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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台

从前读李太白“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以为金陵的凤凰台真的高得可以“回顾江山,下窥井邑”。偶阅陈作霖的《金陵琐记》,其中有一幅《凤凰台山图》,发现凤凰台下不过一小山冈而已。图上有亭有树,有几间茅屋,亦有一段小山墙,像是一隐士的山庄。陈作霖清光绪初年举人,曾馆于凤凰山下。这幅图只是真实表现了晚清的凤凰山气象,也许不能与盛唐时的凤凰山相比了,时间上千年之悠久,真是“山犹如此,人何以堪”!不过,《登金陵凤凰台》诗中“晋代衣冠成古丘”一句,历代注家似未能了解其中典故。据《金陵琐记》,至少有三处“晋代衣冠”的古丘遗迹可考,即阮籍、戴逵、谢玄墓。兹录有关阮籍的一则如下:

凤凰台山之巅为花盝冈,一名仓山。旁有阮步兵墓(明万历间李昭掘得石碣有“晋贤阮”三字,已又得半段曰“籍之墓”,因以为步兵葬此。顾文溪《瓦官寺古迹考》名其地为阮生里)。

乾隆时的《江南通志》,有“二贤祠在凤凰台旁”一条,也提到清雍正初年在凤凰台建祠专祀李白,于台址掘得断碑,有“晋贤阮步兵墓”六字,因合祀阮籍于此。这两条材料,都不会是空穴来风。如果确有此石碣断碑,那么,它透露了晋室南渡之后,玄风畅炽的士人生活中阮籍的影响。从前我只知道阮籍死后,曾在山阳有七贤祠,在他的故乡有阮嗣宗庙,那都是在北方;而南方的金陵竟然有聚族而居的阮生里(类似孔子死后,其徒弟门生聚居的阙里),而且东晋士人为他在凤凰台上筑衣冠冢,可见阮籍与南北朝玄风关系之深。人文地理的残碑断碣,可以复活历史文化的真实图像,这正是一个证明。

凤凰台山的另一晋代衣冠人物,是“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戴逵。戴逵是一个名士、画家,曾在凤凰台山旁的瓦官寺作画,可是他的人物画却被庾道季批评为“神明太俗,由卿世情未尽”。这可能是中国古代艺术批评中最不讲情面的批评。戴逵的回答也十分耐人寻味:“惟务光当免卿此语。”务光是与许由齐名的古之高人。从这个意义上说,画出一幅真正不俗的画,实在是跟登天一样难的事情。戴逵承认自己修炼不成,跟李太白感叹三山缥缈难寻一样无奈。

凤凰台山之东,是谢玄墓。谢玄(字幼度)是谢家子弟中最出色的人物。时人说“清风朗月,则思幼度”;又说“玄识局贞正,有经国之才略”。谢玄其人,既有清天朗月、和风细雨的幽美,又有疾风迅雷、见龙在天的壮美。他亲率大军,以少敌众,大破苻坚于淝水,正是生命强度的表现。当谢安问他《诗经》中哪一句最好,他脱口答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又是情思丰茂的才子口气。有壮采,有风姿,李白最欣赏的晋代衣冠人物,正是谢玄一流。如此读来,《登金陵凤凰台》诗末的二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才有真正的着落。

不过,太白诗不可及处,是发端两句的诗兴:“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说出了一切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的感慨。《论语·微子》云: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谪仙的感叹,比楚狂接舆更深。功名不可求,理想不可为,仙山又远隔人间,此心没有个安顿处,生命的风姿、壮采,都将如流水落花、荒丘宿草而已。

凤凰台一经李白题咏,遂成为胜迹。历代故事不少,如《娱书堂诗话》记,宋人郭祥正曾与王安石同登金陵凤凰台,追次李太白韵,援笔立成,一座尽倾。诗开端即悲感淋漓:

高台不见凤凰游,

浩浩长江入海流。

……

明代有个天真而深情的监生,名姚奎(字子东),见凤凰台东有老栝一株,于是购其地,营一小园,名为候风堂,自号栝园居士,在其中聚集法帖名画,鉴玩终日。有一天,忽然唱了一支歌,歌辞云:

高台巍巍兮,蔓草生。凤凰不来兮,栝且倾。

唱完,便死于树下。

凤凰台正东,即杏花村。(传)杜牧《清明》诗: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在江南文化版图上,是一个空间的关系,也是一个诗性的逻辑。 yhz9/EMJC40YFlU7Lvl+Ozd5y1KLurl9xdbmFOvfQkiah+Rh1jV0+SrOyWIKWfb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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