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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寻从床上醒来,他环视周围,裂漆的墙壁,十来平的单间,除了身下勉强睡下两人的铁架床,只有一个铁艺桌子和四张色彩感人的塑料凳。他确定自己正躺在北京东交民巷的小房子里。对面的卧室住着一个从南昌上来的女生,因为上夜班的缘故,平时几乎打不上照面。

外面洗手间有动静。

朱夏洗完头进屋,用毛巾擦着未干的头发,劣质的棉质睡衣也挡不住她的风情万种。

“赶紧起床啊,你不去面试了啊?”

你们有过那种感受吗?

就是看到一处场景,或者说过一句话,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重新经历了一次。抑或者回头再看过去的某个选择,你也不知道当时怎么脑袋一热选择A,而不是B,就好像平行时空的莫名回响,帮你做了决定。

我们的身体里,会不会住着很多个灵魂?

这是困扰张一寻很久的问题。

三个月前的大学散伙饭饭桌上,张一寻回过神,发现背包里的可乐竟鬼使神差地出现在朱夏身边,他吓得脸色陡变,记忆断了片儿,不敢相信是自己喝醉了。

朱夏来回捣鼓可乐瓶,嫌弃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喝碳酸饮料的。”

“我喝!”方脸男撅着屁股,准备上手。

张一寻惊得叫出声。

大家停下手里的动作,目光一致地掴他一脸。

“喝什么可乐,喝酒。”陆乘风神助攻,把可乐放回朱夏旁边。

惊魂未定的张一寻如坐针毡,只好借口不舒服提前离场。回学校的路上,坐的电动三轮翻了车,他扭伤了脖子,后背被沥青路磨掉了块肉。第二天朱夏赶来医院看他,水果鲜花什么的也没带,但在走之前忍不住拍了他的肩,说:“可乐被我爸喝了。”

张一寻狼狈地按着脖子,又庆幸又挫败。

朱夏在门口停下,回头笑:“他看到上面的5201314了,让我转告你,这个保质期,他批准了。”

朱夏决定放弃留校当辅导员的机会,跟张一寻一起去北京打拼。他们收拾好行李那天,张一寻后背伤口的痂也脱落了,刚好形成一个桃红色的心形。

因祸得福,前胸后背的心同步雀跃。

人就是这样,触到了多大的霉头,就能换来多大的幸运。命运的恻隐心,总在你跟它比惨的时候,朝你低头。

关于普通人的爱情,如果相遇而后无缝变成相爱,就是缘分,但如果在相遇和相爱之间加上时间,就是孽缘。

张一寻和朱夏的孽缘,具体始于哪一刻,他俩肯定当局者迷。青梅竹马的天然混沌属性,集合爱情友情亲情于一身,而这三种属性配合环境、性格、选择,会对命运的走向产生三种结果。完美爱情片是发展成了情侣,凑合的喜剧片是还能并肩胡闹几十年之久,若是悲剧剧情片,就是一方情感发生质变,一方还在友情的琥珀里,甘心做只友谊地久天长的小蜜蜂。

孽缘最初的相遇,是在他们五岁那年。

张一寻的妈妈叫林夕施,张一寻别开生面地解读了外公起的这个名儿,与知名词作者林夕就差一个字,前者生活在一线城市,后者三线开外,前者对长相充满想象,后者没有一点空间,前者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后者她就是她,是两块钱一捆儿的呲花。

林夕施没揍他,看来她没听懂。

林夕施的事迹可以单独写本书,简言之就是全村的希望,结果跟着公社预考考了两年都没过,大学无望后,也没上技校,靠着手上功夫去纺织厂当了女工,一做做成八级工,可惜太爱打麻将及喝酒,二锅头可以对着瓶子喝的那种,没评上标兵,人生差不多就得了。当时这种飒飒的女人属于时代的边缘人物,男人都爱白莲花,林夕施只可远观,观完就不想亵玩了。唯独其中有个牌友迎难而上,让林夕施在冬至那天,生下张一寻。

张一寻生下来头就特别大,八斤的胖墩儿搁床上不哭不闹的,以至于林夕施刚当妈那几天,还没适应角色,好几次喝多了回家,发现床上有个头,直接吓清醒了。

张一寻五岁那年,牌友爸爸劈腿被林夕施抓个正着,风风火火地去民政局离了婚,回来哭到昏迷,醒来就再也不喝酒了,带着张一寻搬到后来这个大院里,朱夏一家就住在他们楼下。

大院的小孩基本追着跑个两三天就熟了,但张一寻特别内向,留着妹妹头,别的技能不会,就会屁颠颠地抱着林夕施的大腿。朱夏的妈妈廖梅是幼儿园老师,平日里细声细语的,没什么存在感,倒是爸爸朱振东,是大院的居委会会长,年轻时是部队的文艺兵,转业后去了县里的宣传部,特别会搞活动带气氛。

有一次朱振东和廖梅带着朱夏在院里做小实验,用放大镜生火,感受大自然。林夕施那时在夜市摆摊卖衣服,靠着能言善道的咋呼劲,成了夜市一姐,刚好临近年关生意忙,这天张一寻就不情愿地被放到朱夏身边,一言不发地蹲在地上。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啊?”朱夏一本正经地问。

张一寻呆了,回答得好不坚定:“男、男孩啊。”

“你留着长头发,又不跟我们说话,我还以为是女孩子呢。”说着朱夏主动拉起他的手,带他去花坛中心的水泥墩子上玩。

一两个小时过去,林夕施赶回来做晚餐,见张一寻和朱夏处得好,不忍心打扰,就在一旁看着。

不知从哪里起的一阵风,朱夏一激灵,突然拉着张一寻到旁边的草坪里,摸着栀子花,问他:“好看吗?”

张一寻不敢动,点点头。

“那你送给我好不好?”

张一寻听话地应声,折下一朵花戴在朱夏头上,放下手,朱夏红着眼圈,龇牙咧嘴地对着他笑,不知怎么的,张一寻眼睛里也裹起了泪。

结果这一幕刚巧被朱振东看到,呵斥他们。朱夏一番如梦初醒的模样,像变了个人似的,立刻跑去告诉林夕施:“阿姨他带我踩草坪还摘花!”

张一寻不知所措地呆愣着,记忆出现断层,明明上一秒他们还在水泥墩子上玩。从那刻起,他深深地记住了这个叫朱夏的女妖怪。从那以后,朱夏都飞扬跋扈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而他总能恰到好处地帮她收拾烂摊子。

学前班那年,朱夏爱穿背带裤,上完厕所后不会系带,厕所里别的女孩都回班上了,张一寻正巧来,听见女厕所里嘤嘤地有人叫唤,进去一看,朱夏差点把自己勒断气。问她怎么弄的,她挂着两行泪,说记不得了。张一寻哭笑不得地帮她把带系上,结果好死不死被其他班的小朋友看见,又佐证了“张一寻是个女孩”这种惊世骇俗的传闻。

小学时他们过家家扮白娘子,张一寻就是捞不到一个男性角色,永远演小青,永远要站在朱夏身后施法,法海来了也要冲到最前帮她挡钵钵。演什么像什么,某天他照镜子发现自己唇红齿白的跟林夕施化妆后的效果差不多,他小小的心灵就崩塌了,于是就更在意自己的男子气概,说什么也不演小青了。

如果要过家家,他要当大哥,即便比朱夏小半岁,也要当她哥哥。

当哥哥的代价之一,就是帮朱夏写了六年的作业。朱夏从小记性就不好,经常好端端的突然失忆断片儿,廖梅和朱振东带她去了市里好几家大医院检查,各个医生都说法不一,基本达成共识是海马体有病变,但不影响生活。虽说记性差,但朱夏特别奇葩地对数字记忆深刻且有洁癖,算术本必须要字迹工整,看着张一寻小心翼翼写下2+3=5后,大喊一声:“你这个2写得太大了,我是女生,不能写太大!”

“你还记得你是女生啊!”张一寻哀号。

代价之二,张一寻从小成绩就好,每次都拿双百,写作文还拿过市里的奖,一直是廖梅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廖梅除了生了个漂亮的女儿,也没给世界做太大贡献,她是典型的那种命好的女人,家中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从小被宠大的,没经过什么大风浪,可能就是像白开水一样,才被当时过分活跃的朱振东看上,一喝就戒不掉了。

张一寻的优秀,一度让朱夏很有压力,因为只要她拿不了双优,就看不了《美少女战士》。为此张一寻从五年级开始,就故意考差,进游戏厅,还学大孩子骂脏话,以致他的人设在廖梅面前完全崩塌,左看右看,觉得还是自家的女儿好。

六年级的集体照里,全班只有张一寻没看镜头,原因是当时朱夏被旁边的同学踩到脚,叫了一声,张一寻条件反射地看向她,这一切刚好被镜头捕捉了进去。

后来有堂作文课的题目叫《我的好朋友》。张一寻的作文被当成范文在班上念,他写了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

老师问张一寻:“你们做过最亲密的事是什么呀?”

他说:“看着她。”

这间位于皇城根的老房地段绝佳,但设施老旧,电梯总会分时段吱吱呀呀的,从电梯出来走到他们这间房,要穿过四条走廊,路过各色的内裤胸罩、红灯笼和中国结。

关于同居这事儿,他们跟家里人的说辞是,朱夏睡床,张一寻打地铺,朱夏的家里人都信得斩钉截铁的,只有林夕施比较鸡贼,在一堆牛肉干、猪肉松、老干妈的土特产里,塞了一包避孕套。

两人都是头一回跟异性同床共枕,难以入眠,相敬如宾地穿着睡衣背对着睡,但被子中间漏风,晚上会被空调的凉风吹醒。

关了空调,两人面面相觑,气氛一到位,终于互相啃起来。要知道初夜这种事,在别的情侣身上都正常,但在认识十多年的青梅竹马身上,多少有点别扭。即便张一寻在大学寝室里陪兄弟们看过一个硬盘的片儿,但看到朱夏的胸还是一时间有点不习惯。

张一寻大汗淋漓地趴在朱夏身上,像部队里询问教官的口吻问道:“我可以脱内裤了吗?”

朱夏深呼吸,点点头,问他:“我这个姿势可以吗?”

一切有商有量的,严肃又有效率。专家说,成年男人每次射精,都有千万到亿颗精子,事后用张一寻的话说,恭喜我们签订了一个上亿的合同。

他们住的房间算主卧,一个月一千块出头。其实在北京不算贵,但对从小城上来的二人来说,已然是砸锅卖铁斥巨资了。

当时带着朱夏走的时候,张一寻在家庭会议上,撂下狠话,既然选择去北京,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能独立,生活费你们意思一下就好了。对于父母来说,新的城市不是新的希望,只不过是换个新的地方叮嘱孩子们穿暖和点。就像林夕施,非常务实,跟大学生活费一样,给了他八百块。朱夏的舅舅是中学教师,义愤填膺地跟朱振东说,要给孩子多一点生活费,北京房租和物价不是他们这种生活在小县城的人能想象的,至少应该给一千。

于是这对县城侠侣拿着一千八百块就坐着卧铺风尘仆仆北上了。

从北京南站坐地铁一路尖叫到国贸,结果在看了一圈房子后,尖叫变惨叫,最后综合考虑,非常有原则地选了最便宜的,两人安抚着单薄的钱包,如丧考妣地交出多半。

交完租金的那天,北京下了暴雨。

朱夏在只容得下一个人的厕所里洗澡,这里的淋浴每隔五十秒会变冷一次,朱夏习惯在心里默数,到了点就移开身子。这回洗了几分钟,突然不冷了,正庆幸这淋浴还算有点良心,结果四十秒后,水温无预警爆热,朱夏在厕所里惨叫。

张一寻以为出了事,箭步冲到厕所,朱夏伸出脑袋,把他当成靶子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张一寻为了哄她,守在厕所门口,给她数数:“……39,40!躲!”

像是刚从战场上回来的花木兰,朱夏虚脱地坐在床边,头发如水草般耷拉着,抠着墙角潮湿的墙皮,一整晚都闷闷不乐。

隔壁的南昌妹在放一首年代很久远的歌。

张一寻在她面前蹲下,仰头问:“后悔了?”

朱夏移开眼神:“怎么会,就觉得有点狼狈。”

“你看过哪个爱情故事开头不狼狈的,总要给我们之后的生活留点念想不是。”

“怎么什么话都是你说啊。”

“因为我是上帝啊。”张一寻起身,捏了一下她的耳垂。

“别动我!”

张一寻浅笑,声音温柔起来:“傻瓜,怕什么,我在呢。”

朱夏抬眼看他,嘴巴嘟得老高:“我朱夏会怕吗?”

“会啊,怕自己不美。”

“滚!”

张一寻张开手:“快过来给我抱抱。”

朱夏跳到张一寻身上,闻到脖颈间熟悉的味道才稍显安心。那晚,张一寻听着朱夏安睡的鼻息声,心里从未如此坚定,一定要把大家的北京变成属于他们俩的北京。

大概每个男孩都是在拯救公主的时候变成英雄的,只不过那时的他们不知道,杀死恶龙之后,大部分英雄看着闪烁的珠宝,慢慢地长出鳞片、尾巴和触角,最终变成恶龙。

虽说这一年应届毕业生人数将近七百万,但或许受末日论的影响没了斗志,竟然投出去的好几份简历都得到了面试的回应。张一寻挑准一家国企单位的互联网公司,不过不在那栋地标建筑里办公,而在城西玉泉路的创意园里。朱夏则在某时尚杂志和银行之间左右为难,一边受美剧《欲望都市》影响,对时尚圈有窥视欲,一边是跟金融打交道的对口工作。受张一寻鼓励,索性两个都去了。结果上午在时尚大厦被一句“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问到哑口,下午被银行的那句“你是希望同事比你厉害还是你比同事厉害”问到语塞。灰头土脸回到住处,整个人如同塌方般散在床上,用她那九曲十八弯的委屈,向张一寻宣告不满。

“你说搞时尚的,我问她皮肤那么好,怎么保养的,这也有错吗?”

张一寻环抱手臂,同仇敌忾:“没错啊!”

“还有下午那个银行的HR,他以为我不知道啊,这种问题怎么答都是错。希望同事比我厉害,那就说明我能力不行,我比同事厉害,干吗,新人上来就想掌控全局吗?”

“那你怎么答的?”

“我就说希望大家和气生财。”朱夏坐起来,提高声调,“这么伟光正的回答,银行又不是后宫,大家一个窗口各干各的,谁不是凭本事赚钱啊。”

张一寻被逗乐了。

“不许笑!”

“我、我笑是想说,我面试通过了。”张一寻笑意盈盈地张开双臂,却迎来朱夏一记枕头重锤。

“歧视!活生生的性别歧视!”

朱夏对那些大家津津乐道的行业都失了兴趣,转而在豆瓣的求职小组上另辟蹊径,差点都要去当摄影师助理了,后来被一则软件公司的招聘启事吸引,公司正研发新的软件技术,朱夏决心要为人类的未来做出贡献。

“我情愿以不那么端庄的姿态走向一份工作,只要北京肯欢迎我,我真的甘愿。”朱夏颇有诗意地向张一寻宣誓。

张一寻问:“那要是北京不欢迎你呢?”

“那我就走得端庄点。”

那家软件公司在五棵松,就在体育馆后面,称不上小作坊,但的确不大,前前后后三间房,六个职员。而所谓的新软件,就是可以直接从收费的金融数据网站抓取数据,用于自己模型的模拟计算,这样先于他人获得数据,然后用改良的模型获利。听着特别学术,但朱夏要做的跟这个软件本身没关系,她只需要打电话给黄页上的客户,推销这个产品。

在端庄地打了一上午电话,端庄地重复说了一百遍“您好,我是……”的开场白,以及被直接挂掉,喊“不需要”之后,终于碰上一个有意愿的,结果人家反问:“你这个会有法律风险吧,我们公司有一款新型的屏蔽软件,我觉得你们可以考虑一下。”

朱夏挂掉电话,兴致索然地滑开手机,不巧开了照相机的前置摄像头,此刻的嘴脸俗气得连自己都觉得面目可憎。只能用一个月一千五的实习工资催眠自己all is well(都挺好)。

离朱夏几站路外的创意园里,坐在狭小工位上的张一寻还在回味早高峰的一号线。他长这么大除了晚上睡觉,还没跟朱夏贴得这么严实过,因为不想让其他猥琐男挤着朱夏,他只好弓着背,让朱夏躲在自己怀里。头上的扶手全被攻陷,他只能借身高优势全程捏住门上的一枚信号灯。

地铁到站的时候,他扶着腰像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从人群里滑出来,朱夏扯着被挤歪的内衣肩带,半身裙拉链已经从后腰转到侧腰了。她说,终于体会到什么叫飞一般的感觉了。

张一寻打了个喷嚏,安静的办公室里似乎都有回声。他尴尬地朝四周看了看,怎么也料不到国企单位的严谨,不说话即是美德。即便同事们在公司门口碰到,也面无表情地进电梯,一天下来,静得如同置身荒野。

午饭在食堂,好不容易跟几个同龄人说上话,聊的话题竟然全是嫁娶,更可怕的是,知道张一寻有女友后,他们竟然不带他聊了。这个从南方小城来的出了名的话唠,竟然第一次掉进话题黑洞,除了谈婚论嫁,生活还有涮羊肉、九宫格火锅、红烧狮子头、鱼香肉丝、麻辣香锅、微博、淘宝、周杰伦、蔡依林、井上雄彦、世界末日可以聊啊。

回到工位上,张一寻看着电脑屏幕发呆,新闻上说,新媒体行业在未来几年潜力巨大。自己的工作内容就是运营单位的官方微博,但做了几天整理发布后,有点怀疑这力道是不是潜得太深了。

电脑进入待机状态,屏幕暗下去,露出一张仓皇的不知所措的脸,内双的眼睛混在高耸的眉骨里,眼角自然下垂,显得更加无辜,眼圈蒙着一层淡淡乌青,往日的少年感顿生了几分成人的世故。

朱夏和张一寻二人像是晦暗城市里电压不兼容的灯泡,在地图上努力亮起微光,短路,又灭了。他们想象过北京的生活,《奋斗》红的那年,他们才十七岁,那是他们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除了天安门以外的北京,他们决定北漂之前,又看了一遍《北京爱情故事》,把那些声色犬马背后的真相在心里细数个遍,提醒自己不要变成这样。

因为北京的诱惑太多了。

可现实中的北京,跟他们想象的全然不一样。因为大部分的人还在浪里泅渡,找不到浮板,没有生还的希望,就没有可以被诱惑的资本。那些在小城里浪里淘沙的聪明,在这里一文不值,唯一值得炫耀的,至少还有爱。

张一寻已经连续流了好几天的鼻血,经历过北京最美的秋天,后知后觉对北京有点误会,一夜之间气温骤降,在南方穿惯了秋衣秋裤一回到暖气屋子里又热得赶紧脱。上午还是蓝天白云,到了傍晚,走路是必须要牵紧朱夏的,否则几十米能见度,被雾霾吃了都说不定。

张一寻失血过多,朱夏按教程熬了一大锅骨头汤,小两口待在蜗居里,汤锅冒着热气,一人抱着一个碗。张一寻不正经,隔着热气朝朱夏抛媚眼,结果胳膊肘碰到桌板上的铁片,被静电电得直接把碗里的骨头汤倒翻,淋了自己一身,不过非常精准地咬住了一块飞出去的排骨。正想耍帅,彩色塑料凳裂了条腿,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排骨也掉了。朱夏实在忍不住,笑到变形。

“疼死我了!”张一寻捏着脖子,“好像旧伤复发了。”

“真的假的?”朱夏赶紧放下碗筷,蹲下来。

张一寻猛地把地上的排骨塞到朱夏嘴上。

“你去死!”朱夏啪啪几拳落下,张一寻的肩膀真的阵痛起来。

“这回是真的……”

朱夏慌了:“啊?怎么办啊。”

张一寻歪起脖子,刻意扯下T恤领口,露出锁骨:“你亲一下试试。”

“变态!”

张一寻接住袭来的铁拳:“哎呀,能动嘴的时候别动手,这是情侣间最高级的互动方式。”

两人打闹的时候,外面传来开锁的声音,想想这个点南昌妹应该在工作。出于好奇,他们俩开了道门缝。只见南昌妹化着精致的妆,脱掉外衣,露出整身粉色的大嘴猴运动装。在他们当时的消费观里,老家天桥上摊位最多的山寨货,就是名牌,大嘴猴独占鳌头。

“厕所还用吗?”南昌妹问他们。

他们乖乖地把门打开,直起身子尴尬道:“不用了不用了。”

“我卸个妆。”

“之前没见你这样儿哈,”朱夏在自己脸上比画着,“你这衣服也挺好看的。”

“老板送的,正版的。”南昌妹强调,“哦,我换工作了,今后白天上班,但比你们晚,不会抢厕所的。”

那晚,他们很懂事地没有对南昌妹的新工作刨根问底,总感觉“老板送的”四个字就可以高度概括了。朱夏躺在床上,迟迟没有入睡,张一寻也很默契地失了眠,问她想什么呢。她只回答,我就不喜欢那些名牌啥的,没我淘宝上买的好看。

攀上高枝变凤凰,是影视剧、小说里都有的桥段,偌大的北京城里,这种人与人的变数,只是在非常合理的范畴内。有人尽己所能地靠自己,有人尽己所能地找到靠山。要么把自己变成一座孤岛,海水退去就是江湖;要么,就成为旁枝,大树不枯就还能被庇佑。所谓生存,不过就是一个又一个别针换别墅的选择过程。

五棵松的办公室里,朱夏正打着推销电话,对方接通后,她对着座机听筒按下手机里录好的开场白:“您好,我是……”

这坑爹的小脑筋让公司同事们目瞪口呆,她也的确省了不少买喉糖的钱。

老板来了之后,把朱夏叫去办公室,上周销售部的小吴终于跟客户签订了软件的购买意向书,当初这单的客服电话是朱夏打的,老板想带着她俩去上海撑撑场子,当面跟客户签单。

临走当天,张一寻坐在朱夏的行李箱上,卖着萌:“你带我一起走嘛。”

“别闹,我就去两天!”

两人你侬我侬地舍不得,但朱夏想着这是第一次坐飞机,马上可以看到黄浦江和东方明珠电视塔,还是止不住兴奋。

飞机上朱夏全程都装得像是常旅客,非常克制地只要了两杯橙汁。直到上了个厕所,起来不知道怎么冲,于是一通乱摸乱按,突然马桶传来爆炸一样的声响,把她吓个半死,脸色煞白地回到座位,看窗外云卷云舒,飞机降落在虹桥国际机场。

结果朱夏根本没看到明珠塔,出差当晚,老板和小吴在酒桌上醉得不省人事,朱夏也喝了不少。她终于明白,所有合同上甲方签的字,都是用酒精一斤一两换来的。不仅要付出脑力体力劳动,还要陪高兴,客户开心了就有门票,就可以通往那个成人世界的失乐园。

凌晨三点,朱夏在出租车上伺候着老板和小吴。羽绒服兜里,手机屏幕明明灭灭,数不清张一寻已经打了多少个电话。

一路上朱夏都不停把脑袋探出窗外,希望借凉风让自己保持清醒:“我,钱包、手机不能丢啊不能丢。”

出了酒店电梯间,小吴趔趄着说想吐,让朱夏把老板扶回房。朱夏用了仅剩的半条命把老板甩到床上。掏出手机一看,三十二个未接来电,正想回,老板突然坐起来,示意她坐到旁边,胡诌起自己创业的艰辛,末了还上手撩拨朱夏的发尾。短路的朱夏这才感觉到不安,向旁边挪了挪,却被老板反身扑倒在床上。

老板眼神迷离,满嘴腥臭,说:“你帮帮我吧。”

老板隔着衣服摸到她的胸,她无比清醒,一脚正中老板的双腿间。她捂着嘴,冲出房间就吐了,吐得太狠,逼出眼泪,索性就哭了,酒店的走廊太空旷,不敢哭得太大声。手机又开始震动,她慌张地直接关了机。扶着墙,保持最后一点理智,走回自己的房间。

朱夏把门反锁,挂上门链,再三确认后,洗了好漫长的一个澡,穿着衣服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盯着天光放亮,然后去机场补了改签费,搭最早的航班飞回北京。

带着若干愁绪从天上回到地面,她想了好几种说辞应付张一寻,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但越靠近东交民巷就越有负罪感。回到住处,家里暖气坏了,南昌妹裹着棉衣正巧从厕所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朱夏看到她的时候,鼻子莫名发酸。她没有接南昌妹的问好,此刻特别不想跟她待在一个空间里,她觉得脏。

房间门没锁,朱夏搓着手,推开门,张一寻正窝在床上。

“你、你怎么没去上班啊?”

原来昨天她走后,张一寻晚上觉得饿,就把剩下的骨头汤煮开,下了碗面吃。谁知骨头汤变质,吃成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了一整晚。

“你是白痴吗,都让你倒掉了,怎么还吃啊!”朱夏急道。

“想着别浪费……你做的嘛……”

朱夏强忍眼泪,摸了摸张一寻的额头,有点烫。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张一寻问。

朱夏吸了吸鼻子:“公司有点事,就改签了。”

张一寻闭上眼,抓着她冷冰冰的手,不发一言。

朱夏沉吟半晌,道:“你怎么不问我昨晚干吗去了?”

“你要说,肯定会说的。”

朱夏哭了:“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让着我?”

“傻瓜,怎么了?”

朱夏支支吾吾的,想说,又觉得没必要,未来还有多少事故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等着她,最后都得自己解决。看着张一寻这样子,所有委屈都不见了,她没想选择忍,而是选择先不去想。

下午进了公司,老板不在办公室,朱夏一路到自己的工位,感觉同事们都在偷瞟她,直到有人在公司的微信群发了一句:“今后是不是她就变老板娘了?”

她终于确定不是错觉,二话没说,径直走到小吴的工位前。小吴正在小声呵斥着对面的眼镜男,看到她过来明显慌了。

“你跟大家说什么了?”朱夏质问道。

“说了什、什么?”

朱夏咧嘴一笑,故意提高声调:“如果没说,怪我这乡下来的猜忌心重,但如果你把昨晚的事儿添油加醋说了半个字,我一定不会让你好看。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吗,真相就是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你的老板,和一个被他性侵未果的下属,今天这个工作我可以不要了,但你会为你说过的话负责。”

“你小声点!”小吴急了,“我喝醉了,误会了不行啊。”

“你确定你不是装醉?”

“你……”小吴哑口无言。

同事们看着朱夏把工位上的东西塞进包里,转身离开公司,动作之流畅,帅气异常。等下了楼,冷风灌进羽绒服,她才觉得后怕。如果不是那自小的一点无畏,又怎么会在如虎的职场面前,声张自己那微不足道的正义。

朱夏回了家,张一寻还窝在床上,纳闷着:“欸?怎么那么快回来了。”

“我辞职了。”

张一寻满脸问号。

“昨天出差,老板对小吴毛手毛脚的,这样的公司不走留着过年啊,我整天打那些破电话早就打烦了。”

张一寻听完冷静得出奇,他只是掀开一半被子,说:“上来给你暖暖。”

朱夏钻进被窝,把冻僵的脚塞进张一寻的腿里。张一寻紧紧抱着她,什么话也没说,轻抚着她的头发。这顺势而为的温柔让朱夏紧绷的身子慢慢软下来,贴在他怀里,终于有了一阵妥帖的温暖。

她睡了好沉的一觉,暖气片不知什么时候修好的,被热醒时已经天黑了,转个身,旁边没人。

再见到张一寻,是在万寿路的派出所。

一个小时以前,张一寻等在朱夏公司门口,见她老板从楼上下来,刚上车,他就飞快地开门坐进副驾。

天色已晚,看不清车里发生了什么。

后来警察来了,把二人从车里拉出来,老板的衬衫扣子被扯掉半截,他抓着领口,生怕油腻的肥肉走光,大喊道:“警察同志,这有个疯子,他打我,快,抓走他!”

警察同志很听话地上前,直接扣押了老板。

原来,他们接到举报,有人使用数据软件漏洞不正当竞争,行为涉嫌违法。于是连带着公司剩下的几个员工,包括无端卷入的张一寻在内,全部押到警察局做笔录。

朱夏赶到派出所的时候,正巧碰上门口的张一寻,只见他双手揣兜,朝她傻笑,嘴里不时冒着白气:“从小就想当不良少年,一直没进过局子,今天体验到了。”

朱夏嘟着嘴,一把抱住他。

“没事了,我在呢。”张一寻在她额前留了个吻。

张一寻知道,这件事可能是无常生活里一段不值一提的坎坷,很快就会过去。

但为什么要让朱夏来经历,想着便忍不住愤怒,这些破事,终会成为记忆,被迫灌注在他们北漂的第一年,是他没有保护好她,此刻无比自责。

后来,朱夏也被通知做了笔录,好在她没有深入接触过数据软件的开发,从犯罪嫌疑人变成了证人,这段时间需要接电话配合调查。一时间,职场性骚扰和失业同步加载,让朱夏一下子失了斗志,在求职小组的页面停留良久,怎么也找不到最初的动力。

张一寻起身,把她连人带凳子扯到床边,一手环住她的肩膀,从背后抱着她,柔声道:“我半年的试用期马上结束,可以领正式工资了,未来我养你啊。”

“那能有几个钱啊。”朱夏把下巴放在他手臂上,惆怅道。

“转正有四千呢,交了房租我们绰绰有余啊。”

“你第一天认识我啊,如果真的要靠你养,当初就不会跟你来北京了。”朱夏拍拍张一寻,示意放开她,移回桌子边,深吸一口气,刷新招聘页面,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张一寻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回应她,要不是此刻没钱没戒指,他会立刻单膝下跪,向这个女孩求婚。

张一寻刚到公司,工资条已经躺在他的工位上,他像刮小时候的奖券一般满怀期待地打开,唯一不同的是,他已经知道这张奖券不是“谢谢惠顾”,而是一笔不小的“巨款”。令人大失所望的是,扣掉五险一金,表格上最末一栏的数字,只有2213.53,有零有整,还有小数点。

忍了一上午,饭后到人事部逮住一个看着最面善的阿姨,询问面试时说的四千的转正工资去哪了。得到的回答却是,四千是那些做网站的应届毕业生的标准工资,现在运营微博的就他一个人,领导定了三千,税前。

张一寻牢骚满腹,之前风风火火揍别人老板的动力,在自己的工作面前立刻捉襟见肘。他认怂地撂下一句不太狠的狠话:“那也该通知我一下吧。”

人事阿姨回说:“那现在通知了。”

“好嘞!”无法反驳。

出来透气,刚巧路过一台ATM机,张一寻查了下卡里的余额,四千多块。

他必须要面对接下来的一个棘手的问题,月底的房租一交,下个月吃什么。那踌躇满志在人民币面前,竟被勒索得全然不像样,他掏出手机,翻到林夕施的电话。

张一寻从小问林夕施要钱就没那么顺利,她是那种典型的铁公鸡,无论是以前买酒卖衣服,还是打麻将,都掉到钱眼子里出不来。小时候去游戏厅,管她要十块钱,她戏精上身,问:“啥子?八块?你要七块钱做啥,我这就五块。”她摸了摸兜,说:“刚好两块,省着点用啊。”

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他打通这个电话,如果以朱夏为挡箭牌适时撒个娇,别逞强,或许立刻就可以提款,连利息都没有。

这是捷径。

捷径就是给人走的。

他正准备按下通话,一个浙江的陌生号码打过来。

张一寻大学里唯一一个好哥们,就是对面宿舍楼里的风云人物陆乘风,他们两栋宿舍楼在同一个院里。一边住着他们这种汉语言文学的书呆子,一边是表演和播音主持的未来明星们。

所以你会看到一种奇观,跟偶像剧情节差不多,什么女生们争相加入纪检小组来对面楼检查,上课下课总有各色美女在门口徘徊制造偶遇,以及从对面出来的都是名牌韩版廓形,这边出来的都是美邦杰克琼斯,两组人马交会,就是一场大型献爱心救助活动。

手牵手心连心,同住一个地球村,差距就是如此巨大。

其他表演系的男生每天各种自拍他拍精修图分享到网上,陆乘风是这其中人最帅、话最少,还低调的。他从来不发图,学校的贴吧里流传的都是他的生图。山寨手机的摄像头是检验帅哥最好的标准。他很宅,为人冷冰冰的,一般人想看到他,要么闯进他寝室,要么跟踪他的课表,要么就是在年底的文艺会演,要么就是找张一寻。

陆乘风是主动加张一寻校内的,他的验证信息是,交个朋友吧。张一寻吓得关掉了校内,以为陆乘风要追他。其实因为张一寻喜欢在校内写故事,陆乘风某天点进去,看了几篇就看进去了。那会儿他的同学们都爱谈最速食的恋爱、穿最好的衣服、喝最大的酒,没有共同话题是很可怕的事,他觉得张一寻是可以聊的人,没多想,直抒胸臆。

一来二去他们真成了朋友,某种程度上,他们挺像的,都是天蝎座,听的歌看的书也差不多,连豆瓣看过的片单都能互相对上号。唯一不同的是,张一寻比较外放,陆乘风对不起他这个名字,没有我欲乘风归去的爽快,甚至有一点悲观。

两人在大学时常黏着,有什么话,都不需要说,一个眼神就能懂。关于陆乘风的眼神,有段佳话特别值得说。大二刚入夏,陆乘风给了张一寻几张漫展的门票,打开了他新世界的大门,在张着嘴路过行走的路飞、犬夜叉、宇智波佐助之后,大老远看见台上留着白色长发、身穿紫色仙袍、画着红色眼影的陆乘风。

陆乘风也看见了台下的他,用力给了他一个迷离的眼神,眉中心的朱砂图腾仿佛是一记黯然销魂掌。台下尖叫连连,张一寻这才知道他是当地知名的coser(角色扮演演员)。

表演结束后,他们坐在舞台边,陆乘风啃着汉堡,问他,没吓到你吧。张一寻摇摇头,很认真地回答道,从小跟朱夏也是这么演过来的,陆乘风问他扮演谁,他没敢说。

两人一起逃课,一起打电动,一起打球。张一寻刚喝过的矿泉水,陆乘风可以抹着汗,直接抢过来,对着瓶口喝。

为此张一寻很认真地问过他:“你真的不是同性恋吗?”

陆乘风进入角色,送他一个撩拨的眼神:“怎么,想验证一下?”

“是在下放肆。”张一寻抱拳退让。

那次坐三轮翻车后,张一寻在医院休养了一周,陆乘风买了一大篮水果来看他,说接下来这几年的水果一次性都买上了。他要去横店拍戏了,签了个驻扎在横店的经纪人。他古装扮相好看,那边机会多。

“我们江湖再见。”这是他走之前,对张一寻说的最后一句话。

谁知从象牙塔一别,北京就成了江湖。

张一寻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在茶餐厅里跟陆乘风聊得火热。半年未见,他们一点也不生分。陆乘风留着时髦的中分,穿着一件单薄的高领衫,在剧组混了半年,也不显疲累,反而把精气神打磨得更加明亮。他在横店拍了两部戏,都是小角色。这次经纪人带他来北京见了个大导演,如果顺利的话,月底就进怀柔的组了。

“快说啊,那个大导演是谁?”张一寻按捺不住,“我猜猜,冯张陈贾,还有谁……”

“你刚说的里面的。”陆乘风忍不住开心。

“我去,你要发达了,红了可别忘了我。”

“凭你每天给我朋友圈点赞的频率,应该忘不了。”陆乘风嘲他。

“还说呢,我点你十次,你就给我点一次。”

“我都看了,手懒。”陆乘风笑得如沐春风,“我看你跟朱夏也挺好的。”

张一寻嘴角弥留的笑有些僵,他顺嘴说:“在北京都一个样儿,还得努力啊。”

他们之间的默契,这点心事完全藏不住,陆乘风看出了他话里有话,索性换了话题:“最近还有写东西吗?”

“太忙了,没空写。”

“你在国企上班归上班,我觉得你还是得坚持写。莫言不都得了诺贝尔奖吗,中国未来的文坛要靠你啊。”

“别埋汰我了。”

“我就是客气一下。”

“哈哈哈。”

暮色四合,两人聊得意犹未尽,张一寻赶着回公司打卡,还非要抢着把单买了。跟陆乘风道别后,朱夏的微信把他打回现实,她说今天收到两个公司的面试通知,等他回来庆祝。张一寻发了三个花痴的表情,关上手机,躲进寒风里。

12月的北京,像是同时吞进了整盒的薄荷糖,沁心又辣嗓,真的太冷了。

电话响了好几声,林夕施才接上。

张一寻抱怨:“怎么那么久才接啊。”

“这不是在打麻将嘛,干啥?”

张一寻刻意找了个没人的胡同,在寒风里瑟缩着:“没,就是……想你了。”

“要钱啊?”林夕施直截了当,“二筒,碰碰碰。”

电话里传来朱振东的声音:“我都摸牌了你才说。”

“叔叔阿姨也在?”张一寻一惊。

“哎哟,我儿找我要钱没看到吗……”

“啥?”是廖梅的声音。

“我啥时候找你要钱了!你开免提!”张一寻气到肝颤,“都说了你们今后不要在一张桌子上打牌,哪有一家人自相残杀的。”

“一寻,你们怎么样啊?”廖梅那杀人于无形的柔声传来,张一寻不住打了个冷战。

“挺好的啊,就是天冷了,问候下我妈。叔叔阿姨你们放心啊,我们现在这一个月赚的可是比你们工作了几十年赚的还多,你们就放心把朱夏交给我。”

“谁说的,还在观察期,现在可还是在我手上呢。”廖梅习惯性谨慎。

“哎哟,说得好像你们不同意,别个小两口就不腻歪了一样,你看他一口一个朱夏的,你们种的白菜被没被猪拱我不晓得,我这养好的猪反正是没了。”林夕施道。

廖梅说:“瞧你这话说的!”

“哎哟!幺鸡,杠!”林夕施大叫。

“杠炮!杠炮!”

“妈呀,杠开了!!!哈哈哈哈!!”

……

林夕施的笑声太张狂,张一寻皱着眉挂上电话。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他们相爱相杀的相处模式,三个人再加个朱夏的舅舅廖大幅,必要时总会组成中年F4,枪口一致对外。青春期什么别开生面的躁动都被打击报复过。

张一寻回到家,朱夏兴致勃勃地把他拉到桌边,展示自己用了大半天时间学做的菜,坐等老板品鉴。张一寻配合地正襟危坐,挑起筷子。麻辣鸡丁非常努力地想证明它很辣,一口咬下去半生的粉蒸排骨终于让他反了胃。

“房东催我们交租了,你收到了吗?”朱夏以为他吃得太急,边说边拍他的背。

“嗯,你不用拿钱出来了,我来交就好。”张一寻放下碗筷。

“那行,生活费我出。”

“算那么清楚啊。”

朱夏说:“那还不是因为喜欢你。”

张一寻问:“只有喜欢啊?”

“不然呢。”

“不love呀。”

“love啊。”

“那你说三个字。”

“什么……”朱夏害羞,“三个字?”

“我什么你啊。”

“你怎么不说!”

“我是上帝啊,神爱世人。”张一寻双手合十。

两人聊得正欢,他们不知道隔壁的南昌妹刚从房间出来,她烫了个大波浪,挎着老花LV,身后是一个粉色的Hello Kitty行李箱。

南昌妹不告而别的退租对他们来说是场灾难,意味着他们要么立刻找到新的室友,要么就要付下两间房的房租。在58同城上发布了几天的租房信息都无人问津,好不容易有一对情侣上门,看了眼厕所,还没走到房间就放弃了。

他们凑好银行卡里的钱,最坏的打算就是交完房租,两人下个月投靠父母。但张一寻要面子,始终不愿向他们承认当初的一腔孤勇失败了。倒是朱夏想得清楚,不必只报喜不报忧,毕竟来北京是她自己的决定,不能让张一寻独占压力。

讨论未果,两朵乌云在二人头上飘了好几天,不安定的氛围在冬天的雾气中冷冷地弥漫。

朱夏这天面试的是一家在远洋国际中心的知名公关公司,吃过之前面试的亏,她决定不要刻意扮高情商了,从心,想到什么说什么。在策划部的主管问出那个“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的送命题后,朱夏不假思索地问:“您叫什么呀?”

主管粲然一笑:“言午许,念念。”

“英文名呢。”

“没有英文名。”

“啊,你们这一行不都该有英文名吗?”

“我们是哪一行?”

“搞公关的,就是很洋气啊,”朱夏聊开了,“念念姐,你工作多久了,在这里工作开心吗?”

许念念显然被问乐了,竟然非常认真地回答她:“我比你大两岁,这是我第二份工作。开心不开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还算舒适。舒适不是说不累,而是超出预期,又不让你觉得有负担。”

“我不怕负担,也不怕累,加班什么的都没问题。我白羊座鬼点子可多了,但我就喜欢工作上干净磊落的,不喜欢搞那些有的没的,忍不了。”

“你这样想挺好的。”

“谢谢。”

“我没有在表扬你哟。”许念念画风一转,“做策划的,今天客户会表扬你的创意,明天就会因为你交上一个跟这个方案差不多的PPT时告诉你,觉得不够,你的才华去哪了。这一行,就是人家说你好的时候别往心里去,否则说你不好了,你也会当真。这个世界,说你好和不好的可以来自同一批人。成年人啊,拣对自己有用的听就好了。”

朱夏听得愣了神,觉得好有道理。

跟许念念聊完出来,朱夏觉得如沐春风,想说即便没有应聘上策划的职位,见到了一位仙女也挺好的。坐电梯来到一楼,见星巴克里各色白领出入,考虑再三,决定奖励自己一杯咖啡。

“想要跟他们一样。”

这是朱夏当时心里对自己说的话。

排队等咖啡,前面一个留着利落短发的女生嫌弃美式太水了,要求店员重做。

大嗓门一点客气的余地都没有,出入的白领都朝她看,店员不是很高兴。

“怎么着,是还有脾气吗?”那个女生继续说,“还是说需要我教你怎么做?”

朱夏听着女生的声音,似曾相识,直到女生终于拿到一杯满意的咖啡,转身与她四目相望,青春的记忆碎成斑驳的片段,在往事与故人面前,重组成一条甬道,往日的画面渐渐鲜活起来。

命运告诉我们,家庭是人生的第一道底色,含着金汤匙出生,或者在起跑线开着跑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父母给你上了什么颜料。无论日后是蹚水过河,还是开坦克飞机,都无法摆脱原生家庭给你的颜色。

在朱夏和张一寻的青春里,有一个底色刷着红的伙伴。

红有很多意思,吉祥、喜庆、鲜活、热烈,但同时也是革命、警示,与血腥。这是邱白露的颜色。

邱少回来了。 Q5ziDzEjwFJetXawTI9nl3hiToyIZvpLbyK7HEkNWorp6LhkVkbFxctUHdhNHL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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