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友作荆州从事,桓宣武为王车骑集别。友进,坐良久,辞出。宣武曰:“卿向欲咨事,何以便去?”答曰:“友闻白羊肉美,一生未曾得吃,故冒求前耳。无事可咨。今已饱,不复须驻。”了无惭色。
——《世说新语·任诞》
虽然孔老夫子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中也说“食色,性也”,可“食”与“色”既是“人之大欲”,同样也是人之“大忌”——大家总以“好学”“好礼”来恭维人,谁愿意被别人说成“好吃”“好色”呢?
“学”与“礼”都非人的本性,所以必须“劝学”和“崇礼”,没有劝勉和推崇的助力,没有利益或名誉的激励,大概没有多少人喜欢艰苦的学习和刻板的礼义。古人早就知道“困然后学,学以致荣;计而后习,好而习成”。“学”与“礼”都违反人的本性,违反了自己的本性还能爱好它,所以值得大加表彰。“食”与“色”是人的本能,越是压抑就越是“好吃”“好色”,“偷吃”“偷窥”乃至强奸,通常都是人们过分“饥渴”所致。“性饥渴”与“口饥渴”同样让人难以忍受,食与性两方面长期过度的饥渴,不是伤身就是丧命。“食”“色”既是“人之大欲”,人们对它们就有极强的占有欲,屯集食品和包养二奶都是多占或强占。这方面不仅不需要任何鼓励,就是不断劝说、警告和惩治,还是有人难免贪食和贪色。人们把贪食者蔑称为“饕餮”,把贪色者贬斥为“色鬼”。饕餮是传说中一种凶恶贪婪的怪兽,鬼更是大家又害怕又讨厌的阴魂。
人之所恶偏大肆颂扬,人之所欲却压抑贬斥,这种与人性“对着干”的文化,很容易造成全社会的道德虚伪,色鬼装得像是坐怀不乱的圣人,吃货在人前也得假装斯文君子。
这里和大家介绍一位率真的吃货罗友,他贪吃从来不扭扭捏捏——贪得既很爽快,吃得也很痛快。罗友是湖北襄阳人,此公胃口实在太好了,从小对所有美食就来者不拒。可家中无钱,自己又无权,他为自己解馋的高招是蹭饭。小时候,一听说哪里有祭祀活动,他就跑到那里去讨祭品吃。有一次得知有家人祭神,他去得太早人家还没有开门,主人出门迎神发现了他,问他为什么一大早就待在这儿,他说打听到你家要祭神,不过是想来求一顿饭吃而已。于是,他藏身在主人家门后,等天亮后饱吃一餐抹抹嘴便心满意足地离开,脸上没有半点羞愧之色。
常言道“江山易老,本性难移”,罗友做官后仍旧贪吃,贪吃的方法还是蹭饭,只是蹭饭的对象稍有变化——小时蹭乡邻的饭,做官后蹭上司的饭。桓温做荆州刺史时引荐他为荆州从事,这篇小品就是记述他任从事期间蹭饭的趣事。桓温有一次为王导三公子王洽饯别,陪客中本来没有邀请罗友。罗友听说上司请客便不招自来,借故说有公事要请示桓温,在宴席上坐了很长时间后,又一言不发便转身告辞。桓温问他说:“你刚才还说有公事要问,怎么就这样走了呢?”罗友从实回答道:“听说白羊肉味道鲜美,有生以来从未尝过,有人告诉我说,您宴席上备有这道佳肴,便找个由头前来讨吃。原本没有公事要请示您,现在已经吃饱了,用不着再在您这儿待下去。”说罢便转身离去,和以往一样脸上依旧没有半点羞惭。
桓温对他蹭饭的方式大不以为然,曾直言劝这位下属说:“想食也得讲究一下身份,怎么能像你现在这个样子呢?”罗友对上司的劝告“傲然不屑”:“就公乞食,今乃可得,明日已复无。”言下之意是说在您这儿乞食,瞅着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来,今天不吃明天可能就没有这道菜了——吃饭还讲究什么派头?
他以家贫乞食,也“以家贫乞禄”。桓温起初只欣赏他的才华学问,但觉得他过于放纵荒诞,不是当官治民的那种料子,口头上虽应允了他,却又迟迟没有任用他。有次府上有一下属被举荐到一州郡任职,桓温特地设宴为他送行,罗友故意很晚才来赴宴,桓温询问迟到缘由,罗友一脸委屈地说:“小民自小就好吃,昨天接到大人的请帖,我一大早便出门赴宴,不料半路上遇到一鬼挖苦我说:‘我只见你送别人做官,怎么不见别人送你做官?’开始我大为恐怖,后来又非常惭愧,于是我反复琢磨鬼的话,不知不觉犯下迟到之罪。”这回反而弄得桓温满面羞惭,不久便推荐他去做襄阳太守。
做了荆州从事还到别人家里乞食的确失格,可当时士人却认为“罗友有大韵”,所谓“大韵”就是极有格调风度。罗友的“大韵”来自何处呢?他嘴馋则去乞食,遇上美食便快意大嚼,酒足饭饱便马上告退,从不找任何借口,更不装什么清高。苏轼在《书李简夫诗集后》说:“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这则评语移来评罗友也大体合适,他的“大韵”就在于其适性任情,在于其坦然率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