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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

江南地区经济发达,商业繁荣,历史上自然形成江南文化的一个醒目特点,通俗一点说,即所谓六朝脂粉气。“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成么?”“灯光所以映她的浓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朱自清与俞平伯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泛舟,也抵挡不住那箫管琴瑟、绮罗芬芳的诱惑,老实说出“纸薄的心旌,我的,尽无休息地跟着它们飘荡,以致于怦怦而内热”;“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中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像使然了”。

朱自清提到的《板桥杂记》,作者是明末清初人余怀,字澹心。这本书,三百多年来,一直流传于文学爱好者、文史专家的口中,确实已成为有关江南文化的“历史影像”的第一手材料。《板桥杂记·轶事》中提到写作的动机,说:

金陵都会之地,南曲靡丽之乡,纨茵浪子、潇洒词人,往来游戏,马如游龙,车相接也。其间风月楼台,尊罍丝管,以及娈童狎客,杂伎名优,献媚争妍,络绎奔赴。垂杨影外,片玉壶中,秋笛频吹,春莺乍啭,虽宋广平铁石心肠不能不为梅花作赋也。一声河满,人何以堪!归见梨涡,谁能遣此?然而流连忘返,醉饱无时,卿卿虽爱卿卿,一误岂容再误?遂而丧失平生之守,见斥礼法之士,岂非黑风之飘堕,碧海之迷津乎?余之编入斯编,虽曰传芳,实为垂戒。王右军云: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结尾数语,听起来像是一般野史笔札小说习见的老调,有关风俗教化的劝戒。文辞的美丽,掩盖了他的真实动机。在“雅游”部分,他录引了钱牧斋的名诗《金陵杂题绝句》数首,作为六朝名都佳丽胜事的经典品题。诗云:

淡粉轻烟佳丽名,

开天营建记都城。

而今也入烟花部,

灯火樊楼似汴京。

一夜红笺许定情,

十年南部早知名。

旧时小院湘帘下,

犹记鹦哥唤客声。

惜别留欢恨马蹄,

勾阑月白夜乌啼。

不知何与汪三事,

趣我欢娱伴我归。

别样风怀另酒肠,

伴他薄幸耐他狂。

天公要断烟花种,

醉杀扬州萧伯梁。

余氏又接着写道:

以上皆伤今吊古感慨流连之作,可佐南曲谈资者,录之以当哀丝急管。黄涪翁云:“解作江南断肠句,世间惟有贺方回。”倘遇旗亭歌者,不能不画壁也。

余氏的《板桥杂记》,我们都只当它是秦淮艳迹的野史谈丛,描述那“风流薮泽”的淡粉轻烟旧事,其实不然。他是借佳丽名都故事,说家国兴亡遗恨。这是另一种的美人芳草之思。

他的文章笔致温婉蕴藉,心事含藏于一唱三叹之中。譬如,他在记述了一个叫做张魁的箫官昔时的风流盛事之后回忆说:

庚寅辛卯之际,余游吴,寓周氏水阁,魁犹清晨来插瓶花,爇炉香,洗岕片,拂拭琴几,位置衣桁如曩时。酒酣烛跋,说青溪旧事,不觉流涕。丁酉再过金陵,歌台舞榭,化为瓦砾之场。犹于破板桥边一吹洞箫。矮屋中一老妪启户出曰:此张魁官箫声也。为呜咽久之。及数年,卒以穷死。

又如,有一段关于钱牧斋的诗话:

丁继之扮张驴儿娘,张燕筑扮宾头庐,朱维章扮武大郎,皆妙绝一世。丁张二老,亦寿九十余。钱虞山《题三老图》诗,末句云:“秦淮烟月经游处,华表归来白鹤知。”不胜黄公酒垆之叹。

又有一个名李三娘的平民女子,在乱世之中,流落江湖,遂为名妓。作者记述了她的身世与遭遇,尤其是李三娘“量洪善饮”的故事,结尾深致感叹:

嗟乎!俯仰岁月之间,诸君皆埋骨青山,美人亦栖身黄土,河山邈矣,能不悲哉!

余氏常常在此书中,借他人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

十七八女郎,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若在曲中,则处处有之,时时有之。予作《忆江南》词云:“江南好景本无多,只在晓风残月下。”思之只益伤神,见之不堪回首矣。

这教我们懂得,真正的江南断肠句、江南风景的点睛之处,绝不仅仅是绮丽风花之辞,原来包含着多少孤臣孽子的文化意味!

关于余澹心的身世,在《板桥杂记》中偶有交代。“丽品”中写道:“余生万历末年……及入范大司马莲花幕中为平安书记者,乃在崇祯庚辛以后。”范大司马即范景文,崇祯年间,累官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京城陷落之时,很快传说崇祯死事。景文从容草写遗疏,然后赴井而死。这是一个刚烈方正的明室重臣。余澹心既能进入范氏的幕府,自然也应是同气相求的人物。陈田的《明诗纪事》选有余澹心诗,其中一首《送别剩上人还罗浮》云:

万里孤云反故关,

一帆春草渡江湾。

几年浪迹干戈里,

何处藏身瓢笠间。

愁听笳声吹白日,

苦留诗卷伴青山。

罗浮此去非吾土,

须把蓬茅手自删。

这首诗题中提到的剩上人,正是一位反清复明的义士。从诗中语气可见他们的关系极为密切,亦可见出余氏的身份。诗中如“何处藏身瓢笠间”,正是此类志士地下活动的真实写照。而“罗浮此去非吾土,须把蓬茅手自删”两句,则更是大江以南广泛存在的复明运动的明显证据。

《板桥杂记》与张宗子的《陶庵梦忆》一样,与其说是遗民忏悔文学,不如说是文化感伤文学。他们的共同处,即皆有一个文化的旧梦。无论是名花瑶草,湘帘绣幕,还是楼馆劫灰,湖山烟月,都是旧梦的一部分,其实是没有多少忏悔可言的。正如余澹心在《板桥杂记》的序中所说:“聊记见闻,用编汗简,效东京梦华之录,标崖公蚬斗之名,岂徒狭斜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也哉!”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结尾写道:“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板桥杂记》中“梦”的内容,比起朱自清们的所谓“幻灭”,不知要沉痛、真切多少倍! ucpRN24QUIcDkt6m1CNTATcGpZRqR7bnBuQA26s5+RO5iK9nLH3lkE0KpTFAc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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