雎鸠的鸟,关关地鸣叫着出现在《诗经》的首篇。
这样一个通过《诗经》《易经》《山海经》等上古文学创造的与万物交流的语言体系,后来逐渐失传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科学语言。
对天地说话,与天地精神独往来,这是我们中国散文的一个隐秘传统。
与聊天相近的还有一个词叫喧荒,北方语言,喧是地上的嘈杂之音,荒是荒天野地的荒。想想,这样一场语言的喧哗与寂寥,时刻发生在民间的墙根院落。
喧荒或从一件小事、一个故事发端,无非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但是逐渐的,语言开始脱离琐事,有了一种朝上的态势,像荒草一样野生生地疯长起来,那些野生出来的语言,一直说到地老天荒,说到荒诞荒芜。
这才叫喧荒,是从地上出发,往虚空走。直喧到荒无一言,荒无一人。
这是话语的奇境。
无论是聊天也好,喧荒也好,都是把地上的话往天上说,也就是把实的往虚里说,又把虚说得真实无比。也无所谓有无,喧至荒处,聊到天上,已然是语言尽头,但仿佛又是另一句话的开始。
到乡间随便坐到哪一个墙根,跟那些老人说话,听他们喧荒聊天,聊的全是散文,这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不可能聊出小说,也不可能是诗歌。据说在唐代人人出口成诗,但现在,我们在民间言语中听到的多是顺口溜之类的东西。
我知道有一些草原民族,他们日常聊天会有诗歌。新疆的哈萨克族,当客人到主人家毡房,进门后会吟诵赞诗,先从毡房开始赞美,一直到毡房中的铁炉子、炉钩、炉铲子、炉子上烧奶茶的茶壶,然后赞美主人家的牛羊,赞一圈最后赞美到主人,都是现成的诗歌或者现成的模式,有时客人即兴发挥,主人听得高兴,家里被赞美的一切也都听得高兴。客人在赞美主人家的毡房时,一定相信毡房会发光。赞美羊时,羊会咩咩回叫。哈萨克是一个诗歌民族,把诗歌日常化,又把日常生活用诗歌仪式化。
我们不一样,是一个散文民族,说一个事情的时候总是先入为主地用散文的方式去说,就像聊天,从一个小事开始聊起,拉拉扯扯把整个村庄聊完再回来。
在民间更接近散文创作的是传闲话,闲话是一种民间散文体,女人最喜欢嗑瓜子倒闲话,先由一个小事开始,看似在讲故事其实完全不是故事,讲的是是非,是道德。
当一件小事经过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的时候,就进入了散文的二次创作,传遍整个村庄回来的时候,早已不是原初的故事,被中间的传播者添油加醋,发挥自己的想象,发挥自己的是非观点,最后一个故事被传得面目全非。
俗话说,话经三张嘴,长虫也长腿。长虫是蛇。一条蛇经过三个人去传,就变成长腿的动物了。这个让长虫长出腿来的过程,就是文学创作。不可能传到长出翅膀,长出翅膀就是飞龙了,那不叫闲话,是神话了。
散文创作跟传闲话一样,是有边际的。一个现实中的事物经过散文家的自由想象、恣意虚构,但仍然在我们的经验和感知范围之内。人间的故事在人的想象边缘找一个合适可信的位置停下来,不会超越感知。
散文是人间的闲话,不是神话。变成神话就没人相信了。
还有一种民间语言形式叫说书。
小时候,我的后父是个说书人。我们住的那个偏僻村庄,只有一个破广播,有时响有时不响,收音机也不是每家都有。我记得一到晚上,村里许多人就聚集到我们家,大人们坐在炕上,炕中间有个小炕桌,炕桌上放着茶碗、烟,我父亲坐在离油灯最近的地方,光只能把他的脸照亮,其他人围着他,我们小孩搬个土块或者小木凳坐在炕下面,听我父亲一个人讲,讲《三国演义》《杨家将》《薛仁贵征西》。我父亲不怎么识字,他所讲的那些书,全是听别的说书人说了之后自己记住的,在我印象中,我父亲从来没有把《三国演义》或《杨家将》讲完过,他讲不完,他学的就是半部《三国演义》,他经常把三国讲乱,提起三国乱如麻,不如我给你讲杨家将吧。三国讲不清楚就讲杨家将。
中国人的这种说书传统非常有意思,说的是小说,讲出来就变成散文。因为说书人要经常把故事打断,停在那去倒是非,做道德判断。故事停下来时,小说就不存在了,变成散文。任何一部中国小说,一经说书人言说就变成了散文。
乡间的说书人没有几个是看过原著的,多半是从上代说书人那里听来,听的就是一个二手书。然后,说的过程中,今天忘一段,明天又想起一段来,忘掉的部分就是留给自己创作的。每个说书人都不会老老实实去说一本书,总是在某个地方停下来,加入自己的创作,加入自己的想象,加入自己的道德判断。这是说书人的习惯。故事对他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讲到恰到好处时,停下来去讲是非。
我一直记得后父说关羽投曹营那一章,话说刘、关、张三兄弟被曹操打散,关羽带着两位皇嫂被曹操俘虏,在曹营中一住十二年(其实也就几个月,被说书人夸张)。关羽和皇嫂共居一室,关羽住外屋,两位皇嫂住里屋,中间一个忽闪忽闪的薄布门帘。说书人觉得这个地方应该最有戏,却被作者几笔带过,这其中定有原因。说书人说到这里不跟着故事走了,他停下来,开始说闲话。说当年罗贯中写到这里写不下去,为何?关羽保护两位皇嫂在曹营一住十二年,你想,三人共居一室,两位皇嫂年轻貌美,关羽正值盛年,可谓干柴烈火,焉能没有奸情?若无,不合乎人性。若有,该如何下笔?话说罗贯中正在窗前捻须作难,苦思冥想,忽听窗外雷声大作,老先生抬头一看,惊呆了,只见关羽关圣人在云中显灵,双手抱拳,曰,老先生笔下留情。
说书人替作者把这一段交代圆满了。
西方小说是让故事从头到尾贯通下去,我们的章回小说则会常常地打断故事,把故事扔一边去论道理讲道德。民间说书人沿袭这一传统,他们有能力把故事停下来,论一段是非后,故事还能接着往前走。这是中国章回小说和民间说书的一个重要特点。中国人也习惯了这样听故事,因为他们知道听的不是故事,而是故事后面的意思和意义,当他们开始欣赏故事后面的意思和意义时,其实已经进入散文了。我们的四大名著,那些演义,被我们称为长篇小说的鸿篇巨作,一部一部地被民间说书人说成散文。我们在听书中,也学会了一种言说和叙述的方式,就是散文方式,所有的古典小说也被我们听成了散文。
散文就是中国人的说话、聊天、喧荒、传闲话。
我们的散文家在民间不断的聊天和喧荒中获得了新的资源、新的词汇,像聊天和喧荒这样的词,不可能由作家创作出来,可能是古代作家的词语流入民间,被民间继承下来,然后又被作家重新发现,所以散文就是我们的一种说话方式。有时候,散文家需要在民间说话中寻找散文的新鲜语言,更多时候,那些古往今来优秀的散文流传到民间,影响国人的说话方式。民间聊天和文人文章,相互影响,形成国人的说话方式和散文写作方法。
散文不是小说,不需要从头到尾去讲故事。散文是乡人聊天,所有该说的话都已说完,该发生的事都已发生完,看似没有任何话可说的地方,散文写作才刚刚开始。
散文就是从生活的无话处找话。
散文不讲故事,但是从故事结束的地方开始说话,这叫散文。
小说的每一句都在朝前走,散文的每一句都是凝固的瞬间。
散文没有那么多的空间和篇幅容纳一部小说的故事,但是散文总是能让故事停下来,让人间某个瞬间凝固住,缓慢仔细地被我们看见,刻骨铭心地记住。
所以散文也是慢艺术。慢是我们对待生活的一种态度,这个世界的匆忙用小说去表述,这个世界的从容和安静用散文来呈现。散文是沉淀的人心,是完成了又被重新说起的故事,它没头没尾,但自足自在。
大多数散文写日常,既然是日常那肯定是常常被人说尽,说出来就是日常俗事琐事,在这样的散文中怎么能写出新意,只能绝处逢生,日常被人说尽处才是散文第一句开始的地方,无中生有也好有中生无也好,散文就是这样一种艺术,在所有语言的尽头找到你要说的一句话。
小说有明确的故事走向,有事件的结局和开始,有严谨的结构。小说需聚精会神去写。散文则要走神,人在地上,神去了别处,这是散文创作的状态。也如聊天,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的时候,人把地上的负担放下了,就像把身上的尘土拍落在地。聊天开始,就有了这样一种态势,他知道自己嘴对着天在说话,对着虚空在说话,对着不曾有在说话,对着一个荒在说话。
散文无论从哪写起,写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写作者心中得有那个“天”和“荒”。心中有“天”和“荒”,才能写出地老天荒的文章。
散文是一种飞翔的艺术,它承载大地之重,携尘带土朝天飞翔。许多散文作家是爬行动物,低着头写作到底,把土地中的苦难写得愈加苦难,把生活中的琐碎写得更加琐碎,把生活的无意义无味道写得更加的无意义无味道。他们从来都不会走一会儿神。
我喜欢像聊天一样飞起来的语言,从琐碎平常的生活中入笔,三言两语,语言便抬起头来。那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说的架势,也是仪式。
2017.1
山西散文年会,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