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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圣公府那些事

受命查案的周学健是乾隆时代的一名干吏,日后在治河领域颇有建树。当时,他接到互讦案,颇有凡人看神仙吵架的感觉。且不论事实真伪,本应道德无暇、高高在上受人瞻仰的圣裔曝出丑闻,而且还相互控告,就已经在道德上破产了。涉案的还是占据主流意识形态顶端的孔子嫡系后裔孔广棨,周学健在震惊之余,不得不面对棘手难题。

事实上,周学健可以自由裁量的空间非常小。儒家学说和孔老夫子早已经深入人心。历朝历代对孔子的尊崇使得孔子的地位已经无可撼动。朝廷尊儒的国策不会变,衍圣公制度也没有变更的迹象。那么,时年二十九岁且是曲阜孔氏嫡系唯一后裔的孔广棨就不能受到惩处。朝廷已经把孔广棨和孔氏、儒家捆绑在了一起,不能动摇。周学健剩下的选择,就是如何有理有据地维护孔广棨。

孔氏族人状告衍圣公事件之前也有曾发生。明朝正德年间,族人孔承章上书弹劾衍圣公孔闻绍以权谋私。朝廷不问是非,将孔承章以 “以下犯上” 罪谪戍广西。目的是维护衍圣公,也是维护朝廷的形象和权威。也在孔广棨时期,清朝同样处理了一起“威胁”衍圣公的事件。据说,雍正年间孔庙大成殿前的柏树正枝不长而侧枝茂盛,术士就解释是有人念咒所致,还推算出是孔继涑所为。孔继涑是时任衍圣公孔传铎的次子。其兄长孔继濩未等袭爵就病逝了,衍圣公孔传铎就将爵位传给了嫡长孙孔广棨。祖孙交接、叔父强悍、孔广棨地位不稳的敏感时期,恰巧出了孔继涑念咒篡位的“阴谋”,结果他被开除族籍,死后不许葬入孔林。孔继涑下葬时还在棺材上锁了三道铁链。 官府在此事上,也是站在孔广棨的一边,维护他的嫡裔地位。

周学健从律例中翻出一款: “官员将特伊列款纠参之后,乃将上司列款首告者,将所告之处不准行,仍交部治罪。” 周学健认为孔毓琚是遭到孔广棨弹劾之后再行控告,控诉无效。而且,孔毓琚翻出雍正四年衍圣公家人胡嗣信咆哮公堂的情况说事,查孔广棨是雍正九年才袭爵的,雍正四年间还是其祖父孔传铎时期,事隔两代,谈何“怀恨在心”一说。反而暴露出孔毓琚本人心胸狭窄。周学健建议将孔毓琚依法处理。

孔广棨地位崇高,非周学健可以议处。而且,皇帝极可能对孔广棨的黑暗嫌疑选择性无视。不过,周学健依然委婉地提出: “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 孔毓琚与衍圣公府近在咫尺,且为官多年,揭发衍圣公府的罪状 “亦未必全属子虚,臣实不能保其必无此事” 。如果衍圣公孔广棨平时能够洁身自好、严以律下,孔毓琚即便想揭发,也会无法措辞?周学健建议,孔毓琚弹劾奏折参照律例,不予追查,但是请求乾隆皇帝严词训饬可能存在营私扰民行为的孔广棨,饬令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至于孔毓琚揭发出来的曲阜县违法征收丁银等现实问题,建议由相关部门查明禁革。

应该说,周学健的意见为稳妥之策。也许考虑到事关孔子,关系大局,乾隆皇帝没有直接批复,而是下令“大学士等密议具奏”。于是,看似简单的孔门互讦案变为了供公卿大臣公议的公共性事件。

乾隆六年九月二十四日,大学士鄂尔泰领衔回奏了内阁对此事的意见。首先,大学士们认可周学健的处理意见。认为孔毓琚在明知遭到弹劾的情况下,挟仇反噬, “此风断不可长” 。孔毓琚状告孔广棨一事不予处置,他本人交部处置。其次,关于处理孔广棨的敏感问题,内阁大学士们也认为孔广棨在挑选执事官、四氏学教授及私设启事官等事情上“违例营私”未必子虚乌有,请皇上对他严加训饬,督促他读书修身、遵守礼法,秉公处理衍圣公府事务。至于具体意见:第一,朝廷取消衍圣公府挑选候补官员、向各衙门无端行文的权力;第二,四氏学教授负有训士之责,如果孔广棣真的过于年轻、学问未优,应令孔广棨会同山东巡抚、学政另选合适人选;第三,摊丁入亩是国策,应严禁孔广棨向曲阜各户摊派丁银。如有私征加派,立即查禁。总之,内阁认为孔广棨的理想角色应该是 “整躬率下,教导族人,以承先圣诗书之泽,无负皇上教诲成全之意” 。乾隆皇帝当天就批准了这道奏折。

本案的行政流程算是走完了,但孔广棨涉嫌卖官鬻爵、营私舞弊的消息已经传开。在京官员纷纷发表意见。监察御史卫廷璞上奏,建议裁撤曲阜知县世袭制度,可以给曲阜孔家增加一个世袭虚衔,或者增加孔氏子弟的科举功名,来交换他们手中的曲阜知县世职。卫廷璞认为如此才是平衡 “慎重器” “保全圣裔” 的良策。

鸿胪寺卿林令旭则建议以衢州孔氏子孙为曲阜知县。“衢州孔氏”又是什么群体?为什么要以衢州孔氏取代曲阜孔氏继承知县世职呢?北宋末年,金人即将攻占曲阜,第四十八代嫡孙孔端友承袭了衍圣公,他不愿落入夷狄之手,携近亲族人随宋高宗南渡,后定居浙江衢州,形成衢州孔氏家族。南宋朝廷册封衢州孔氏袭封衍圣公。北方的金朝为了争夺民心,在留守曲阜孔庙的孔氏子弟中挑选孔端友的堂弟为衍圣公,此后,曲阜这支孔氏世袭金朝的衍圣公。孔子后裔分裂为南方衢州孔氏和北方曲阜孔氏两家,分别世袭衍圣公。元朝统一后,忽必烈宣孔端友之孙孔洙进京,商议衍圣公袭爵问题。忽必烈很可能中意由孔洙回归曲阜,世袭元朝的衍圣公。不想,孔洙因本支几代坟茔都在衢州,难以弃离,况且曲阜的亲戚守护祖茔有功,自愿将衍圣公爵位让与族弟孔治。此后,孔治一支代表嫡系圣裔世袭元明清的衍圣公,而衢州孔氏归于平静。如今,曲阜孔门曝出丑闻,有人建议引入衢州孔氏来分割曲阜孔氏的职权,也在情理之中。

周学健也赞同将曲阜世袭知县授予衢州孔氏:孔氏源出曲阜,曲阜知县由孔氏世袭,不仅是为了方便孔门自治,还有“尊崇至圣”之意。如果将曲阜知县改为流官,由吏部选任,未必能找到合适人选。外族人出任曲阜知县,极可能同样慑于衍圣公的权势,攀附阿谀,徇私枉法。所以,曲阜知县还是要从孔氏门人中挑选。但是,孔氏支庶世居曲阜,亲戚党羽遍布内外,如果让曲阜孔氏子弟出任家乡知县,为亲则废法,为法则废亲,确实是两难。而衢州孔氏则是正本清源的孔子嫡系大宗。如果曲阜世职知县改归衢州孔氏承袭,新知县既是孔子后裔,又在曲阜没有朋友、没有田园产业,能够秉公处理政务。曲阜世职知县今后不得在当地购置产业、缔结姻亲。周学健认为,此举可以让南北方孔氏相互制约,同时曲阜孔氏世袭公爵、博士、学正、执事等爵位、官位有数十个名额,而衢州孔氏现在只有五经博士一个世袭职位,增加曲阜世袭知县一职,也算公平,可谓一举两得。

与主张变革的官员相比,许多官员则坚持维持现状。有些大臣认为 “我皇上崇儒重道之诚超越千古,尊礼先师,恩施孔氏,规制辉煌” 。而孔氏完全当得起这样的尊崇, “万世之师,余庆何尽,非常食报不嫌过优” 。如果以孔毓琚一个人的违法行径,否认整个曲阜孔氏,进而改革整个衍圣公制度,可能威胁到整个尊孔崇儒的国策。况且,现有制度是由衍圣公与山东巡抚共同保举、考核曲阜知县,并非由衍圣公独断。这些大臣认为现行制度的设计是好的,只是没有执行好。需要规范制度执行,而不是变革制度。

这场孔门互讦案引发的公卿大讨论最终由乾隆裁定: “曲阜知县空缺,令衍圣公在孔氏族中的进士、举人、贡生中挑选读书立品、素为族人推重的人,不拘人数,咨送山东巡抚。有山东巡抚加以考试,再遴选正陪两人,保送引见,由皇帝挑人授职。曲阜世职知县接受山东巡抚、兖州知府的考核、稽查,如不称职立即参处。” 最终,朝廷对衍圣公任免曲阜知县的权力做了限制,但衍圣公的大权和尊位几乎没变。

衍圣公制度的底层逻辑是圣贤后裔的道德素养高于常人,而尊崇圣裔可以进一步提升他们的道德素养,发挥好榜样作用。这种逻辑本身值得商榷。

这种将血缘与权位紧密捆绑的制度,导致家族中人日益看重血缘。曲阜孔氏极为注重嫡庶之分,极端排斥冒宗行为,定期修订族谱发给族人明确身份。曲阜孔氏不仅和衢州孔氏暗暗较劲,还制造了“内外孔之争”。内孔自然是孔子核心后裔,外孔则是汉代以来陆续改姓孔姓、服役孔庙的其他姓氏百姓。他们虽然住在曲阜,却非孔子后裔,而且本质上是庙户、仆户。五代十国乱世中,庙户出身的孔末积蓄力量大肆屠杀孔子嫡系后裔,试图取而代之。孔子嫡裔拨乱反正后,定内孔与外孔永为世仇。为了强化血缘传承,曲阜孔氏花在族谱上的精力比在道德学问上多得多。这算不算本末倒置呢?

孔子当年,一心匡正道德,推广平民教育,向诸侯游说仁义道德,唯独没有花心思在经营产业上。历朝历代恩赐孔氏巨额财富,也是为了减少他们的生计烦恼,让他们把心思花在道德文章上。清朝赐予的田地本质是祭祀孔圣人的,不允许转卖。可是,衍圣公府在顺治时有2157.5大顷祭田,到乾隆朝还剩1256.78大顷,减少了约42%。乾隆年间,孔氏一个地亩清册记载: “查例载,凡民间祖遗祀产,子孙不许典卖,有犯者即照盗卖例问拟,何独将数百年恩赐之祭田,反听民佃买卖乎?” 那么,有能力盗卖祭田的,会是一般族人吗? 祭田虽然变卖了,孔氏在各地购置的私产田地,却不断增加。康熙年间,山东巨野知县移文衍圣公府,请求明示衍圣公府在巨野县境内的16顷16亩田地是否应该免差?由此看来,孔府存在逃粮逃差的情况。

曲阜孔氏内部不时发生内讧内斗,闹得一地鸡毛。比如,雍正年间孔毓铭状告衍圣公,说自己祖上将南户、羊厂庄田卖给衍圣公,如今筹集三千一百一十七两银子申请赎回。衍圣公收下了银两,却不肯退田。孔毓铭请衍圣公念大家都是同族同宗,把田地或银子退给自己。但衍圣公说孔毓铭借此隐匿田产以逃税,还让官府把孔毓铭抓了起来。孔毓铭哭诉:“衍圣公是我们的宗主,今说我们隐匿,实是衍圣公因为我们出首了他,他要赖债,反以隐匿诬陷我们的。” 曲阜孔氏的族人并不比寻常百姓道德更高尚、修养更好,他们同样会为金银田土而争得头破血流,同样会不择手段,令人瞠目结舌。比如,现存资料有不少曲阜孔氏族人抢夺寡妇家产的记载。乾隆二十五年,孔继康病故,其弟孔继宁见嫂子孔郭氏孀居、侄子年幼,屡次欺凌孤儿寡母,不仅夜间将亡兄家的牛牵去,还声称家产不清,要侵吞亡兄家产。又有孔毓书状告叔叔,案情是:叔叔去世,寡居的婶婶穷得揭不开锅,孔毓书已定将婶婶改嫁,理应异姓成婚,不料小叔孔兴柱竟将婶婶、也就是他的嫂嫂娶为妻子。孔毓书愤怒地控告叔叔以弟欺嫂、败坏人伦。其实,孔毓书要将婶婶改嫁,何尝不是贪图叔父家产,结果婶母被小叔捷足先登,自己继承家产无望,才愤而上告。

曲阜孔氏不见得是当时社会道德的底线,但肯定不是道德的上限,离优待尊崇他们的朝廷的期望更是相差甚远。可见,衍圣公制度的底层逻辑是错误的。乾隆六年的孔门互讦案,虽然限制了部分衍圣公权限。但之后,曲阜知县还是奉承攀附衍圣公,枉法营私。知县想干点什么实事,往往遭到衍圣公百般阻挠。衍圣公隐匿人口、兼并土地等种种不法行为依然存在。乾隆二十一年,山东巡抚白钟山上奏,重提曲阜知县不必局限在孔氏族人中选拔,如此才是真正“玉成圣裔”。白钟山不是发现了衍圣公府新的不法行为,就是实在看不惯曲阜独特的治理体制,才会旧事重提。

这一回,乾隆皇帝同意了,将曲阜知县改为流官,给孔府加设一个“世袭六品官”作为补偿。于是,吏部定曲阜知县为“冲繁疲难”的要缺。现任曲阜世职知县孔传松改任世袭六品官;新城知县张若本调任曲阜知县,和其他官员一样调补升转。但不久,曲阜知县又恢复为孔氏的世职。原因竟然是外姓人出任曲阜知县官,仍是七品,拜见衍圣公不经允许不能进二门,要先到门房等候,请传奏官传话。而传奏官为六品,比知县品级还高。外姓知县依然事事受到掣肘,必须仰衍圣公的鼻息才能行政。如此一来,曲阜知县还是要落入衍圣公府的囊中。

曲阜知县的弊端,是衍圣公制度的一个折射。道德在人心,不在荣华富贵。意识形态的宣扬、维护不是靠制度和物质能够完成的。对一个家族最好的尊崇,是提供宽松自由的环境,而不是请进金丝笼供养起来。衍圣公制度的发展就说明了过分的尊崇,往往产生不了理想的结果。 qQAyjZS/BE9K8nlfZF4JP/ZYnFxGrCiVYS4s59Fpr6D54c1YYoKN8et8mXycd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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