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负其责!”袁虎率尔对曰:“运自有废兴,岂必诸人之过?”桓公懔然作色,顾谓四坐曰:“诸君颇闻刘景升不?有大牛重千斤,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荆州,烹以飨士卒,于时莫不称快。”意以况袁。四座既骇,袁亦失色。
——《世说新语·轻诋》
“永嘉之乱”渡江南逃,一直是东晋士人心中的巨痛,人们一提到“山陵夷毁”便泪流满面,《世说新语·语言》称,“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寄人国土”连晋元帝也心有不安。每个人都在痛定思痛,追究“山河残破,社稷焚灭”的原因。有些人认为祸根在于清谈,名士们练就了嘴上的功夫,却丢掉了济世的能力,玄言终日更致使纲纪毁坏,在士林扇起浮华怠惰之风。他们骂正始“何王之罪,深于舛纣”,又把“洛阳之陷”归咎于王衍谈玄,羊祜所谓“乱天下者,必此子也”,不可能是羊祜的事先预判,倒更像他人的事后聪明。而在另一部分人心中,西晋覆灭与清谈毫无关系,“正始之音”简直美如天乐,王衍一直是他们的精神偶像。东晋君臣大多都“托意玄珠”,王导、谢安等人是朝廷宰辅,同时也是清谈领袖,《世说新语》载:“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流风所及,老成持重的郗鉴也经不住诱惑,跟着名士们一道说空谈玄,而且还自我感觉良好:“郗太尉晚节好谈,既雅非所经,而甚矜之。”(《世说新语·规箴》)
那些立志收复中原的名将,如陶侃、桓温、庾翼等人,大多都瞧不起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名士,认为误国害人是名士们唯一的本事。我们来听听桓温的高见——
晋穆帝永和十二年(356)桓温率师北伐,在伊水大败羌族首领姚襄,终于收复了故都洛阳。渡过淮河、泗水,达到北部地区以后,和众僚登上大船船楼,桓温眺望中原无限感慨地说:“最终使得神州陆沉,百年来首善之区洛阳变成荒丘废墟,王夷甫这些清谈误国的家伙罪责难逃!”他的参军袁虎不假思索地反驳说:“国运本来就有兴衰废立,怎么一定就是这些人的过错呢?”桓温听后脸色马上阴沉下来,严肃地对四座的人说:“各位大概都听说过刘景升的一些事情吧?他有一头大牛重达千斤,吃起草料来是常牛的十倍,载重远行却不如一头瘦弱的母牛。魏武帝曹操讨平荆州时,把它宰了犒劳将士,当时无人不拍手称快。”这话的意思是用大牛来比袁虎,在座的人都很惊骇,袁虎更吓得脸色大变。
原文中的“神州”即中国,此处指中原地区。“陆沉”字面上的意思是无水而沉,此处指中原地区沦陷。王夷甫即西晋重臣和名士王衍,他出身于魏晋高门琅邪王氏,竹林七贤王戎的从弟。王衍天生一副好皮囊,神情清明秀朗,风姿文雅安详,短小丑陋的王戎和他走在一起很有喜剧效果。小时候去看望山涛,山涛看着他远远离去的背影感叹道:“不知是哪位有福妇人,生出如此漂亮的儿子!”由于他思维缜密敏捷,谈吐又从容机智,谈玄时手中白玉柄麈尾与手臂一样润洁,加之一心企求玄远高逸的境界,口中从不说一个“钱”字,王衍看去酷似一尘不染的神仙。王戎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太尉(王衍官衔)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他的从弟王敦南渡多年还常称赞王衍说:“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东晋大画家顾恺之在王衍画像赞辞中说,他品格如青山耸峙,壁立千仞。
可史家对他盖棺论定时,对他个人品格和政治才能评价很低。他身居显要而一无所为,只一心为自己和家庭利益狡兔三窟,直到成为匈奴首领石勒的俘虏,他还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为了苟且偷生还力劝石勒称帝,石勒对他厌恶鄙视至极后才送他归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衍死前才有点后悔:“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
在东晋的名将和名臣中,庾翼对王衍的评价最为中肯:“王夷甫,先朝风流士也,然吾薄其立名非真,而始终莫取。若以道非虞夏,自当超然独往,而不能谋始,大合声誉,极致名位,正当抑扬名教,以静乱源。而乃高谈《庄》《老》,说空终日,虽云谈道,实长华竞。及其末年,人望犹存,思安惧乱,寄命推务。而甫自申述,徇小好名,既身囚胡虏,弃言非所。”(《致殷浩书》)庾翼说王衍虽是前朝风流人物,但我从来就鄙薄他追逐虚名的行为。假如觉得当代不是尧舜盛世,那就一开始应该超然物外不问世事,然而王衍却谋取权力热衷名望;既然名位显赫就应该有所担当,努力光大名教,全心致力于社会安定,而此时的王衍高谈老庄,谈玄终日,最终自己身囚胡虏,国家四分五裂。
可见,“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负其责!”绝非桓温一人的私言,而是许多人的共识。王衍其时身居宰辅之职,山河破碎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过,别将王衍误国与清谈误国混为一谈。作为朝廷宰辅,王衍的职责理当尽心理政,而他为了虚名终日谈玄,只能指责王衍个人没有尽职,不能泛指所有清谈误事。我和桓温、庾翼一样讨厌王衍,但我同时又高度肯定清谈。清谈作为民族精英的一种精神生活形式,丰富了士人的精神生活,拓展了民族的精神向度,提高了民族的抽象思维能力。以王弼、嵇康为代表的玄学家们经虚涉旷,使哲学思辨达到了空前未有的深度,所以后人将“魏晋玄学”作为魏晋文化创造的标志。
桓温、庾翼只是贬斥王衍的为人与为政,王右军、谢太傅则讨论清谈与兴亡——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世说新语·言语》)
王衍、王导都酷嗜清谈,他们的侄子王羲之反对清谈,伯侄所处环境并无多大改变,兴趣的转移可能是各人气质不同,更与王谢谈话的特定语境有关。谢安多次拒绝朝廷征召,决意要悠然避世高卧东山,王羲之则力劝谢安出来为国效命,所以王羲之厌恶虚谈而崇尚实干,谢安则认为清谈与兴亡毫不相干。
西晋亡后人们归结为“清谈误国”,赵宋亡后人们又痛骂“理学误国”。清人嘲笑宋儒把人教成了“弱人”“病人”“废人”,颜习斋曾愤激地说:“宋元来儒者却习成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
列夫·托尔斯泰有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国家情况更为复杂,兴盛的原因固然不同,灭亡的原因尤其有别,只从某种文化生活或艺术嗜好来找某朝兴亡的原因,可能掩盖了各朝各代兴亡的深层动因。如果魏晋是“清谈误国”,宋代是“理学误国”,那么,是否可以说汉代是“辞赋误国”,唐代是“诗歌误国”,明清是“小说误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