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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崇祯十二年游西湖，有《西泠》七律十首。第一首云：
西泠月照紫兰丛，
杨柳丝多待好风。
小苑有香皆冉冉，
新花无梦不濛濛。
金吹油壁朝来见，
玉作灵衣夜半逢。
一树红梨更惆怅，
分明遮向画楼中。
这首诗的题旨很清楚，是写对于爱情的向往。而最能引人入胜的地方，是用一种又矜持又热烈的语气、又企盼又寂寞的心情，表达出内心的向往。
六朝时的苏小小，是柳如是游西湖时最容易联想到的一个人。苏小小早已化而为西湖边的残星冷月，所以，柳如是诗第一句的“西泠月照紫兰丛”，就用了李商隐的“苏小小坟今在否，紫兰香径与招魂”（《汴上送李郢之苏州》），暗示香魂重来，接引下句的“丝（思）多”、“待好风”的憧憬。“杨”、“柳”二字，因藏有柳如是的前后姓氏，而融入了漫长孤寂的身世之感。
苏小小墓
西湖是自古以来名媛佳丽、名士才子相遇的地方。对于一个渴望知音的风尘女子，这里应有一些机会。柳如是很敏感，也很节制。她将这样一种期待的感受，表达得如同一个深闺女子的绮梦。
在梦中，那“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的女子，那“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的神人，就翩然而来，撩人遐思了。柳如是的这两句诗，可以注意的是，所着的色彩非常热烈。苏小小的纯情口吻、大司命的灵幻体验，自然是热烈的；而朝与夜的对偶，将时间的节奏弄得又明快又稠密，也是热烈的。
可是，我们读到这最末两句，又发现柳如是终于想把自己隐藏起来，这是不是故作清高？“红梨”，用李义山的诗意，是“女校书”的代语，指柳如是自己；而“遮向画楼中”，即遮隐于画楼之中，不想让俗人窥见。“紫兰丛”，陈寅恪说：“‘丛’者，多数之义，指诸名媛言。与下文‘一树’之指己身言者，相对为文。”又说：“河东君此诗自言其所以不同于西湖当时诸名媛者，乃在潜隐一端。其改名为‘隐’，取义实在于是。”陈先生还考证出“画楼”是指柳如是的《尺牍》第一通所谓“桂栋药房”，即汪然明的横山别墅，亦即牧斋诗中的“汪氏书楼”。这样，柳如是想隐藏自己的心情，我们就可以看得更真切了。
柳如是不是故作清高。她这番西湖之游，初衷本是“择婿人海”，可结果却十分令人失望，得到的分明是一分“更惆怅”的心情。这首诗，虽然将她的心情变化印迹写得很清晰，却令人猜不透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诗歌是只写心情，不写事情的。
知己的渴想，命缘的绾合，心灵的相托，都是像梦一样空幻渺然。要不是陈寅恪将诗歌背后的事情发掘出来，我们差点将柳如是的“隐”看作一种伪饰。当时在西子湖畔，追求柳如是很投入的人中有一个叫谢象三的老诗人。谢有《竹枝词》云：
钱塘门外是西湖，
湖上风光记得无？
侬在画船牵绣幕，
郎乘油壁度平芜。
携手长堤明月中，
红楼多在段桥东。
当年歌舞今安在？
魂断西泠一笛风。
细雨微风度柳洲，
柳丝袅袅入西楼。
春光莫更相撩拨，
心在湖中那一舟。
河东君妆镜拓本
从诗中“携手”、“西楼”等语看，谢与柳曾一度有往来。所以谢象三一直到迟暮之年，依然眷眷不忘。有《西泠桥》一诗：
堤花零落旧山青，
楚雨巫云付杳冥。
二十年来成一梦，
春风吹泪过西泠。
无论是谁，读到这样深情婉转的诗，都会同情这位单相思的老诗人的。
可是柳如是不喜欢他，这是勉强不来的。柳如是在当时给汪然明的《尺牍》中，也透露了对老诗人纠缠的极度厌恶。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柳如是这样讨厌他，但是，陈寅恪考证出，有一次，钱牧斋正急用钱，就将自己最珍视的古籍——宋版《汉书》出手。而作为朋友的谢象三，却乘人之危，以大大低于原价的价钱，赚取了牧斋的这部书。牧斋急用钱的目的，乃是为柳如是修一座绛云楼。谢象三这么做，就有点挟嫌报复的味道，如陈先生所斥“人品卑劣”，心胸极为狭隘。柳如是放诞洒脱的一个人，肯定看他不上眼的。那么，柳如是西湖择婿的梦，也许正是由谢象三一类人打破的。
河东君柳如是将择婿一事，一开始就想得太简单了。可是她又是那样的自爱，所以才会有无尽的惆怅、无尽的无奈；所以才会有“遮向画楼中”的寂寞。然而，正因为有了这一寂寞，才又显出她卑微身世中抹不去的高贵。
李义山《无题》：“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好风，是永远也没有谁看得见的。好风的样子，就只是杨柳轻扬的样子。
【附记】
（祖望）年十四补鄞县弟子员，谒学官至乡贤名宦褚祠，见谢三宾、张国俊立，曰：“此反复卖主之乱贼，奈何汙宫墙！”碎其主，投诸
池（刘光汉《全祖望传》，《全祖望集》第2726页）。
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一笑堂诗集四卷》：“（谢三宾）与谦益争妓柳是，遂成仇。鲁王监国，鄞县陆宇
等起事抗清，三宾通款于新朝，欲杀宇
，以为进取之路，事未成，然所杀同乡正士甚多。清廷薄其为人，未用……所撰《一笑堂诗集》，世间仅存一二帙，以人品太秽，向不为藏书家珍视。”陈寅恪写柳如是与谢象三的关系，深意正是贬斥势利，尊崇气节，着眼于乱世人生中的道德人品。谢正是陈寅恪重笔贬斥的一个明清之际的历史人物。“正是深情白娘子，最知人类负心多。”陈寅恪之痛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