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澹心的友人可和尚,曾在顺治三年两次来金陵,前一次差点丢命。这一传奇故事,说来话长。
可和尚本姓韩,名宗 ,字祖心,出家后,名函可,是广东惠州博罗海人。他的父亲韩日缵,万历丁未进士,历官礼部尚书,是明末重臣。函可生来聪颖异常,跟随父亲在南都时,来往皆名儒巨公,文采英发,声名倾动一时,海内名士,皆以不能结交函可为耻。他二十九岁出家,三十四岁遭国变,成为一个反清复明的和尚。传说他临死前,曾对身边弟子有一番问话:你们知道什么是祖师西来意么?众弟子没人敢答。他又说:想起我未出家前,曾刺佛经于手臂上,以报父亲。出家以后,慈母过世,我又脱掉袈裟,披麻带孝,哭葬母亲。我哪里是敢先后做事背谬以行怪,只是心里创巨痛深,所以不知其然而然也,这不知其然而然,就是祖师西来意。后来因为友人的缘故,从广东来到金陵,本想在灵谷寺住下去,谁知方外的人士十分忌讳,被捕后宽释,后又有沈阳之役,也是不知其然而然,正是祖师西来意。说完,他又给众僧徒出示一偈文:
发来一个剩人,死去一具臭骨。不费常住柴薪,又省行人挖窟。移向浑河波里赤骨律,只待水流石出。
言毕,即坐化。次日清晨,道颜如生。弟子浴洗其背而哭之,他双目忽张,泪流于面。可见他虽已闻法,而慈悲精猛之心,越转越深。明末这样的出家人很多,南朝四百八十寺,大都化而为儒家的昭穆祭祖之地。此剩道人可以说是其中的一个血性和尚。从文化气质角度讲,佛家思想中有一种固执、坚守,加强了儒家本有的刚健、精忠品质。我们理解“文化江南”,不能不通解此一脉儒佛合流的士人新意态。
函可之所以两次来金陵,与复明运动有关。第一次离开金陵赴广东,本想去开辟抗清根据地,因闽海东南一隅实为郑成功抗清的大本营。第二次,则是与郑成功的“奇兵浮海,直指金陵”的行动有关,也跟一项重要的间谍使命有关。他所以选择住在灵谷寺,因灵谷寺靠近明孝陵,可寓托家国之思的缘故。
第一次离开金陵时,他的行箧里藏有一本私史,名为《变纪》。是根据他自己的亲身经历,记述了明末死于国难的众多忠臣的事迹。当时清人已在江南实施全面戒严,函可出城门时,被守门的清兵盘问检查,发现《变纪》,立即被执送军中。负责此事的清兵将领巴山,十分怀疑他有同党,拷打数百次,函可只说:某一人自为。又用夹棍重刑,他也没有第二句话,只得发送大营候审。当时,函可脖颈上的铁锁链绕了三圈,两脚又重伤,“血淋没趾,屹立如山”,行走二十里山路,神色如平常。经过金陵城时,城中缁流平民,皆夹道相送,“观者皆惊顾咋指,叹为有道”。途中几次虚脱,幸有一位大士真人以甘露灌入函可口中,使其得生。又有一种传说,说函可关押在京师时,绝食七日,有一美丈夫手持甘露瓶注其口中,醒来后,他“神采益阳阳”。
函可一事,值此清廷密网血腥镇压江南士人的背景中,得以不死,与大汉奸洪承畴有关。据《清史稿·洪承畴传》,洪氏上疏言:函可乃故明尚书韩日缵之子,出家多年。去年(顺治三年)春自广东来江宁,是为印刷藏经之事。值大兵平江南,他久住未还。后来广东路通,他向我请牌回故里,我因韩日缵是我的会试房师,就发给他印牌放行。及城门盘验,经笥中发现《变纪》一书,干预时事。他不自行焚毁,自取其尤,与随行的其他僧徒无涉。我与函可有世交之谊,应避嫌,不敢定议。后来上旨传来,因洪承畴徇情私发印牌,应革职,念及他奉使江南,劳绩可嘉,遂宽宥之。据陈寅恪先生的推测,传说中函可系狱及械送京师途中,得蒙神力大士护持不死,其言甚诡异,所谓大士真人,大概是暗示与洪承畴有关的人暗中保全罢了。
函可临终前对弟子谈及第一次往金陵,“以友故出岭”,这个友人即是洪承畴。他的秘密使命,正是企图游说争取洪氏。而清兵将领巴山怀疑他有同党,严刑拷打,亦是同一缘故。洪氏暗中保全函可,乃深悉其中机缘。而清廷处理此事极为老练。顺治二年至顺治五年,洪氏为清廷安定江南各省,清人后来称之为“开清第一功”,因为从此之后,清人所需的钱粮,皆取之于江南,因而兵多饷足,征调如意。所以有人说,洪氏不来,江南不亡;江南不亡,则清人更不可能做统一中国之梦。为了争取洪氏,同时借洪氏以招降其他抗清名士,所以宽宥洪氏,并轻罪函可,正是深知其中的微妙之处。由此可见三百年前江南士人反清复明运动的复杂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