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袒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
——《世说新语·雅量》
郗太傅(鉴)与王丞相(导)两家都是东晋豪门,郗、王二人又同处当朝权力的核心,在魏晋那个门阀等级森严的时代,郗、王二家的子女联姻可谓“门当户对”,所以任职京口的郗太傅遣门生向王导“求女婿”。王丞相也很随便坦然,叫郗太傅的门生往东厢“任意选之”。魏晋的门生不一定就是主人的弟子,大多是投靠世家大族的门客。“厢”指正房前面两边的房屋,正房一般都坐北朝南,厢房通常便为东西两向。
听说郗家叫门生来“求女婿”,这下可忙坏了“王家诸郎”,个个都精心地修饰自己,不仅抖出自己平时最喜欢的衣冠,而且在仪态上也作了大幅度“调整”:尽可能地庄重而不呆板,随便又不轻浮,言行举止都优雅得体,尽可能显出大家豪门“范儿”。想不到郗太傅那位门生也眼明心细,王家子弟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回家后向郗太傅一一禀报:“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矜持”一词道尽了诸儿郎为了成为郗家快婿故作庄重、拘谨种种不自然状。门生接下来又向郗太傅说:“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与诸郎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当兄弟们精心打扮自己的时候,此郎竟然袒露着肚子仰卧东床,完全像没听说过郗家选婿这回事似的。如此不雅,如此放肆,如此任性,此郎在这场选婿中必定落选无疑。想不到郗公听说后不仅没有皱眉,反而高兴地一拍手说:“正此好!”郗太傅在世俗眼中也未免太草率了,还不知道此郎的姓名、个性、学业,甚至还没有见到此郎模样,只因为在选婿时袒腹仰卧就选为女婿,谁没有自己的肚子呢,袒露肚子算什么本事呀?太傅一言九鼎,女儿的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了。定了女婿人选再去访女婿的姓名,原来袒腹者“乃是逸少”,即那位后来冠绝古今的书圣王羲之。
故事极富戏剧性。最不雅观的袒腹者却是最为高雅艺术的创造者。其实这一戏剧性的偶然中也包含着必然。王家其他“诸郎”在选婿时,不仅用衣冠遮住了自己的身体——掩盖了自己生理上的“真我”,而且用诸般“矜持”之状遮住了自己精神上的“真我”。他们都用世俗的意识、举止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已经失去了生命的真性,尽管穿戴入时,尽管谈吐文雅,但不可能有惊世骇俗的精神创造。
王羲之在郗家“觅婿”时袒腹东床,袒露出了他身心的本然形态,展露了他个体的性情之真,生理上的自然坦露和精神上的真率洒脱,正表明他的内在生命没有被世俗所掩埋、阉割和窒息。他草书“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的劲健笔力不正是来自他生命的勃发旺盛么?他行书“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气韵不正是来自他精神的洒脱飘逸么?
当时袒腹东床的逸少是块璞玉浑金,为女选婿的郗太傅也有识珠慧眼。单凭他主动向王丞相“求女婿”一事,就可以看出他本人也讨厌世俗礼节,一个大家闺秀还愁没有采花者?养着女儿还低头向人家“求女婿”?“求女婿”本身就是向世俗的挑战。郗太傅肯定也认同阮籍“礼岂为我辈设哉也”那句名言。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女婿固不凡,泰山也不俗。
作者笔致空灵跳脱,“君往东厢任意选之”一句后,径直便写“门生归”。从禀报郗太傅的话中见出门生选婿观察之仔细,如果一五一十详写他如何选婿,那真是佛头着粪,死板乏味。以“诸郎”的“咸自矜持”,衬托逸少的袒腹真率,反衬手法的运用也恰到好处。郗公“正此好”三字让人忍俊不禁,文字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冷幽默。文中郗公写信求婿,王丞相表态同意,门生东厢挑选,然后回去禀报,接着郗公拍板,每一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而真正的主角逸少始终没有露面。逸少人无须露面,其形象却活灵活现,这种“背面傅粉”技巧之高明令人叫绝。只用一百来个文字,居然写了那么多人物,那么曲折的情节,那么多转折顿宕,如此高明的艺术手腕你能不服吗?
这则小品堪称艺术极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