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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湘兰

金陵名伎之中“有美一人,问姓则千金市燕之骏,托名则九畹湘江之草”——此人即清代著名骈文家汪中曾有名篇凭吊的马守真(号湘兰)。《列朝诗集小传》中称其“姿首如常人,而神情开涤”,这是一句很好的形容。“开”即明朗大方,“涤”即洒脱干净。守真不以色相擅胜,善画、巧辞之外,更多侠气、重然诺、轻钱刀,时时挥金以赠知己友人,时人称为当代红拂,更誉为“红妆之季布,翠袖之朱家”。

《红楼梦》第六十四回,林妹妹有感于古今有才色而命运可欣可羡、可悲可叹的女子,作《五美吟》,其第五首《红拂》云:

长揖雄谈态自殊,

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馀气杨公幕,

岂得羁縻女丈夫!

连药里关心、半生多疾的潇湘妃子,也欣羡那风尘穷途、拔助英雄的侠女红拂。可见古代女子心目之中,侠女红拂与神女洛妃、才女薛涛、痴女苏小、烈女绿珠、仙女莺莺等,皆同具一份高贵品位,同为素心向往的人格偶像。仔细想来,其实侠女的性格与痴女的性格颇不一样,恰也如神女的韵致与仙女的气质亦有不同。痴女多半化解不了情因孽缘,往往憔悴忧伤而死;侠女则磊落疏朗,从粘粘滞滞的香奁味中脱出,有放荡不羁的丈夫气。然而犹如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重然诺、轻生死,亦不失为儿女情长之极致。恰似马君湘兰善画的兰草,兼有婀娜偃仰的美感与幽人贞洁的气韵。在古代女子的理想人格那里,这些因素也都是圆融在一起的,譬如柳如是是也。

明代江南名伎,任侠颇成风气。我们欣赏柳如是的人格,同时也需了解她人格所熏染形成的时代女性风尚。《列朝诗集小传·闰集》是钱牧斋借柳如是之手编定,以《闰集》所记香奁中人为例:如金陵伎赵燕如,“性豪宕任侠,数致千金数散之”。后索性尽捐粉黛,与诸名士结为兄妹,平等往来。时人盛称她“不但平康美人,使其具须眉,当不在剧孟朱家下也”。另一金陵伎郝文珠,“貌不扬而多才艺,谈论风生,有侠士风”,名流诗人皆契慕之。又吴门名伎薛素素,“善弹走马,以女侠自命,置弹于小婢额上,弹去而婢不知……江湖侠少年,皆慕称‘薛五’矣。少游燕中,与五陵年少挟弹出郊,连骑遨游,观者如堵”。薛素素的名声,甚而远播蛮夷,钱牧斋叹曰:“北里名姬,至于倾动蛮夷,古所希有也!”这话也可能出自柳如是之口。独行三百里路,逃脱贪财卖女的父亲贾人之手,于大雪之夜,驾一叶扁舟,飞抵情人所在的呼文如;脱簪珥、卖卧褥以解救系狱情人的齐景云,皆是以诗才兼以侠义故事而名垂青史。而“明月在天,人定街寂,(羽素兰)令女侍胡奴装,跨骏骑,游行至夜分……天启七年九月中,夜漏三下,不知何人桀杀之”,则任侠过分,也为青楼放诞行为抹上一笔可怕的色彩。

马守真有一时期曾遭地痞墨祠郎纠缠窘苦,脱身不易。幸得万历年间吴门诗坛领袖王穉登(伯谷)出手解救。守真当年即欲委身于王,以报知遇之恩。王伯谷不愿做乘火打劫之人,便没有答应。伯谷七十大寿时,守贞自金陵往姑苏,“置酒为寿,燕饮累月,歌舞达旦,为金阊数十年盛事”。回来后不久即病逝,也不枉与伯谷侠义知己一场。

从前读汪容甫《经旧苑吊马守真文》,至“夫托身乐籍,少长风尘。人生实难,岂可责之以死?婉娈倚门之笑,绸缪鼓瑟之娱,谅非得已……天生此才,在于女子,百年千里,犹不可期,奈何钟美于斯,而摧辱至于斯极哉”,不禁为此女子之不幸深致同情。其实,汪容甫是借风流名姝之酒杯,浇落魄书生之块垒。马守真天性开朗大度,任侠重气,与汪容甫多病、压抑、“仆本恨人”的性格应有很大不同。只是他一生为人簪笔佣书,备尝人间艰辛,确是倡优同蓄、千古命命相怜!陈寅恪先生为乾隆时代绝代才华而憔悴忧伤以死、身名湮没达百余年的陈端生发覆探隐,深致同情,说:“江都汪中者,有清中叶极负盛名之文士,而又与端生生值同时者也,作《吊马守真》文,以寓自伤之意,谓‘荣期之乐,幸复为男’,今观端生之遭遇,容甫之言其在当日,信有征矣。”又说他自己:“衰病流离,撰文授学,身虽同于赵庄负鼓之盲翁,事则等于广州弹弦之瞽女。荣启期之乐未解其何乐,汪容甫之幸亦不知其何幸也。”则是伤心人别有怀抱,索解人不易得也。

【附记】

王国维(字静安)先生同乡、海宁张光第为清末一大收藏家,金石墨本,庋藏甚富。1905年,静安先生辞江苏师范教职,回乡闲居半年,与张光第交甚厚。张曾出其所藏马湘兰兰石小幅。静安有《将理归装得马湘兰画幅喜而赋此》,收入《静安文集》。 9InYRE5KsfA7m/5Dy+el7Bx7jRI7Xg18ddsl9DnmaBABx1E3HKB4lYohuNs5yp1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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