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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女掌柜

将近中午时分,刘长林才将脸上的污泥洗了洗,换上一件稍微干净一点的衣服,跟了老账房韩三岛,穿过游廊、门楼、马厩,直来到东花厅前才停了步。三四个送午饭来的小丫头垂手立在小花园中,头也不敢抬一下,屋门紧闭,门上的雕镂槅子上糊着纸,刘长林伸长脖子,可还是看不见那里面都有什么,几个小丫头看他的急猴样,都在低了头吃吃地暗笑。刘长林见她们个个既端庄又美丽,穿着整洁的素净衣服,说不出的好看,比他在乡下时看过的面容黝黑,担起大肥健步如飞的妇女不知要好看了多少,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学了她们的样子静悄悄地立在厅前。

不一会儿,大概是里面的人用餐毕,老妈子和丫环们将漱口水、热水、热毛巾、擦手巾等一件件地送了进去,厅门开了又关,呯呯地响,那些丫环们也不再偷笑了,接了撤下来的东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又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你说他当真在河里泡了半夜?我倒想见见,他在哪里?”

刘长林心想这是在说自己了,打起了精神,把沾了泥土的鞋底在鹅卵石的地面上蹭了蹭,果然韩三岛出来冲他招手,便随了他一同进屋,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来。

屋里比花园还要漂亮,刘长林看得眼睛都花了,老账房韩三岛、大管事郑泻,他们都在,还有一个老妈子,正在伺候一个人洗脸,那人背对着刘长林,穿着丝绸棉马褂,很是苗条,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从脑后直垂下来,几达腰际。

如今都已经是民国八年了,刘长林心中想道,怎么还有男人留这么长的辫子?他正想间,那人已洗完了脸,把毛巾往铜脸盆边上一搭,接过老妈子递过来的小帽,转过身打量刘长林,一边把帽子扣在了头上。

她这一转身,刘长林却也吃了一惊,原来这人虽是着男装,分明是个年轻女子,眉目宛如是用笔画上去的一样,又比刚才见过的丫环们不知好看了多少。她只看了长林一眼,便即垂下眼帘,一撩褂子的后摆坐在了一张大椅子上,端起桌上的一碗茶,撅了嘴慢慢地吹去水面上的浮沫,端着茶碗的那只手微露出一小段雪藕似的白臂,与白瓷杯几无差别,一边问道:“这里人人都嫌弃潘疯子,为什么你要救她?”

长林见无人答话,才明白她是在问自己,这时他才知道疯子也是可以有姓的,姓的是“潘”,便说道:“这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别人欺负不成?”

那女子把茶碗放回桌上,又将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面,像极了男人的作派,双手放在膝上,看着刘长林道:“你这样在这里是找不到事做的,不如这样吧,你今后不再管闲事,我就替你想想办法。”

刘长林看了她一眼,说道:“这里没事做我就往别处寻去,但只要我见着了,还是要非管不可!”

郑泻在旁边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女子没理会他,又对长林道:“既是这样,那么这个地方你是呆不成了。”

长林道:“好极,那我往别地去,只是我眼下一个钱也没有,连被子都给扔河里了,你借给我几个还债,等我赚到了钱,就拿来还你。”

那女子问道:“还债?还什么债?”

刘长林嗫嚅着,过了好半晌,方才说道:“我家的婆娘死了,是难产死的,孩子也没保住,她跟了我几年,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连下葬的钱都是邻里凑的,我这次出来做工就是为了还上这笔债。”

那女子听他说,低头轻咳了两声,说道:“你是留又留不下,走也走不成,这不是为难我吗……这样吧,我给你三十块钱,你托个人带回去,也不必去别处了,我——信不过你,就在这里给我做半年的工,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给我做什么,等做够了这三十块,再让你走。”

“不行!”郑泻突然说了一句,那女子看了看他,伸出手去轻捻茶碗的盖子,盖杯相碰,叮当作响,一面说道:“怎么,郑大管事是不满意我的安排?”

郑泻将衣袖住上提了提,说道:“您是掌柜的,我就是再有能耐,也大不过你去,只是我们雇的坝夫,还有跑街、栈司,向来都是这四里八乡知根知底的同宗同族,外乡人一概是不用的,掌柜的不会不知道,这是兴顺号的规矩。”

“规矩?”兴顺号过塘行掌柜吕嘉怡歪过头看着他道,“究竟你是掌柜还是我是掌柜,这又是什么规矩?”

郑泻吸了一口气,铁青了脸,一拱手,说道:“是了,我明白了,这就去安排。”走过刘长林身边时,停了一停,将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对他说道:“好小子,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愣挤出来的,刘长林毫不在乎地看着他,并不言语,似乎还笑了一笑,觉得他着实是可笑,郑泻也笑了,不过这笑却是冰冷刺骨的,一拂袖子出了门。

郑泻才刚出门,韩三岛就朝着长林招手道:“你是哑巴不是?掌柜的留下你了,还不快谢谢掌柜的?”

刘长林兀自不信,呆了半晌,径直问道:“你、你真是掌柜的?”

吕嘉怡笑了笑,用手支着下巴道:“怎么,我不像吗?”

刘长林摇头道:“也不是不像,可是,你是个女的……”

吕嘉怡又道:“女的怎么就不能做掌柜呢?”

刘长林答不上来,但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找着事做了,今后也不用再睡在人家门前的台基下,于是道了谢,改口称她为“掌柜的”。韩三岛将他领了出去,走过二堂,眼见四下无人,却不再走了,对他说道:“有些话,我得给你说明白了,你的这碗饭,可是咱们吕掌柜赏给你的,今后该怎么办,心里头可得明白着点!”

吕嘉怡只要打开房间里的那扇窗户,就能从上往下地看到整个卸货码头,这是父亲十几年来的心血和骄傲,原先这个过塘行是母亲娘家的祖产,当她嫁给父亲后,过塘行就跟着姓了“吕”,她自小就没见过外公,听说就是被这件事情给气死的。一年多前,父亲突然离世,没有留下一子半男,母亲带着她,在同业公所的祖师爷神像前立下誓言,终生不嫁,绝不将产业交给外族外姓,这才保住了兴顺号。才过了一年多,她就已经记不清当时都说过什么了,就连一个字也记不得,那一天如果不是母亲就在身边,她是不会对着公所那些长着花白胡子、行将就木的糟老头们说出那些话的。有些话说便说了,她也不曾后悔过,毕竟只有这里,才是真正让她感到安全和舒适的地方,离开这里,她就总是惴惴不安,只是自从当上掌柜的那一天以后,她便很少再打开那扇窗子,她觉得,外面的世界,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了。

快到傍晚的时候,吕嘉怡拿了一本书斜靠在椅子上随意翻着,书页在手指间滑过,放在面前的茶已经凉了,也没顾上喝一口。等到她想起拿来看了看,便想叫周妈进来新换一盏,刚把书放下站起来,就听见外面码头上传来一阵喧哗声,乱成一团,越来越大声,再也看不下书去,就来到窗前,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儿,只露出一只眼睛向外张望。

码头上围了一大圈人,大管事郑泻也在其中,余者都是些兴顺号的坝夫们,有的只穿一件单褂儿,还在嫌热撩起褂子往脸上扇着风,群相鼓噪,俱都看着圈子中间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新来的刘长林,另一个是个五大三粗的蛮汉子,两人肩头上各自扛了两根百来斤重的木料,身上汗出如濯,瞪圆了眼睛,眼珠子几欲破眶而出,呼哧呼哧地拖着步子往前走,两大根木料加上他们自身的份量着实不轻,踩在地上咚咚地响。吕嘉怡忽地有了兴趣,忘了看书,将窗子推得大了些。

那蛮汉生得膀阔身长,身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脚底下却是越来越慢,渐渐地被刘长林给落在了后面,周遭的坝夫们见他落了后,又是笑又是骂,污言秽语、扰攘纷纷。那汉子的脸憋得通红,正要鼓足一口气,怎奈脚下发软,只得将肩上的木料咚的一声抛下来,拄了它一大口接着一大口地喘着粗气。长林也不知道后面的状况,闷着头往前赶,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突出一脚,他一个没留神,正绊在上面,脚下一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脸颊还被木料蹭了一下,鲜血直流。

坝夫们纷纷围了上来看,光是看着,并没有人伸手去扶,他就这样仰天躺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胸膛一上一下地起伏着,感觉鲜血顺着颊边滴落下来,眼前的一张张脸在刺目的阳光中晃动,或得意,或冷漠,仿佛那天他泡在河水中时看到的那样。

过了好半晌,长林喘得够了,一曲身,从地上弹了起来,将眼前的脸一张张地看过去,怒道:“是谁?是谁在老子脚下使绊儿,用这种见不得光的阴招,当心生儿子没屁眼!”

许多双眼睛看着他,可没有一个人答话,郑泻分开人群走上来,对着小紫砂壶狠狠地啜着,苦涩浓郁的茶水滚过咽喉,皱着眉头,大大地打了一个嗝说道:“姓刘的,嘴巴放干净点,刚才这么多的耳朵都听见了,谁能先走完这段路不倒下就算谁赢,输了的就要拿出钱来给大伙儿买酒喝,你们说,是谁赢了?”众人齐声大哗,许多的嘴巴一起张开,说的都是同一个腔调,纷纷说道:

“大家伙儿瞧得真真的,当然是咱们的人赢了!”

“输了就赖账,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

“没用的玩意儿,乖乖回去找老娘吃奶去吧!”

这些戏谑调笑的的言语,一句句、一声声,直说得刘长林脖子上的青筋像是活了的似的,突突地跳,攥了拳头要往外走,郑泻挡在前面并不闪开,被他一撞,如同受了重重的一击,闷哼一声,向后便倒,好几双手一起扶住他。但刘长林这一发力,郑泻手里的小紫砂壶到底把持不住,径直飞了出去,跌在地上,摔成片片。立即上来几个人围住长林,不让他离开,眼看着就要动手,那蛮汉也嘿的一声将木料掀开,几大步跨了上来,一手揪起刘长林的前襟,将一只茶壶大小的拳头高高举起。

“都给我住手!”郑泻高举双臂,大喊了一声,蛮汉子直眉瞪眼,转头看了管事的一眼,拳头还在空中,却没有再往下落。刘长林也在暗自奇怪,只见郑泻将衣襟往上提了提,来到那汉子身边,啪的给他脑袋上来了一记,骂道:“妈的你聋了吗?还不快干活去!”那人摸了摸吃痛的地方,大惑不解,可还是松开了长林。

郑泻转身对坝夫们说道:“伙计们,别歇着了,把牛车套好,辘轳转起来,再下一船货,我请大家去春来阁吃酒!”大家见有酒吃,大声叫好,喜气洋洋,渐次地散去,套车的套车、架辘轳的架辘轳,重又忙碌起来。

一个名叫于飞的栈司来到郑泻身边,用褂子擦着脸上的汗,问他道:“管事的,难道真的就这么算了?也太便宜这小子了!”郑泻说道:“你懂个屁!掌柜的看着呢!”用嘴角向上努了努,于飞个子小,从郑泻的肩头上偷眼望去,果然看见掌柜的房间半开的窗户,影影绰绰一个苗条的身影,他用手抹了抹嘴巴,看得两眼有些发直,郑泻拎起他来晃了晃,气道:“妈的没出息,晚上滚回被窝子里再想去!听着,明天有一批福建宁化的杉木和瓷器要运来,可能还会夹带一些玳瑁和螺壳,赵老板派人给我打了招呼,指定要在兴顺号过塘,我抽空要去税关跑一趟,其他的事,你小子别尽想美事,给我做的干净一点!”

于飞被他晃得快要散了架,用手扶住帽子,忙道:“明白了、明白了,管事的,您交待的事,我一定干得漂漂亮亮的!”郑泻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骂了声“滚吧”,放了他,看了一眼地上碎了的紫砂壶,茶水淌了一地,看着看着,突然狠狠地踏上一脚使劲捻了捻,用眼角瞥了一眼刘长林。长林的心情还没平复,没有随着坝夫们同去,舀了一瓢水,独自坐到运河边,一仰头喝了几大口,大小船只在他面前如云出山岫似的,络绎而过,他一抬手,将整瓢水全都淋在了光着的身子上,水珠顺着结实的脊梁向下滚落,红日西没,河水返照在他身上,如珍珠四溅一般。

在码头对面的那座楼阁上,吕嘉怡又看了一眼刘长林留在河岸上的身影,孤独得像一只离群的野兽,在心里暗笑他的倔强和不识好歹,轻轻地关上窗子,返回桌前拿起书翻看了几页,里面的字每一个她都认得,偏偏一个也看不进去,便离开书桌斜躺在榻上,双手枕在脑后,心绪烦乱得很,不知不觉间,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4bKuc/FuD8Hx3mgxTdwNsrlQEcXEaLT/QoNhEdfdePxpdvF3VIoD6Z5E0mfSElr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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