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说过:中国文化所谓华夷之别,实质不在血统,而在文化。而文化于日常人生最实在具体的标志,常常即是所谓衣冠文物。《左传》中表彰做了囚徒而始终不改南冠的钟仪;《论语》中赞叹使中国人免遭披发左衽命运的管仲;杜甫的“环佩空归月夜魂”,王安石的“可怜看尽汉宫衣”,皆以“衣冠文物”象征不忘故国的王昭君。乱刀之下,一个武士挥戈击断了子路头上的缨带,子路高声叫道:“君子死,冠不免!”从容坐定,结缨正冠而死。“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华夏文明就是这样的端端正正,由端正庄重而悠久广大。
明清之际,清人说“留发不留头”,汉人说“断发宁断首”。“衣冠文物”演出多少血雨腥风事。胡蕴玉《发史序》云:“薙发令下,吾民族之不忍受辱而死者,不知凡几。幸而不死,则埋居土室,或遁迹深山,甚且削发披缁,其百折不回之气,腕可折,头可断,肉可脔,身可碎,白刃可蹈,鼎镬可赴,而此星星之发,必不可薙,其意岂在一发哉!盖不忍视上国之衣冠,沦于夷狄耳。”其中有一则关于衣饰旧制的小插曲,即网角巾故事。
陈洪绶《闲话宫事图》
网角巾是一种明朝人束发的头饰,由明太祖朱元璋亲定。周晖《续金陵琐事·万发皆齐》云:
太祖一夕微行至神乐观,见一道士结网巾。问曰:“此何物耶?”对曰:“此网巾也,用以裹之头上,万发皆齐矣。”次日,有旨召神乐观结网巾道士,命为道官,仍取其网巾,遂为定式。
康熙年间因私修《明史》而贾祸的戴名世,撰有《画网巾先生传》,略云:
画网巾先生者,不知何许人。服明衣冠,从二仆,匿迹光泽山寺中。守将吴镇掩捕之,送邵武,镇将池凤鸣讯之,不答。凤鸣伟其貌,为去其网巾,戒军中谨事之。先生既失网巾,盥栉毕,谓二仆曰:“衣冠历代旧制,网巾则我太祖高皇帝创为之,即死,可忘明制乎?取笔墨来,为我画网巾额上。”画已,乃加冠。二仆亦交相画也。每晨起以为常。军中哗之,呼曰“画网巾”云……〔王之纲斩之〕挺然受刃于泰宁之杉津。泰人聚观之,所画网巾,犹斑斑在额上也。
徐鼒的《小腆纪传》第五十二卷转录了这一传记。《小腆纪年附考》第十七卷关于瞿式耜、张同敞在桂林不屈死节一条也记:同敞手出白网巾于怀,曰:“服此以见先帝。”
陈寅恪先生研究钱谦益反清复明事,发现《投笔集》中有一条材料,记载当时投降的明朝官兵,常藏网巾于帽子中,随时准备倒戈反清。可见这一衣冠旧物具有十分普遍的影响和号召力,是清初光复故国的一个重要的文化符记。
顺治十四年,钱谦益往金陵从事结纳反清志士的秘密活动,住在顾与治家中,顾氏书房有牧斋小像一帧,钱谦益遂撰《自题小像四绝句》。第二首云:
苍颜白发是何人,
试问陶家形影神。
揽镜端详聊自喜,
莫应此老会分身?
这首诗窃喜自己分身有术,身虽降清,心向复明。如何证明他志在反清复明?接下来的第四首云:
褪粉蛛丝网角巾,
每烦棕拂拭煤尘。
凌烟褒鄂知无分,
留与书帷伴古人。
如果我们不知道网角巾的来历,就很难真切了解牧斋此时的心情,也不能明白他秘密结交复明志士的金陵之行。感谢陈寅恪先生破译今典的解诗艺术,不仅使我们了解钱牧斋这一复杂人物,而且使我们透过一个文化符记,看出中国文化的坚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