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西湖边上,应有一片桃花林子。三百年前,一个暮春的早晨,柳如是穿过这片落英缤纷的桃林,吟成了一首小诗:
垂杨小苑绣帘东,
莺阁残枝蝶趁风。
最是西陵寒食路,
桃花得气美人中。
这首绝句写得真好,尤其是最末一句,曾流传一时。但在钱曾笺注的《有学集》中,却故意隐瞒了这首诗的作者,只说“西泠佳句,为(程)孟阳所吟赏”。为什么说这一句诗好呢?请想一想:在暮春时节的西子湖畔,桃花已经快要凋残了,这时,忽然走来一位风流放诞、神光奕奕的女子,一下子将那奄奄欲死的桃花全都照回过神来,全都救活转来了!我们常常听说,人可以在大自然中采气、得气,但从未听见有人这样说:大自然也居然可以在人身上采气、得气。那么,说这话的人,该是何等地自负!所以,作为不轻许人的文坛领袖钱谦益,也会多次向他的朋友称赞说:“近日西陵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杨柳长条人绰约,桃花得气句玲珑。”将作者的名与姓,也藏在夸赞的诗句中传出去了。
柳如是像,程庭鹭绘
只是,牧斋老人并没有真正读懂这首小诗。
佳诗的妙处,正在这种地方。“最是西陵寒食路”,即使我们知道了“西陵”是指苏小小的歌词“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的那个西陵,即使我们也知道了“寒食”是指崔护与那个桃花树下的女孩子相遇的那个寒食,总之与男女情爱相关,我们也很难肯定,“最是”二字的潜在情感,究竟是最使人难忘、最令人伤心、最教人动情、最让人销魂;或者就简单的是——最使人高兴。
我们不要简单地把这首小诗当作一般的抒情诗。这里面包含着不为人知的极为个人化的心灵秘密。崇祯十二年,柳如是二十二岁,本不该有暮春之感。她虽然陪钱牧斋去西湖游玩,可是,她的心却仍然在陈子龙那里。所以,小诗的第二句“残枝”,虽指的是暮春的光景,却也是情感的体验,表明昔日的桃花,正在心头凋残,那一份永结同心的希企,正变成一个渺然无痕的春梦。而“桃花得气美人中”的良辰美景,只是掩盖了那“人面不知何处去”的怆恻往事而已。
我们这样读,还没有透彻理解这首小诗,还没有能真正懂得那个桃花树下女子的心情。
陈寅恪先生在他的名著《柳如是别传》中,破译了这首小诗的秘密。
陈先生发现,陈子龙的《寒食》七绝三首,是理解这首小诗的钥匙。其诗有句云:“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垂杨小院倚花开,铃阁沉沉人未来。”这里的“寒食路”、“美人”、“垂杨小院”、“铃阁”,都化而为柳如是的追忆、想象,化而为她的营造情感的诗歌意境。陈先生说:
河东君之诗作于崇祯十二年春,距卧子(陈子龙)作诗时虽已五年,而犹眷念不忘卧子如此,斯甚可玩味者。牧斋深赏河东君此诗,恐当时亦尚未注意卧子之原作……后人复称道河东君此诗,自更不能知其所从来。故特为拈出之,视作情史文坛中一重公案可也。
原来,柳如是的这首小诗,乃是一套情感密码。只有读了陈子龙的诗,才能破解其中所有的追思忆念、所有的伤感郁结。那个垂杨小院,那个铃阁,那寒食路,都是很具体、很真实的所在,都包含着一段不想人知、不必为他人道的铭心刻骨的情事。
这一段情事,正是指陈子龙与柳如是于崇祯八年春,在松江南楼短暂的同居生活。
“最是西陵寒食路”的“最是”,准确的解释是:最难忘生命中那一段如花绽放的过去时光。
这回我们懂得了,真正的情诗,原本隐藏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原本是不该由第三人分享的。我们由这样的诗、这样的文字,猝然触及了语言与文学最原始的品质,神秘,天与地。
然而毕竟我们分享了秘密。陈寅恪先生的神思真厉害,他泄露了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