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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海棠花最无香气，然秋露凝结之时，其香内含，啜之芳美，俗名断肠草。其次，梅花、野蔷薇、丹桂、甘菊，都是制作香露的上品。此种香露，古人当作绝佳之饮品。清晨，董小宛起了个大早，十分小心地，将那初发花蕊之间的一点一点露水收拾起，渍于各色小瓮之中，酿之为花饴露蜜。月色昏黄之时，冒辟疆饮宴微醺之后，看着小宛手捧小案几，几上有数十小盏，五色浮动于白瓷之中。辟疆赏叹不绝，小宛笑得好看。
文火细烟，小鼎老泉，董小宛噘着嘴，一直吹得茶鼎中现出了那一片片蟹目鱼鳞。冒辟疆想起左思的《娇女诗》来，有一句分明说：“吹嘘对鼎
”，于是说与小宛听，二人皆笑，于是静拭对尝，各自会心。
小宛常常细品各色名香。宫香性淫，沉水香俗，西洋香透骨。名香如名姝，也有诸种性情。沉香最为安静，点燃时，要以不见烟为佳。小宛的细心秀致，以及她亲手研制的香丸，都教冒辟疆后来追思感怀不已：“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黎蜜脾之气，静参鼻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着枕……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今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读之凄然。
影梅庵主人有唐诗癖，于是效李易安、赵明诚故事，却烹茶而不赌典。每获一新籍，即与小宛于闺中共同校勘、整理、笺题。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小宛阅诗无所不解，又时时能出慧解，尤好熟读《楚辞》、少陵、义山，以及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宫词。“等身之书，周迥左右，午夜衾枕间，犹拥数十家唐书而卧”。小宛每读至书中事关闺阁女子之事，则另录一本，名曰《奁艳》，凡古代女子自簪发至鞋履，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草木虫鱼，稍涉有性情者，细大不捐，皆归之。小宛书法工秀，原先酷爱钟繇笔意，遍搜诸帖临摹，后阅其《戎辂表》，见内中称关帝君为贼将，遂废学钟，转而学《曹娥碑》，其真有洁癖、有性情之人也。
仲夏之夜，天街如水。小宛像小孩子那样轻扑流萤。小宛玩月甚妙，半榻小几，屡屡移动，以使四面周匝尽可领略月色之美，“午夜归阁，仍推窗延月于枕簟间，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情痴一至于斯。小宛说，白昼人气昏浊，而夜月之气静，碧海青天，冰清玉洁，与红尘迥隔不啻仙凡。她因此最喜李长吉“月漉漉，波烟玉”一句诗，每每反复吟诵之时，神情安静之极，声音也好听之极，辟疆看着看着，为之神驰，“日月之精神气韵光景，尽于斯矣。人以身入波烟玉世界之下，眼如横波，气如湘烟，体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复似人，是一是二……”
陈洪绶《眷秋图》
音声远逝，梅魂不语；旧时月色，几番照来，人去庭空。香已散，茶已冷，海棠秋菊之花露早晞，唐诗宋词之手泽犹新，而影梅庵主之墓木已拱。辟疆老人，天下之伤心人也，撰成一部《忆语》，悼亡之书，忏悔之书，哀感顽艳，为江南文化心灵奏出一声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