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详考柳如是交游,也顺便考证了董小宛之事。陈先生有两点重要发明。
陈先生认为,冒辟疆人品不高,性格自私,对女性的态度,远不及钱牧斋。
我们看《影梅庵忆语》,可以发现,冒辟疆至少有三处对不起董小宛。
冒辟疆二十五岁金陵就试,与小宛曲栏相遇。小宛时十六岁,“香姿玉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辟疆惊爱之。三年之后,又相逢于姑苏,小宛病,辟疆相守数日,后终别去。小宛凭楼凝睇,见舟将行,忽疾趋下楼,执意登舟相送,从浒关,经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镇江北固山。舟行二十七日,辟疆二十七辞。小宛登金山,指江为誓:“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辟疆终于变脸拒绝,小宛掩面失声痛哭而别。其中一重要理由是:小宛在苏州的债家太多。这是他首次负情于小宛。
辟疆金陵考试之后,本应践约与小宛相会,这时恰值他父亲抵达江干,辟疆遂弃小宛之约于不顾,以养亲为由,随父亲舟行抵峦江。小宛一路追赶,在燕子矶遇风,几乎葬身江底。辟疆见面之后,仍力劝她归回苏州。小宛痛哭,不肯返。辟疆明说:你债务太多,不是我一个人所能了断,你回去了却债务,我们的事情才可以谈。有人从苏州回来,告诉他说,小宛还是穿回去时那一身衣服,甘愿受冻而死。友人力劝辟疆,说他素称风义之士,不要辜负了这样一个好女子。辟疆回答说,他不能做黄衫押衙(指侠客)之事,坚不肯前去看望小宛。最后还是钱牧斋做了好事,亲往苏州,为小宛了却一切债务,才终于成全此一段情缘。这是辟疆第二次负情于小宛。
小宛嫁与辟疆后,相夫课子、幼姑长姊、侍上慈下,十分有礼,善体人意之极。然而甲申之变,冒家仓促逃难,途中拖累太重,在盐官城时,竟要将小宛委托一友人照管。后来还是辟疆父母舍不得割弃小宛,才将她留下。这是辟疆第三次有负于小宛。
《影梅庵忆语》是本好书。好就好在影梅庵主人不溢美,不隐恶,不仅真实忆录了闺阁琐屑的情事和小宛性格平凡中的光彩,而且真实袒露了自己做人的怯懦、自私、小气与负情。陈寅恪先生的裁断,是正确的。
小宛名声之大,主要是因为清初(顺治十七年)皇贵妃董鄂氏薨,顺治皇帝不仅辍朝五日,且追封董氏为皇后,全年停止审罪判狱,于是举国震惊,好事文人纷纷聚讼,揣测小宛即董鄂妃。此后,有清世祖为此事出家清凉山的传说,有《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即董小宛的考证等,成为“清初三大疑案”之一。而孟心史作《董小宛考》,力驳董鄂妃即董小宛之伪传。
陈寅恪先生也不信董鄂妃即董小宛,但他独辟蹊径,认为董小宛不一定没有入宫。他没有陷入迷雾般的考据解谜,只举出证据,共有三条。第一,吴梅村《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八首之八末二句云:“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吴梅村诗意,不是墓门比侯门深,而是相反。唐人崔郊诗“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即吴诗所本。据此可知,即便小宛不是鄂妃,其命运也是遭北兵劫掠入宫。第二条证据是钱牧斋临终前写的《病榻消寒杂咏》之三十七,是为董小宛而作。其中有句云:“吴殿金钗葬几回。”如果不是被北兵劫掠入宫,牧斋说的“葬几回”就讲不通了。钱牧斋与吴梅村都是冒辟疆最亲近的朋友,他们所传达的隐讳信息,可能最接近事情真相。最后一个证据是《影梅庵忆语》的结尾,辟疆叙述顺治七年三月的一天,他与诸友在外做诗,“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晚上做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急询荆人,不答。复遍觅之,但见荆人背余下泪。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辟疆很快返家,将此梦告诉小宛,“姬曰:‘甚异,前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匿之幸脱。其人狺狺不休也。’讵知梦真而诗谶咸来相告哉!”陈寅恪先生认为,辟疆在这里暗示小宛非真死,而是被劫去。我们细读“梦真”、“讵知”二词,不能不说寅恪先生的读解确实有道理。更令人深思的是,冒氏与董氏所共居之所,名水绘阁,名艳月楼,不知何时起改称为影梅庵?倘若是小宛不在之后所取名,则陈寅恪先生认为与姜白石《疏影》词有关: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则此一名花幽人,恰也跟王昭君的命运相同。寅恪先生的卓见,非常启人神思。钱仲联先生《梦苕庵诗话》中也否定鄂妃是小宛,然而他又有保留:“但世祖出家一事,流俗相承,言之凿凿,末必全无所因。”这个“因”,他没有继续探索。现在,陈寅恪先生不仅讲明了这个因,而且讲得如此富于迷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