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顺治二年五月,清兵趁攻取扬州的胜利,举师抵长江北岸,与京口的守军杨龙友隔江相持。五月八日夜,清人编巨筏,置灯火,放之中流。杨龙友以为敌军渡江,遂命南岸守军发炮击之。船沉灯灭,龙友以为大获全胜,正奏捷报功,忽然,清兵乘着第二天清晨的大雾,以数百骑小舟潜渡长江,并袭取北固山。明兵仓皇列阵,哪里敌得过清军铁骑?全线溃败之后,南都亦很快灭亡,百官尽降,杨龙友奔往苏州。清廷命降臣黄家鼎往苏州招降。杨龙友杀降臣,奔处州。在第二年七月的一次战斗中,与孙临一同被捕,说降不屈,同时遇害。龙友虽不堪任战事,然终能守死尽忠,大节铮铮,不愧为烈丈夫。所以,陈寅恪先生特为他鸣冤平反。死节之事,龙友友人杨炤《岁丁未六月二十四日夜梦少司马杨龙友先生》诗之小序云:
建宁城陷,先生谓其郎官孙临曰:“吾受国厚恩,此而不死,非人矣。子可速去。”临曰:“如此好事,让公一家作耶?”先生被执,复索杨都督(杨龙友长子鼎卿),临曰:“我杨都督也。”亦被害。
今天来看杨龙友(文骢)其人,真是一个被悲剧时代、被腐败政治糟蹋了的艺术天才。张岱的祖父视学贵州时,他曾考中乡试榜首,后来却一直不能得志,终因同乡马士英的关系,得以进入权力中心。可惜了他那诗、书、画三绝的才艺,只落得为权奸结纳私党所利用。他要是不站错了队,投错了人,就不会有那些洗不清的污点。然而他要是不站队、不投人,他的盖世才华也许根本就不为世知,他的书画作品连影子都不会流传下来。历史作弄人的同时,也成就了人。龙友依附马士英时,生活豪侈腐败,“耽声伎,一岁费常巨万”。然而,作为艺术家的才人,竟也能“须臾不忘故国,间关流离中,独阻兵固,屡抗六师,父子家人膏斧锧而不悔”(《黔诗纪略》),终算得一个小事糊涂、大节清楚的人。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龙友生于贵竹,独破天荒,所作《台》、《荡》等图,有宋人之骨力去其结;有元人之风韵去其佻,出入惠崇、巨然之间,观止矣!”甲申之变后,龙友山水小幅,流落士人间颇不少,吉光片羽,往往为遗民诗人珍为故国文物,借以发沧海桑田之思,寓沉湘哀郢之恨。江南第一布衣诗人邢昉(字孟贞)《题杨日补所藏杨龙友〈云山图〉》云:
……图成价已等尺璧,摩挲涕下空潺湲。生前粉绘人争取,死后声名尤冠古。可怜埋骨竟茫茫,四海九州无寸土。忆昔为我一挥云山小屏幛,缥缈龙湫与雁宕。正与此图相颉颃,吞声想象一惆怅。
这里的《云山图》,即董其昌品题的《台》、《荡》图。而杨炤的那首诗的小序云:
岁丁未六月二十四日,夜梦少司马杨龙友先生入室,角巾素袍,颜色如平生。余跪而奉其手曰:“不意此生复得见先生也!”失声一哭而觉,旋睡去。梦呈先生令永嘉时画赠先君子兰卷,曰:“将持此作西台恸哭。”忽而觉,又复梦去,歌《载驰》之卒章曰:“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歌未尽,而又觉,声琅琅犹在耳也。家人闻歌而哭,哭而歌,屡呼余问故,悲不能答,起而识之,复哭以诗。
那泣露啼烟、根苗无土的三两枝兰花,竟作成江南士人歌哭无端、颠倒梦幻的断肠草,龙友先生可以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