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而言,明季江南士风兼有东汉与魏晋的特点,既重气,又重才,合发扬蹈厉的清流与文采风流的名士为一体。东汉士风之美,在于蹈义依仁、至死不悔的大节,也在于敦励名实、笃于人伦的日常人生行为。陈重暗中为友人还息钱而终身不言的史事,是十分有名的;“范张鸡黍”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那为千里赴葬号哭而来的素车白马,与那默默系于徐君家树的季札宝剑,都成为中国文化中友道之美的标志。
金陵顾梦游(字与治),可谓晚明最笃于友道的遗民之一。王晫《今世说》说他“任侠”、“恤死友”;卓尔堪《明遗民诗》说他“雅怀深致、敦友谊”;周亮工《顾与治诗序》称他“平生好义”,“生平以表扬文士为己任”;陈田《明诗纪事》明确赞他“有东汉人风”。兹录周亮工《顾与治诗序》所记掌故如下:
南州苏武子古文妙天下,中道夭折,予愧不能传其书。与治为之镌木,世乃知有武子之古文。武子虽才,得与治而名始彰也。北平于司直有奇气,倾赀结客,至破其家,旅死秦淮,无一人轸恤者。与治亲为含敛,而梓其遗稿,俾海内得识司直,而仰其人不衰。剩公之及难也,祸且不测,与治左右之不稍避,卒与之俱全。剩公既寂,复嵬其《辽左杂咏》存之,今世犹有读剩公诗者,与治力也。宋比玉之殁,与治既辑其遗稿,怂恿李侍御少文为梓行,复走虞山乞钱宗伯为墓表。少文方按闽,与治属少文镌于墓侧。会少文得代,遂不果。越十余年,予厕闽臬,过金陵,与治又谆谆于属予。予令其族孙祖谦勒石,归以石刻示,与治喜动眉睫,若重负方释者。费考功笔山,家在石阡,罢官后无所归。与治分宅居之,殁即葬于顾氏先茔旁,岁时祭献酹酒,必渍笔山墓草也。笔山归为福清令,刻稿多在闽,颇散失。予入闽时,与治托其嗣弦圃从余行,尽收其旧刻若干,行于世,予为赋长歌以志之。其平生好义,务不朽其亡友类如此。
在这段文字中,“剩公”即千山剩人函可和尚。据陈寅恪先生《柳如是别传》考证,剩公从广东到金陵,正是住在顾与治家中。后来,钱牧斋因黄毓琪案被捕入狱,顾氏亦是参与营救疏通的人物之一。顾与治晚年多病,贫穷而死,且无后人。施愚山整理梓行了顾氏遗稿。钱牧斋《有学集》卷四十九《顾与治遗稿题辞》略云:
金陵乱后,与治与剩和尚生死周旋,白刃交颈,人鬼呼吸,无变色,无悔词。予以此心重与治。片言定交,轻死重气,虽古侠烈士无以过也……嗟乎!与治以老书生盖棺,瓦灯败帏,委缞无后。愚山惠顾风雅,嘘枯而然死,若此其汲汲也。愚山之于与治,犹与治之于比玉,尹、班之永夕,范、张之下泉,气类相感,可以征天道焉。风尘 洞,士生其时,蒙头过身而已。渺然孤生,党军持而抗服匿。读与治诗,九原犹有生气,存与治之诗,所以存与治也。知愚山存与治之义,士之自立而悲于无徒,与夫慕义而惧于湮没者,可以慨然而兴起矣。
牧斋在这里表彰了顾与治、施愚山的友道故事。与东汉士风不同的是,明季增加了一个“以诗存人”的新传统。所以我说明代士风兼有魏晋的文采风流,只不过,文采风流的背后,是道德心、文化心。陈寅恪先生解释“党军持而抗服匿”一句说:“军持(梵语谓僧人随身所带的净瓶)比函可,服匿比本是汉族,而为清室所用者。”(典出《汉书·苏武传》)正是细心抉发出顾与治的心志隐微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