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外,长江边上,观音山蜿蜒游走数十里之后,到此忽然突起一峰,凸出江外,三面临空,如螺,如柱,如奇石盆景,又如燕子展翅欲飞,故名燕子矶。长江从西而来,一路波涛汹涌,皆有小山小矶,顾盼相送,如大孤、小孤,如金山、焦山。而燕子矶兀踞于金陵上游、帝都门槛,看往来风帆,熙熙攘攘、为名为利、尽入彀中;看沙鸥点点、烟雾迷离、潮打空城寂寞回;看大江东去、浪淘尽风流人物。燕子矶,原来是那领略够了晋代衣冠、吴宫花草,由乌衣巷口、王谢堂前飞来的旧时燕子,到这里,面对千里清空,欲诉还休,欲飞又留,便成为那千古士人出世入世、难舍难分的一个石头般固执的矛盾形象。
我这里要讲的,是燕子矶无数兴亡旧事中十分令人感慨的一幕。
顺治十四年秋天,钱谦益来到金陵,一个芦花瑟瑟的傍晚,在燕子矶送客。先是送客舟中,有《燕子矶舟中作》,后又返回矶岸,有《燕子矶归舟作》。第一首写道:
轻寒小病一孤舟,
送客江干问昔游。
老有心情依佛火,
穷无涕泪洒神州。
舞风矶燕如赪尾,
吹浪江豚也白头。
水阔天高愁骋望,
寻思但是莫登楼。
这首诗中,身老孤舟的飘零感叹,泪洒神州的兴亡旧恨,表现得很突出。但是他除了这样的感叹之外,还有“骋望”,还有“寻思”。那么,他又在望什么?思什么呢?第二首写道:
不成送别不成游,
脚气人扶下小舟。
作恶情怀思中酒,
薄寒筋力怯登楼。
金波明月如新样,
铁锁长江是旧流。
风物正于秋老尽,
芦花枫叶省人愁。
诗中说,他的心情很坏,懒得登上那削壁峋崖之上的楼台。唱一声“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的悲歌,歌声与寂寞而还的江涛相应答。挥一挥手,客舟去处,明月横江;北风飒然,万木飘坠。便觉得自己如同那个遭人遗弃的琵琶妇,心中的万千秋意,都化而为眼前无尽的枫叶芦花了。
在这两首诗里,钱牧斋并不是一般地感叹人事代谢、江山兴亡。他的“作恶情怀”,他的“愁”,都不仅是一般的咏古伤今的惘然,而都是与一个希望的破灭、一次等待的落空、一回洗却罪孽的机会的丧失有关的。他在这里等一个人,只是,我们从这两首诗里,不易发现这个秘密罢了。钱牧斋的《有学集》,是按年代编排作品的。在这两首诗的前面,有一首七言绝句:
槭槭秋声卷白波,
青山断处暮云多。
沉沙折戟无消息,
卧看千帆掠槛过。
值得注意的是,他为什么说“无消息”?他在企盼着什么消息?钱牧斋的“沉沙折戟”,与小杜的“折戟沉沙”,同样具有一种兴亡悲感,但心情内容十分不同。杜牧的《赤壁》诗云:
折戟沉沙铁未销,
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
铜雀春深锁二乔。
杜牧的“折戟沉沙”,应是对历史故实的反思,而钱牧斋的“沉沙折戟”,则有关一件当前事件的询问。是船沉了么?是战败了么?为什么“过尽千帆皆不是”?为什么没有来自远方的消息?此时的钱牧斋,原来正在焦急等待郑成功的海上之师。
顺治十四年,郑成功准备由海上入长江,直取南都金陵。郑成功的这次军事行动,是经过海内外反清复明势力多方谋划、周密布署的一次行动,是明代遗民志士寄予很大希望的一次决定生死存亡的战斗。钱牧斋这次到金陵,正是为联络金陵有志反清复明之士,为迎接郑氏攻取南都,做里应外合的组织工作。决定战斗的关键,是气候。当时,魏白衣致郑成功书函说:“海道甚易,南风三日可直抵京口。”
可惜的是,“东风不与周郎便”,郑成功一直没有能来。
清徐鼒《小腆纪年附考》记:“明朱成功部将施举与我大清兵战于定海关,败绩死之”,考云:“时成功谋大举入长江,令举招抚松门一带渔船为向导。举至定海关,遭风入港,遇水师,力战而死。”时间是顺治十四年四月。
钱牧斋一直等到仲秋九月,时气候风向改变,郑成功已失去乘南风直取金陵的任何可能性。钱牧斋在燕子矶送走的客人,很可能正是为迎接郑成功而来的反清复明志士;而他的心意灰冷,也恰是因这番等待与企盼的落空。
我们读他的“老有心情依佛火,穷无涕泪洒神州”,真有说不尽的悲凉心事;而再来读他的“金波明月如新样,铁锁长江是旧流”,则实在是有说不出、洗不尽的千古遗恨了。破译燕子矶送客心情的关键,正是“沉沙折戟无消息”一句诗所用的典故。牧斋《有学集》在清代成为禁书,所以,为此书作注的钱曾在这句诗的典故出处里,只引了杜牧诗的前两句,恰恰隐瞒了牧斋“东风不与周郎便”的真实心理活动。
一个原先降清做了贰臣,后来又悔恨,并积极参与反清复明活动的复杂历史人物的心理活动,就由对燕子矶泛泛的兴亡感叹巧妙地遮蔽起来了。陈寅恪先生将这种用典方法称为“古典今事,融为一炉”。以这种方法读史,让我们进入历史与人物的心灵深处,仿佛于月夜登燕子矶绝顶,拾级而上之际,细聆道边松风、楼上鱼音与脚底潮声相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