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时常做噩梦,在梦中被人追赶,仓皇逃跑。
我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写过这个梦境,我被一个瘸腿男人追赶,在暗夜里奔逃,四处躲藏,我躲在柴垛后面、破墙头后面、水渠后面,都被他找到。我在这样的逃跑中一次次地经过我家院子,看见院门半掩,我竟不往家里躲藏,似乎我怕让后面的追赶者知道我的家。我在惊慌奔跑中逐渐地远离家,远离村子,眼前是无尽的荒野。
在这个被我写出来的梦中,我最后逃到了城市,以为那个瘸腿男人不会再追来,可是,他竟然追到我在城市的梦中。
在更多的没有被我写出来的噩梦中,后面追我的人却越来越近,我恐惧万分,腿被拖住,怎么也跑不快,眼看被追上了,我大声喊叫,有时能喊出声音,有时喊不出声音,只是惊恐地大张着嘴。那个黑暗中大张嘴的面孔我无法想象。
而就在这时,突然地,我飞起来了。
我一直在想,那个让我在噩梦中一次次地飞起来的,到底是什么。当我从极度恐惧危险中突然脱离地面飞起来时,我看见追我的人没有飞起来,他被我甩掉了。如果他也能飞起来,追到天上,我便再无处逃了。可是,那些梦没有给他飞的能力。也可以说,尽管我做了一个噩梦,但那个梦里追我的人,没有像我一样有飞的能力。
我从来没有细想这个梦的意义,这样的噩梦伴随着我成长,我也没有把它当一回事。毕竟只是梦,影响不到醒来的生活。
我也曾经问过一些人,在他们青春时有无做过这样的梦。很多人都说有过被人追赶的噩梦,但不记得或不明确会不会在梦里飞。
我问,当你在那个噩梦中眼看被追上,你怎么办?
他说,惊醒呗,醒来就没事了。
当然,醒来是一个解决噩梦的办法,当梦中发生不能承受的惊恐时,及时让自己醒来,似乎是一个选择,梦里的危害不会延到醒。醒是梦的结束。无论多坏多好的梦,眼睛一睁都消失了。在这里,现实世界的醒来,成为躲避噩梦的安全岛,梦中再大的伤害,都不能延至醒后。对于大多数人,能从噩梦中醒来,是一件多么庆幸的事情。
但是,还有一种解脱噩梦的方式,不是从梦中醒来,而是直接飞起来。这是一个更好的办法,它把梦中的危害在梦里解决了,没有带到醒来的现实。
而且,一旦在梦中飞起来,一切都瞬间反转过来,地上的惧怕不在了,你明确地知道,追赶者不会追到天上。这样的梦可以做到天亮,睡眠可以安稳地延至天亮。
不让噩梦惊搅和中断睡眠,把梦中的不测在梦里解决,一个飞起来的梦,一种在梦中飞翔的能力,是做梦者的天赋,还是上苍给所有梦的配置?
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我在梦中飞起来的感觉,地上的恐惧和重负突然放下,脱身开来,轻松和释然瞬间回到心中。我还记得我在空中飞翔的样子,我脸朝下,双臂张开,像一只大鸟一样展开翅膀。有时我会变换花样,一只手臂张开,另一只并在身旁,我用一只翅膀飞。有时,我会把一只腿弯曲,翘起来,像飞机的尾翼一样高耸。
我还记得在我身下,是迅速往后飘移的荒野和村庄,而头顶,则是漫天繁星,挨得很近,仿佛我加入她们中间。
随着年岁日增,我逐渐地记不清晚上做的梦,夜变成了真正的黑夜,我再看不见睡着后的自己。以前那样的夜晚再长再黑,梦毕竟是亮的,让我知道自己在睡着后都干了些什么。
记不清楚的梦,是被黑夜吞噬的梦。
但我知道自己依然在做梦,在梦中笑、哭、惊叫。只是不清楚那些梦里我遭遇了什么。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再不做那个被人追赶的梦,我以为是自己长大了,梦里追赶我的人,也知道我长大了。我还想着,要在一个梦里被人追赶,我一定不逃跑,而是转过身,看着那人走近,认出他是谁,多少年来我都不知道那个梦中追我的人是谁,我不敢回头看。成年给了我足够的勇气和力气,一旦我在梦中遇见他,我会一拳打在他脸上,让他知道我的厉害,以后无论何时都再不敢靠近我。
可是,我在梦中似乎从来没有长大过,我依旧会做噩梦,只是次数少了。再后来,做梦的次数越来越少时,我知道好多梦其实被我忘记了。
我才又想到,遗忘也是对付噩梦的一个办法,不管我在长夜的梦中遭受过什么,我都记不住它。
或许那样的梦里,我依旧在飞,但我忘记了。
或许我在梦里早不会飞了,我的梦也早已世故地认为我没有飞的能力,不安排我天真地飞翔了。
可是,我的醒却越来越相信了自己飞翔的能力。
当我在写《一个人的村庄》,写《虚土》,写刚出版的这部灵光闪烁的《捎话》时,我知道自己在飞,在我的文字里飞。
这些文字负载土地上的惊恐、苦难、悲欣、沉重,拖尘带土,朝天飞翔。
那个在少年的噩梦中一次次让我飞起来的能力,成就了我的文学,我从那里获取了飞起来的翅膀和力量。
也许每一种生活,都有一种文学的拯救方式,就像那些被魇住的梦,得到了解脱。文学,解决不了现实生活中的问题。文学只解决文学问题。文学不是文案,需要我们照着去实现。文学只是我们对现实生活的想法,而不是做法和办法。但是,正因为文学是一个想法,这些想法本身却为生活打开了无数的窗口,这个虚构世界的阳光,有时竟可以把现实世界的黑夜照亮。
2019.1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